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万千树花,妖气渐盛,漫天迷乱桃粉中终于显现出一抹湛蓝。层层叠叠地桃花丛中,唯一的空地上有一男子对着棋盘席地而坐,闭目凝思。纵观他全身,从衣袍,到头发,到睫毛,都是一水的蓝色,在阳光的照耀下隐隐散发着柔和的光。便如一块蓝色玉石静立于桃色汪洋中,又或是他本身就是一片静止的汪洋,流淌在只属于他的桃花世界里。
我刚要上前询问,忆起自己一身污泥,冲撞进这样一副画里,略显唐突,于是迟疑了。
迈到一半的脚未及收回,那蓝衣男子已有所察觉,慢条斯理地言道:“凡尘俗物,皆如幻影。一人污秽与否,只可观其心来判断。心洁者,人自洁。阁下无需有所顾虑。”他说话时,身子纹丝不动,连头也未转。听言谈,竟是已料到我心中所想。
他既不在意,我自坦然。三两步走上前去,抱拳行礼。客套话还未说出口,忽觉一阵清流从足下袭上全身,衣袍上的污迹倏忽消失不见,我又恢复到刚上山时的样貌,甚至比那时更觉清爽。
“怎样?如我所说,清者自清。”蓝衣男子睁开双目,蓝色的眼睛对我笑着。
我苦笑,想到和那牧童一起消失的沼泽,这一切不过是他们用来难为我的幻术。如此煞费苦心设局试我,只怕早知我今次之行。也没必要和他们继续客套,干脆直接问道:“请问阁下于此,有何见教?”
他倒也直截了当,抬手指了指棋盘,问:“眼下这局,阁下可解得?”
我顺势看向棋盘,初看时诧异了一下,棋盘之上空空如也,并无黑白棋子,只是散落着几瓣桃花。再一细看,才发现看似随意散落的桃花瓣竟是暗藏玄机,不仅每一瓣都落于十字之上,而且深色和浅色的花瓣数量相当,俨然是一盘精妙的棋局。
我深吸一口气,答道:“此局在下解不了。”
他睫毛低垂,掩去目光中的笑意。“为何?此棋并非死局。”
“的确,并非死局。”我沉吟道,“在下曾在机缘巧合下收过几张上古时留下的棋谱,故知此乃传说中帝尧为试丹朱设下的八局棋之一,名曰——伤局。”
“看似仍有转机,却是越走越伤。无论如何走,最终都是满盘皆输。”
他闻言抬眼,目中的讥讽之意一览无遗:“阁下既知如此,为何还要蹚进这淌混水?”
“因为这天下,不是一盘棋。我等,也并非摆于其上任人操纵的棋子。”
他仍是笑着,话语中却隐隐流露出一丝苦涩。“阁下远非糊涂之人,却为何要执着于已成定局的事?有时候,妄图改变不一定是好事。正所谓天道难违,看似逆天而为,实则还是在同一局棋里。”
我拱手言道:“阁下的忠告在下必会牢记。在下的心其实没那么高,违抗天道更是不敢。只是有些事物,实在舍弃不下而已。我甘愿舍弃一切,是因为有绝对不能舍弃之物,那也是在下的立命之本。”
“绝对不能舍弃之物……是什么?一个人?还是几个人?”
我笑道:“在下也不知道是多少人。只想尽绵薄之力,保护尽可能多的人罢了。”
“保民……”他喃喃念着,低下头去沉思片刻,而后摇头道,“没有人会毫无道理地想要为他人舍弃一切。你的理由是什么?”
见眼前这个超然若仙的妖灵一脸费解地回望着我,我忽然有些感慨。想我自一个小小的鄱阳县令起,到楚的衡山王,再到汉的长沙王,可说是绞尽脑汁步步为营,搀和进了无数看似和我毫无干系的事,甚至为此失去了唯一的女儿。八年过去了,到头来,终于又回到初衷上来。
“……这世上有一个家族,依靠土地而生。”我弯下腰,抓起一抔黄土,任由它自指缝间滑落而下,“有人说得好,对我们来说这的确算得上「黄金玉器」。生于土地,自然要将一切回馈给土地。我自出生之日起,就被祖父如此教导。”
他双眼一眯:“巫一族。”
“是。所以我不会妄想变天,相反,我只是信命。我相信巫的一生,注定要为这片土地倾尽所有。我相信,并以此为荣,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从怀里拿出那枚青铜令牌,轻抚上面古老的纹理,淡然一笑,“如果这是天道,我会拼尽全力试试看。”
他紧盯朱雀令牌上赫然刻着的四个大字,瞳孔猛地一缩,双手将棋盘一推,霍地站起。
所谓朱雀,注定是要「浴火重生」。
蓝衣男子和我相对而立,双手兀地攥紧,半晌后缓缓抱拳。
“番君的决心,安期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