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发现,又开始下雪了。据说昨晚整夜都在下雪,先前的足印已被完全覆盖。白登还不算极北之地,往年也这么多雪吗?
从几个严防死守的营帐中间穿过,我向着阏氏指示给我的,那个比其他军帐高出一倍的主帐走去。四周都是各路匈奴的旗帜,上面绘制了五花八门的图徽,代表着各自的家族。将这些各自为战的野蛮家族头目集合到一起,为了一个目标共同进退的,就是冒顿单于。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目的何在?又是否如娄敬所说,是不可战胜的呢?这些我都要亲眼见证。
我身着汉人服饰,肩上却披着匈奴的毛皮袄,显得十分不伦不类。但一路上没人拦我,甚至没人用正眼看我。一直走到那个惊人庞大的主帐前,才有守卫为我掀帘,掀帘时还不忘用鼻子冷哼一声。匈奴人一向崇尚勇武,像我这样病怏怏的汉人,还为求和而来,自然不受待见。我装作没听懂他的不懈,朝他抱以感谢的一笑,弯腰进帐。
主帐给我的第一感觉,只有一个字——空。
真是相当空荡。没有过多奢华的装饰,只有四周兵器架上的各式重型兵器,以及边缘排列不齐的蒲垫桌案。这些蒲垫上只有一个坐了人,是一位消瘦的长者,须发皆灰,双目炯炯有神。除了这人以外,就是大帐尽头长案旁自饮自酌的彪形大汉,看服饰打扮,应该就是我要见的人。
我先行一礼,再将陛下的书信亲手奉上。单于只是随便扫了一眼,就让我交给坐在上首的长者。我来到那长者面前,冷不防地被他一把扣住手腕。我一惊,书信掉落于地,下意识后退一步。那长者却没松手,反而钳得更紧。目中神采奕奕,像是看到宝物一般。
“你……你竟然是!老夫自认见多识广,却是第一次遇到!”
长者这话不光令我诧异,连单于也满眼好奇,指着我问道:“徐先生,莫非这小子有什么特别?”
徐先生钳住我的手微微颤抖,嘴角抽动了几下才道:“天谴……竟然是天谴之人!”
我哑然失笑,无奈道:“这位先生,在下运气的确不好,但天谴也太夸张了吧?”
徐先生没理我,手下暗暗发力。我只觉腕部有一股气流传入,体内忽如被点燃一般,炙热感从五脏六腑传出。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时支持不住,单膝跪地。从我周身散发出来的白气,俨然在半空中集成一副巨龙图腾。
这景象太过奇特,让冒顿单于忍不住离席站起,上前几步。
“住手……”我咬紧牙关,企图从老人手中挣脱出来,却只是白费力气。本就残破不堪的身体经不住这份折腾,我忍不住闷哼出声,目光逐渐涣散。
徐先生静待白气汇聚成形,见我实在快不行了,这才松手。我跌坐于地,汗湿重衫,拼命喘息以平复自己胸中的躁乱。
“那……那是什么?从我身体里出来的……”
“是什么,你会不知道?”徐先生依旧仰视着半空,长叹道,“真是天命,躲不过啊。”
“从刚才开始……就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早已忘记了什么汉使的身份,满脑子都是刚刚出现的诡异现象,“那白龙图腾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反问我道:“你和九鼎是什么关系?”
我浑身一震:“九鼎?”
他靠近了我:“你这伤病,是九鼎造成的,对不对?”
我挣扎着站起,顾不得礼节,反抓住他:“你知道的对不对?你知道中原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告诉我!”
他冷言道:“这该是我问你才对。引发天谴的人,连天谴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天谴……你是说……水之竭?”
“什么水之竭!我看就是你们中原人荒唐的行为,引发了这场灾难,使得整个天下都受到牵连。天谴,你的病,还有这场雪,都是天谴!”
天谴?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项羽那憎狞而凶狠的面孔闪过我的脑海。我后退两步,抽出系在腰上的重华剑,直指着徐先生。是的,他们没有收走我的剑,在寻常人看来,这只是一把残破的废剑而已,完全不构成威胁。
“原来……原来如此。没错,是我破了九鼎的契约。是我用这把剑刺穿了他——那个杀害我亲人,屠遍中原的暴君。结果,就因为杀了他,我受到了天谴?天下人都受到了天谴?”
哈哈,这简直太好笑了,比我开过最精妙的玩笑都要好笑。
“从秦灭到前年楚灭,中原死了多少人?这两年,又死了多少人?你可知道?”
“今天,又会死多少人?”
“你说,这是天谴?所以你们带人不断进攻中原,任无数人在纷争中死去?只为替天行道?是吗?”
“那么,我在这里。杀了我,成就你们口中的天谴。用我的血肉祭奠那个西楚的英豪,这方法真不错。哈哈……”我笑了几声,又忍不住咳了起来。咳完又笑,停不下来。只为捍卫天道这种空洞的字眼,就要害无数人赔上性命?如果人命都不重要了,那天下又算什么?
因为太好笑了,我笑得双腿发软,就要再次倒下。有人扶住了我,拉我坐了下来。我双手握拳支在案上,几乎要将拳头捏碎,才算勉强压下喉头涌出的悲愤。我深感如果任由那悲愤喷涌而出,自己一定会当场疯掉。
单于像山一样伫立在原地,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眼中闪着火光。他一直没有言语,直到我情绪稳定下来,才垂下眼皮,低沉着声音道:“徐先生。这家伙没有做错。”他听上去有点泄气,“你说这回,「天」会不会错了?”
徐先生长叹一声,缓缓道:“天不会错。但天只认「道」,却不管人世间的「理」。”
“水之竭啊……你们中原人是这样称呼的。看来是九鼎破损时,水脉出了问题。”他道着原来如此,目光眺向帐外的远方,声音里充满惆怅。
“这两年,北方的雪一直没停过,牧草都被埋在雪下,牛羊也冻死了许多。我远渡至此,虽然时间不长,却不愿见照顾过我的人一个个死于风雪。”
听着他说的话,单于仰头灌下了一碗烈酒。
“听说你们中原的皇帝四处征战不休,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只要除掉他……”一边慢声细语地说着,他一边合上了双眼,神情看上去劳累极了。
“没想到,却是你。”
结果,却是我造成了这一切。
“小子,你那把剑不是凡物。你就是用它破除了九鼎的契约吗?”
经过多次的磨砺,重华剑早已不复当年光彩,暗淡得如同废铜烂铁。剑柄上的图腾也很难认清了。
“……原来如此……是那一支啊。造九鼎者亦因九鼎而伤,上天之力果然不能随便取求。”随着不断的自言自语,徐先生眼中的光彩正逐渐褪去。现在,他比刚才更像一个老人了。
“战是阻不了战的。舜帝在临终时,想必也明白了这一点。结果,我们人类还是什么都阻止不了。”
“单于,我们退兵吧。”
于是在第七天,匈奴放弃了包围,退兵回了北方。
临别时,徐先生亲自来送我。他没有怪罪我,反而教了我一些稳固魂魄,从而抑制病痛的奇术,对我很是亲切。我问他之后打算怎么办,他说他还是打算留在匈奴,因为长于医术,所以即使在战场外,也能帮上忙。但是看他神色,又有不确信的成分,末了还喃喃念了句“是那人的话,会怎么做呢”。
“我会……阻止这场浩劫。”我最终只是这样告诉他,就离开了匈奴之地。
管他天道还是天谴,躲不开,就干脆不躲了。我自己造下的孽障,只能由我自己来弥补。
如果是那妖的话,也会这么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