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比种甘蔗容易

铪利斯科,纳亚里特州

1996年4月的一个下午,一支送葬队伍从墨西哥纳亚里特州的阿奇利斯-塞尔丹村离开。

一行数十人跋涉上山,向北前往县城铪利斯科,他们阻塞了通往南部的巴亚尔塔海边度假胜地的公路交通。一支由小号、单簧管、低音鼓和响弦鼓以及一只巨大的大号组成的铜管乐队,为这群人演奏着小夜曲《你要走了,我的天使》。男人们向空中鸣枪,轮流抬着棺材,棺材里躺着的人名叫大卫·特耶达。

他从小就在屯子里长大,按照墨西哥农村的标准来说,他的生活还算富裕。但当他去世的时候,他手里的安达卢西亚马和夸特马 又称“1/4英里马”,美国品种,以擅长短距离冲刺而著称。因在1/4英里或更短距离的比赛中能远远超过其它马种而得名。——译者是全县最好的品种。他同时也是一位骑马舞大师。骑马舞是在墨西哥西北部农夫当中非常受欢迎的一种消遣,包括刺激和激励马随着乐队演奏的节拍奔驰跳跃。在该县一年一度的玉米节上,会有蜿蜒穿过铪利斯科的传统的马匹游行,然后,大卫·特耶达就会迎着众人艳羡的目光表演超凡的骑马舞技艺。

这会儿,大卫·特耶达家族的男人们抬着他的尸体,准备下葬,他们还牵着他最心爱的动物——一匹名叫帕罗莫的白色夸特马,背上装着马鞍,只是没了骑手——马匹随着乐队演奏的音乐起舞。一个小时后,送葬队伍沿着公路向上走,穿过鹅卵石铺就的街道,来到了铪利斯科的墓地。

大卫·特耶达是铪利斯科县第一批在圣费尔南多谷卖海洛因的人之一。还有一点也很重要,他也是第一批公开展示黑焦油海洛因能为村里的孩子做些什么的人之一。他建了马厩,把它和他为家里盖的崭新的大房子挨在一起。

在我开始将“铪利斯科男孩”的故事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后,我就听说了大卫·特耶达这个名字。那时,从我站在西弗吉尼亚州亨廷顿的俄亥俄河畔那天开始的事情,已经让我逐渐对纳亚里特州的铪利斯科镇的农民着了迷。成千上万美国人沉迷于“铪利斯科男孩”卖的黑焦油海洛因,后者每月净赚数百万美元。我没有找到任何有关他们的报道,但我发现他们正在改变美国许多地方的毒品使用情况。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进入这么多地方的:孟菲斯、奥马哈、默尔特海滩、纳什维尔、印第安纳波利斯以及明尼阿波利斯。

事实上,他们让我想起了我有所耳闻的另一团体——埃雷拉家族。他们是墨西哥第一个在美国贩毒的大型农民家族,生活在一个屯子里及其周边,那个屯子被贴切地称为洛斯埃雷拉,坐落在与世隔绝、没有道路通往外面世界的杜兰戈的大山里,那里建于17世纪末,几个世纪以来只能靠马匹进出。和墨西哥的许多屯子一样,他们其实是一个大宗族,由许多互相通婚的异族家庭组成,比如姓涅瓦雷斯、梅迪纳、迪亚兹、维拉努埃瓦以及韦内加斯的。他们与洛斯卡拉雷斯村的卡拉尔家族通婚。据执法部门估计,这个部族有1 000人,分布在杜兰戈的几个屯子里,所有的人都在从事海洛因的生产、运输或销售。

1950年代,第一批埃雷拉家族的人到达芝加哥时,似乎曾有意从事合法的工作。然而,杜兰戈山区的罂粟生长旺盛,最后,他们还是转向了海洛因生意。

当时,美国市场的大部分货源都来自土耳其、阿富汗以及有半个世界之遥的东南亚,这些毒品都是经纽约进入美国的。但在1972年,警察摧毁了土耳其和欧洲之间的海洛因网络,即人们所知的法国贩毒网(French Connection)之后,埃雷拉家族就成为美国许多地区最重要的海洛因货源,每年进口7.5吨被称为“墨西哥泥”(Mexican Mud)的棕色粉末。

埃雷拉家族“本身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贩毒集团,而是一个旧式的有组织犯罪家族”。利奥·阿雷金说,我找到的这位退休的缉毒署特工1980年代初曾打入过该家族。他说,埃雷拉家族的大多数人看上去就像汽车修理工,衣着邋遢,不起眼,开着一辆破车。阿雷金过去常常从埃雷拉家族的一个人那里买货,此人开着一辆破旧不堪的车去麦当劳的会面地点,那辆车一启动,屁股后面就留下一团黑烟。这个家族中有个人叫鲍尔塔扎·涅瓦雷斯-埃雷拉,他在芝加哥拥有一家肉牛屠宰场。有段时间,这个家族会在墨西哥把海洛因装在小金属管里,喂牛吃下肚。等奶牛到达芝加哥后,它们会被屠宰,金属管就取出来了,阿雷金说。

这个家族后来转移到了丹佛、底特律、达拉斯、俄克拉何马城、洛杉矶以及其他城镇。每个家族成员都是一个独立的企业主,购买家族制造的海洛因。芝加哥警方对埃雷拉家族进行过一次调查,估计仅在芝加哥一地,这个家族所获利润就高达6 000万美元,这些钱通过芝加哥南部一带的非法货币兑换点流入杜兰戈。这个家族用其中一部分钱在墨西哥西北部的山区建造公园、修筑道路、添置了其它设施,想让村里的人因此对毒贩增加点好感。

掌管这个家族的是族长唐·杰米·埃雷拉-涅瓦雷斯,以前是个警察,一生从未离开过墨西哥。在墨西哥,1盎司海洛因实际上只有25克,而不是通常标准1盎司的28克,据说,个中原因与他有关。(这一差距在买家中引发了许多争端,他们原本不知道这里面的差别,感觉自己被宰了。)有传言说,唐·杰米有一把大勺子,每舀一勺就是25克,他一向就是用这把勺子来舀海洛因的。在墨西哥的海洛因圈子里,这成了标准的1盎司。我从不知道这个传言是真是假,好几个追查过埃雷拉家族的老一辈美国缉毒署特工都讲过这件事。

1985年,唐·杰米、他的几个兄弟和堂亲,还有他的儿子杰米托特以及其它几十个亲友都被捕了。许多人进了监狱。但这并没有终结这个家族的贩毒活动,只是他们不再有之前的实力了。

拉丁美洲离美国比较近,因此,拉丁美洲地区在许多农产品方面都保持着更大的竞争力,最终把土耳其和亚洲产的海洛因挤出了美国市场。哥伦比亚人1980年代开始在美国东部半个地区引入他们的棕色粉末,以及他们更为知名的可卡因。它比亚洲生产的白色粉末要便宜许多。其它墨西哥人,尤其是锡那罗亚人,1980年代初开始将黑焦油海洛因运进北面的美国西部地区,取代了“墨西哥泥”。即使埃雷拉家族减少了供应量,美国的海洛因价格还是持续走低。

黑焦油是最原始的一种海洛因,生产成本尤为低廉。再加上墨西哥近在咫尺,黑焦油的价格可能会继续下跌。正如我发现的,这对我在发掘“铪利斯科男孩”的网络时听到的故事至关重要。

“铪利斯科男孩”似乎是现代版的埃雷拉家族,很难对其加以控制。我筛选了一些关于他们隐秘的地下组织的信息碎片,它们是我从起诉书和对吸毒者、警察、检察官、美国缉毒署和联邦调查局特工以及身陷囹圄的铪利斯科毒贩的采访中搜集到的。渐渐地,一幅画面浮现了出来,即一个小镇的一群甘蔗农是如何在21世纪初发展为美国有史以来最能干的贩毒集团的。

从铪利斯科走出来的第一批移民定居在圣费尔南多谷,包括范奈斯、帕诺拉马城和卡诺加公园。许多铪利斯科来的移民在那里是非法居留,却在建筑、景观美化和餐馆里从事着合法的工作。然而,到了1980年代初,少数几个家庭开始在山谷的大街上、公园里出售黑焦油海洛因。铪利斯科山区里的罂粟长势喜人,这些家庭有亲戚掌握了诀窍,能将罂粟乳白色的汁制成黑焦油。黑焦油和黏土一样具有可塑性,因而很容易做成各种形状,比如做成一个便捷式音箱的电池舱。他们的黑焦油效力强且属于浓缩型,再加上它本身是海洛因,瘾君子每天都离不开,所以采取零售方式,便是真正的利润来源。这种销售方式对应的需求量相对较小,一个快递员可以将1公斤海洛因装在手提包里,或绑在衣服下面。住在蒂华纳的铪利斯科家庭自己充当快递员送货。

从铪利斯科来的第一批海洛因贩子大多来自同一个宗族,他们当中许多人都姓特耶达。在铪利斯科县,特耶达家族分布在好几个村庄里,彼此之间都是表亲、姐妹、叔伯、兄弟和姻亲。其它姓氏还包括桑切斯、迪亚兹、伊巴利亚、利萨马、洛佩兹、纳瓦罗、西恩富戈斯、勒马、伯纳尔、加西亚、埃尔南德斯,还有通过血缘、婚姻和农村生活而联系在一起的人——那些一样种着甘蔗、咖啡、玉米并养着牛的农民的孩子。

他们不是铪利斯科的农场工人中最穷的。恰恰相反,“他们有足够的钱去北面,付钱给蛇头,寻份新工作。”跟我聊过的一位特皮克的内行说,他也是从铪利斯科来的。“铪利斯科镇出了很多知名的甘蔗大户。正因为有了他们,铪利斯科的甘蔗产量才能在纳亚里特州名列第一。而他们的儿子就是在八九十年代开始从事这行[海洛因生意]的人。父母们试图教这些孩子农活,孩子们也曾在地里劳作,真的非常辛苦。他们不想重复父辈的生活。在发现[海洛因]生意不错之后,他们开始远走他乡。做这一行要比继续种甘蔗容易赚钱。”

80年代初,在手机或传呼机出现之前,这些特耶达家族的人就站在街上或圣费尔南多谷的某个公园里。买家走近了,毒贩就会用小刀切下一块海洛因。

我猜想,正是因为他们住在圣费尔南多谷,他们的故事才有可能性。他们远离锡那罗亚人。锡那罗亚是墨西哥的一个州,也是毒品走私的发源地。锡那罗亚人往往盛气凌人、厚颜无耻,还很暴力。其他墨西哥人都对他们敬而远之。1980年代,锡那罗亚人逐渐控制了洛杉矶县的东部地区。洛杉矶东南部的一些小郊区——派拉蒙、亨廷顿公园、贝尔花园、南门及其它一些地方——最初是二战的退伍军人居住的社区,但到了1980年代,这些城镇已经成了墨西哥人的,锡那罗亚人尤其多。每到这时,这些城镇也就成了锡那罗亚毒品分销系统的终端,并由此销往美国各地。然而,圣费尔南多谷很远,要穿过洛杉矶西北部的丘陵地带,那里的锡那罗亚人没那么多。其它的毒贩就有了扩张的空间。

最早的一批“铪利斯科男孩”中这么做的是大卫·特耶达,他是阿奇利斯-塞尔丹村一个富裕的甘蔗农场主之子,并且是6个儿子中的老大。至少按照当地的标准看,他家很富有。甚至在他北上去贩毒之前,家里就是有农田、房屋的,还养了牛马。大卫·特耶达有着浅色的皮肤,喜欢戴白色牛仔帽,穿有肩章的皮夹克,就像被杀害的毒品叙事诗歌手查里诺·桑切斯。特耶达住在卡诺加公园,在范奈斯的the Majestic酒吧喝酒,那是像恩里克的舅舅们一样的铪利斯科毒贩最喜欢的酒吧。他总是打架,有很多女朋友,也因此树敌无数。但他给了家乡来的穷孩子们在圣费尔南多谷工作的机会,也获得了许多人的敬重。

“我们都梦想着来这里为他工作,”一个铪利斯科来的毒贩说,我是在美国一座监狱里跟他交谈的,“我去找他,请他给我份工作。那时我十三四岁。他说不行,我太小了。许多孩子也都来找他,提出同样的请求。我有一些表兄弟和朋友来这里为他工作过。”

1980年代末和1990年代初,洛杉矶是帮派活动的聚集地。在某些地区,每隔几个街区就由一个不同的帮派控制着。那时是“快克”的市场,一群群年轻人站在洛杉矶的街头兜售。各帮派开始对这些街头毒贩征税。大约在这个时候,“铪利斯科男孩”不再在街上、公园里进行海洛因交易,而是转到了车上。瘾君子会得到一个电话号码。他们一打电话,就会被告知去哪里与司机见面;司机在传呼机上的代码的指引下去找等候的客户。汽车和传呼机使得海洛因毒贩可以接触到更广泛的客户群,这也让“铪利斯科男孩”不容易被警察注意。有了车,毒贩们就逃避了帮派的征税以及伴随街头毒品交易而来的暴力。

随着递送模式的初步建立,业务蓬勃发展。有关这桩生意的消息传遍了铪利斯科。更多的年轻人从小镇来到了这里,他们比照这个系统依葫芦画瓢,把他们的新业务称为“小店”。对于一无所有的农村孩子来说,拥有一桩生意本身就是一种麻醉剂。一些司机在已有的窝点学习业务,然后出去开创自己的业务。每个窝点都是一桩独立的生意,会跟其他窝点竞争。枪战是不可想象的。暴力冲突会引起警方的注意;枪支会带来漫长的牢狱之灾。而且,从铪利斯科来的每个人都互相认识,暴力冲突便可能会在家乡引发极大的反响。于是,一种“自己卖也允许别人卖”的理念深入人心,到了1990年代初,铪利斯科人开的卖海洛因的“小店”已经不知不觉地遍及整个山谷。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一行,利润变薄了。警察得到消息,逮捕了几名毒贩。

似乎就在这时,也就是1990年或者前后一两年的样子,大卫·特耶达注意到了夏威夷。他一直在卖货给从夏威夷远道而来的瘾君子,现在他把一队司机调去了夏威夷,以那些买过他海洛因的瘾君子为向导开拓新市场,那里的海洛因价格是原来的3倍。

渐渐地,其它人也纷纷效仿他,铪利斯科的毒贩便开始扩张。没过多久,他们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波莫纳、圣地亚哥、波特兰,然后是拉斯维加斯。特耶达“并不反对其它人开设他们自己的小店,他认为客户多得是,每家小店都分得到”,另一个毒贩说。

但事实并非总是如此。当时,大多数城市里都有一个海洛因成瘾者的小圈子,这些人通常又老又穷。一波毒贩初来乍到时,不得不从已经在这里扎根的毒贩手里抢客户。随之而来的零和游戏教会了“铪利斯科男孩”品牌和营销的重要性。为了留住顾客,他们学会了强调客户服务、商品折扣、送货便捷和安全。他们必须保证从他们手上出的货一直是高质量的,即没有经过稀释,效力很强。

整个1990年代,他们一边与其他毒贩竞争数量有限的客户,一边继续寻找新的、尚未饱和的市场。当他们这么做的时候,墨西哥的贩毒准则已经对他们不起作用了。

大多数墨西哥毒贩都会跟随从他们家乡来的移民。这是聪明的选择,也是人之常情,因为到1990年代末,墨西哥移民是所有移民群体中定居范围最广、人数最多的。墨西哥移民生活在农村地区,那里的警察通常只会说一种语言,警力也不足,这些地方还存在着只接受现金的生意——墨西哥餐馆、汇款业务——这可以用来洗钱。到了1990年代,墨西哥人在科罗拉多州、佐治亚州以及阿肯色州农村地区的小镇和社区的肉类加工厂里工作,这些地方便成了毒贩的主要集散地,他们在此将带来的毒品进行拆分,为更大的城镇供货。墨西哥的毒贩就是这样跟随移民扩展业务的。因此,比如到了1990年代,锡那罗亚的毒贩就有可能利用锡那罗亚的移民社区作为联络点,与美国社会打成一片,在全美许多地方寻找毒品市场。米却肯州的毒贩也在美国很多地区采取了同样的做法,对于这些地区来说,米却肯州移民是当地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

可是,纳亚里特州在墨西哥面积最小的州里排名第五,人口仅有100万,其移民人数非常少,且主要集中在洛杉矶和里诺。为了开拓新的海洛因市场,“铪利斯科男孩”不得不转战那些没有他们的家人,也没有村里老乡的地方。而他们就是这么做的。一如西班牙征服者,他们敢于跳出舒适的家乡人脉,到外面闯荡,这已经成了“铪利斯科男孩”骨子里的天性之一。

但是要做到这一点,他们需要向导。西班牙依靠对阿兹特克人恨之入骨的印第安人带路,穿过新世界,来到阿兹特克帝国的首都特诺兹提朗,也就是现在的墨西哥城所在地。瘾君子们也成了“铪利斯科男孩”的向导。“铪利斯科男孩”满足瘾君子的所需,作为交换,得到他们的帮助,进入新的地区,租房,注册手机,还买了车。

“有这么个人带你四处转转,帮你派发[电话]号码,这就像蜜蜂回巢一样,”一位被捕入狱的“铪利斯科男孩”这样告诉我,“他们彼此都认识。这就好比有了个侦察员。拉斯维加斯就是这样的。当地的一个吸毒女告诉家族里的部分成员,‘我认识田纳西州的人’。于是,他们就和她一起去了孟菲斯。那里一度成了全美最大的市场之一。”

他们去了有很多墨西哥人的那些城镇,“铪利斯科男孩”可以融入当地,而且没有帮派和黑社会控制毒品交易。但是吸毒者把他们带到地头,帮他们找到他们的第一批顾客,还允许“铪利斯科男孩”极大地扩张,使其远远超出了他们原本只能依赖纳亚里特州移民关系网所拥有的范围。凭着吸毒者对其毒品的依赖,“铪利斯科男孩”利用这些人来把他们带入富裕的新市场,那里几乎没有来自纳亚里特州的墨西哥人,却有成千上万中产阶级白人家庭的孩子正在渐渐地对处方阿片类止痛药上瘾。

瘾君子可以在一座新城市的大街小巷嗅出潜藏的顾客踪迹,而这是“铪利斯科男孩”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的。瘾君子们了解这个圈子的俚语,能从脸上读出绝望的表情。

最重要的是——对于“铪利斯科男孩”扩张地盘非常关键的是——瘾君子可以找出美国的美沙酮诊所的确切位置。

被称为美沙酮的止痛药是由德国科学家合成的,目的是使准备作战的德国纳粹实现医学上的自强。战争结束后,盟军取得了此项专利,美国礼来公司于1947年把这种药引入美国,美国医生把它定为帮助海洛因成瘾者摆脱依赖的潜在药品。

这一理念为纽约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的戒瘾专家文森特·多尔医生所采纳。多尔发现,美沙酮是唯一一种吸毒成瘾者不需要每隔几个小时就要增加剂量的阿片类药物。相反,他们会很高兴每天服用一次同样的剂量,效力可以持续24小时。美沙酮成瘾者可以真的讨论毒品以外的其它话题,可是海洛因成瘾者却无法做到这一点,多尔发现,后者一心只在毒品上。他认为,成瘾者可以无限期地服用美沙酮,每天一剂,他们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1970年,他在纽约开办了第一家针对海洛因成瘾者的美沙酮诊所。

多尔认为,康复依赖于人际关系——小组治疗、12步会议等。然而,对于那些试过所有手段都没能戒掉这个习惯的人来说,美沙酮可能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它会像一根拐杖,帮助他们度过一生。

理查德·尼克松总统批准将美沙酮作为治疗海洛因成瘾的药物,许多从越战归来的士兵都深受毒瘾的困扰。到了1970年代末,由联邦政府监管的美沙酮诊所如雨后春笋般在全国各地出现。这些诊所悄然无息地向人们展示了一种麻醉品是如何在安全、无犯罪的情况下合法地进行分发的。美沙酮可以让成瘾者的状态稳定,使其找到工作,修复受损的人际关系。同时,不存在受污染的针头,没有犯罪,瘾君子知道他们不会在诊所里被抢劫。更重要的是,美沙酮价格更低,削弱和取代了街头海洛因毒贩的生意,让成瘾者可以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购买阿片制剂;每个人的情况都更好了。

太阳还没出来,美沙酮诊所就营业了。原因之一是许多瘾君子找的是容易入的行当,当上了建筑工人、木匠、油漆工,他们必须很早就去上班。服用美沙酮的人就像幽灵一样,年复一年地一大早出现,服用各自的剂量,默默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于美沙酮的不同意见演变成了一场争论,一方认为美沙酮应当作为阿片类药物成瘾者戒断的手段,而以文森特·多尔医生为代表的另一方则认为,美沙酮就像治疗糖尿病的胰岛素一样,需要终身服用。

前一种策略或后一种策略本来可能都能奏效,但是这两种策略的最糟糕的情况却出现在了许多诊所里。美沙酮经常被小剂量分发,就好像是为了达到戒除毒瘾的目的。然而,随着美沙酮诊所变得以营利为目的,许多诊所削减了可能会帮助成瘾者完全戒断阿片类药物的咨询和治疗。批评人士认为某些诊所的老板是毒贩,多年来一直拖延病人的疗程,对实际价格大约50美分一剂的药品收取二三十倍的费用。1990年,美国会计总署报告称,有一半的诊所管理不善,不负责任,极少提供咨询服务或者后续治疗。

其结果是,许多美沙酮诊所在全国各城市维持着阿片类药物成瘾者的核心群体,只是剂量太小,而且通常也没有太多的治疗支持。下午晚些时候,在诊所关门之后,没有得到足够剂量的成瘾者就会渴求其它阿片类药物。他们不得不在其它地方寻找毒品,通常是街上,因而仍然和地下海洛因市场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如果诊所给的剂量太小,康复治疗的次数不足,成瘾者就会开始交替使用美沙酮和海洛因。

对于效力较弱的粉末海洛因来说,美沙酮是更好的替代品,海洛因价格更高,且只有在危险的政府住房工程项目区或贫民区才能买到。但是,让这么多人长期服用任何一种阿片类药物,特别是小剂量的,使他们很容易成为某个更高效便捷的阿片类药物递送系统的猎物。然而,多年来,谁也没能构想出这样一个东西:一个比美沙酮诊所更便宜、更安全、更便利的街头海洛因零售体系。

但在1990年代中期,“铪利斯科男孩”就将这样的体系带到了全美各地的城镇。他们发现,美沙酮诊所实际上就是个游戏保护区。

* * *

1990年代早期,当“铪利斯科男孩”扩张到圣费尔南多谷以外的地方时,是美沙酮诊所给了他们在美国第一批西部城市里的立足点。每个新窝点都学会了找到美沙酮诊所,并向瘾君子免费发放试用品。

波特兰的一个“铪利斯科男孩”告诉当局,新司机会在他的窝点接受培训。他说,有人会教这些司机如何潜伏在美沙酮诊所附近,认出成瘾者,然后尾随其后。接着,他们会拍拍成瘾者的肩膀,向他问路。然后,他们会吐出几个气球,同时,给他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

“要帮忙,就给我们打电话。”

每个铪利斯科人的海洛因小店的价值都在于其客户名单。“他们就是靠着这个建立窝点并维持运作的,”波特兰地区检察官史蒂夫·麦格兰特说,“这是一个持续进行的招募活动,就像企业识别客户的做法一样。客户一直都在流失,所以,他们就得一直这样做。”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多数窝点都培养出了可以信赖的瘾君子,其中一些人还会反过来帮助小店的老板把业务拓展到新的城市,以换取毒品。这些吸毒者向导中的一些人成了铪利斯科的传奇人物。在辛辛那提市,我跟一位住在洛尔普莱斯山社区的女孩聊过,这个社区住了许多从阿巴拉契亚山区移居过来的人,海洛因泛滥成灾。多年来,一连串铪利斯科来的毒贩来来去去,都想形成自己的客户群,她就帮他们招揽生意。用女孩自己的话说,她从没有去过铪利斯科,可在那里她是个“名人”。刚开始在辛辛那提做生意的“铪利斯科男孩”都会来找她帮忙,拜访她,把毒品推到她面前,想要她帮忙在整个辛辛那提的都会区建起海洛因的销售线路。这使得戒掉吸毒的恶习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们甚至叫不出我的名字。但他们口口相传,‘去问一下那个白人女孩,就在洛尔普莱斯山社区’。一个人就拿着写有我名字的纸条来了。有些人还把我的名字拼错了,”她说,“这些年来,我从(监狱或者戒毒所)里面出来了,他们就一直在那里找我。人们会说:‘你怎么总是会有这样的关系?’我不知道。我并没有打电话到墨西哥,说:‘你能给我送个人来吗?’可是,这种关系就这样一直存在着。”

这位女性成瘾者变成了一位助人无数的向导,她的名字叫特蕾西·杰斐逊。杰斐逊来自俄勒冈州的塞勒姆,她长期吸毒并患有躁郁症。1993年,她与内华达州里诺的一名铪利斯科毒贩路易斯·帕迪拉-佩纳好上了。帕迪拉-佩纳1990年来到美国,在拉斯维加斯找到了工作,跟着一个特耶达-桑切斯家族的朋友搞的海洛因贩毒团伙干。后来,他自立山头。杰斐逊是他的贵人。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她帮助帕迪拉-佩纳和他的家人在塞勒姆、丹佛、西雅图、科罗拉多泉、俄克拉何马城以及奥马哈等地开拓了海洛因市场,通常是她先混进美沙酮诊所,向诊所的病人免费派发黑焦油海洛因。

在联邦法院作证时,她说,她和这家人从奥马哈出发,前往堪萨斯城、圣路易斯和得梅因侦查当地情况。如果一个城镇一天无法赚取至少2 000美元,他们就会放弃。她作证说,因此,他们放弃了怀俄明州的夏延、华盛顿州的雅基马和温哥华市。

另一个类似的向导是一位在瑞西达长大的墨西哥男孩。他并不吸毒,但他拥有“铪利斯科男孩”需要的其它东西。他会说两种语言。他来自墨西哥,但在圣费尔南多谷长大。在瑞西达,他遇见了许多从铪利斯科来的移民。1995年,他才17岁,一个新窝点的老板雇他去夏威夷的毛伊岛干活。

“他们都不会说英语,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他们很重要,”他说,“有许多事情他们没法做,我到了那里之后就帮他们扩大地盘。”

那时,夏威夷有两个铪利斯科窝点:一个是大卫·特耶达的,另一个则是一个名叫托尼奥·赖斯的人的,他来自铪利斯科附近山区的马里纳尔村。

铪利斯科的人都说,托尼奥·赖斯的目标是成为毒品界的大人物。还有传言说他嫉妒大卫·特耶达。据说,潘塔纳尔村有个人欠了特耶达40万美元的货款而且不想还。这个人的靠山就是托尼奥·赖斯。

1996年的一天,特耶达在铪利斯科一家舞蹈俱乐部外遇见了他的对手。他们从那里去了托尼奥·赖斯的咖啡仓库,并因为钱发生了争执,特耶达在一棵番石榴树下被托尼奥·赖斯的几个手下开枪打死了。没有人因此而被捕。当地一个名为Vaqueros Musical的乐队以一首科里多的方式叙述了特耶达之死:

他接一个电话,他们从一个窝点打来。

大卫,来马圭耶斯酒吧,我还钱给你……

1996年,4月4日,星期四,他没想到他们逮到了他。

他们用几把AK-47近身射杀了他。

三年后,托尼奥·赖斯在特耶达的墓地被人枪杀。我听说的故事是,他的敌人杀害了一个替他工作的男孩。在男孩的葬礼上,前来悼念的人贿赂市警,允许他们在墓地朝空中开枪。但就在葬礼上,州警出现了,据说和特耶达那帮人是一伙的。州警与全副武装前来参加悼念的人爆发了枪战。一名警官被打死。托尼奥·赖斯也死了。Vaqueros Musical乐队随后又录了另一首科里多。

然而,大卫·特耶达的谋杀案涉及“铪利斯科男孩”与美国黑焦油海洛因这个故事中的重要一幕。他的大家族里有几百个亲戚。他向贫困家庭展示了一个道理,穷没关系,去美国卖海洛因就能发财。年轻人因而向他请教。在他们动身去圣费尔南多谷以外的地方发展时,他也提供了很多帮助。

特耶达之死对他的大家族和其他铪利斯科的团伙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放手作用。在他活着的时候,“很多人都依赖他,因为他拥有一切资源,”瑞西达的一个孩子说,“他们不必去想自己该怎么做。可是一旦他被杀,他们就得靠自己了。他们没人可以依靠。”

现在,每个人被迫变得更加勇敢,“各自奔天涯吧”。


(1) 又称“1/4英里马”,美国品种,以擅长短距离冲刺而著称。因在1/4英里或更短距离的比赛中能远远超过其它马种而得名。——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