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落英

人死之前的最后一个心愿是什么?

刚离开花果山,在丛林里躲避猎人的时候,我问过我自己这个问题。当时我的回答是:“我希望大圣能为我报仇,我希望他从天而降,借着怒火将猎人的小屋夷为平地。”

后来跟着大圣回到五指山,眼看着小红在狂风中粉身碎骨的时候,我又问了我自己这个问题。当时我的回答是:“我希望一切能从头开始,我希望这是一场噩梦,而下一刻我就能在西山的山头上醒来。”

现在,被掐着脖子举在半空,随着呼吸一次比一次更浅,我第三次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我希望,你好好活着。”我努力蹬着双脚,想把自己的脖子拉长一点。

“什么?”黑雾把我往下放了放。

“不要管我,”呼吸终于顺畅了一些,我急着说,“不要管补天,不要管这世界。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黑雾凑到我面前,似乎在盯着我看:“呵,什么意思?你又不要他补天了?”

我连连摇头:“不要。”

黑雾哈哈笑着,拉开和我之间的距离:“蠢货!你以为我在问你的意见?!”

“那我的意见呢?”大圣冷不丁开口。

“你?”黑雾在大圣对面聚拢成一个模糊的人影,“你反悔了?”

大圣摇摇头:“没有,就是想让你先放了她。”

“如果我不放呢?”黑雾压低声音问。

大圣双手一摊:“你不会不放。你都走到这一步了,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惹恼我。更何况,你知道她影响不了我。”

“哦?”黑雾饶有兴致。

“我答应你去补天,不过是累了。”大圣懒洋洋地说着,“我闹过天宫,闯过地府,骑过御马,吃过仙桃,这世上还有什么我没干过?但我怎么也斗不过如来,冲不破这片天地。与其永生永世做如来的鹰犬,不如借你的手灭了佛门,也算了却了我这大半生的执念。”

“真的?”黑雾半信半疑。

“不然呢?”大圣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说,我还能因为什么?”

黑雾沉默了一会儿,把我往下放了放,却还是没松手:“女娲虽然蠢,却也狡猾得很,否则当初我们也不会被她逼得走投无路。你听好了,这人我是不会放的,但我也不会杀了她。我答应你,只要你老老实实去补天,我迟早会放了她的。”

大圣还想说什么,被黑雾一口喝止了:“行了!不要再说了,啰嗦!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随着这声厉喝,黑雾迅速朝大圣身边围拢过去,瞬间淹没了大圣的头顶。

“不!”我断断续续念着女娲的咒语,试图把大圣从这片天地中赶出去,但那团黑雾一边掐着我,一边将大圣团团围住,力道和速度都丝毫不减。

不可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可以!

我干脆将咒语一口气全部念完,继续打开地面上的无界缝隙:说不定掉进无界之后,大圣能借助女娲的力量和这噎鸣斗上一斗!

“无量福!原始天尊何在?”我正专心致志盯着那团黑雾,突然一声呼喝如惊雷一般在头顶响起,打断了这片天地里的所有动作。

“嗯?他怎么来了?”黑雾似乎抖了抖,然后从大圣身边退开,回到了半空中。

“老友来访,玉清,出来一见吧!”头顶那人又唤了一声。

黑雾咂咂嘴,收敛气息在空中凝聚成一股小旋风,待风消雾散,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款步走出:宽袍长袖是仙人仪表,眉清目秀是神仙姿态,唯眼中黑雾集结,隐隐透着凶恶之象。

“你跟我来!”噎鸣长袖一卷,将我笼罩其中。

两眼一黑之前,我只来得及看了大圣一眼,对他做了个口型:“女娲。”也不知道他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怎么来了?何事需要惊动你?”一阵细细碎碎的响动之后,噎鸣终于站立不动,冲对面的人毫不客气地开口了。

“呵呵,”对面的人憨笑着,“那要问你了,老友,你在此地做什么?”

“笑话!”噎鸣甩动袖子,我被带着翻了个跟头,“这是我教圣地,我不在这儿还在哪儿?”

“老友,”对面的人和蔼可亲,“你知道我最受不了绕圈子。直说了吧,刚才此处有人开启了无界,是不是你?”

噎鸣顿了顿,回答:“是我,又如何?”

“老友,”对面的人似乎往前走了几步,“开启无界需要我们三人同意,你可是忘了?”

噎鸣往后退了退:“我没忘!”

“玉清,”对面的人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急,但他如今只是暂时被困在西天。他行动不便,却不代表他感知受限。你此次开启无界,我能感知到,他就不能吗?”

“他知道了又能如何?”噎鸣厉声问,“他整了一出西游传经,抢走了我们多少信仰能量?要不是我及时反应过来,这天下都快成他的了!到时候他能容下我这乾元山吗?他能容下你的炼丹炉吗?”

“玉清,”对面的人继续叹气,“这世界本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又何必急在一时?逼急了他,对你我没有好处啊。”

我一边听着这两人的对话,一边四下里找出去的办法。可这袖里乾坤大概是噎鸣的法宝,无论我上下左右跑出去多远,眼前都是一片漆黑:既没有方向,也没有尽头。

“玉清,”对面那人似乎快说完了,“你我联手虽然逼得他退守西天,但只要他的本体一天不死,我们就拿他没有办法。接下来能做的,只有往天外传递能量,让你我的本体更加强大,强大到能彻底吞噬他们。在这之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你可明白?”

噎鸣沉默许久,才终于回了一句:“明白。”

“好!”对面那人往后退了几步,“我言尽于此,希望你听得进去。接下来任何动作,都先与我商量,知道了吗?”

这人要走了?“喂!你别走!噎鸣憋着补天呢!”我大喊着,声音撞在袖子上半点也传不出去。

不行。我急得抓耳挠腮:这时候我要是有法宝就好了。

法宝?我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布包,取出两根毫毛。

“要变什么呢?”我发愁,“火!变火!”

一根毫毛向上飘起,在半空中变成一团熊熊火焰。那团火焰越飞越高,最终消失在漆黑的高空中,连一颗火星都没留下。

“火不行,”我咬住牙齿,脑子里一片空白,“得是我能控制的才行,我能控制什么?”

一根毫毛落在脚边,一头向上发出嫩芽,一头向下扎进袖管:根须繁茂、生长不停,不一会儿就布满了袖中天地,隐隐往外伸展着枝叶。

“你这蠢货在干什么!”噎鸣压低声音吼着。

“玉清,怎么了?”那人没走!

“没什么,你走吧,我有事自会再找你。”噎鸣捏住袖口,一把将袖子里的枝叶捏了个粉碎。

对面那人却没动。

“怎么?”等了一会儿,倒是噎鸣忍不住,先开口问了。

“我最近,”对面那人走近几步,“忙着收拾你们的烂摊子,却没注意到玉清你,实力大涨啊。”

“什么?”噎鸣后退一步。

“这是好事啊,”对面那人往前一步,“你何必隐瞒?除非,你想对付的人不止如来,还有我?”

“怎么可能!”噎鸣立刻否认,“太清你的实力远在我之上,我怎么敢!”

“真的不敢?”太清问。

“真的不敢!”噎鸣答。

“倒也不必这么害怕,”太清和蔼地笑着,“如果你把所有能量据为己有,不传给本体,假以时日,你还是有可能超过我的。”

“哈哈,太清真会说笑,”噎鸣干笑着,“不传给本体,那我不是找死吗?”

“哈哈,对啊,你不可能这么蠢。”太清回应着。

要被这家伙遮掩过去了!我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用真身藤蔓再来一次扎根布叶。但这次再被他捏碎,我就真的粉身碎骨了。

正犹豫间,一阵剧烈的震动从外界传来,伴随着熟悉的金石之声,朝此处的两人急速逼近。

“元始天尊?噎鸣!咱们还没说完呢!你给俺老孙出来!”大圣的声音。

“玉清,这又是怎么回事?”太清这回肯定不走了。

“呵呵,你又不是没跟那猴子打过交道,一只泼猴而已。”噎鸣敷衍着。

“噎鸣?!出来啊!咱接着聊补天!”大圣边砸山边喊。

“补天?”太清问。

“你听错了。”噎鸣迈步要走。

“你等等,”太清走上前,挡住噎鸣,“他再这么打下去,你这圣山就毁了。我看还是见见他,听听他要说什么。”

“有什么好听的!待我去收拾了他!”噎鸣一跺脚,往上直窜。

“呵,若我一定要听呢?”太清也一跺脚,只听得四周轰隆隆乱响,好像无数巨石滚动,雪崩一般源源不绝。

“这儿呢!”这番动静果然将大圣引了过来。

“斗战胜佛,好久不见。”太清的声音。

“老君!”大圣笑呵呵,“没想到你也在,正好正好,一起聊聊。”

“好啊,却不知你们要聊什么?”太清问。

大圣还没回答,噎鸣抢先说道:“都是些无聊的小事。斗战胜佛最近喜爱饲养花草,见我这山上奇花异草长得茂盛,就说要向我讨教。哪知道,我这才说了两句,就把他说急了。”

“是吗?”太清慢吞吞问,“你说了什么?”

“我说,”噎鸣捏紧衣袖,将我紧紧裹在袖管里,“花草最受不得束缚,容易伤容易死,可要好好爱惜才行。我这话,说得不对吗?”

“对对对,”大圣大笑两声,“但你忘了一点,我问的可不是普通花草。”

“怎么说?”太清接着问。

“我说的那株牵牛花,”大圣高声说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钻进我耳朵,刻在我的藤蔓上,“她是我见过最弱小的生物,却长在最险峻的悬崖上;明明连最没用的人类都打不过,却敢挡在神佛面前;虽然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却能越过表象看透本心。我说的那株牵牛花,即使真的身陷险境,也一定如天外之人,总能找到突破界限的方法!”

这话我要再听不懂,就真的枉费大圣苦心了。

“呵呵,”太清瞎起哄,“这可真是奇花异草了,老道我也想见见。”

“是吗?可惜你是没机会见了。”大圣说。

“为何?”太清问。

大圣还没来得及回答,沉默许久的噎鸣突然大呼小叫起来:“你这蠢货又在干什么!”

我?我在打开无界。这回咒语瞬间念完,一条裂缝撕开袖管,我一边变化藤蔓,一边冲向裂缝跳了进去。

“别急啊,来和老君好好聊聊,噎鸣,这天,你还要补吗?”大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却没办法回头再看一眼。四周响起熟悉的尖叫咒骂声,我知道,我已经身在无界中,既变不回人形,也念不出咒语了。

上回是和沙罗汉一起进来的,还有他能带我出去。这回难道只能等大圣来救我?可大圣他究竟想干什么?三使者已经有两人在场,大圣会不会有事?

“女娲,我想见到大圣,”我在心中默念着,希望能再听到女娲的声音,“女娲,娘娘,我想回到大圣身边,求你帮帮我。”

“孩子,”女娲真的回话了,“你果然来了。”

“对对对,”我赶紧接着想,“是我!可我得马上回去!噎鸣,玉清,还有个什么太清,他们都在,大圣有危险!他们一个要补天,一个不要补天,一个个的,都对大圣不怀好意,女娲娘娘,你得送我回去!”

面对我的催促,女娲却无动于衷:“孩子,你口中的大圣,就是那块补天石吗?”

“是的!”我回答,“他现在有危险,你要是还想用他补天,就得帮我救他!”

“孩子,”女娲语气温和,“你听我说,你不用急着回去,再等片刻,自会有人前来救你。”

“谁?谁会来?大圣吗?”我激动。

“我不知道。”女娲回答,“但应该不会是他。”

“你,什么意思?”一丝不祥的预感压在我的胸口。

“孩子,”女娲的语气越发温和了,“补天石已经就位,只等噎鸣被那两人斗败,他们三个斗到气力衰竭之时,补天石就会堵上缺口,断了他们休养生息的源头。到时候,无论是在你们的世界还是在天外,他们三人都像是无根之水,只会走向消亡,再也无法重生。被他们三人掠夺的能量会重新回到你们的世界,支撑你们的世界生存下去。”

什么?我不懂。

“孩子,”见我许久没动静,女娲自顾自继续往下说,“你不用怕,他化石之前都安排好了,如果事情照他说的发展,那么结局就是注定的。”

“他,”我总算能思考了,“安排了什么?”

“你来看。”又是老套的影像回放。

一片灰白的视野中,一条裂缝横在天边。从裂缝往外看,有个人影立在旁边,正在和自己的手掌对话:“你,等会儿去找噎鸣。我猜刚刚来找他的是太上老君,如果不是,你就等一等,那两人一定会来的;如果是,你就立刻当着老君的面戳穿噎鸣要补天的事。另外,你找机会,提醒小阿紫进入无界,这是她逃掉的唯一办法。去吧!”

一根毫毛飘在空中,打着旋儿变成大圣的模样,然后一个跟斗,翻出了视线。

那人还在和手掌对话:“你,等会儿去找沙师弟。告诉他打开无界的咒语,让他去救小阿紫。要快!等我补完天,无界就再也打不开了!去吧!”

又一根毫毛飘在空中,又一个大圣翻着跟头飞远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你来救我?我看着他的身影,突然想起来:大圣进不去无界!当初在地府,大圣就进不去无界!

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想着他要进入无界补天,却完全忘了他和我一样,以化形根本进不去无界。

“难道,”我无法相信,“他和我一样,他也?”

“对,”女娲附和着,“你看。”

裂缝边的人影此时已坐在地上,双腿盘曲,双手扶膝,嘴里喃喃念着:“我愿废去修为,散去灵智,回归本真,化石补天。”

“不行!”我大叫着,“不可以!”

怎么可能?大圣真的要去补天?怎么可能?齐天大圣孙悟空会消失?怎么可能?我以后要跟着谁去占山为王?我要跟着谁去四海遨游?我要跟着谁去蔑视神佛?

我以后,要为了什么活着呢?

熟悉的身影还在念着咒语,声音越来越小。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吹过他头顶的时候莫名扬起一片尘。那风越来越大,那尘土越来越厚,将他周身围成了一座小山。

我不想再看,却连闭眼都做不到。

那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带着厚厚的尘土往上散去,原地留下一块青色巨石。我认得那石头,上次来无界的时候它只在我的想象中,这次就活生生在眼前了。

巨石被怪风的尾巴扫中,摇摇晃晃站立不稳,骨碌碌顺着缝隙滚进了无界。

影像消失了。

“进来之后……”女娲正要继续说。

“我不想知道,”我打断她,“之后他怎么找到你,如何挑起三使者的内斗,你又在其中帮了什么忙,我都不想知道。”

“是吗?”女娲叹了口气,“好的,孩子,我不说了。”

“阿紫姑娘?”沙罗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孩子,救你的人来了,你快跟他走!”女娲催我。

“等等。”我不急。

“孩子,”女娲挺急的,“我感觉到,那三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马上就到了补天的时候了,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既然如此,”我想好了,“那麻烦你去告诉沙罗汉,让他赶紧离开无界。”

女娲安静了片刻,再次开口:“那你呢?”

我舒展着藤蔓,说:“如果你真当我是你的孩子,就带我去大圣,不,带我去补天石那儿。”

女娲又安静了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好。”

伸出去的一片枝叶触到一角石块,我赶紧将其他藤蔓缠了上去:“大圣?”

“他不会回答你的,”女娲说,“他的灵智已经消失了。就算现在离开无界,他也只能是千万年前的那颗石头,一切要从头开始。”

“你不必担心,”我笑着,“他说了要补天,我不会阻止他的。”

我何必要阻止他,这样不好吗?

青色巨石上绿藤缠绕,密密麻麻穿梭不停,如肌肉血液、如大地河流,彼此映衬得生机勃勃。

一股巨力将石头按在天空中,堵住了流光溢彩的小小缺口,掐灭了来自天外的三束光线,将天空下的世界狠狠推开,逃脱了被控制的命运。

以后这世界会怎么样?谁知道呢。

“小阿紫?”睡过去的前一刻,耳边响起熟悉的呼唤。

大圣?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