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散场时,气氛说不出的诡异。我倒没太在意,反正一时半会也走不了,干脆回到他们给我安排的住所蒙头便睡。直到夜半三更,睡得正沉的时候,脑袋上莫名挨了一记。我以为是辟疆在胡闹,爬起来正要开骂,却见华无害站在我塌前,脸上像结了霜一般。辟疆默默站在一旁,双眼透着清明,一身夜行衣穿戴整齐。
“你这小子,还真是没心没肺。”见我醒来,华无害摇头叹道。
我揉着眼睛问道:“我们是要逃了?”
“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不能让他们带走番君的家眷。”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迅速穿戴好衣服,边裹上他丢给我的漆黑斗篷边问:“碎玉呢?”
华无害撇了一眼窗外:“我叫她在外面把风。我们可以带她出去,然后到安全的地方……”
我立刻停下了动作:“你要丢下她?”
“不疑,我们要做的事很危险,这点希望你能清楚。”
“我很清楚。但除非她自己要离开,我是不会丢下她的。”我固执言道,“如果是我的话,绝不希望我的朋友只因为怕连累我就把我弃置一边。要是遇到危险,我会保护她的。”
华无害用布条将辟疆束在背上,又帮我紧了紧斗篷,然后不轻不重地在我头上拍了一下,喃喃道:“真不知道你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有子规的啼鸣声自头顶传过,仿佛近在咫尺。得碎玉示意四下无人,我们从后窗跳出,借着夜色隐藏身形,于栅栏较低处翻到寨外,蹑手蹑脚地向山下跑去。期间惊动了一些隐藏在草丛里的看守,幸好华无害发现得早,在他们放出信号前出手打晕,我们才得以平安到达渡口。白天用过的船还系在岸边,撑船南下,一路上可谓顺风顺水。直到进入鄱阳县城,见满城黑灯瞎火唯独吴府门前亮起一大片火把时,才意识到还是晚了一步。
“该死,什么会等到天亮,果然是骗人的。”华无害低声咒骂了一句。
“现在怎么办?”碎玉紧张地问道。
“先潜进去看看情况。”
所有门都被虎头山的人堵得密不透风,我们只得再次翻墙。府内四处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人发现我们潜入。华无害随手抓了个落单的小厮,问了问情况。果然是季心带了一票人趁夜包围,现在正在大堂和吴府主人对峙。
“后花园在哪?”“大堂在哪?”我和华无害同时问道。那小厮战战兢兢地纷纷作答。
“你问大堂做什么?”华无害质问道。
我表现得很无辜:“不能让他们带走番君的家眷,不是你说的吗?”
华无害叹了口气,解释道:“这事我们管不了了。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先找到典籍要紧……”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对不住,不等他说完话,拔腿朝大堂的方向跑去。“张不疑!”华无害吃惊得瞪大双眼。我回头做了个鬼脸,气得他在原地大声叫骂。
我平生最不能忍的,就是仗势欺人,要我坐视不管可有点难。狂奔着绕过一排排房屋,穿过回廊,惊起了一大片睡着的鸟儿。当我气喘吁吁地破门而入时,正赶上季心说到“——劳烦您和我们走着一趟”,然后咄咄逼人地朝堂上老者迈近一步。
“住手!”我二话不说一跃上前,拦在了他们两人中间。
季心没有料到我会出现,被惊得急退几步。看清是我,才松开握住刀柄的手。
“张兄弟?你怎会在此?”
我的乞丐生涯让我学会了几项极有用的技能。其一是「耍无赖」。
我尽量让自己笑得和善:“不好意思啊季大哥,我没法让你带走这位老伯。”
“你什么意思?”季心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我耸耸肩:“字面意思。你家少寨主要人质,尽管去别的地方找,我眼皮底下不行。”
“人质?”身后的老人十分震惊。
季心的手又放回刀柄上,怒道:“再敢胡说,老子刀下的亡魂不怕多你一个。”
第二项技能「拉垫背」。
“确实不多我一个。可若是华大哥明早不见了我,该多着急呀。现在这么多人看着,我华大哥肯定能知道是你下的手,如何还会帮助你家少寨主起事呢?”
“起事?”身后的老人继续震惊中。
季心的脸色已经黑得像炭了,握刀的手青筋直爆,却迟迟没有出手。我刚要松一口气,就见一道刀光闪来。来不及看清招式,我下意识后退,前襟顿时被刀风砍得碎裂开来,胸前一阵刺痛。我捂住伤口,好在伤的不深,但对方显然没打算罢手。
季心气得满脸通红,抬刀就是一顿猛砍,边砍边吼道:“老子管你这么多?先砍了你小子!”
我心里暗叫不妙,忘记了这群江湖混混从来不讲道理,一生起气来根本没有理智。只好使用第三项技能了,我「躲」!
一个侧滚避过了划向头顶的一刀,随手抄起一个案几丢过去,趁他躲避的间隙拔出剑闪到柱子后面。再抬头时,殿内已乱成一片。不明状况的虎头山喽罗和吴府家丁见有人开打,顿时都抄起了家伙,叮叮咣咣混战成一片,倒是给了我逃命的机会。我找到空当,赶紧溜到吴家老爹旁边,扶着他往外走。可惜还是被季心发现了,推开众人朝我们跑来。我抬剑格挡,却被他一记将剑击飞,不由失去重心向后跌去。生死之际,我也豁出去了,大叫道:“简直疯了!难怪你会和我义父结梁子!”
“你义父又是什么东西?!”
我脱口而出:“留侯张良,就是我的义父!”心想死就死吧,至少做个明白鬼。谁知他太过惊愕,挥起的刀反而定在了半空。
“命也!命也!”季心扬天长啸一声,举刀劈砍而下。我闭目待死,耳边却传来一阵刀刃劈裂之声。急忙睁眼去看,就见季心右手不断渗出鲜血,对将剑抵在他喉头的人怒目而视。
千钧一发之际,华无害赶到了。
“华大哥!”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整个人都虚脱了。
“回去再收拾你。”华无害对我说,眼睛却丝毫不敢从季心身上移开半分。
“你也在。看来你是不打算和我们站在一条船上了?”季心咬牙切齿道。
“都住手!”不理会季心的怒火,华无害冲场上所有人喊道,浑身上下散发着杀气。此时站在堂上的已不是我那亲切又爱开玩笑的华大哥,而是常年征战沙场,见惯生死的绛阳侯。
“再不住手,我就砍了这厮。”华无害冷冷地继续说道。虎头山一众见头领落到对方手里,顿时乱了阵脚。混战渐渐停了下来,场面静得吓人。
“别管我,先砍了他们!”季心怒吼,却因为抵在脖子上的剑刃无法上前一步。
“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让你的人撤出五里,我就放你走。”华无害提出条件,可惜季心根本听不进他说的话。“你是张良那妖物的走狗吗?”他仍旧自顾自地咆哮着。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们老大还要我对你多加关照呢。”
季心狠狠啐了一口:“放屁!他还想利用我什么?!”
华无害的脸色黑了一下,季心的脖子上立刻多出一道血痕。“我本不该多嘴,但你实在是冥顽不灵。你倒是说说看,我们老大哪里对不住你了?”
季心想也不想就道:“他杀害了武大哥的师父!”
华无害冷笑:“不错,但这是他和范增之间的恩怨,关你什么事?”
“他利用武大哥对付他的师兄,还蒙骗我和兄长反目,害他……”
“你说他蒙骗你,那他可曾对你说过一句假话吗?他有让你武大哥去对付蒯彻吗?他有说,范增是蒯彻杀害的吗?”
“他……”
“他利用你对付季布,事后却留了你们性命,任你仇恨他。你觉得以他的能力,杀你们会是难事吗?”
闻言,季心的怒气忽然退去一半,他略显迟疑地问道:“我大哥他……还活着?”
华无害叹了口气:“季布如今身在鲁地,我们藏匿他也费了一番功夫,正在想办法让今上赦免他,你不要添乱才好。”
季心愣了半晌,问道:“为何?”
华无害冷笑道:“为何?我怎么会知道!费这么大力气保一个人到底为了什么?要理解老大的心思,你还差得远。”说罢,回剑旋身到季心身后,对着他的脖梗猛地来了一记劈掌。季心错愕地张了张嘴,轰然倒地。
众喽罗见头领倒下,均大惊失色。华无害提着季心后襟将他丢了出去,再不作理会。喽罗们慎于他的气势不敢上前,只得带着昏厥的季心作鸟兽散了。吴老爹示意家丁们退去,宽敞的大堂顿时空旷了起来。
“不疑——”我蹑手蹑脚地溜到门口,耳边传来一阵轻柔的呼唤。华无害正朝我微笑,招手让我过去。
“对了,辟疆和碎玉去哪了啊?我去找他们……”我满脸堆笑,企图岔开话题。
“辟疆一进府就跑得不见踪影,我让那小姑娘去找他了。”
“什么?辟疆不见了?!”我话音刚落,华无害一拳过来,我向后直飞出去,摔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害怕他再来一拳,赶紧捂住胸口上的刀伤,连连呼痛。
谁知华无害毫无怜悯之心,走上前又狠狠补了一脚后道:“别装,你伤了多深,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回去我可要找老大抱怨,这照看你们的活,我再也不接了。”我陪着笑爬起来,好话说了一箩筐,才让他怒气稍消。眼下最关键的还是找辟疆。华无害转身对被晾了半天的吴老爹道:“让您受惊了,我家公子和令郎是好友,今日之事说来话长,我稍后会向您一一解释。现在还希望您能助我们寻找一位走失的小友。”
吴老爹还没缓过劲来,隔了半天才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言道:“自然,老夫这就叫人去找。只要还在府内,定然不会走丢。”正待吩咐下去,却见华无害全身一震,瞳孔收缩了一下。
“华大哥……”
“噤声!”华无害制止了我,我吓得赶紧把后半句话吞回了肚里。“西北向有女子的尖叫声。”华无害眉头紧锁,“是那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