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恩里克只能靠自己

蒂华纳,墨西哥

喧闹的蒂华纳是恩里克见过的最大的城市。成千上万的人如河水一般涌进中央汽车站,进入美国。车站里挤满了和他一样从屯子里来的卑微、饥饿的人们。男孩们在车流中奔来奔去,擦洗挡风玻璃索要零钱。想要穿过边界却被赶回来的男人们喝得酩酊大醉,他们让恩里克想起了屯子里的醉汉。

恩里克晚上睡在巴士终点站的长椅上,白天则去城里闲逛。他找到一个蛇头,询问去卡诺加公园的价钱。当他告诉那人他没有舅舅的地址,但会到处打听时,蛇头笑了。

“卡诺加公园大得很,可不像你们家的屯子。”

尽管如此,他依然坚持留在蒂华纳,不想像个失败者一样回到家中。他在巴士车站的卫生间里洗澡,每天早上,他看上去更像一个蒂华纳街上的流浪小孩。最后,他饿极了,他最好的衣服又脏又臭,钱也几乎用完了,他流着泪拨通了屯里的电话。他的离开已经成了屯里人谈论的话题,亲戚们围在电话旁。打第二通电话时,他母亲歇斯底里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她给了他舅舅们在洛杉矶的电话号码,他们正在来找他的路上。他们到了以后,让他假扮一个有证件的人的儿子,安排他通过了边界。两天后的早晨,恩里克正坐在其中一个舅舅位于圣费尔南多谷卡诺加公园的公寓里。

“现在,”舅舅说,“我给你1 000美金,一个行李箱,你回家去吧。”

“不,你不能用1 000美金逼我放弃我想要的生活。”

舅舅们带他去吃饭,然后,带他去了另一间公寓。一个舅舅打开柜子,里面琳琅满目地摆着几十条李维斯501型裤子,上面还有标签和价格。

“想要什么就拿吧。”

就这样,这个从来只有两条破裤子的恩里克,现在有了自己此生第一条全新的、深蓝色的501型裤子。501型裤子标志着他这次北上的经历。很久以后,他还能记起第一次在美国给自己买的、后来他第一次回家时穿的501型裤子。

在家乡,屯里人还有恩里克自己一直以为舅舅们在北方某个体面的行业努力工作,每次他们回来时,这笔钱都足以采办丰厚的礼物。现在他们让他坐下。一个舅舅抽出一个鞋盒,盒子里装满了高尔夫球大小的黑黑的、黏稠的东西,还有各种颜色的气球。

“那是什么?”恩里克问。

“chiva。”舅舅说。这个西班牙语是山羊(goat)的意思,是墨西哥的俚语,指黑焦油海洛因,“我们就是这么赚钱的。”

印第安科拉族的农民在铪利斯科的山上种植罂粟。他们将从罂粟花里收获的鸦片胶液,卖给恩里克的舅舅们认识的制毒者。几天后,新制成的1公斤酸酸的、黏乎乎的海洛因,会被放入一个手提录音机或背包里送去美国。这些海洛因几乎没有稀释,通常从罂粟的果实中提取的黏液仅一周后就会出现在洛杉矶街头。

恩里克的舅舅一边说着,一边把小片的泥状物搓成了BB弹大小的球形。他把每个球放入一个小气球里,再把每个气球都扎好。最后,他用毛巾把电话包住,压低电话的铃声。恩里克正想问为什么要这样做,舅舅已经把电话插上了,电话进来了,就再也没有停过。

他的舅舅在此起彼伏的电话铃中向他解释说,这些都是顾客。我们有一些人带着这些气球,整天开车到处跑。我们告诉每个打来电话的人一个不同的地点,跟司机见面。然后,我们会呼叫司机,发一个代码给他,代表顾客所在的地点。我们整天都在做这事。

“如果你不来,我们是不会告诉你这些的,”他的舅舅说,“但是,现在你来了……”

恩里克看到了他的机会。他恳求为他们工作。一个舅舅说,你太小了,你得上学去,或者我们送你回家。但恩里克一再恳求,最后,舅舅们心软了。他们派他去大多数洛杉矶人称为“山谷”的地方开车。

圣费尔南多谷占地260平方英里,比芝加哥还要大,包括了洛杉矶北部的广阔地区。西端是卡诺加公园,人口6万,种满棕榈树的林荫大道将这个地区一分为二。住宅区街道的两旁是灰泥粉刷的那种典型的、朴素的郊区牧场式房屋。

1950年代,这里是橘园,此后多年,卡诺加公园和山谷一向以白人居民为主,只有较小的墨西哥裔美国人的聚居区。但是,墨西哥人大举移民南加州以及冷战的结束,改变了这个地区。国防承包商离开了这里;许多白人也离开了。很快,洛杉矶像范奈斯、瑞西达、北好莱坞以及卡诺加公园这样的一些地区,大部分都是墨西哥人。当恩里克到达时,这些变化正在起步。

恩里克虽然只有14岁,但个子够高,开车不会引起怀疑。他嘴里塞满小气球,按舅舅们发的传呼,开着车在圣费尔南多谷的街道上转悠。他知道卡诺加公园的尽头是哪里,西山的起点在哪里。他就沿着棕榈树林立的大道开——谢尔曼、罗斯科以及塞普尔维达——这些道路比家乡的公路还要宽。

在他的记忆里,最初几个星期就像童话一样,仿佛他以前所听到的美国的一切都是真的:钱、衣服、美食似乎如阳光一样应有尽有。回到公寓,他打开录像机,色情电影立刻开演。他的舅舅们常常在一家名为“塔帕蒂奥和波科斯”的海鲜餐馆吃饭,在纳亚里特州的移民常去的the Majestic酒吧喝酒;只要恩里克和他们在一起去,女服务员就会给他端来啤酒。他想成为一名州警的念头,就跟有关学校的想法一样,早已消失无踪。

几个月后,舅舅们把恩里克安顿在德索托大街的一间公寓里,给了他两辆车的钥匙。他负责的业务是——把海洛因塞进气球里,接电话,告诉街上的司机要去的地点。电话一整天都响个不停,直到晚上8点,他把电话拔了。15岁时,他一天可以接到价值5 000美元的海洛因订单。公寓的衣橱里满是偷来的501型裤子、录像机和色情电影,这些都是瘾君子拿来换毒品的。洗牛仔裤时,恩里克再也不用担心洗褪色了,还会有更多的牛仔裤。他用香喷喷的浴液洗澡,过去在村里的池塘游泳,现在是在一个舅舅家的游泳池,那个社区住的都是美国人。他的客户有护士、律师——他最好的客户之一是个富有的律师——妓女、从越南回来的士兵、生活在贫民窟的老瘾君子,还有年轻的拉美混血儿。

一天,他在一个舅舅家里,电话响了,是从家里打来的。舅舅的脸色立刻变得阴沉。

“有麻烦了。”他边说边把手盖在了话筒上。

“麻烦”这个词,似乎并不需要太多解释。但在墨西哥的屯子里,这是个委婉的说法,指的是错综复杂的谋杀和违法行为。麻烦,是因为一言不合、财产纠纷、抢了一个姑娘结婚所引发的枪击和争斗。正是“麻烦”使得屯子里的人生活贫困,纷纷北上逃往美国。大量移民美国,更多是因为遇到了麻烦——逃避谋杀、逃离世仇——而不是仅仅因为经济和贫困。麻烦,可能会在不到一代人的时间里让屯子里人去屋空。有时候,一个村庄会看着麻烦消失,但不出几年,又因为在公共汽车上或街角偶然遇见旧敌,而重燃旧仇。屯子里举办舞会的时候尤其容易出麻烦。舞会上,人们喝了酒,平静的表象之下涌动着性和男子气概。一些镇子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星期五晚上跳舞,星期六早上收尸”。一场舞会上的枪击事件能让一个家庭与另一个家庭结怨多年。谨记错综复杂的冲突史是在屯子里生存的必备技能。

这样的事件割裂了恩里克母亲的家族。恩里克从来不知道母亲家族的两方为什么不和,也不知道既然问题这么严重,他的外祖父母为什么还要结婚。可是,长期争斗就像坏天气一样来来去去。那天早上,打到卡诺加公园的电话宣布了坏消息,冲突又发生了。村里发生了大规模枪击事件,2人死亡,15人受伤,恩里克母亲家族的一方应受指责,受害者大多是另一方的。

枪击事件的消息,其意义在于提醒恩里克记起自己为什么在卡诺加公园卖毒品。在家乡,吸毒者和恋童癖在道德上处境一样。而卖毒品是他摆脱这些麻烦的出路。他在谢尔曼路上看见上白班的工人,受人盘剥,有时还拿不到工钱——但这并没有被视为犯罪。他们试图以正确的方式工作,看看结果又是什么。他没有强迫任何人买他的毒品。想到这些,想到他正在逃避的各种麻烦,他感到了平静。501型牛仔裤也好好的。

他在卡诺加公园为舅舅们工作了7个月。最后,他们为他收拾了一个行李箱,给了他2 000美金作酬劳,送他回家了。他认为他应该得到更多,但即使在圣费尔南多谷,屯子里的贫困风气依然盛行:他们可以利用他,所以就利用了,他不能说不。海洛因并没有改变这一点。事实上,他认为他的舅舅们在很多方面依然是小心谨慎的村民。他们在圣费尔南多谷待了快十年了,然而他们还是干了几个月,赚了点钱就关门歇业,比起警察,他们更怕家乡人的看法。

几十个村民热情地欢迎恩里克回家,回到与世隔绝的蟾蜍村,一个离纳亚里特州的铪利斯科只有几英里的屯子。这个蟾蜍村来的可怜孩子,如今被大家仰慕,他是村里唯一一个独自越过边境的男孩。他把钱给了母亲,自己只留了200美金。他买了一瓶卡萨多雷龙舌兰,那天晚上还举办了盛大的聚会。老人们围着他问个不停。几个朋友把他拉到一边,求他帮忙找份和他一样的工作。他搪塞了过去,但他明白,消息很明显传得比他的舅舅们想象的要多。他想几个月之后自己回加州。

他才15岁,人们都来找他帮忙。这是一种奢侈的感觉,他沉浸其中。夜色与龙舌兰酒交织在一起,驱散了令人窒息的热浪,音响里播放着他最喜欢的科里多 corridos,中美洲和南美传唱的抗议歌曲,1910年始于墨西哥革命期间的民谣。——译者——蒂华纳的Los Incomparables乐队演唱的El Numero Uno

恩里克举起他那把贝雷塔9毫米口径手枪射向天空,扣动扳机时,他嚎啕大哭。


(1) corridos,中美洲和南美传唱的抗议歌曲,1910年始于墨西哥革命期间的民谣。——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