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时十年,冬,离渠宫内。
阿枫艰难地将身子从床榻上支撑起来,一旁站定的华贵男子立马上前扶住她。
她抬头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浮出笑来。
“薛值去了?”
“嗯。”陈皇轻轻抱着阿枫,眼中的狠意未藏半分,“北漠一定要归于我们陈国!”
阿枫特意没去看陈皇,她转而问道:“临岚......我这次昏迷了多久?”
她又开口说话,声音是沙哑干裂的,听得陈皇心中紧张起来。
他说:“八日......比上一次多了半天。”
“嗯。”
阿枫点头,靠着陈皇的肩膀往窗外看去,也不知道又在想着什么。
不出意外,她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可活,这是当年她为了能快点离开宋国皇宫所作出的选择。
既然选了,她就不会后悔,也不会怪任何人。
陈皇也看不懂他怀中的女人在想着什么,他以为她是舍不得,毕竟她一年前才回来陈国,回到乐都后不过半年便开始出现晕倒的现象,刚开始昏迷的时间只有一两个时辰,越往后昏迷的时间越长,他已经不想再记下这是阿枫第几十次晕过去了。
八天,之后昏迷的时间会更长,直到有一天她不再醒过来。
他突然开口道:“我让姓费的治好你!”
阿枫垂头将眼睛闭上了,一会儿,她慢慢睁开眼睛,一句话打击了陈皇:“他还没那个本事。”
“阿枫!”
陈皇喊着将阿枫报得更紧了些,不想她继续说,可阿枫根本不听。
她说:“你和我早就知道了的,在我们决定对赵青允动手时,他就不会再听我们陈国人的吩咐了。”
“这里可是陈国!姓费的还一直将他自己关在大阴山。”
“那又如何?他去大阴山的原因只是因为赵青允葬在那附近而已。临岚......”阿枫握住陈皇的手,对他说:“宋国的小郡主和赵青允的养子也都还在我们陈国,只要小郡主还留在我们陈国一日,那些在乎灵昭长公主的人绝不会在陈国境内翻天的。与其担心我,不如多想想宋人此番为何又要开战。”
陈皇愣了愣,半晌,他道:“你确信?宋国与我们陈国交战多年,为了一个小娃娃停战,他们会如此儿戏吗?”
阿枫摇摇头,“我接触到的宋国人不多,但我相信鹭然,她说宋国皇室感情至深,绝不会让任何一丝血脉流落在外,宋国人直到现在依然在找他们的灵昭长公主,长公主唯一的血脉,他们肯定不会放任不管。”
“可......封鹭然她......”
陈皇未将话说话,阿枫便抢在他前面说了话。
她辩驳着:“鹭然没有背叛陈国!”
“那真就是东方家有了二心?”陈皇问,这话问得连他自己都不敢信,脸上突现讽意。
“东方将军也没有背叛陈国。”阿枫肯定道。
她一息不停地接着说道:“没有谁背叛。北漠之境,我军天时地利人和均占,我与鹭然曾经也都以为那一战我们陈国必胜,可最后却只有东方将军领了五千战士奔赴战场,最终输的一塌糊涂。”
“你不必再提!朕都晓得。”陈皇的目光闪躲,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他眼中慢慢没有光彩。
阿枫脸上出现了痛苦之色,她像是灵魂被抽出了一般,脸上一瞬间变化了好几种神色,有恐惧、有敬重、还有敬仰,她说:“枫姑姑说过,你和青云王很相似,你们有着相同的向往。可是我如今越发看不懂你了......临岚,青云王只想守护陈国,可你为何一定要做三国之首?”
陈皇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起从前的事来,无数场厮杀才换来皇帝宝座,虽然是青云王选中他并给了他十三年的时间。
可十三年根本不够!他要超越的青云王是当时陈国全国上下,乃至他们皇室都心悦诚服的陈国第一个外姓王。就连曾祖皇帝的嫡长孙云渊想禅位于青云王,也被她拒绝,为的就是一句话:牟青云不做徐家叛主第一人!
而他花了二十八年才完成这位青云王对他的期许。不过她只是想守护好陈国不被外邦侵扰,而他想要做到的是让两国忌惮,即使会流更多的血。
“因为这样朕才会心安。”
陈皇说完一顿,他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正想着哪里不一样时,阿枫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鹭然因此战被宋军俘获,成为俘虏,曾经我去看过她,她不愿意跟我走,说是要赎罪,在那之后我再去到宋国就再没见过她了,至今还下落不明。”
“赎罪?成王败寇罢了!封鹭然当真想成为叛国之人吗?”
阿枫摇头,从她的眼中掉出来一滴眼泪,她想她还是醒悟的迟了些。
她喊道:“陛下......”
这声音凄楚凛然,但偏偏唤不醒沉迷其中的人。
“我们不是输给宋国,更没有输给老天......而是输了仁心!临岚......你知道当年一战死了多少人吗?”
良久,没有人回答。
两个月后。
离渠宫外春花落,窗边孤影香消殒,檐下燕巢空如也,双燕来年一如往。
陈时十年,春,陈皇贵妃薨逝,陈皇悲痛不已,昭告三国。同月,帝第三子周王于去往封地途中离殇,陈皇自此一病数月,直至陈国大将薛值赢了北漠一战后方有好转。
陈时十年,夏,上潭白门。
这是他来到白门的第三个月,他昨夜才终于考虑好,母妃不在了,妹妹尚还年幼,他的父皇一人在前,他要帮他的父皇,尽管会成为一颗棋子。
这是廖微十一岁时的想法。
白门中有一片树林,林径深处有一建筑,此建筑不大不小,占了白门五分之一的门庭,此建筑坐落于白门正中央,外观庄重严肃,因外墙雕刻了千尊佛像,带了一些佛性。可这里不是寺庙,是为一座宫殿,廖微正是在这座宫殿里面拜了甘幸之为师。
“臣甘幸之参见周王殿下!”
廖微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好半天他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他母妃生前所信任之人。
于是他立马上前将甘幸之扶起来,对她说:“从此上潭白门没有‘殿下’,师傅!我叫廖微,字......化乘。”
他说完便跪在甘幸之面前朝她磕了三个头,弄得甘幸之不得不受下。
她便说:“你执意如此,我只能答应你了。可是陛下他知道吗?”
廖微还未起身,他慢慢抬头,道:“他和母妃都觉得我留在乐都会很危险,所以让我以病假死,可既然来了九生门,我有其他的选择吗?这里是没有皇宫那般的危机重重,可有的惊险不比宫中少,我若想要不为其所束,那自然要付出一点东西。”
“......化乘......”
甘幸之伸出手想安慰廖微,但被他躲开了。
“师傅,你跟他说吧,将我刚刚说的话一字不落的全告诉他,他一定会同意我这般做的。”
陈时二十一年,冬,上潭白门。
紫乔安静地等廖微说完从前的事后并没有立刻开口,她的肩膀松松垮垮的,她朝她的后方环视一周,将她和廖微所待的这个地方仔细地又看了一遍。
她“啧啧”两声,望着顶上金色的浮雕说道:“我晓得你是皇子,也晓得叔叔让你假死的用意,可我还真不晓得你才是这九生门如今的主人!”
紫乔将头摆正看着廖微,一眼、两眼,然后目光定在他的脸上,她的脸上没有怒容,没有被人瞒骗过的受伤,她有些振奋,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样,她的眼中尽是兴奋之意。
“我的天哪......哥哥啊!我以为我做得足够好了,可以瞒过叔叔,结果你现在告诉我你才是九生门的主人!原来这些年我就是只为了瞒过你吗?”
听到紫乔唤自己“哥哥”,廖微的心一抖,他定了定心,用他认为很从容的样子对紫乔开玩笑那般说道:“你不是从来不叫我......哥哥的吗?”
“哈哈哈!”紫乔无奈地笑了笑,一会儿笑声才止住,她喊:“廖化乘!你......会和叔叔说吗?”
关于她已经恢复了记忆这件事......
廖微本来被紫乔的笑声感染和她一起笑起来,见她没笑了,他也没笑了,听到她问他,他忙说道:“不会!”
模样很真挚,紫乔信了。
于是她接着说:“那希望你也不要记得吧。”
紫乔说完便要走,廖微立马拉住她。
“你的意思是也不要告诉权佑吗?”
紫乔伸出去的脚在原地顿了顿,她慢慢转过头看着廖微,她认真点头对廖微说:“肯定不能跟他说,否则他非要揍我一顿的!”见廖微在犹豫,紫乔便只得说:“你不要说,我自己去跟他说。”
廖微的手放下,他点了点头,“好......反正你们早就和我疏远了。没事儿,我......如今也没关系了。”
当年的封蕊不是今夜的紫乔,从前的柏洄也不是如今的权佑,而他......当年去大阴山的是化乘,回来的却只剩廖微了。
所以,他应当是觉得没关系的,他跟紫乔权佑两个,他同他们不会是一路人。他当年见到权佑的第一眼开始,就注定他们不是一路人了。
可偏偏他们两人从前放不下封蕊,而今放不下紫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