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时十一年,夏。
那年他九岁,跟着父亲的商队去往江南,在那里游玩了一个月。
在启程回乐都那一天,他兴高采烈地抱着满怀含苞待放的荷花,要为姐姐带回去她最喜爱的东西,却不曾想他的父亲把他留在了江南。
他没有震惊,没有疑惑,看着远去的马车逐渐没了影子,他回身看与他一同被留下来的侍从,轻声问道:“爹爹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接我们?”
侍从答:“下次吧。”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呢?他没问出口,对于这个没见过几次的“侍从”,他不愿一再地探究。
陈朗清是知道的,他会到一个叫做“荆山紫门”的地方去,这是他叔父跟他说过的。
叔父问他愿不愿意去这个地方,他说愿意,因为这是陈国丞相第一次求人,求的还是他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只是......他也不是反悔了,就是......他还没有将荷花带回家,他还没有跟姐姐,跟家人道别。
他心中有些郁闷,脸上出现一丝担忧,不属于他这个年龄该有的忧愁,他就那样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一下午,那名侍从也陪着他站了一下午。
第二日,一名男子来接他。
他看着向他递过来的手,忽然间觉得委屈,他看向男子,问:“你是谁?是我叔父让你来接我的吗?”
男子没说话,他的鬓角白了,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不苟言笑的样子。
可他却对陈朗清笑了笑,回答了他的问题。
“钟氻,你叔父的朋友,我来带你去荆山。”他见陈朗清在犹豫,眼中划过一丝不忍,随即安抚道:“别担心,木先生是个很和善的人!”
陈朗清被这句话吸引,牵上钟氻的手就跟他走了。
几天后,他随钟氻来到荆山紫门,钟氻让他在院中等一会儿,他先去找木先生。
他就真的傻傻地等在院中,直到有雨落下砸在他的脸上,他才想起跑去檐下躲雨,怀中的荷花折了好几枝,花苞头连着杆垂在一边,让他看上去很可怜。
可不是嘛,他现在就是一个需要人安慰的小可怜包。
说完话的两人刚出门就看到这一幕。
木先生走到他身边蹲下来,他看着他认真地问:“你喜欢荷花!”
陈朗清点点头,然后他想哭。其实他不是很喜欢荷花,但之后只会喜欢荷花了。
木先生笑,他道:“你知道荆山不适宜荷花生长吗?”
陈朗清摇头,然后像他怀中的荷花一样垂下头,他默默地看着花苞,花苞和杆只剩几条细丝维持着相连的状态,他只要轻轻一拉,那细丝就会断,之后便无法恢复原样。
忽然,他的头上传来木先生的声音。
“不过你不用担心,在种养花草这方面,我可是个行家,让荷花在这里盛开,于我来说很简单!”怕陈朗清不信,木先生便又说了话,用以打消他的疑虑和不安,他说:“你瞧!这院中的花草、绿植皆是我所种。”他说着用手指了指外面,而且话语中的那份自信让陈朗清暂时将他在自己心中所设的小屋中探出了头,“不只这里,紫门中所有的花草树木全部都是由我一人所种。”
陈朗清看了一眼,“嗯”了一声。
他不怀疑这位木先生说的话,不是因为他说的话的真假,而是因为木先生是这几天第二个跟他说让他不要担心的人。忽然,他接纳了这个人,接受了这个地方。
木先生让他改了名字——千度,他便以这个名字开始了他在荆山的第一年。
第一年,木先生便教他如何在荆山种好荷花,他就如还在家中一般,开心快乐的过了一整年。
第二年,他看着莲池中盛开的荷花,忽然想通了一些事。其实不管他学没学会种好荷花,木先生都会帮他,正如他就算离开陈家,也不能自此同陈家没了干系,花和杆本就为一体,花若要盛开,离不开淤泥中的根。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池中的荷若养护得当,花年年都会开,所以......他又在担心什么呢。
第三年,从宋国来了一个男人,男人从踏进紫门开始脸上就没有过好脸色,见到木先生更是直接骂出了声,木先生却是好心情,将男人请进房中。他们在里面说了很久的话,时不时的还能听到那个男人的吼骂声,最后男人踢门出来,脸色更黑了。
他没有追问木先生男人到底是谁,因为木先生若想让他知道便会直接告诉他,而木先生没有说,所以他不会知道。不过,他有种预感,他以后会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
第四年,木先生给了他一张纸,上面写着两个字——封蕊,他的第一个正式任务——收集和了解跟这个人有关的一切,并及时禀报给陛下。
那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去了解一个人,还未曾见过面,便就知晓了她过往的一切。
封蕊,今年十二岁,陈时二年在兰夏青门出生,母亲是青门前门主赵青允,父为朝中御史大夫,也是黄门前门主封宁蒿。
她四岁的时候,赵门主去世,她就跟着她爹回到了屋村,一直到一月前才从屋村跑出来,赵弦和权佑找了一个月都还没有寻到她的行踪,那两人急得门中的事务也一月未理。
他看着信中写的内容,唇角微微弯起,赵弦和权佑都找不到的人,他却知道在哪里......他快速将信看完,然后两指夹起纸放到桌角的烛火上,火烧上纸,也烧到他的手,他恍若未闻,几个呼吸间,那张纸便成了灰落在桌上。
他似乎终于发觉手指在疼,向窗外望去,一会儿才走出门去。他站在大门前,犹豫了很久又朝回走,回房间的途中,他看到了木先生,手不觉地捏紧了几分,手中的信也皱了。木先生对他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便走开了。
木先生默许了他的做法,他便不再犹豫,飞快的将信送出,希望赵弦能快点看到吧......
封蕊啊封蕊......他们为何会那样在意你,明明她与他什么都还不知道......
那天他哭了,离家那么久,终于哭了。
第五年,这一年的他除了继续跟着木先生学习怎么处理从四面八方探来的消息外,他也在关注着封蕊。她上个月去了哪里,这个月又出走害赵弦和权佑担心,也知道她和廖微见面了,也知道她同璇夕公主玩得很好......
反正这一年,他过得还算不错......因为她还很开心。
第六年,他非常讨厌这一年,因为带他来紫门的钟氻死了,赵弦也死了。因为木先生离开了九生门,所以荆草堂只剩下他自己。
他终于不用只待在荆山,可以出去走走了,但他却不想离开。这一年他又知道了跟封蕊有关的许多事,比如她的父亲也去世了,比如她好像疯了,比如她失踪了......
八个月后,紫门来了一个小姑娘,跟他一般年纪的姑娘,她独自一人来,手上拿着甘幸之的木牌,她说她来这里当门主,让他们马上出去“拜见”她。
他听后,笑了笑,看来他探得的消息不准确啊,好一个刁蛮的小姑娘!
她说她叫紫乔,可他知道她是封蕊,在她来这里之前,他就已经了解她了。不过,听权佑说,她忘掉了一些事情,他觉得这样很好,他可以重新认识她,不是从文字上知道,不是从别人嘴中知道,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了解她。
木先生走的那年,玉戈园中的紫藤花未开,去年和今年也开得不如人意,不知道换了一个有朝气的门主,这个紫门今后会如何。紫门将来会怎样,他还不清楚,但他知道明年的紫藤花一定会开得很好......
因为紫乔说她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紫藤花一起盛开,她特别想看看,所以每天都叫千度养花,那一年中一日不落!
陈时二十四年,荆山紫门。
“你不会要和我一起下山去吧?”胡燕见千度换了一身衣服,不确定地问他。
“嗯。”千度对着胡燕点点头,“我下山办点事,顺便带你去见姜典,不然你一直重复那些让我们快去救他、一定要带回他的话,我这脑袋受不了!”
胡燕上马车坐好,向在她后面上马车的千度说:“你不应该感谢我吗?要不是我多管闲事替你们寻到了姜典,你们指不定多久才能找到他。”
千度坐定后跟外面说:“走吧。”
马车动起来,千度也未理胡燕,她扭头生了气。
于是千度就说:“谢谢你,胡燕小姐。”
胡燕撇嘴,“没诚意!”
于是千度又说:“要诚意?可以呀!”
胡燕笑着转头,期待的目光。
可千度却来了一句:“先还钱,一切好商量。”
“......”胡燕愣了愣,赶忙说道:“不用了不用了!助人为乐是我闯荡江湖的准则,千度公子不用客气!”
“好。”
千度应声后便没有下文。
胡燕便又将头转向侧面,独自生着闷气。
小气!怎么还要她还钱!
千度带胡燕找到了姜典,他掀开车帘向那边看了一会儿,然后对胡燕说:“下车吧,我还有事,就不送你回乐都了。”
“什么!”胡燕震惊,“你不过去?”她有些动气,“我就是没办法才去找你的!”
“哦。”千度动唇,“我也没办法啊!要不然我还是送你回乐都吧,我刚好要路过那儿。”
他一脸“好意”的模样问。
胡燕摆摆手,吞吞吐吐道:“额......我就不回去了,你若是看到了堂哥,就跟他说说吧,我过几个月回去。”
“好。”
眼见千度要“赶”人了,胡燕自觉跳下马车,她走了几步又回头扒在马车栏杆上,把车帘拍开,又问了一句:“哎!你答应我要找回姜典的,人呢?”
“你不是?”千度疑问。
“我......”胡燕噎住,她真的很想骂她眼前的这个人,可是她不是对手,说不过也打不过。
“胡燕!”千度侧了侧身,将身子正向胡燕,认真地告诉她,“能找到姜典的人不会是我,可能是你,或许......”他看了一眼胡燕身后,笑容浮起,“或许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
话说完,马车也走了。
什么嘛!她都没有听懂。
胡燕抬脚往姜典那方去,刚过了半条街,一抬眼便就有光照过来,她伸手挡住,恍然间,她听到了马蹄的声音,她努力去看,一个模糊的身影骑着马赶来。
她呼出一口气,突觉很轻松,她退回屋檐下,没了强光,她看到了那个人影,不过是个背影,那个女人已下马跑到了姜典身前,她看了一会儿,微笑着点了点头,而后转身离开。
原来如此,她来了,姜典便会回来。
“阿典!我来接你回家!”
姜典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不敢相信,他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大,试探地、又有些害怕地将头慢慢抬起,他看到女子的笑容后轻轻皱了皱眉头,就在他快要失望时,他清楚地看到了女子的唇珠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接着他的眼中渐渐有了光彩,他很开心,又觉得是梦,他傻傻地笑着问身前的女子:“阿栎?你来寻我了?”
“是我呀!阿典!”女子看着姜典,眼中的泪隐去,脸上瞬间出现了那个“她”没有拥有过的灿烂的笑容来,她温柔道:“你觉得是我时候就是我。”
相府有喜事,丞相独女陈盈路今日结亲,相府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很是热闹。
陈盈路安静地坐在床榻上,像是在等着什么。一名侍女抱着一个大木头箱子快速地走进陈小姐所在的房中。
“小姐!”侍女将箱子放下,对陈盈路说:“这箱子里面是什么呀?这么重!”
陈盈路盯着箱子看了一会儿,起身走到它旁边蹲下,她将它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后,笑意嫣然。
她回答着侍女的问题,“当然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荷花了!”
迟了十四年的江南荷花终于送到了陈盈路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