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梦梦,梦梦醒醒。眼前所见,亦真亦幻。每日观太阳朝升夕落,我早已忘却了岁月为何。一瞬不觉短,百岁不觉长,于我而言,时间永远停留在了我死的那一刻。心中所惦念的,唯有那场致使我终不能瞑目的劫难,玄武最后算出的,将于千年后到来的浩劫。
弹指之间,千年已过,受命之人已来,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噩耗。只是那孩子并未同来,虽然有些遗憾,却也无法。也许是命定如此,我终不得与那孩子再见一面。
不,不该说命定如此。我本不是信命之人。若是信命,我就不会企图窃天之力,也不会拼着一把老骨头,至死都与叔旦争执不休。
劫难之所以为劫难,是因为躲不过。河上那老儿曾经说过。他还说,你这种人,还是安生些,彻底死了比较好。
你为何不死?我反问他。
我?我还要看哩,看你最终错得有多离谱。而你就不用看了,免得伤心。
那老儿现在一定笑得很开心,可是我仍认为我未错,至少,还未错的离谱。是因为我死的时候太老了,死后依旧顽固不化,还是因为对自己放出的棋子有信心呢?
那两个孩子,是我亲手布下的拯救乱世的棋子,绝不是什么导致劫难的妖物祸端。对此,我依旧有着十足的信心吗?
突然间,好想再找那个人谈谈。那个我在溪边垂钓,久候而至的人。
清明、正气同时又野心勃勃的那个人,我毕生的君王、知交。周文王昌。就是在他的指引下,我认识了那些命中注定站于世界顶端的孩子。
第一次见到他们,是在初到岐山的时候,还是西伯侯的他兴致勃勃地将自己几个最为优秀的儿子介绍给我。
首先,在门外将随行的家奴驱散走,身着华服意气风发跨入门内的是次子仲发。只与我对视一眼,无需父亲多言,立刻上前一步长揖作礼。
“太公便是父侯梦中所兆的「霸王之辅」吗?您能来辅佐我父,是我周人的福气。”
当时,我还未答应西伯侯辅佐之事,只说来周地看看何为「善养老之地」,结果却被这孩子先一步道明,丝毫不留于我退让的余地。
正惊叹于这孩子的敏锐和迫人的气势时,又从门外并肩走入两个较为年幼的男孩。这两个孩子见到我后同样是毕恭毕敬地行礼,随后自觉地站于兄长之后,并未多说什么。
叔旦、叔奭。日后将天下和年幼的君王担于肩上,与我相争于朝堂之上,寸步不让的二人。
最后,一个白袍少年踏着缓慢的步子走到门口。
没有锋芒,也没有低眉顺眼的谦恭,他甚至没有踏进门内,只是站在门口与我对视,久久的对视。
“大哥!你站在外面做什么?”仲发唤着,朝兄长招手。
“考儿,还不快进来,见过太公望。”西伯侯也道,微微蹙眉。
可那少年却仍未踏入大堂一步,只是站在门外,目含冷光,面朝我道:“这位,便是父侯的梦兆之师吗?居然是真的啊。我还以为梦这东西,一定是不可信的呢。即便真能应验,也是有心怀不轨之人刻意为之……”
“考儿!你在胡说些什么!”西伯侯大惊。
虽然面色未改,我心下却是猛地一跳。莫非他觉察到了?我请河上老儿施术传梦于文王的事,以及我来周地的野心和目的……他不进屋,是不认同的意思吗?
正在我胡乱猜疑的时候,谁知如冰川骤然融化般,那少年忽然温文尔雅地笑了,边笑边道:“结果,却吓了一跳呢。想不到会见到如此漂亮的姑娘,竟让我一时间都忘了进门。能生出如此精致的人,老先生您肯定不是凡人。原来梦兆是真的啊!”说话的同时,慢条斯理地踏了进来。先是对我长揖一礼,随后还不忘对我身侧的人报以一笑。
站在我身旁的阿芷,顿时低下了头,脸上泛起了红晕。
立时,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土崩瓦解。每个人都是一脸尴尬,只有那白袍少年依旧泰然自若地笑着。
伯邑考,西伯侯长子,爵位继承人,是个无法用常理揣测的人。
那一面之后,我毫无悬念地留在了周。既是为了实现我沉寂已久的野心,也是为了亲眼见证这些孩子的未来。自那时起我就断定,这些孩子将来必会成为不得了的人才。
和我处心积虑的目的不同,我的小女阿芷,却是以另外的心态留了下来。因为年龄相仿,她和西伯侯年长的两个儿子关系变得愈发密切。特别是和伯邑考,两个人几乎每天都会玩在一起。也许是受了第一次见面的影响,阿芷面对他时目光中总会闪动着不一样的光彩。她年纪尚小,还有些懵懂,但我这个作父亲的却看得明明白白。
起初,我还担心那个不着调的长子会不会再干出什么出格的事,结果却是完全多想了。那孩子自从第一次见面后,再也没有任何轻浮的举动。对我保持着和他其他兄弟一样的恭敬,甚至还会主动向我请教学问。而他提出的问题,都远不是他这个年纪该考虑的。
我惊讶的同时,竟生出了许久未有的好奇心。这少年就像一个谜,令我捉摸不透。对于捉摸不透的事物,我往往特别有兴趣。于是我开始特别用心地教导他,并尽量对他和阿芷萌生的情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西伯侯私底下也向我透露过结亲的意向,几个孩子却对此全然不知,依旧无忧无虑地玩闹着。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婚约他们再也无法知道了,而那个谜,我终究没有解开。
三年之后,九侯送女入王都朝歌,其女因不喜淫乐,令纣王失了面子,惨遭杀害,连带九侯本人也被剁成肉酱。甚至其余为他们一族说情的诸侯,亦被盛怒下的纣王屠戮殆尽。素来与西伯侯不和的崇侯借此时机向纣王告密,说西伯侯私下替九侯惋惜。纣王果然大怒,趁西伯侯入朝之时将其囚于羑里,旦夕间就可能取其性命。
这可急坏了周国一众人等,慌忙间只得四处筹集美女奇物善马,想办法迎合纣王喜好,同时结交纣王身旁近臣,竭尽全力保住西伯侯的性命。但是比这些都快一步的,是从朝歌传来的另一条诏令。
召,罪臣西伯侯昌长子考入殷。
至此,一切努力化为了徒劳。所有周国重臣都张皇失措地看向堂中那个稚气未脱的白袍少年。少年手持那卷由快马传来的夺命诏令,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遍全场。
“我去。”
“不许去!”便如抽裂空气的一鞭,我狠狠地斥道。顿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直到忍无可忍的仲发吼道:“大哥!我来代替你去!”
“没你的事,备马。”不做任何理会,白袍少年挥袖下令。
我气愤至极,不顾自己不再年轻的身子,揪住那个正要去传令的无知奴仆,将他摔翻在地。
“这是崇侯的斩草除根之计!就算你去了也救不了你父侯,只不过白白搭上条性命罢了!你以为你去了朝歌还有活命的机会吗?!”我怒不可遏地指着他道。
相对我的愤怒,他却异常平静。静待我发泄完胸中的愤懑,那少年才缓缓道:“但是,如果我不去,父侯立刻就会被杀。”
和第一次见面一样,他轻轻地笑着,眼中是远超他年龄应有的淡然,那是令我捉摸不透至今的淡然。我无法想象,为何一个从小过着安逸生活的孩子,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所以,备马。我此去报必死之心。但是,在场的诸位听好了。我死后,要看周国立于中原之巅!”
堂上一片死寂。
这样张狂,这样坚定,这样看透。这样的他,为何会甘心死去,我至今也想不透。
在众人惊疑不定地目光下,那少年飞身上马,随门外使者绝尘而去,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