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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州到闵洲坐飞机两个小时,江岷背着包下了飞机,闵洲机场同过年时候一样热闹,他被一个旅游团队挤上了开往市区的大巴。

他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

今天是十月三号。

傅佳辞和陈维筝前往拍摄地点。这次拍摄的主题较为敏感,拍摄地在酒店里。

傅佳辞乘坐的公交在内环碰到旅行大巴车,交通乱作一团,傅佳辞着急地下车,沿着车道飞奔下高架,打车前往拍摄地。

半小时后,内环的交通才疏散开,江岷在车上睡过一觉后,旅行大巴终于前进了百米距离。坐在他旁边的阿姨见他醒来,冲他讲:“闵洲的交通比津州还差,乱七八糟,刚还有人在高架上跑呢。”

江岷礼貌地听着,偶尔点头回应。

他打开手机,在备忘录里找到地点。

等旅游大巴在市中心下车,还得再坐一小时大巴前往郊区,天色已经不早了,他估计到达郊区就天黑了。

傅佳辞这一路都觉得很奇怪。

她迟到这么久,拍摄片场没人催她,陈维筝也没有,她有点担心这是个骗局,毕竟酒店是封闭环境,她是女孩,防人之心不可无。

路过超市,傅佳辞转头进去,直接前往刀具附近买了把袖珍的水果刀。她和赵安阳跑了一年江湖,做事总是多留一个心眼。

因是国庆假期,酒店比平时热闹,大堂里的旅行团吵吵嚷嚷,各地口音都有。

傅佳辞打电话给陈维筝,无人接通,她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今天肯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她打算不拍了,出来混口饭而已,她可不想出事。

她刚走出酒店大门,却又折返回去。她担心陈维筝,他那小身板和奇怪的性格,最招人欺负。

傅佳辞找到拍摄的房号,走廊的安静同大厅的喧嚷完全是两个世界。

拍摄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听说酒店尽头的房间晦气,住客一般都会避开,所以这房间会廉价租给一些过来拍照的摄影师。

傅佳辞拍门,又喊陈维筝的名字,无人应答,房门隔音效果极好,她几乎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傅佳辞的心越跳越快,眼皮也跳,她那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她的直觉向来准到不可思议。

忽然,有金属坠地的乒乓声从门内传来。咔一声,房门由内打开,一个穿着浴巾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现在傅佳辞面前,傅佳辞举起手中的水果刀,直对着那个男人,逼他往里走。

客房里,桌椅凌乱摆放着,陈维筝上身赤裸地被绑在床头。

男人边往后退,边对傅佳辞说:“臭婊子你把刀放下。”

傅佳辞知道他在故意激怒自己,而后伺机反杀呢。她是怕的,可这样的情形不容许她害怕,她大声道:“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已经报警了,你要么自己离开,要么等警察过来。”

男人摸了摸下巴:“你是这小白脸什么人?姘头?知道他是个受吗?”

陈维筝听到这句话,如受大辱,脸部瞬间通红,他挣扎了几下,手腕磨破,还是没能挣脱束缚着他的尼龙绳。

江岷下了公交,寂静的黑夜将他包围,郊区夜里没灯,商铺也没得开门,他拦住一个出门倒垃圾的女人,问他地址上的居民楼在哪儿,女人指着对面的黑弄堂:“走到头就是。”

“谢谢。”

女人借着屋子里透出来的光,端详江岷的外貌,忽然微笑道:“帅哥,生意做不?国庆节,给你打个折。”

江岷冷眼瞥她:“不用,我赶时间。”

女人见他没意向,也不缠着,不做生意,那便好好休息。

江岷走入夜色浓稠的弄堂,下水道的味道扑鼻而来,他掩住鼻子,拿手电照亮路,脚下尽是水坑和动物粪便。走了约十分钟,一栋陈旧的居民楼封住这条弄堂。

根据手头的信息,陈维筝住在7楼的阁楼。

他原本心中存疑,陈维筝有洁癖,怎么会住在这么脏的地方。到达七楼,只有一间,整个楼梯间被打扫地十分干净,不染尘埃,房门前挂着一个日式挂帘,江岷这才确定,陈维筝确实住在这里。

他摁了门铃,不出声,便又敲门,敲几遍,无人来开。

六楼的大妈听不下去,打开门,冲上面喊道:“小陈中午就出门了,没回来,家里没人,你敲门也是白敲。”

江岷背靠在房门上,他身心皆有些疲惫。打开背包,拿出矿泉水和面包,却没有食欲。书包里还有半包烟,他抽出一根烟,去摸口袋里的打火机,口袋空空的,他这才记得打火机被机场安检收走了。

他决定不等了,原本就不是该浪费时间的事。

他直接在手机上买了连夜回津州的火车,又打电话给出租车公司,叫车去火车站。

酒店。

傅佳辞握着水果刀的手在颤抖,对方用邪祟的眼神看向她:“你也是个好货色,要不然一起玩?”

傅佳辞悬空的右手臂渐渐无力,眼看她要松开手中的水果刀了,男人朝她扑上来,正是这时,傅佳辞左手迅速抄起身后桌子上的红酒瓶,朝对方脑袋砸上去。

男人被砸了一记,玻璃渣扎进他额头皮肤里,血水沿他眼角流下,还来不及发怒,便腿脚不稳地瘫在一旁。

傅佳辞抬脚朝他裆下狠狠踹去,骂道:“死变态,你妈知道她怀胎十月结果生了个垃圾么?”

她立马拿水果刀划开束缚陈维筝的绳子,并将衣服扔在他赤裸消瘦的身上。

仓促一瞥,足矣让他看清陈维筝的身体。

陈维筝身上很白,白白一层皮包着骨头,没有丝毫力量感,明明是个男人,反倒像是脆弱易碎的陶瓷。

令傅佳辞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手臂上一道道疤痕。

陈维筝很快穿上衣服,拉着傅佳辞:“快走。”

傅佳辞反应过来:“不报警?”

陈维筝:“报什么警,这事闹大了,吃亏的只有咱俩。”

两人匆匆离开酒店,打车回陈维筝的家。

出租车上,陈维筝沮丧道:“这下完蛋了,你砸的是圈子里的人,事情传出去,咱俩再也混不下去了。”

傅佳辞不以为然:“中国这么大,又不是闵洲才有模特圈的。大不了换个地方,我还嫌闵洲交通差呢。”

一向安静的陈维筝突然发怒:“你知道我多辛苦才在这里立足?凭什么要我走?”

傅佳辞:“你爱走不走。”

陈维筝只是冷笑了一声。

车程很长,傅佳辞有些无聊。她砸了人,最害怕的是她自己,她怕遭到对方打击报复,自己真的在闵洲混不下去。

她想聊天来缓解内心的不安,便问陈维筝:“你胳膊上的伤疤怎么回事?”

陈维筝看向窗外,车水马龙,霓虹闪烁,虽然他来这里三年了,可这里的热闹全和他无关。

他无法参与别人的热闹,也忘不掉旧的故事。

“自己割的。”

傅佳辞惊了——要多狠心,才能对自己下的了手?

“是为了那个自私自利的混蛋,现在想起来,真不值。这些疤,就当是教训。”

傅佳辞耳朵竖起,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陈维筝却陷入了沉默。

回到陈维筝家,陈维筝手腕受伤,无法开门,傅佳辞拿钥匙开门。房门被推开,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二人同时低头,只见是一张银行卡。

傅佳辞纳闷道:“不会有小偷偷了你的东西,然后良心发现了吧。”

陈维筝的声音颤抖着:“是……是江岷的卡。”

卡背后的签名龙飞凤舞,傅佳辞完全没认出是“江岷”两个字。

她不知该用人生何处不相逢来形容江岷,还是要用阴魂不散四个字。

好像那个台风入境的夜晚,让她注定要遇到江岷,后来她来到闵洲,却又碰到陈维筝,这一切都由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

陈维筝忽然冲下楼,用手掌拍打楼下人家的房门,楼下大妈骂骂咧咧来开门:“要死咯,大半夜,鬼敲门哦!”

陈维筝不等她骂完,直接打断她,问道:“今天有人来过我家吗?”

大妈回忆着:“是,有个小伙子来过,好帅的。”

陈维筝问:“他几时走的?”

“走了有半个小时了。”

陈维筝挫败地瘫靠在墙面,然而,谁也比不过傅佳辞吃惊。

她似乎有些明白为她这么美,江岷却那么讨厌她……原来是取向的问题。

傅佳辞也瞬间觉得恶心了起来,自己的第一次,怎么能跟一个根本没可能喜欢她的人睡了呢?真是越想越恶心,如同一只苍蝇在她嗓子里飞来飞去,却吐不出来。

傅佳辞冷着脸说:“先回家。”

陈维筝回去以后,呆如木桩地坐在沙发上,傅佳辞给他倒了杯热水,等热水变温、再变冷,陈维筝也没有喝。

傅佳辞拿来书柜里那张属于陈维筝和江岷的初中合照,她指向江岷:“是这个人?”

陈维筝:“你怎么知道?”

傅佳辞撒谎说:“看得出他是你们班最帅的咯。”

陈维筝从傅佳辞手中接过照片,良久地注视着。

他声音很小,不知是在跟傅佳辞讲话,还是自言自语。

但傅佳辞的耳朵对别人的八卦向来灵敏。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有人可以天生自私,天生就坏。我们是初中同学……他什么都要拿第一,考试也要第一,体育也要第一,钢琴比赛也要第一。”

傅佳辞寻思,难怪人家是高考省状元。

陈维筝又说:“初三的时候,我留长头发,被孤立,班主任逼我剃掉头发,大家看到我像看到怪物,每个人都说我是同性恋,只有他肯帮我,和我讲话,帮我纠正错题,放学和我一起走。我以为他在保护我,尽管所有人都劝我离他远一点,我不在乎。中考前他妈妈带着班主任找我,她们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可我没有病,我只是比别人更早地知道我喜欢什么,我不想影响他,于是暂时休学。中考后,他依然是全省第一,可我去找他,他却再也不见我了。我最后一次见江岷,在学校的操场,他向我坦白,因为学校里总有女生骚扰他,他不胜其烦,所以利用我摆脱那些女生的骚扰罢了。”

随着陈维筝的叙事,傅佳辞的心如过山车,忽上忽下。

陈维筝想起往事,到底是没有完全释怀。

“他妈妈,还有班主任都不知道,他才是有病的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妄想利用所有人,这才是他。”

傅佳辞:“所以你为了他自残?”

“中考后,他一天不见我,我就用剪刀在胳膊上划一刀,是不是很傻?”

傅佳辞想到,如果自己是陈维筝,杀了江岷的心都有。

她中肯地评价:“你很善良。”

陈维筝睁大眼,眼神泪汪汪的。傅佳辞坐在落地灯的光晕范围内,暖黄的光打在她身上,中和掉她身上冷艳的气质,她显得不那么讨厌了。

傅佳辞说:“是那些人不对,他们用偏见待人,江岷更利用这种偏见去伤害你,是他们的错,你却为他们承担了后果。”

“如果你是当时的我,会怎么做?”

如果她是陈维筝,被人利用——那当然是搞得对方鸡犬不宁了。

傅佳辞说:“我会和你做出同样的选择。”

陈维筝似乎知道傅佳辞在骗他,可他接受了这个善意的谎言。

尽管是谎言,却是他接受过为数不多的善意。

傅佳辞盯着茶几上那张银行卡,忽然说道:“也许他也不是个坏人,只是……”

当她意识到她在给江岷找借口,立马转了口风:“这样的人,以后最好不要有交集啦。”

这样的人,真的是个坏人吗?

傅佳辞试着回想青溪县的三天,才过去两个多月,她竟然就记不清了。

当她回头时,只看见一片雾海。

而那个叫做江岷的人站在雾海当中。

若想要触达他,穿越冰冷刺骨的雾海,是唯一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