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朝辞·一

陈时二十一年,冬,上潭白门。

一个房间里面有两个人,廖微坐在上方主位俯视着紫乔。

他的身子往前一移,笑眼弯弯地对下方的人说:“怎么......被权佑知道啦?让你同我一起去北漠也不肯,知道你不安生!便叫你好好待在上潭,你可好!跑去了大赤国......看吧!这回被权佑逮到了,他让你来我这儿‘负荆请罪’了吧!”

紫乔偏了头往自己的身后看了看,然后对着廖微呆呆开口说道:“没有荆。”

“......哈哈哈!”廖微听后笑道:“嗯......嗯。那就没有过错嘛!看来权佑小题大做了......”

可还没等他将话说完,只见紫乔突然跪坐在台阶下方朝着他拜了又拜。

他的眉皱起来,轻叹:“你这又是怎么了?想让我做什么直接与我说就是!何必这样......你这样我心中没底!”

廖微看紫乔这副样子,他以为紫乔又有事求他。

“赵弦是谁?”紫乔装着记忆还没回来,用一脸求知的模样望着廖微。

“......”廖微的脸色变了变,他低头一瞬然后立刻又将头回正,他笑了笑,觉得他刚才那般行为正好向紫乔说明了什么,为了不让紫乔觉得有疑,他先试着和她说了一句,“嗯......那就恭喜你了!这次去大赤国大有所获。”

他知道紫乔一直在寻找着谁,这下她知道了赵弦,终于又可以认识赵弦了。

紫乔微微一笑,她道:“廖微大人......奇了!远在北漠就晓得我在大赤国遇到了事儿!”

廖微本就是在赌,可他没想到他刚刚地试探竟是掀起了风吹动了“草”,有些急了。

同时在听到紫乔对他的这般称呼后无奈地笑出了声,而后脸也笑僵了。

廖微在想,他要怎么回答紫乔的问题呢?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紫乔从没放弃过寻找那些她心中空掉的部分。

从前觉得她是被下了祝由术伤了脑子才神思不清,故而变化无常。这次他终于明白了,紫乔这些年在找寻的东西都是她那些没了的记忆。

廖微不知道当年具体发生了何事,权佑不跟他说,他的父皇和妹妹也不告诉他。他们只和他说......赵弦死了,封蕊疯了。

为了让封蕊不再伤心难过,他们对她用了祝由术。他再次看到她,她便叫作“紫乔”了。

不过他一直都认为这些事的发生不是必然......却终究成了必然。

“所以......我是大人!”廖微轻轻挑眉回答了紫乔。

紫乔愣了愣,“切”了一声,她慢慢起身走上台阶往廖微那里去。

等她在廖微面前跪坐好后,她又开了口:“既然你是大人,想必知道的事肯定比我多得多!那我便不和你绕圈子了。他们说赵弦是我的哥哥,他们还说......他已经死了。我为什么会记不得!”

紫乔说到最后,她的心突然痛得很,不过她强忍住了。她总觉得她现在真的做到了他们希望她做到的“委曲求全”,她明明都记起来了,却还是要通过廖微说的去想象。

可是必须这样,用这样的方法将赵弦一点一点“记起来”,比她已经恢复记忆要让人容易接受些。

“那你知道这些消息后心中是什么感受!”廖微问紫乔,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平常。

当年在知道赵弦死的消息后,他的确觉得可惜。于他而言,他曾经也只是认为赵弦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罢了,对于赵弦的死,他并不震惊......但于权佑,于封蕊来说,赵弦去世的消息让他们难以接受,甚至不想接受。所以他才会问紫乔在知道赵弦死的消息后,她的心中是何种感受。

于紫乔......赵弦这人应当从未存在过,可是是那么重要的人,重要得在忘掉之后还不愿放下,一如往昔地去追寻有那人的记忆。

不过紫乔对着廖微摇了摇头,紫乔说了话,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廖微听后忙接了话,他道:“我不管你如今怎么想了,我懂得你!你那时就算痛苦到了极点......也不会想要忘记赵弦。不是你的错,是我们对不起你。紫乔,对不起。”

正想着如何跟廖微说她如今心中有什么感受的紫乔,还没开口便听到了廖微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此言即此心,廖微一直都当她是妹妹的,这一点紫乔永不怀疑。可是命运如此,不只是她和权佑两人变了,廖微也变了许多。虽一如既往,说话的感觉从不曾特意变化,但心境有了变化,人再怎么跟从前一样,也会有不一样的地方。

正如廖微从前不会这般直白地向她“道歉”。他和他的妹妹如今倒像是反了一般,璇夕好久之前就没再对她有所倾诉了,而廖微却一直都由着她。

可她怎么会觉得如此难受。他们不在是他们了。就算他和璇夕对她万般的好,她也觉得那些好犹如万千针锥刺在骨上,好像下一瞬间便会万劫不复了。

紫乔突然问廖微:“可是你那个时候偏偏没在乐都......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在乐都?”

她老早前就想问问廖微了,只是她与廖微都有各自的任务要去做,而且她的记忆才回来没几年,之前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候问他,这回他在权佑那里知道了她去了大赤国,便当作了一次契机。这么多年过去了,廖微总不可能还瞒着不说吧。

可是廖微似乎没听明白。

“什么?”他晃了晃神,面上有了一点莫名。

紫乔的头低了一些,她看着桌边,眼前有些模糊,说的话也没那么清晰了。

她的唇慢张慢合,“我是自愿的。不管忘了的那些是什么,我是自愿的。又不是你们对不起我,为何你们要跟我说‘对不起’!”

昏迷前,璇夕跟她说“对不起”;如今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的记忆也都回来了,廖微又跟她说了“对不起”。

可是他们做了什么?她又做了什么......值得这两个皇子公主的“对不起”她了。

陈时十六年,大阴山后山。

在后山深处有一个不起眼的木屋,因为这间木屋多年未有人来此,它的四周长满了各种植物,若不仔细看,真就不会发现那里有一间屋子。

可是这木屋里住着一个人,满白川在许多年以后怀念起她的时候,他的心中还会闪过几次一模一样的疑问:那段日子,她没法出去,也没有人会过去,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个问题只有符诺年能回答他,可是她不想再回忆已经过去了的日子,就像她没有再想过师傅真的会放她出去。

那是符诺年被关在后山木屋的第四个冬日,她如往常一样在光照进窗内的瞬间睁开了眼睛。

她住的这个木屋虽然不大,但一点也不小,屋中供她生活的器具、物品一应俱全,除了食物不常有,其他的倒是从来没给她断过,因为她知道那人根本不会让她死,而她在没有问清楚原因之前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屋中只有一面天窗,连门和再多一扇的窗户也没有。

符诺年经常会在没事做的时候发呆,她一发呆脑袋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天窗方向仰,这时她便会忽地笑出声来。

是多怕她会逃走啊!她失败过一次便不会再想逃第二次,否则她的骨头会承受不住她师傅的第二次敲打。

况且,她很想很想知道......那人到底有没有心,连一个赎罪的机会都不给她。

所以她不会逃,一辈子都不会逃走。

这扇天窗也成了她唯一的消遣,她可以看春意盎然,听夏夜蝉歌,感秋风染红叶,叹冬季之萧索。

她也从天窗那儿知道了那人真的狠心将她留在这里四年。

符诺年醒来后很快便将衣服穿好,其实她没有什么衣服可换,来来回回的就只是那几件。不过她不喜欢冬天,本来一个人就没趣,大冬天的更显孤独。她还是喜欢春天,天窗那里时不时的就会出现一些惊喜,一个惊喜够她回味好长一段时间了。

所以她择了一件绿色外衣套上,这件衣服是她第一天进入这个木屋时,她的师傅给她的。跟了她这几年,颜色一点都没有变浅,如今在光下呈现出铜绿色。

果然,除了自由,他们在其他任何东西上都不会委屈了她的。

符诺年其实没有感觉到饿,可她还是将今早该吃的东西给吃了,她看着桌上放着的一碗未去壳的稻米,热气腾腾的,但她食之乏味,吃了两口就没再吃了。反正她不饿,饿了再吃也成。

她突然惆怅起来,除了自由和......自在,他们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办法能够让她不得好过。可她连辩解的机会都不曾有,便被定了“死罪”。

“诺年!”

一声呼喊让符诺年陷入了悲痛,只一声她也能听出来那是满白川的声音。

从这一声呼唤中她就能感受到他的开心与期待,原来满白川这时才知道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大阴山。

如果过去四年,她只是想在木屋这一片禁锢她的地方谋得私乐,那满白川的出现便是让她重获清醒。她在几年前也是真真正正快乐过一段时日的,那个时候的她,或许才有过短暂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