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时二年,龚家祠来了一个小女孩,她似乎是长途跋涉才来到的这个地方。
只见她半蹲着身子靠在门边大口喘着气,眼睛一直紧紧盯着远处的堂中医馆,很久之后才调整好呼吸,她准备起身,却是在刚站起来的瞬间又掉下去。
这时,一双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小手扶住她,来人就像年画里的小娃娃一样招人喜爱,可动作却像一个小大人般细心。
被这小娃娃扶起来后,她说了一声“谢谢”。
棠十微笑,问她:“你是来找我阿娘看病的吗?”
她没说话,只慢慢点头,心想:这娃娃怎么知道她有病呢?
棠十往旁边看了一眼,又问:“怎么不见你的阿爹阿娘呢?你的脸色看起来太差了!他们怎么不留一个人在你身边陪你?”
她不说话,慢慢摇头。
心中对于“阿爹阿娘”这几个字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阿爹阿娘,只知道她从小时候就跟着嬷嬷;她的脸色很差是因为她有病,听嬷嬷说是娘胎里带的心疾,一种治不好的心痛病。虽然从小到大都不好过,但她还是活了八年;只是嬷嬷去世后,她独自一人便没了其他去处,要不是心痛得厉害,她应该也不会来这么远的地方找点希望。
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见眼前的女孩有点其他的反应,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看到过一样的场景,所以棠十没有太意外,他也没再问,拉着身旁的女孩一起进去了医馆。
医馆里面的正在替病人诊治的女子正是龚家祠第三代传人龚慈,察觉到有人走到她身旁,她便转过头看了她儿子和他身边的小女孩一眼。
她问:“怎么过来了,你爹今日不让你写字了吗?”
棠十直接略过了这个问题,他将身边的女孩推到龚慈的身前,说:“娘,你快给她看看,她的病好像很严重。”
听到这句话,她立刻低头,心中不开心了一下,她最讨厌听到别人说她有病,除了这一次,她也从来不想告诉其他人她有病。
龚慈不知是发现了她的不开心,还是因着别的原因,所以没有接棠十的话,而是找了理由把棠十支开了。
棠十看了一眼已经立在龚慈身边的她,想说什么最后也没出声,他眼睛一红飞快朝外面跑开了。
她自然是看不懂这两人到底在干嘛,以为这个萍乡享誉盛名许多年的大夫会立马给她看病呢,可是这位大夫却是一点也不着急,她不开口,这个龚大夫也不说话。
一直到傍晚,她早就累了靠在桌上睡着了,龚慈才叫醒她。
“百安!醒醒了!这孩子怎么哪里都能睡着!”
她迷糊中听到了这话,觉得这个她第一次见到的对其他病人温柔,对她却一副冷然模样的龚娘子原来也是关心她的。
可这位龚娘子为什么会对她冷脸,她明明是大夫,她又为什么会突然关心她呢,那一瞬间她的关心让她想到了嬷嬷。
她慢慢从桌上起来,也不知为何,会一脸防备地看着她眼前的龚慈,看着那一脸的关切,她的心中反而害怕起来。
除了嬷嬷,她不习惯有人对她好。
“百安,是觉得不舒服吗?”龚慈说着便想替她眼前的女孩看看。
看着朝她伸过来的手,她退缩了,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明明没有见过你。”
龚慈笑,伸出去的手停放在了一边,“你当然没看到过我,那次我去你家给你看病,你故意躲着不让我见,后来我有急事所以就先离开了,之后你的嬷嬷也没再请我去过你家了,然后就是今天你自己来找我了。”
龚慈话说的虽然随意,但百安还是听出来了她话中的意思。
原来之前那个去她家的人是这位龚大夫啊,那她那天为何不愿意让这位大夫替她看病呢?
哦!百安突然想了起来,她先是笑了一下,然后表情渐渐落寞下来。
如果她知道嬷嬷只有那半月可活,她一定不会那么不懂事让嬷嬷伤心的。
两个月前,百安才和嬷嬷从附近的乡里来到萍乡,想来是龚家祠的盛名在几个乡镇之间传开了,于是嬷嬷想带她来这里治病,但是嬷嬷没想到百安会那么抗拒治病,也没有想到她自己的身体也不好了,到了萍乡后没坚持多久就去了,留百安一个人。
“百安!”看百安应该是想到了她的嬷嬷,龚慈叫了她的名字,对她说:“对于你之前不让我替你看病的原因,我不想多问,可今天你自己过来了,是你自己想治病了,还是为了不想让你的嬷嬷担心。”
百安摇头又点头,她慢吞吞地说:“我不想治和我又想治的原因是一样的,我不想死,我想活。”
一月后,棠十的父亲离开了龚家祠,棠十正躲在他母亲的怀中哭。
他问他的母亲:“娘,为什么你和爹不能做夫妻?为什么我们一家人要分开?”
龚慈一听这话就想到那个女人,然后就没了好脾气,她声音冷冷的,“小十,娘是龚家祠的人,这一辈都要首先为龚家祠考虑;但娘同时也是你外婆的女儿,那个女人曾经趁你外公和你外婆生了嫌隙了那段时间抢走了你外公。我已经犯了一次错误叫你外婆伤心,现下那女人又撺掇你父亲将你带走。我又不是不想跟你爹好好生活,但你爹就向着那个女人,和你舅舅一起想谋我的龚家祠。”
“可是舅舅不是跟你道歉了吗?”棠十不懂,为什么都是一家人,曾经能相亲相爱,如今却互相憎恶。
“可别说你那舅舅了,他身上也留着那女人的血,从前跟我亲又如何,不也像你爹一样吗......我是他的姐姐,但是一个只相处了几年的还是不同母亲生的姐姐,他们自然都会选择他们自己的娘,就像我,无论如何......娘亲都会选龚家祠和娘亲自己的娘。”
听了龚慈那么多语重心长的话,棠十还是不能理解,他走到已经改名为“龚僖”的百安身旁。
他问龚僖:“阿僖,你说我娘为什么那么恨我的奶奶,父亲和舅舅也因为龚家祠的事跟我娘吵架离家,这到底怎么回事?。”
龚僖虽然才来龚家祠不久,但她已经是龚慈的徒弟,也知道了不少关于龚家祠的事。
比如龚姨的父母是怎么从青梅竹马到两看生厌,比如棠十的父亲和龚姨是怎么相识相爱的,又比如他们一家人为何会相厌分开。
她虽然只比棠十大两岁,但心思已经像大人那样,甚至比他们这些大人更玲珑通透。
她告诉棠十:“小十,龚姨和你父亲谁都没有错,你奶奶也没有错,你舅舅更是没有错。如果一定要找个原因的话,那便是因为你们这一家人原本应该是两家人的。”
对于龚僖说的话,棠十还是不理解,见他还懵着,龚僖继续说。
“为什么说是两家人呢?你与你的父母自然是一家人了,可你的母亲同你父亲的那家人,就算是和你母亲同父的你的舅舅,他们也不能算一家人。他们的上一辈之间就开始有怨了,到了他们这一代也不愉快,现今更是影响到了龚家祠,你难道不知道龚家祠在你母亲心里是个什么地位吗?”
棠十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龚家祠在母亲心中是什么位置了,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父亲如此,他这个儿子也是如此。
“我相信龚姨是想同你父亲好好过日子的,可伯父也像了你外公那样远离了龚家祠,龚姨从前就经历过这样的分别,她是不想让你也经历同样的事,所以忍让了许久,可他们不该把龚家祠也扯进来,只要事关龚家祠,其他所有都不重要。所以龚姨才会在你父亲走后说‘母慈子孝’,她认为父母和孩子之间总是有一方要付出的多一点,当年她的父亲离开,她无法挽留,如今你的父亲也走,她依旧挽回不来,你让她如何?我知道龚姨心里明白,可她以前不愿意恨你外公,而今也不愿意恨你父亲,便将那恨意都转到了让她经历了两次分离的同一个女人,也就是你的奶奶。”
“那我爹为什么要离开?”
听着棠十的问题,龚僖愣了愣,只告诉了他一个残忍的事实。
“小十,你想想你,再想想我,我们两人的名字。”
听了龚僖的话,棠十也一怔,他呆呆地看着龚僖。
“娘没有把我当成龚家祠的人?她也不要我了吗?”
龚僖摇头,“我也不知道。龚姨看我孤零零一个人,所以收我为徒,可龚家祠那么多人,连你这个儿子也没姓龚,她偏偏让我姓龚.....”
“不是!难道姓龚才能是龚家祠的人吗?”棠十反驳,可他说着连自己也信了龚僖的话,“难怪她从来不肯让我学龚家祠的医术,原来她不当我是龚家人啊......可我是她的儿子啊!她不要我爹,也不要我了吗......”
他说着便往医馆的方向跑走了,而龚僖看了后也没有拦他,她慢慢起身也往医馆的方向看过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龚姨,你真想孤身一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