不愧是诸侯王中势力最大的英布,和其他迟钝的诸侯不一样,他能在听到消息后,迅速集结重兵做好反抗的准备。唯一没料到的是,英布发来的信函除了嚣张地警告我不得踏入淮南半步外,还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要我交出留侯张良。
外人眼里,张良一直在关中闭门隐居,他的叛逃只有少数人知情。由此看来,英布虽不是他的心腹,但也必然和他脱不开干系。真是的,明明答应过如果关中遇袭就会帮我对付这些诸侯,结果竟然暗中与他们勾结。那妖果然不值得相信。
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出征前一日,我整军完毕,休于长安不远处的曲邮。张良如料想一般出现于我所在的高阁上。
“住手吧,你答应过我不再出征了。”他果然如此说。
我一脸无辜道:“这回是黥布出兵在先。他在往长安进发了,你不帮我吗?”
他迟疑了一下,看样子不知道英布谋反的内情,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楚人行事一向冲动莽撞,陛下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英布那边我会处理,希望你暂且留在长安等我消息。”
“子房啊……”我对他笑道,“你叫我陛下,那么我在你眼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君主呢?”一边说着,一边看似无意地向后退去。
他愣住了,嘴唇抖动了一下。就在这时,我已经退到了安全区域。下一瞬,他还未及回答,四周机关发动,巨大的铜壁轰然落在他身后,遮住了去路以及所有的漏光的窗户。隐藏于四壁中的符咒发出了刺眼的红光。张良意识到不妙,飞身向我冲来,守护符阵立时发挥了作用,他撞在一片透明的光壁上,被震得向后退去。与此同时,脚下的符咒亦被触发,烈焰兀地腾起,却只会烧到光壁之内,我所在的地方安然无恙。
高阁之上,上不见天,下不着地,即使有四象令牌也无用。那妖尖叫了一声,身子向半空中腾起。成功了!我激动地浑身颤抖,抬手一挥,机关轮转,十数根三尺粗的铜刺出现在屋顶,急速朝下扎去。这个速度他绝对躲不过,我几乎已经看到他被扎成肉酱的样子。
可那场景并未真正出现。在我近乎完美的计划中,唯一的疏忽毁掉了一切。首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机关断裂声,铜刺猛地停在了距离子房只差一寸的地方。不容我做出反应,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骤然响起,整个阁楼开始剧烈震动,火红的烈焰在四壁燃烧。我听到周围传来熟悉的惨叫声,却分辨不出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只觉天地都在一瞬间颠倒过来。刺眼的光穿透了一切,然后我又看到夜空中密布的星辰了。
张良早已消失在那片星辰之中。在我面前的,是塌陷了一半的破落楼阁,逐渐熄灭的火焰,以及站在碎裂的楼板边沿,背对一望无际军营山野的赤发妖灵。
是他……是他!我几乎忘了的,能和子房势均力敌的那个妖灵!
蒯彻!
随着火焰一点点熄灭,周围逐渐静寂下来。沛军将士的呻吟和叫喊声也像在很远的地方回荡。太远了,所有人都距我太远了。
漆黑的长袍被夜风吹得翻飞于空中,猎猎作响。他斜睨着我冷笑,目光中是不加任何掩饰的鄙夷。危险,太危险了!这妖比张良还要危险十倍。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于是将全部精力都放在脸上,尽可能堆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原来是蒯兄,好久不见。”
他却只用一句冰冷的话语就将我打回原型:“我不是子房,你那虚假的伪装对我没用。”
他轻蔑的态度令我怒火中烧。这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自认从没得罪过他,甚至与他仅有的两次会面,都是他主动找过来的。我咬紧牙关道:“我以为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想不到你竟然会救他。”
他嗤笑道:“开什么玩笑,子房可是我师弟。就算要杀他,也是我亲自动手,如何会轮到你这种人?”
这妖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直白而恶毒。我尽量不让自己被他激怒,以冰冷的态度回敬他道:“我这种人……是说你很瞧不起我吗?可你当年还将白虎交给了我,在我和夏侯婴逃出成皋时,你还特意出面告诉我韩信军的所在。这些又怎么解释?”
他却是满不在乎:“将白虎交给你,只是为了借你之手除掉那条白蛇,顺便让子房放弃你。谁知他却毫不介怀,反而愿意助你夺取天下。至于在你逃出成皋时帮你一把,呵,你是当真不知道吗?”
那一次,就在我被项羽逼得走投无路之时,他突然出现,告诉我韩信正带着大量的兵驻扎在修武,如果想活命就去投奔他。原本以为他是有了追随我的意思才会帮我,但那之后,他却选择跟了韩信。“雉儿告诉我,韩信临死前说了:后悔当年没听你的,任我自取灭亡。其实,你只是想借我之手试探韩信而已吧。”
“原来他还说了这样的话。”他的眼神飘忽了一下,继而又换上了那副嘲讽的表情,“没错,对于我来说,你从始至终都只是一枚棋子。现在这枚棋子不但失去了利用价值,还令人生厌。”
我面无表情地道:“那么,你是来杀我的?”
谁知他却摇了摇头,恨道:“我想杀你,但子房刚刚临走前留了句话,他告诫我不要杀你,否则,他会真的和我发火。为什么不愿杀你呢?我真不明白,聪明如他,为何偏偏选中了你?任你一次次背叛他的信任,却依旧对你手下留情。”
“你以为他看不穿你那些花言巧语吗?看不穿你那虚假的面具吗?可他还是要帮你,不惜将自己置于险地也要帮你。到底是为什么?你可知道?”
我可知道?我当然不知道。他之所以一直不杀我,难道不正是因为我毫无纰漏的掩饰吗?是因为他对于「道」古板的执着,所以才对我拼凑出来的道理,伪装出来的仁义下不了手。你说他能看穿我的一切?你说他明白我实际上在想什么?这不可能。
但就是刚刚,当我卸下伪装对他痛下杀手,当蒯彻击溃我的陷阱时,即便是白痴,也该明白一切了。但他却只是转身离开,还不许蒯彻杀我。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那妖……其实不会杀我?可是,这没有道理。我自从称帝以来所做的事,我对他所做的事……
双腿一软,我一个不支,坐在了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停地问自己。张良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妖?他想要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以为我都懂了?
也许我一直都不懂。因为不懂,才惧怕,才想要毁灭他。
回过神时,蒯彻已经不见了。懿儿不知何时跑来了,她跪在我旁边,一边说着“您没事就好”,一边害怕地哭泣着。
这一次,我却对她的哭泣毫无感觉。只是失魂落魄地望向两个妖灵消失的方向。
缓慢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有人在一步步靠近。我无动于衷。
“陛下。”是萧何的声音,“臣有罪。”
静寂的空气中只有懿儿的抽泣声。我没有丝毫回应。
“臣曾经,是公子信任的人。”
我猛然回头。站在我身后的,是我朝的相国,我的发小,萧何。他正用着从没用过的称呼,带着我从没见过的笑容,对我这样说道。
“臣有办法,抓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