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时代的“疯子”

英国历史学家罗伊·波特(Roy Porter)于1991年发表了一篇题为《理性、疯狂和法国大革命》(Reason, Madness,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的文章。他当时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每个时代都有一些疯子。”自1947年美国诗人W. H.奥登(W. H. Auden)的长诗《焦虑的时代》(The Age of Anxiety)问世以来,我们所处的时代正在被微不足道但却真实存在的,既是社会的又是个人的恐惧所定义。尽管奥登是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核爆余波中完成了这首诗的创作,但是在他眼里,核浩劫所带来的惶恐远不及21世纪人类的焦虑所引发的恐惧。

人类的焦虑来源于全球变暖以及其他形式的环境破坏。这种环境破坏的力度之大使人类似乎变成了万能的“神”,取代了“自然”的力量,成为洪水、山火、飓风、旱灾、不可逆的海平面上升等自然灾害的罪魁祸首。有的焦虑可能来源于突然出现在路口、机场登机处、地铁站、音乐厅和马拉松终点线的恐怖袭击。这些恐怖袭击很可能就会将人们日常出入的场所瞬间变成血色杀戮场。也有的焦虑来源于飞速发展的科技,飞速到令人类大脑应接不暇。从普通的通信工具选择(用哪个软件聊天好呢?不然两个都用?还是……)到重要的决定(应该送妈妈到哪所医院,找哪个医生接受癌症治疗呢?),这些焦虑影响着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刷新主页,查看那条精心编辑的Facebook动态收获了多少赞,是否登上了热搜……这些行为足以燃起人类心中压抑已久的焦虑荒原,我们的血液仿佛像熔岩一样突然爆发,等待着一个突破口喷射出来。几十年以前,家长不会为孩子的择校问题而担忧;青少年和毕业生不会为找什么样的暑期兼职或报名哪一种课外活动这样的琐事而苦恼;在各种购物网站出现之前,人们也很少会在买东西时犹豫不决,而现在却总是想着“刷刷下一个网页,说不定有更合适的东西”,或是“我再看看别的网站,万一有更便宜的呢?”,难怪有些人在网上浏览了517双鞋后才会下单购买。

就在这些人们习以为常的焦虑如溃穴之蚁般腐蚀着美国社会时,还有一些焦虑正在以新的形式抛头露面。在人们亲身经历或仅是见证了2008—2009年全球范围内的金融危机和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失业浪潮下萧瑟的美国就业市场之后,人们便视工作和财产保障为一种虚幻的、脆弱的和时过境迁的东西,更别提拥有一份稳定的职业了。无论是一线的生产岗位,还是办公室里的铁饭碗,都像20世纪90年代的公用电话亭一样,早已被时代所淘汰。21世纪,全球资本主义固有的不稳定因素正在悄无声息地渗透到生活的每个角落,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控制范围。遵纪守法、以身作则可能都避免不了饭碗不保、无依无靠、食不果腹的下场,我们又怎么能不感到焦虑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抑郁一直是美国大学生群体中最为普遍的心理问题。然而到了2015年,焦虑取而代之,更为庞大的问题群体出现了。当然,这种心理问题对成年人(1)造成的困扰就更不必说了:美国国家精神卫生研究所(2)的研究数据显示,在每12个月的周期里,都会有18.1%的美国成年人遭受着焦虑的折磨,其严重程度足以构成焦虑症。而相比之下,只有6.9%的人患有重度抑郁。谷歌开发的书籍词频统计器(Ngram Viewer)可以用图表显示英语书籍中出现的词汇频率。令人唏嘘的是,从1930—2000年,compulsive一词出现的频率上升了整整8倍。

这也印证了波特的一句箴言:如果每个时代都有一些疯子,那么我们这个焦虑的年代的疯子就应该是那些强迫症患者。

越来越多的科学证据表明,强迫行为其实是一种应对焦虑的本能反应。焦虑感把人们压得不堪重负,于是人们尝试抓住任何可以缓解焦虑的行为,甚至通过掌控感的幻觉来实现。我们改变不了所在公司要裁减近一半员工的决定,否则新的私人股本公司将拒绝接手这个负债累累的烂摊子。我们也否认不了自己的平凡渺小,在网络约会软件的茫茫人海里显得那么不起眼。我们也无法停止发电厂燃烧大量煤炭,由此产生的温室效应足以把一场场小风暴瞬间演变成夺命飓风。你看,我们的力量如此微弱,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只能翻来覆去地洗手、刷手机、囤货、购物、刷网页、打游戏打到大拇指磨出茧。就像遇险者死命抓住救生索一样,人们把希望寄托在这些强迫行为上,因为只有专注于这些强迫行为,我们才能尽可能摆脱焦虑。就像克努特大王(King Canute)(3)无法控制潮汐,我们也无法操控社会、经济力量。于是人们试图抓住任何可能带来控制感的东西。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强迫行为就如同弯路打滑:违背直觉,开始时很可怕,但最终(至少对一些人来说)还是有效的。

虽然在旁人看来,有些极端的强迫行为显得奇怪、不理智,还有点儿可怜,甚至几乎是自我摧残的,但这确实是人们在焦虑难耐、麻木不已时做出的本能回应。学术界正兴起一种对于强迫行为的新理解:究其本质,再疯狂的强迫行为都是为了自我适应而为的,是有用的,而且符合人性的本能。强迫行为其实就是生理上的自我镇定和发泄,表面上看似疯癫(至少可以说有点儿奇怪),实际上是一种自我解脱。

以强迫性运动为例,近一半的进食障碍者都会选择强迫性运动。这说明了什么呢?我们所看到的强迫性运动,其实背后都隐藏着一定的动机。毕竟,有什么是比控制自己的身体更容易的呢?

卡丽·阿诺德(Carrie Arnold)(4)也认同这个观点。阿诺德是一名特别上进的大学新生。为了强身健体,她坚持锻炼。她告诉我,她之所以坚持锻炼也是由于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家,以及面对学业的压力她会觉得“精神上有些紧绷”。每当焦虑情绪难以自制的时候,她就会“穿上跑鞋直奔健身房”。然而,她的运动习惯并不极端,维持在每天30分钟,每周4~5天的频率。

但过了几个月,阿诺德紧绷已久的神经突然爆发。“我开始运动到深夜,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运动,我甚至不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她回忆说,“这一切几乎都是为了缓解压力。”即使上课累到筋疲力尽,她还是会坚持跑几个小时。健身房成为她的第二个家,每天在跑步机上运动到大汗淋漓,不停地骑动感单车成了她的常态。那段时间,她每天大概就只有4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阿诺德发现,这样的运动方式能够帮她抚平起伏不定的焦虑感。长时间下来,若某天有事耽搁了运动,她便会感到非常焦虑。大三结束时,她的这种强迫性运动已经失控:她每天的运动量甚至超过了正常人一周的运动量,此时的她已经骨瘦如柴,她的妈妈几个月之后再次见到她时,甚至吓了一大跳。“我觉得我必须做那么多仰卧起坐,要消耗那么多卡路里,要是没有完成或者有人不让我那么做,我就会觉得非常失落。”阿诺德回忆道。她把自己的这种强迫性运动记录下来,编成了一本书《空腹奔跑:厌食症和康复日记》(Running on Empty:A Diary of Anorexia and Recovery)。她在书中写道:“而且我必须一直用一台固定的运动器械,否则我简直会疯掉。”虽然医生反复叮嘱她,要大幅减少运动量,但她说:“我还是停不下来。”这种在跑步机上运动的强迫行为,感觉就像皮肤奇痒无比,要痛快地挠一遍才能好受点儿。阿诺德呢?也只有到健身房去完成高强度、令其热血沸腾、疯狂至极的运动才能缓解这种感觉。

大学毕业后,阿诺德拼命投入运动中,就像溺水者拼死抓住救生圈一样。甚至半夜醒来时,她都会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催促她赶快去运动。她在浴室里做蹲起,天还没亮就会到外面跑上几千米。“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焦虑感,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我要运动’,”她告诉我,“运动成了我管理生活的一种方式。我的心情越糟,就越想跑步。我的整个生活都在围着运动转,我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我唯一关注的就是今天跑了多少步、多少米,消耗掉了多少热量。”她曾试图逃出这个怪圈,但是“每当我运动完瘫坐在地板上,全身就微微颤抖,不自觉地抽泣。只有运动才能削弱我那极度紧绷的焦虑感”。

在我开始写这本书之前,我一直觉得这种威胁着人类生活的强迫行为只是个例,而且都是非常可怕的:强迫性地反复洗手;强迫性地打游戏打到手指抽筋;强迫性地购物直到刷爆银行卡;等等。但在研究和总结报告的过程中,我还发现了这样两件事。

首先,我试着去了解那些乍一看好像有点儿“疯癫”的人,他们的强迫行为似乎不无道理。他们之所以强迫性地去做一些事情,其实是为了对抗焦虑,他们拼命挣扎着,因为这样总比坐以待毙好得多。实际上,他们并不疯癫,也并没有缺陷;他们其实是在用尽全力来应对焦虑,这样总比任由焦虑将他们整个吞噬掉要好。跟那个爱囤货的人聊得越多,我思考得越多。我对他说:“是的,如果我也经历了你的故事,说不定我也会没完没了地往家里囤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摆脱绝望的深渊。”因此,强迫性地做一些事情并不意味着一个人的大脑出现了问题。

其次,虽然那些有着极端强迫行为的人看起来好像异类,但本质上,无论强迫程度轻重,他们焦虑的来源都是一样的。为了缓解焦虑而积极表现是人类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本能,亘古不变。认识到这一点,我改变了对自己和周围人的看法:曾经看似不经大脑的、自私的、操控的、破坏性的行为,现在看起来都变得可以理解了,这些行为不过是对恐惧和焦虑的回应罢了。而那些强迫行为程度较轻的人,虽然尚未达到精神病理学诊断标准,但心底的恐惧其实和重度患者是一样的。强迫行为对于重度患者和轻度患者所发挥的作用也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更严重的焦虑要靠更极端的强迫行为来发泄,即使有的时候这些行为是几近毁灭性的,他们也在所不惜。而程度较轻的焦虑,只需要保证手机不离手,按自己的标准洗衣服,坚持朝固定的方向摆放桌子就可以搞定了。

具备这种作用的强迫行为如同人类的想象世界一样,纷繁复杂,千奇百怪。

一个65岁的男子曾来到阿姆斯特丹的一家心理诊所就诊,原因是,16年来,他一直无法摆脱一种强迫行为:无法自控地、不停地吹哨,吹的是同样的狂欢曲子。他的妻子曾向一家心理诊所求助:“这16年来,他一直在吹同一首曲子,听得我都快绝望了。”荷兰的一些精神科医生在2012年发表于《BMC精神病学》(BMC Psychiatry)杂志上的一篇文章中记录道:“这个人每天要吹5到8小时。”他身体越疲惫,吹得就越频繁。大家都叫他E先生。E先生不是没尝试过自救,为了能让自己停下来,他也曾尝试过药物治疗。服用抗抑郁药物可以有所缓解,每天吹口哨的时间可以减少到3到4小时,但这种药物副作用很大。有一次医生去家里探望E先生,他们“一进门就听到了清脆而连贯的口哨声,他一直在吹同一首曲子,几乎没有中断”。医生们想研究一下这种奇怪的强迫症究竟从何而来,但是E先生反复强调,他强迫性地吹口哨并不是出于任何强迫心理。然而,“如果有人让他停止吹口哨,他还是会非常恼火、不安”。

如果用“令人费解”来形容E先生吹口哨的强迫行为,那么下面的这位威廉·利特尔先生挖洞的强迫行为则应该用“令人瞠目结舌”来描述。

英国的威廉·利特尔(William Lyttle)被称作“鼹鼠人”,原因是他有一个强迫性挖洞的习惯。利特尔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一座房子,位于伦敦东区,他在房子下面挖了多条巨大的、蜿蜒曲折的深隧道,有的长约20米,深约8米。他在2010年去世前告诉记者:“我本来只是想挖一个酒窖,没想到酒窖越挖越大。”地方政府发现后,担心房屋会倒塌,命令利特尔离开。施工者从隧道内清理出了33吨废弃物,其中还有3辆汽车和1艘小船。

这种极端的症状可能让人觉得,强迫症只是一种让他人饱受折磨的心理疾病,与我们正常人毫不相干。但研究数据所显示的则截然相反。斯坦福大学的研究人员在2006年的一项分析中发现,多达16%的美国成年人(约3800万)有强迫性购物的癖好。2%~4%(多达900万)的人有强迫性囤货的习惯。在每12个月的周期里,就有1%的人遭受着强迫症的折磨。强迫症啊,真是一个戴着焦虑症面具的腹黑王子。

大多数人都面临这样的状况:明知自己正受到某种强迫行为的控制,其症状却又不足以构成精神障碍。事实上,有些强迫行为完全是为了帮助我们适应社会,帮助我们更有力地管理好生活、更高效地处理好工作(或许我们也在给自己这样的心理暗示)。在此之前,你可能从没听说过,世界上竟有人没完没了地吹口哨,在家里的房子下面挖隧道,或者一遍又一遍地做CT扫描。但我敢说,早晨一醒来就去拿手机这种行为对每个人来说都并不陌生吧。甚至,曾经有一位著名作家经纪人,在心脏手术结束的第一秒他就向医生索要他的手机。我们的强迫行为程度通常较轻,除非时时刻刻近距离地仔细观察,否则根本不会有人察觉。

你身边也可能会有艾米这样的人。艾米是神经科学专业的研究生,也是一个强迫行为治愈团队的组织者。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73街的一家咖啡馆门口。这个女孩看起来很普通,走在人群中,甚至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我无意间瞥见了她的深棕色秀发,很漂亮,但看得出是假发。我本以为她不会告诉我她有拔头发的强迫行为。

她有些犹豫地向我介绍了自己。

“你是莎伦吗?”

“你是艾米,对吗?”

吃饭时,艾米说她从12岁起就开始拔头发。“这成了一种调节焦虑的办法。”她告诉我。生活中的压力太多了,比如为了考取纽约市一所重点理科高中,她必须拼命学习、努力赶超别人。她有时需要戴帽子来遮盖斑秃。10年的时间里,她放弃了游泳的爱好。因为她不仅一直在拔头发,甚至连腿和胳膊上的汗毛都不放过,直到后来身体光秃得像条蛇一样,一根体毛都不剩。这就是拔毛癖(Trichotillomania)这种综合征的特点。尽管她因为拔毛癖被人嘲笑,但艾米一直靠这种行为来缓解她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焦虑。“我陷入焦虑的困境中无法自拔,”她说,“每当焦虑来临,我就会拔毛发,这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一种奖励。拔完毛后,一切就恢复了正常,感觉自己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仿佛已经摆脱了高度的压力。”

艾米的拔毛癖治愈小组里有一位成员曾经是高尔夫球的狂热爱好者。然而,艾米说:“每次一拿起球杆,看到手腕和手背上的汗毛,他就必须放下球杆,开始拔毛。”另一个成员,一位犹太教拉比,被负罪感日夜折磨,然而这并不是因为拔毛这件事本身,而是因为他在安息日仍在工作(对他来说拔毛已经成为一种工作)。要知道,安息日就是犹太人的休息日,虔诚的犹太教信奉者在安息日当天是连灯都不能开的。

如果只是出于“求上帝保佑,让我免受于此”的心态,观察这些偏激的人类行为其实非常有趣。这些重度强迫行为让我有了一种新的认识:我一直在审视自己、家人、朋友和同事各种行为中的阴暗面。我们的生活也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极端,但这些行为确实反映了人类行为大范围的中间值。从多年来为这本书所做的研究和报告中,我渐渐发现,我们的一些行为,虽然算不上病态,也无从诊断,但并不是出于寻求快乐的目的,也并非出于好奇心或者责任感,更不是自我意识,而是出于想要消除焦虑的动机。这种动机可能会驱使你保留一大堆旧书旧纸在家,否则你会感到紧张,紧张得好像卧室的墙壁蒸发掉了一样。也许会让你一头扎进某个研究项目中,因为它可以减轻你对那些会对你自己、你的家庭,甚至整个世界产生威胁的潜在危险因素的严重焦虑;也许会让你像挑选精密军事武器一样,谨慎小心地购买每一件商品;也许会让你强制自己把毛巾悬挂成固定的样子。甚至可能会让你按照自己编排好的舞蹈动作来做家务,并在心里想象大舞蹈家乔治·巴兰钦(George Balanchine)投来赞许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