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疑的表情带着以往没有的凝重，他定定地看着我，真的没再说一句话。经历了许多事后，眼前的少年已经不再是当年外黄的冒失小鬼，他变得沉稳多了。
“即使调查到的都是对他不利的消息，也明白他和我府的惨案绝对脱不了干系，你还是相信他吗？”
“是。”
“为什么？你认识他多少年？”
“四年。”
我抬头望了望天上明月。外表清冷皎洁，细看才会觉察到其上笼罩的阴影，无论如何也参不透，道不明。“我和他相识六年，一直视他为知交。甚至在几天前，我还坚信自己很了解他。”
“也许……你的确很了解他？”
“我应该了解他吗？”
“至少，我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很确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妖。”张不疑低下头，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相信他。”
“是吗……”我合上被月光刺痛的双眼，苦涩言道。
这时，有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化作一道小小的黑影，从不远处的树丛中窜出，一把抓住张不疑的胳膊，把他往隐蔽处拉。
摘下面罩，黑衣少女一脸慌张地嗔道：“华大哥不是说，让你把他打晕了直接带走吗？你怎么还悠闲地和他聊上天了？”一边说，一边还时不时警惕地瞥我几眼，担心我会突然间大喊大叫，把人引来。
张不疑低声解释道：“你不懂，强行带他走没有意义。如果他不是真心和我们合作，只会给我们添麻烦。”
黑衣少女有些起急了：“可华大哥不是这么说的，如果现在不带他走，那些人可能会对他……”
我没有再听他们说下去，而是神情恍惚地朝前方走去，经过小路，上了廊道。
“啊，你……你要去哪里？！”黑衣少女见势不妙，冲上前来企图阻我，结果被张不疑拦腰抱住。
“让番君自己做决定，这样他以后才不会后悔！”
何为无悔？
我缓步向前走着，每一次抬脚都是沉重异常。一直走到一间点着灯的议室前，才停下了脚步。
议室内传出声音，熟悉，又不熟悉。那是我多年未见的长子，吴臣。如今已长大成人，继任长沙王，掌控吴越。
已经是，再也不会轻易哭泣，可以自己做决定的年龄了。
我的儿子，正在议室里不住地抱怨着：“差一点就让他喝下去了。怎么会不凑巧打翻了呢？现在该怎么办？”
回话的是我府原先的丞相，受朝廷指派来长沙辅佐我的人——利苍。他的声音慢条斯理：“大王不用心焦，让他吃下去的机会多得是。你想，他总不会一直不吃不喝吧？”
“我是不想夜长梦多。朝廷也是，当时不是说处理得很好吗？”
“没办法，负责处理的人又没见过番君。眼下，我们要做的是尽快把番君交上去，否则后果相当严重。”
“这……我当然知道……”
我后退了几步，最后看了眼映照在窗外石板上摇曳着的烛光，转身离去。
就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冷彻心扉，同时清醒异常。几乎被我忘记的，河上公让安期带给我的话在耳边回响——慎怒、慎杀、慎疑。若你救不了自己，更遑论救世间万民。
怒、杀、疑，全部如他所说。不愧是修行千年的妖灵，每一遭都预测到了。可我终究还是没能躲过……
逐渐加快步伐，我几乎是跑着来到张不疑面前。
终究还是没能坚定不移地相信他。
“番……番君？”张不疑被我慌张的样子吓了一跳。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你们……有线索吗？他在哪里？”
“不，还没有……”
“那么，如你所说，我们就先从长沙周边找起，这附近人迹罕至的山我都有所了解。如果找不到，我手下还有一批不受朝廷管制的兵，虽然人数不多，但绝对可以信赖，靠他们就能将吴楚之地翻个遍。天台山的人也可以拜托，咱们先将子房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找一遍。”
“番君你……”张不疑一脸难以置信。
我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我和你们一起找他。”
张不疑大喜过望，黑衣少女也松了口气。可就在这时，远处亮起一片火把的光，很快，稍近的地方也有光亮起。杂乱的脚步声由四面八方传来，还有人呼喊着什么，无数扇门被打开，连草丛也被人翻动着。
“糟糕。”我将他们两个拉进长廊下的阴影中，压低了声音，“应该是有人发现我不见了。”
张不疑朝外面探了探头，见暂时还没有人关注到我们所在的位置，便道：“没关系，华大哥会在外面接应我们，只要跑出王府就好。”
黑衣少女紧张得握紧了匕首，声音有些发颤：“可是……通往大门的路上没有遮蔽物，我们稍一现身就会被发觉，根本跑不出去啊。”
这也是我头疼的问题。两个孩子暂且不说，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逃出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果然还是得让他们两个先走。
正在思考这些的时候，脑后吹来一阵清风。未及回头，就听一清丽的女声在身后道了句：“无需担心，我来带你们走。”
话音未落，眼前闪过一片掠影。我还没从这阵突如其来的恍惚中缓过神来，就听到身侧扑通一声，有人大声骂了句脏话。我瞬间被惊醒，发现周围的假山回廊悉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绵延至远山的乱石枯草，冷月高悬。此时的我正身处于长沙郊外的某处荒野上。
“什么情况？！我怎么突然就过来了……”距离我数丈远，华无害护住身旁的张辟疆，警惕地四下张望。
“华大哥！”张不疑着地时一个没站稳，坐倒在地。
“你也在？丫头呢？”
“华大哥……”黑衣少女战战兢兢地靠了过去。
华无害一把将张不疑从地上拉起，紧接着留意到较远处的我。“哎，番君？”先是一愣，随后又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说的没事，当然不仅仅指身体上的没事。我点了点头作为答复，然后将目光移向了立于我对面的那名陌生女子。
素色的拖地长袍，松松散散地系着。一头过腰长发，随着风静静飘动。除了额头上垂下来的一串珠玉，未带任何装饰。无需粉黛，却有着任何神仙画像都难以企及的绝丽容颜。
无需凭借，就能瞬间变换位置的能力，即使是上古时号称可以通天的巫祝，也无法做到。但我却没有从这女子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妖气。
我朝她微微施礼道：“多谢姑娘仗义相助，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那女子浅笑回眸，月色在她周身撒上了一层薄薄的荧光。
“无名，无姓。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叫我赤松。”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赤松雨神，润泽万物。”
“润泽万物。”她若有所思地重复着，末了轻叹一声，又道，“你无需谢我。我此次前来，只为了帮某位公子一个忙。”
“公子？”
“是。我答应了他，要「救你」。”
“那……弄翻臣儿给我的那碗水的果然……”
“是我。”
“是谁……要你救我？”
赤松笑得柔和：“你该知道。”
“肯定是义父，对不对？！”张不疑抢先冲了过来，追问着。
赤松颔首默认。
张不疑又问：“那，你知道他在哪里了？”
赤松道：“我知道。而且，随时可以带你们去见他。”
华无害长吁一口气：“这可真是帮了大忙。”
“只是……”赤松话锋一转，“你们呢？已经可以面对他了吗？”说罢，她偏着头看向我，一脸关切的表情。其他三人的视线也不约而同地集中到我身上。
我抱紧双拳，深深一鞠：“请上仙带我去见他。我必须要去……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