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仙洞府宁馨儿
山洞里,那金甲神人手捧红绸襁褓,面色凝重地对张说道:“天帝念汝祖上累积阴功,特赐麟儿与汝,汝其善养善教,令此子早成大器,莫辜负上天苦心!”一席话吓得张之洞的老爹冷汗直流……
公元一八三七年九月二日上午。
贵州省兴义府衙门官舍的后花园中间亭子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悠闲地躺在竹躺椅上。
虽然此时已是秋天,太阳光却依然火辣辣的。亭子的八角形顶遮住了太阳的照射,只有躺椅的一个角儿沐浴在阳光里。
男人的一只脚正好晒在阳光里,他感到脚上发热,不由自主地把另一只脚也伸到了阳光里。
这个男人乃是兴义府知府张。
昨天晚上,他因受凉发了一夜的烧,想到衙门里没有什么要事,就留在家里休养休养。一身深蓝色的绸衫裹着他那微微发胖的身躯,衬得那张滋润的面庞越发显得安逸。
他的目光巡回在四周的花园里。各色的月季、玫瑰已经显出秋天的神韵,叶子发黄,花瓣发散,地上有一层落蕊。一丛丛的菊花已打起了苞儿,即将显出它们的深秋本色。东边的几株椰子树高耸入云,顶端结满了圆溜溜的椰子。西边的两排棕榈树也是青色正浓,焕发着勃勃生机。地上的草儿绿中泛黄,毛茸茸地盖住了地皮。因公务繁忙,他已许久没有这么仔细地观赏后花园了。
他的目光停在了几株硕果累累的香蕉树上。成串的香蕉缀满了树身,散发着缕缕清香。他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似乎要品味品味这清香的味道。
一阵阵困意袭上来,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之中,他走进了一个深深的山洞。
山洞又宽又高,四周是青石。他漫步向前,脚步声在空旷的洞中回响。
看前面,似乎有灿烂的太阳光。
“咦,山洞里怎么会有太阳光呢?”
他自言自语,脚下的步子加快了。
越向前越亮。忽然间,他来到了山洞的尽头。一片耀眼的灿烂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定了定神,不由大吃一惊——一轮太阳正悬在洞的上方。
“莫非这里是太阳的家么?”
他不相信地问自己,仔细观看四周的景物。只见四面全是金碧徽煌的楼台殿阁,气势不凡,俨然是传说中的天上世界。
“你是兴义府的张大人么?”
迷茫之中,一个身穿金甲的人来到他的面前,目光炯炯地向他问道。
“在下……就是。”
他有些害怕,显得语无伦次。
“给你!”
穿金甲人的双手伸到他面前,手上捧着一个红绸子裹着的布包儿。
“这是……这是……什么?”
他不敢伸手去接,斗胆发问,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你祖上有阴德,天帝赐给你这个孩儿,快接住吧!”
金甲人催促道。
他伸手接住,低下头看那红绸子里的娃儿。
“老爷!老爷!”
一阵轻柔而急促的呼唤在他耳边响起,他一下子惊醒过来。环顾眼前,方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才知道原来是南柯一梦。再看身边,一个女人正站在他左手一侧低眉顺眼地看着他,原来是他的侍妾魏氏。
“什么事?”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吃惊地问。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什么紧急的事,一向温柔沉着的魏氏是不会这么急急地呼叫他的。
“老爷,夫人要生了!”
“夫人要临产了?请接生婆了么?”问话之中,他已站了起来。
“接生婆来过了。老爷您不要惊慌,夫人叫我告诉老爷一声,不要前去,就在这儿等信儿。老爷身体不适,还是不要走进产房的好。夫人那边,我会侍奉好的,老爷放心吧。”
魏氏说完,就转身走了。望着她的背影,张心头一亮,想道:“难道方才一梦是天帝给我的吉兆么?夫人该为我添个儿子了吧?”
张膝下已有三个儿子,长子之,次子之清,三子之渊。但亲友都知道,只有之渊是他的亲生儿子,之和之清则是他兄长的儿子。十年前,兄长突然得病去世,长嫂不久也忧伤而死,他就把兄长的两个儿子及一个女儿收养下来,视同己出。张家上下都称三个男孩为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依次排列,把张的两个侄子看作是他的亲生儿子。
对张来说,虽把三个男孩同等看待,内心里却希望能再添亲生儿子。男丁旺不旺,是一个家族旺不旺最重要的标志。如今,张家已有三男五女,相比起来,还是女孩多些。他以为,女儿再多都是人家的人,只有男孩儿才是撑门立户的人。
“但愿孩子顺利出生,不管是男是女。”转上来的这个念头占据了他的心头,方才对生男孩的祈盼一下子淡下来了。
因为眼下的夫人朱氏,是他的第三个夫人。今年春天正月里才迎娶进门的,头胎孩子,只要顺利就心满意足了。
想到朱氏,就自然想起以前的两位夫人,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过去——
十八岁那年,他和一个姑娘结了婚,这就是他的原配夫人刘氏。刘氏出自名门,是布政司经历刘廷武之女。刘廷武虽身居高官,门第显赫,但对张这个早年丧父的乡试举人十分赏识,就不顾自己夫人的反对,毅然把女儿嫁给了张。刘氏为人知书识礼、善解人意,和张之间相敬如宾。很快,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刘氏生第二个孩子时受了风寒,得了月子病,几个月后就带着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儿一同辞世而去。张痛苦万分,不久调离了他痛失夫人的地方贵州,来到了四川。四年后,四川嘉定知府蒋策看上了他勤俭自励、进取奉公的人品,把女儿嫁给他做了第二个夫人。蒋夫人为人豪爽直率,身体却颇为虚弱,生下一子一女后又因病离开人世。到今年的正月娶朱夫人进门,又过了四个年头了。朱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其父是四川邛州知州朱绍恩。朱夫人刚刚十几岁,正当青春年华,如花似玉。也许是二人年龄悬殊较大,相差了二十多岁;也许是朱夫人形象姣美,惹人怜爱,张爱她远远胜过前两个夫人。本来,张在官府办公之余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和兴义府的达官贵人们往来宴会,喝酒作诗取乐。朱夫人进门之后,这种活动越来越少了。府中常常看到老爷和新夫人相携漫步,喁喁细语,花园边和院子的游廊里留下了他们相亲相依的身影。朱夫人性情开朗,待人和善,对张以前的孩子们亲热真诚,既像是母亲,又如同兄弟姐妹。日常里从饮食起居到读书识字,关怀得无微不至,就连女孩们头上戴的小小首饰,她都能想到配给。所以,所有的孩子都愿意和她亲近。
魏氏是张的一个侍妾,为人忠厚善良,比朱夫人长三四岁,深得张的信任。平时侍候张衣着穿戴,都是魏氏负责,朱夫人对她毫无忌妒之情。朱夫人不顾魏氏的反对,硬是称魏氏为姐姐。遇到来往迎送,她总是要征求魏氏的意见:
“姐姐,这事依你看该怎么办?”
说这样的话时,朱夫人一脸的真诚,完全出自于内心。
魏氏出生于一个穷苦人家,娘家人生活拮据。朱夫人知道后,隔三差五地派人给魏家送去粮食和碎银子,就连自己穿旧的衣服也留心收集起来交给魏氏,让她送给娘家人穿,从没流露过对魏氏的轻视之意。魏氏对此心存感激,常常向朱夫人道谢:
“太太,你是个好人儿。”
“谢什么?能有姐姐这样的人作伴,是我的福分啊!”
魏氏有一个两岁的女儿,长得憨厚可爱。朱夫人十分喜欢她,经常把她抱在怀里逗乐儿。有时候还亲自为她梳头、做衣服,把个小女娃儿打扮得如同飞动的小蝴蝶一般。由于嫁进张家后就怀了孕,魏氏担心抱个娃儿会累着朱夫人,就有意让丫鬟们带女儿避开朱夫人。每当此时,朱夫人就笑眯眯地摇摇手:
“姐姐,不要紧,我喜欢娃儿,几天不见娃儿我急哩!再说,我哪有这么娇气哟!”
看到这一切,张更加喜欢朱夫人。为了让朱夫人高兴,他时常让人选购一些金银首饰,送给朱夫人。朱夫人倒并不贪图这些:
“老爷,我又不出门,都是呆在家里,要那么多首饰做啥?家里人口多,钱留着给孩子们日后用吧!读书学习,娶妻出嫁,儿女们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张对儿子和侄子们管教很严,常常板着脸对他们。遇到张厉声教训他们的时候,朱夫人就会在旁边用眼神制止他。等孩子们离开后,她就悄声说:
“老爷,消消气,别发那么大火,都是可怜的没娘的孩子。”
这句话令张心中一动,心软了许多。有时说到朱夫人肚里的孩子,张笑着问她:
“夫人想要个儿子,还是个女儿?”
朱夫人红着脸,低低地说:“我想为老爷添个四公子!”
张听了,抚着她的头哈哈大笑:
“哈哈!夫人,正合我意!”
……
不知过了多久,张才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抬头看看亭外的太阳,已是正午时分了。恰在这时,一个丫头给他添茶来了。
“夫人生了没有?怎么样了?”
“回老爷,听姨娘说,夫人快生了!”
姨娘,这是全府人对魏氏的称呼。
“老爷,姨娘让我禀告老爷,夫人不会有事的,请老爷放心。”
看来,这个丫鬟添茶是次,主要是遵魏氏之命来报信儿的。
张点点头,心中却焦虑不安。
太阳下的花丛中,有几只小麻雀在蹦蹦跳跳,从一个枝头飞到另一个枝头,看上去自在极了。
忽然,他看到一簇火红的月季花,觉得那花的颜色像故乡深秋的柿子那么可爱。
提到故乡秋天的柿子,他的心一下子飞到了故乡。
“啊,故乡,我离开您已是近二十年,现在您如何了呢?”
他轻叹一声,心思又回到朱夫人生产的事儿上。
老女仆王妈急匆匆地来到面前:
“老爷,夫人还没生呢,姨娘说先请老爷吃饭去。”
“王妈,你告诉姨娘,说我要等着夫人生了之后,和大家一道吃。”
王妈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上前来重新为张沏了茶,又急匆匆去了。
时间过得真慢。
他稍微挪了一下躺椅,让自己对着那条路,以便及时看见前来报信的人。然后,他拿起案几上放着的那本《三国演义》来翻动。上次看到诸葛亮“七擒孟获”这一部分就搁下了,一直没有时间续读——尽管这本书他读过好几遍了,但闲暇之余,他还是想再看一遍。
可是,他看不下去。眼睛停留在书上,心思却飞到了朱夫人身边。
迎接一个儿女的到来,他经历过许多次了,但是,这一次特别挂念。
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丫头来为他倒茶。丫头不提夫人,他也不问。他知道,众人明白他在等消息,若是生了,早告诉他了。
太阳开始偏西,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来到了自己的书房。
“告诉姨娘,我在书房里。”他招呼一个丫头道。
丫头应了一声,一路小跑离开了。
这书房距离卧室有几十丈远的路。从窗子望去,能看见出出进进卧室的人。
有丫鬟从卧房里出出进进,端盆的、拿布巾的。王妈偶尔出来交待丫鬟什么又进去了。有一次,他看见那个接生的李婆婆出来,擦了几下子汗,又进去了。李婆婆是本地最好的接生婆,他的儿女都是经过她的手来到这个世界的。
忽然,他看见魏氏出来了,直奔书房而来。
“夫人怎么样了?”
没等魏氏开口,张已迎了上去,问道。
“老爷,您别急,没什么事,头回生孩子,时间都长点。李婆婆说,顶多只要半个时辰。我怕老爷担心……老爷,我去了。”
果真是在半个时辰之后,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从卧室那边传了过来。
“好了,生了!”
张只觉得一颗心放了下来。
“老爷!恭喜老爷,是个公子!夫人生了个公子!”
王妈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很快来到了他面前。
“好!好!夫人好么?”
“夫人好,公子好,母子平安!”
“四公子出生了!”这一消息很快传遍了张府上下。
张沉吟再三,联想起刚刚做过的那个奇怪的梦,为刚生的儿子取名叫之洞。
张添了四公子,自然是件大事。
城中官员豪门、州县的各级官吏,纷纷前来道贺。因为是知府大人喜得公子,礼物自然不能太微薄。一连二十来天,张不断地迎客、设宴,忙得不可开交。
对于朱氏的娘家来说,这也是件大喜事。女儿嫁到知府家不到一年就生了个公子,朱老爷脸上生光,朱老夫人精心为外孙准备了贺喜之物——除了鸡蛋、面、衣服、鞋子等之外,还让人打造了一副黄金饰物:一对小手镯、一对小脚镯、一个长命锁。锁上有四个隶体字:长命百岁。
孩子刚满月,身为四川邛州知州的朱老爷朱绍恩在老夫人的催促下双双来到了兴义府张的家中看望外孙和女儿。
张盛情款待丈人和丈母娘,十分周到。朱老夫人抱着胖乎乎的外孙爱不释手,眼都笑成了一条缝儿。
“小乖乖,我的小心肝儿!”她低着头,好像在和小外孙说话儿。朱氏笑着对母亲说:“妈,看您,您自己一辈子养了几个儿女,还这么喜欢孩子!”
“女儿呀,你是不知道,养自己的儿女是一种感情,看着孙儿辈又是一种感情。人越老,对后辈人越关心了。”
一天傍晚,张在与丈人的谈话之中,提起了自己在之洞出生前做过的那个梦,他问道:
“岳父大人,您看这个梦有何不寻常之处么?”
朱绍恩是嘉庆甲戌进士出身,饱读诗书,对《易经》尤为喜好。他沉吟半晌,微笑着说:
“梦见金甲人于阳光灿烂中送子,这是大吉大利之梦。太阳乃帝王之象,金甲人乃是天帝之臣。这个孩子将来一定会成为朝中重臣,飞黄腾达,光宗耀祖!”
“多谢岳父指点。若果真这样,也是我祖家荫德所致!”
于是,张向岳丈叙说起了自己的家世。
明代永乐年间。
朝廷为了广布人口,开拓偏远之疆土,以发展经济,巩固疆土,作出了一项重大决定:把山西的人口迁到四川、陕西、湖南、湖北、广西等地去。作为中国历史上的一次大移民活动,使山西的许多百姓成了他乡人。“要问祖先来何处,洪洞城北大槐村”这句著名的寻根歌谣,就是那个时候遗留下来的。
从山西迁往各地的人流,车马隆隆,哭声不绝。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故土,谁能平静不语?
女人们念叨着他们住了几十年的老屋、种了几十年的庄稼地、栽了几十年的大树,甚至是家里的一根棍子、一把扫帚。泪水不断地流,鼻涕不断地出。男人们则红着眼睛,紧闭着双唇,一声不吭。只有孩子们对路上的一切感到好奇,东瞅瞅,西望望,没有什么痛苦。在通往京畿的大道上,尘土飞扬。人流之中有一个中年汉子,他带着妻子和两儿一女随着人群缓缓走动。这人就是张的先祖张本。
张本到达京畿县(今北京通县)一带时受命停下来。
“乡亲们,你们就在这里安家落户吧!这是皇上的旨意。”
一个官吏站在高台上,大声对人流说。
张本四下眺望。这是一片开阔的旷野地,视野里没有人烟,和自己一样的移民有上百人。他蹲下身来,抓一把泥土仔细看看,土黑油油的,十分松软。
“孩儿他娘,这是个好地方,别难过了,这土地养人哩!”
看着面色忧郁的妻子,张本自信地劝慰道。他对两个十来岁的儿子招招手:
“盖房安家的事不用你们忙,去吧,读书去,把这些天路上耽搁的时间补回来!张家要想出人头地,就得靠你们读书这条路!”
从此之后,左邻右舍看到的是张本夫妻二人早出晚归劳作的身影,却见不到他们两个日渐长大的儿子。那个简陋的张家小院里却不断有读书声传出。
一晃六七十年过去了,张本的孙子张端成了一只飞出的凤凰,入了官场做官了。当张端做官做到了南直隶繁昌县荻港巡检的时候,他把全家迁到了天津府南皮县(今属河北省),在城东门的印子头置产立业。
为什么张端要选择这个地方安家呢?这里还有一个奇特的故事。
一年前的一个秋天,张端因公事出门路过此处,此处是一个小旅店。看天色已晚,旅店又干净又僻静,张端就带着两个随从住了进去。
开店的是一对老夫妻,带着儿子、媳妇及两个孙子。老夫妻深知和气生财之道,待人十分热情周到。他们把张端三人安置到一间上等客房里,热水送上,一切都收拾停当才离开。由于旅途劳累,张端三人很快进入了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张端突然感到有人在推他:
“喂,起来!这是你的金子!”
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一下子惊醒了。
“嗵!”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他面前。
他坐起来,只见淡淡的烛光里真的有一堆闪闪发光的金子。
惊异之中,他连忙叫醒两个随从。两个随从揉揉发涩的眼睛,都说什么也没看见。他再看刚才堆金子的地方,果然是什么东西也没有。
“大人,你在做梦哩!”
一个随从咕噜了一句,又躺下了。另一个也歪下身去。一会儿,他们都睡着了。
似乎没过多长时间,张端又感到有人在推他:
“喂,这就是你的金子!是真的。”
刚才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忽”地一下,张端又坐了起来。还是刚才那个地方,还是刚才那么大一堆金子,在那儿闪闪发光。
他没有叫醒两个随从,轻轻拿过床头的蜡烛,轻轻地向那堆金子走去。
奇怪的是,快到跟前时,那金子突然不见了。
迷惘之中,他把蜡烛放回原处,坐在床边上发了一阵呆后,又躺下睡着了。
可是,从此时到天亮,有好多次他都感到有人在推他,说那是他的金子,弄得他迷迷糊糊,睡不踏实。
天亮后,他早早起床,走出旅店去,把旅店的前后及所处位置仔细地观察了一遍,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回到他任职的繁昌,顾不上休息,他就把当地的一个老卦师找来了。
把梦境说与老卦师听了之后,老卦师稍一思忖,就朗声道:
“恭喜大人,那旅店乃是你家的发家之所,算是你运气好,偶然碰到了!”
“此话怎么讲?”
张端不解地问。
“大人,古人云:天时,地利,人和,乃是亨通畅达的三大条件。一个国家如此,一个家族也是如此。自古以来,大凡一个家族的发达,首先必须占据宅地的风水,然后加上时运和贵人支持。依小人之见,那个旅店就是一处风水绝好的宅子地。你以它为宅,必将飞黄腾达,子孙昌盛。”
“但是,那旅店是人家的,若是我据为己有,不是夺了人家的美事么?这是缺德啊!缺德之人,又怎能荫护子孙?”
张端反问道。
“大人错了,那宅地对你是风水宝地,对店主却未必如此。如你梦中所见所闻:金子是你的。这句话分明是说,上天有意庇护张家,金子是为张家保留的。大人试想,若是那儿对店主人也是风水之地,店家不早发达了么?大人多出些银两,把那旅店买下来,不亏待他们就是了。”
张端沉思良久,拿出一封五十两的银子交给卦师,叮嘱道:
“此话不可对外人道也!若是日后张家真的发达了,我再重谢先生!”
“这个在下知道。至于说重谢,在下不敢接受。大人试想,你偶然路过那儿住宿,就得了梦中启示,这是天意啊!在下不过把其中奥秘点明一下罢了,怎敢在将来贪天功呢!”
说完,他告辞而去。
一年之后,张端就在那个旅店所在处盖房安家,定居下来了。
说来也怪,自从张端定居于此之后,张家是事事如意,什么都顺。家业越来越大,子孙越来越旺。于是声名渐盛,引起了当地人的注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张家有了“东门张氏”的称号。
俗话说得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张端比起前人更加注重培养后代走读书之路。
二十多年后,张端家又爆出了一件惊动当地的大喜事——儿子张淮进士及第。这时已是明正德年间了。
就在张端当年做梦的那间房的位置,张端辟为张家的厅堂。厅堂正中,供着“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一年四季,堂中香烟不断,张端以此表达对上天的感激。
十几年后,张淮达到了他仕途的高峰——河南按察使。房屋成片,儿孙满堂,远远超过了原来当地的达官贵人。
牢记着父亲的教诲,张淮既保持为官的清廉,又不放弃诗书文章。时人提到他,都对他的为政为文称道不已。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张淮七代传人做了清代山西孝义县知县。在这之后,张家在平稳中不断繁衍。孝义知县的儿子名张怡熊,是张之洞的曾祖父,张的祖父。张怡熊中年之时,被朝廷派往浙江山阴,做了那儿的知县。论起官职,这两代人只做了七品之职,但不减张家风采的乃是他们的人品。
最令张难忘的是自己的父亲张廷琛。
张廷琛,字献侯,继承了张家刻苦读书的精神,博通古今。但是,在科举仕途上却不甚畅顺,最后以贡生资格任四库馆誊录之职。对于为官来说,这实在只是一个两袖清风的文职,不过抄抄写写而已。但在这平凡的职务中的尽职尽责却显示了张廷琛出众的人品——温良恭俭让,一丝不苟地做人。皇上从众人口中常听到对他的赞誉,最后怦然心动,任他为福建漳浦东场盐大使,又提补古田知县。
后来发生的一件大事,再次让张廷琛显示了张家宽厚温良的治家为人精神。
乾隆五十三年,闽浙总督伍拉那等人被朝廷立案查处。原来,身为满洲人的伍拉那有着一种对金钱无限占有的嗜好。虽然他出身于贵族,家财万贯、妻妾成群,却一直在贪得无厌地揽钱。把成堆的金银珠宝堆在面前看着,抚摸着,是他夜深人静后的一大精神享受。对于下属送上的财物,他一律笑纳不说,还侵吞贪污了大量公款。公款里有各种赈济贫民的钱,甚至还有军费。不管违反了法律的哪一条,不管有多大的罪过,只要送给他钱,都可以化险为夷。
有几个占山为王的盗贼,在摸清了他贪财的嗜好后,通过路子和他联络上了,他们定期送给他金银珠宝,他保证不派官兵去搜罗镇压。于是,一时间他统治的地区成了一个黑泥潭。贪官污吏盛行,流匪盗贼横行,贫苦百姓叫苦连天。有正义之士愤然而起,联名上奏朝廷。
上梁不正下梁歪。伍拉那一案不查则已,一查竟查出了他手下的十几个要员都与案子有关,牵进的成员就更多了。
为了保护自己,许多官员主动地揭发有嫌疑的官员。人们吃惊地发现,一些平时口口声声鼓吹忠、孝、节、义的官僚原来也有着诸多贪赃枉法、勾结盗贼的斑斑劣迹。到了最后,能证明与案子无缘的人很少了。
张廷琛以自己的洁身自好,卓然于当时。即使是最善于吹毛求疵的小人,也查不出他有任何腐败行为。事态平静之后,张廷琛不仅没有远离涉案之人,还积极奔走,为许多被人诬陷的官员开脱罪名。因此,有好几个人得以免祸。
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官的行为,人们肃然起敬。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呵!
有一天,一位因张廷琛的洗刷而出了监狱的涉案人专程来张家致谢。临别之时,那家的总管悄悄来到张廷琛身边:
“张老爷,你家第三代要出大人物啊!”
当时,张廷琛以为是恭维致谢之辞,并未在意。等人家走后,把这句话当玩笑说与妻儿听了,他笑道:
“我的儿子们才几岁,他竟说出了我家第三代的事儿!”
谁知几年之后,张廷琛却突然得病去世,撇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几个尚未成年的儿女。
顶梁柱倒了,张家家境一落千丈。此时的张,只有八岁。为了维持生计,张的母亲不断变卖房产。日子虽越过越艰辛,但孩子们的读书不能断。她节衣缩食,一边精打细算,在艰苦中度日,一边激励孩子们好好学习。
寒冷的冬天里,母子几人围着一盆炭火而坐,孩子们念书,她缝补衣服,做鞋子,常常熬到半夜时分。伏天里,她在旁打扇倒水,为孩子们驱赶蚊虫和炎热,看着孩子们写字作文。在十分艰难的岁月里,孩子们渐渐长大了。
嘉庆十八年,张乡试中举,给张家带来了新的曙光。
这时,他们已无法在东门居住下去。张把家迁到了南皮城南面的一个村里——双妙村。几间茅舍,几亩田地,还能让全家勉强度日。而这个小村庄,从此成了张之洞的故里。
对于张之洞来说,他的祖先经过无数个地方的飘泊之后,在这儿落下了根。
在双妙村安了家之后,张依然要在科举上下苦功。但是,这以后他连续六次参加会试都名落孙山。多年的科场失意,使张的心灵布满了伤痕。苍天有眼,这时一件喜事降临张家——张以大挑补为贵州安化知县。
原来,乾隆皇帝之后朝廷出台了这样一个制度:凡是三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由国家挑选其中的一等的任以知县。这也是对那些苦心为学为人,而运气却不好的读书人的一种补偿。
随着张到贵州赴任,全家一同前往,日子也一天天地好起来。
张的才华很快在为官中显示出来,因政绩突出,他被调任贵筑知县,又升为古州同知,最后升为兴义府知府……
“岳父大人,人家说我张家在之洞这一代要出大人物,但愿能实现吧!”
张深深叹了口气,似乎依然沉浸在往事之中。
秋去春来,转眼之洞已是半岁多了。朱夫人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喜不胜收。做姑娘时,她就喜欢弹琴,如今儿子已会坐了,她重新弹琴了。她有两架古琴,一个是筝,一个是木琴。
这两架琴都是年代久远的珍品。作为父母的掌上明珠,这是她八岁学琴那年,父亲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古玩店里买来送给她的。两架琴各自都有一个外套,一个金黄色,一个棕色,缎子质地,十分华贵。
筝声深沉悠远,木琴清脆悠扬。不论是弹奏起哪一架,都会吸引住小小的之洞,即使是正在哭闹,听到琴声他也会戛然而止,一双乌黑的小眼睛盯着母亲在琴上移动的手指。家中的男女仆人也喜吹听朱夫人弹琴,有时因驻足倾听而耽误了砍柴、扫地、洗衣物。朱夫人并不责怪他们,笑着说:
“谁不喜欢听琴?我在家做姑娘时,因弹琴、听琴常常忘了吃饭哩!”
除了朱夫人,抱之洞最多的人就是魏氏了。一天,她摸着之洞红扑扑的小脸,若有所思地对朱夫人说:
“太太,我要是有这么个可爱的儿子该多好!”
朱夫人说:
“你的女儿那么漂亮,也让我羡慕哩!”
“可是,太太,那毕竟只是个女娃呀!”魏氏叹了一口气,目光低了下去。
朱夫人心中一动。是呀,作为一个偏房,出身又贫贱,若是没有儿子,也难让家人重视。
“姐姐”,朱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还年轻,还怕生不出儿子么?”
“太太,”魏氏眼里突然涌出了泪光,“不瞒太太说,看相的说我命中无子啊!”
“别胡说了,你现在只有一个女儿,天长着呢!怎么会没有儿子?”
之洞刚满周岁就会讲话了。虽然只能说很短的句子,口齿却十分清晰。一日中午,之洞闹,朱夫人把他放进摇篮之中,一边摇一边随口吟诵起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摇篮中的之洞开始静下来,不大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之后,朱夫人让丫鬟喂了他点水,让他一个人在竹床上玩耍。之洞摇着小波浪鼓儿,口中念道: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朱夫人此刻正和一个丫鬟下棋,一听此言吓了一跳,旁边的几个丫头奶妈也都愣住了。
朱夫人一下子奔到竹床边,将之洞抱在怀里:
“好乖乖,你再念一遍给娘听听!”
之洞应声,真的又念了一遍。
“啧!”
朱夫人猛地亲了一下之洞,把他高高地举了起来:“好儿子!”
接着,朱夫人又教了之洞几首小诗:李白的《静夜思》、李贺的《马诗》、杜牧的《山行》。
每一首只两三遍,之洞就全记住了。
当天,张从衙门一回家,朱夫人就喜滋滋地向他说了一遍。张试着让之洞背一遍,全都应声而出。
“孺子可教也!”
张笑眯眯地称颂着,一把把之洞抱进怀中。
几个哥哥姐姐得知四弟如此聪颖,都来教他背诗,全当逗乐儿。朱夫人则亲自写了一些方块形的卡片儿,教他认字。到之洞两岁时,已经能断断续续地读成段的文章了。
就在之洞过了两周岁生日之后,朱夫人染上了痨病。张想尽了办法为夫人看病,却没有效果,朱夫人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到了秋天,她的痰中带上了血丝,深秋时节,则常常吐血了。当之洞过完三周岁生日时,朱夫人已病入膏肓。
初冬时节,朱夫人已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她的目光越来越柔和,就像无助的羔羊。为了防止传染,她不让儿子之洞走近他。有时整天地,她的目光都盯在小之洞身上。看他念诗,看他吃饭,看他玩耍,目光中全是爱意。越是不能接近她,小之洞越是想接近她。多少次,他奋力挣脱奶妈或丫鬟的手,扑到母亲的面前:
“娘,你好点了么?你什么时候能弹琴呀?我都等急啦!”
“娘,你为什么不亲孝达了(孝达是之洞的字)?”
“娘,你饿么?我拿东西给你吃!”
……
每当这时,朱夫人就会热泪盈眶,哽咽着道:
“好孩子,娘的好乖乖……”
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朱夫人开始安排儿子的未来。一天晚上,她让人叫来了魏氏。
“姐姐,我没有多少日子了,想跟你说说心里话儿。”
拉着魏氏的手,朱夫人显得十分镇静。魏氏心一惊,说道:
“太太别胡说,太太很快就会好了,春天快到了。”
朱夫人苦笑一下:“别瞒我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清楚。姐姐,你看我们姐妹俩相处得如何?”
“太太待我不薄,我都记在心里了。”
“姐姐喜欢孝达么?”
“当然喜欢,那么聪明的孩子,全府上下,哪个不喜欢哟!”
“姐姐,我有一件事求姐姐。”
“太太,你说吧。”
“我想把孝达托付给你,给你做儿子,行么?”
“太太……”
“你说愿意不愿意?”
“太太……”
“你不愿意?”
“不,太太,我愿意!”
“这就好了。姐姐,我来这世上二十多年,就留下这么一个根蒂儿,就交给姐姐了。”
“太太,我……”
魏氏再也止不住泪水,哭出声来。
“别哭,姐姐,这都是命哇!我知道我是个短命人。我死了,老爷有你照顾,我不太担心,就是放心不下孝达。他还太小哇!老爷是一个大男人,怎会看护好一个孩子?我把孩子交给你,你一定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此生我无法报答你的恩情,只有等来生了。”
说到这儿,朱夫人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太太呀!”
魏氏拉着朱夫人的手,放声大哭。
朱夫人挣扎着坐起身来,让魏氏拿来纸和笔,用颤抖的手写下两行字:
孝达吾儿:
好好读书,立志成人!
写毕,已是气喘不止。
“好好保存,姐姐,等孝达成人,交给他!”朱夫人这才让丫鬟扶着,躺了下去。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朱夫人突然有了精神。已经几天没进水米的她突然叫道:
“我饿了,拿点米粥来。”
一小碗米粥吃下后,她那苍白的脸颊竟有了红晕,眼睛也有了光采。
“孝达儿呢?叫他来给我看看!”
魏氏连忙叫人把之洞领到她面前。娘儿俩面对面,朱夫人问了许多衣食读书之事。魏氏见了,不知真情,连忙派人把张喊了过来。
“老爷,夫人突然好了许多,快看哪!”
张点点头,脸上硬挤出了一丝笑意。经历过几次丧事的他心中一凉:
“这是回光返照啊!”
从朱夫人房里出来,张暗中令家人整治所有的丧仪用具。
入夜之后,魏氏让人安顿朱夫人睡下,又让两个丫头看在旁边,就回到自己房中休息了。
约摸半夜时分,魏氏忽然看见朱夫人身穿一袭月白色衣衫,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来到她的床边,深情地对她说:
“姐姐,看护好孝达儿,我去了!”
魏氏一惊,翻身坐起,什么也没有。只见烛影摇晃,窗外月光朦胧,冷风淅淅,十分阴森,她不禁头发竖起。下床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朱夫人屋里。
“太太!太太!”
魏氏急促的呼唤惊醒了两个迷迷糊糊的丫头。
连喊几声,毫无回应。魏氏惊惊颤颤地伸手在朱夫人面前试了试鼻息,一丝全无。她全身冰凉,忙说道:
“快!快禀报老爷,太太过世了!”说着,泪水已滚落下来了。
不能告诉之洞事情的真相,但大礼还是要行的。魏氏抱着他叩头、致哀、戴孝。到处是哭声,抽泣声。小小的之洞似乎明白了什么,不说不叫也不闹,小脸上是一片哀伤。对于娘,他只问过魏氏一次:
“姨娘,娘呢?她上哪儿去了?”
“你娘……她到远方看病去了。”
“娘啥时回来哟?”
“娃呀,等你长大了,你娘就回来了。”
他鼓了鼓小嘴,不再说话了。
数天之后,朱夫人的灵柩被送往张的老家——河北南皮。落叶归根,作为张家的媳妇,她必须葬在张家的祖坟里,和张家的祖上在一起。
一切处理妥当,张把魏氏叫到了自己房里。
魏氏抱着小之洞,低眉顺眼在那儿等着发话儿。
张叫来之洞的奶妈:“把孝达带出去,我有话跟魏姨太说。”
“我不说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张看着魏氏,轻轻地说,“太太把孝达托付给你,这正合我意。你到我家好几年了……孝达这娃儿也依靠你。从今之后,你要一心抚养这个没娘的孩儿,三岁,他太小了。没有娘的照料,他难以长大成人。你放心,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亏待你。至于孝达,我会让他把你永远当亲娘对待。”
张声音低沉,满含着沉痛。
“老爷!”
魏氏泪流满面。作为一个没有儿子的女人,最担心的是老无所养。听此一席话,她心中有了底。想到之洞三岁就没了亲娘,她一阵心酸:
“老爷,我知道了。只要我在世一天,我就真正做这娃儿的娘一天。”
从此之后,魏氏和之洞形影不离。魏氏时时处处呵护着小之洞,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她自己的女儿,倒看顾得少了。
朱夫人留下了许多遗物,魏氏把它们分类打点成包,一一装进箱里。至于那两尊古琴,她更是精心包裹,在锦囊之外又加了一层绸缎。这些东西,她全都锁在朱夫人去世的那间房里。
“都给孝达儿留着,也算是对夫人的一点纪念。唉,人生一世,总得留下点印迹吧!”
她一边收拾,一边流着泪对丫鬟说。
这年的春天,之洞出了水痘。为防止之洞因出水痘留下什么后遗症,魏氏在之洞的小床边整整守了七天七夜。之洞度过了险关后,她人整个瘦了一圈。当之洞发烧烧得迷迷糊糊时,不断喊叫:
“娘!娘!我要娘!”
魏氏流着泪俯下身子,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轻声哄道:
“乖乖,我的好乖乖,娘在这儿!”
感情是培养的。之洞病好之后,和魏氏更亲近了。仿佛懂得了什么,他再也不在魏氏面前闹着要找娘了。
一待之洞身体康复,魏氏就带着之洞到处走动。她明白,孩子的身子骨需要活动。身体结实了,才能抵抗得了病病灾灾。
张对之洞的三个哥哥五个姐姐管教甚严,尤其是对几个男孩子。继承了张家的传统治家思想,他非常重视几个男孩子的读书。三个孩子,每人都有自己的老师,每人都有自己的书房。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大书房。大书房里有四五十个大书橱。与各自书房藏的经、史、子、集所不同的是,这大书房所藏之书多是各类杂书,诸如野史、笔记、小说之类。除了每日规定的课程之外,每个人都可以随意到大书房中看自己喜欢的书。所以,三个男孩子知识面都很宽。
女孩子们也常常来看书,在看书中消磨闲暇时光。
之洞四岁生日那天,魏氏在忙完送往迎来的事儿之后,对张说:
“老爷,我有关于孝达儿的事对老爷说。”
看她一脸的严肃,张吃了一惊:
“怎么?这孩子有难缠的地方么?”
“不是,老爷。夫人把孩子托付给我,是给我加了一副担子。我想,我不能只想着把他养大成人,还要让他长大成才。别的少爷都有老师和书房,我的四少爷也该有了。”
“唔——是这事儿。”张舒了一口气,“这事我记着呢,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都是六岁启蒙的,四少爷才四岁,还有两年哪!到时候,我会按时办理的。”
“老爷,”一向顺从的魏氏却坚持着,“四少爷与众不同,他太聪明了。自从夫人去世后,他的性情也变了,像个小大人似的。我请老爷破个例,从明天起就给四少爷请老师,置书房。老爷,我带的孩子我清楚,这孩子顶事儿。若是不信,老爷可以自己考考他。”
张听了,深深地点点头。一会儿,他让人把之洞叫了进来。
“孝达,你现在想请老师教你读书么?”
摸着之洞的头,张低头问道。
“想!”
“读书很苦,要起早,要睡迟,要挨打,你知道么?”
“知道,爹,只要我读得好,我不会挨打的。”
小之洞昂着头,脆生生地答着。
“那么,爹问你,你为什么想读书呢?”张蹲下身子,面对着之洞,笑了。
之洞的小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并不回答。
“你说说,为什么?”
张又重问一遍。
“因为……因为我娘给我写了八个字:好好读书,立志成人!”
忽然间,之洞的小眼睛里涌满了泪水。但是,他没有让泪水掉下来。
张心中一热:“好儿子!爹依你。”
第二天下午,一个饱读诗书的人来到张家。他就是被张请来作之洞启蒙老师的人——附生何养源。
开篇学习的乃是经书之首——《诗经》。第一章是《关雎》。何养源只讲了一个时辰,之洞就把逐字逐句的意思弄通了,也会背了。听着之洞流顺畅达的复述和背诵,何养源惊得目瞪口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娃儿。
学得快、记得牢,这只是之洞的一个特长,他有时还能冒出一个与众不同的解释。在讲到《小雅·采薇》这一章时,里面出现了“狁孔棘”这一句。何养源道:
“这个‘棘’,是个通假字,通‘急’。意思是说狁人逼迫得太急了。”
说着,他又把“棘”字写在纸上,说道:“‘棘’与‘急’通,这是同音通假。”
他又把“棘”的各种书体写下来,“从造字法上来说,这是个会意字。”
小之洞盯着“棘”看了一会,问道:“先生,这个‘棘’不也可以理解为‘难以对付’么?荆棘扎手,就是难对付。这句话理解为‘狁人太难对付’,岂不更好?”
何养源吃了一惊,这可是一个没听说过的解法。他看看那一句,又看看之洞:
“有道理啊,唔,有道理!”
中午就餐时,何养源把这一细节原原本本向张说了一遍,赞道:
“四公子聪颖过人,悟性极好,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好的一个。”
得到老师的夸奖,更激发了之洞的学习兴趣。无论看什么书,他都有一种劲头——不管熬到什么时候,他都得彻底吃透。所以,即使是上课完毕之后,他依然伏案苦读苦思。魏氏看着他刻苦的样子,心疼地说:
“这孩子难道是着了迷了么?小小年纪,为什么能在书桌旁久坐不起?莫不是太太的阴魂教导所致?”
她所能做的,只是变着法给之洞弄好吃的,或是找借口让之洞走出书房到外面去活动活动手脚。有许多个夜晚,魏氏静坐在书房的一角,两眼盯着之洞那小小的背影。她不敢惊扰他,又不忍心离开他。烛光下,那单薄的小人儿写写画画,想想看看,俨然是一个肩负重任的大人在苦心为学。严冬时间,她每隔半个时辰就给之洞换一次怀中揣着的暖壶的水,好让热气温暖着那个小身体。之洞脚边的那个火钵里的火,总是被拨得旺旺的。夏天,她坐在之洞的身后,悄没声息地为他打扇,驱蚊。全府人都说,魏氏待之洞比亲生儿子还好。
转眼两年过去了,对于张来说,已失去妻子三周年了。看着知府大人没有正室,有人又开始上门为张提亲,然而,张却拒绝了。
开始,人家还以为张嫌门第不对,或女方貌不称意,当张托辞说自己年岁大了时,大家才知道他是另有想法了。因为在这时,别说张还不到五十岁,就是许多富贵之家七十岁的主人,还有纳妾生子的哩。
原来,张确实是另有一种想法。
前两位夫人过世,已在他的心中留下一道道伤痕,到朱夫人去世后,一个念头忽然在他心中生出:
“莫非我命中有克妻之灾?”
这事非同小可,不能传扬出去。他自己翻了翻卦书,找不出什么依据。闲来无事把自己的住所端详了许久,也没发现什么征兆。有一天,他暗中找来一个打卦的。
“老爷,您猜的八九不离十。从您面相上看,确有克妻之命,但对偏房却无碍。恕我直言,老爷已死了三房夫人,若再娶正室,依然不会超过四年,还会……”
张点点头,深深叹了口气。
“老爷,在下看来,老爷命中还有两子三女。这两子三女,皆出自偏房,且是另一偏房。”
“唔!”
张重重谢了他,送他出了门。
几天之后,魏氏饭后和张一同在厅里喝茶,问张道:
“老爷,夫人去世已几年了,这家中也该有新太太了。这段日子来提亲的人不少,老爷该挑一个了。我是个命中无子的人,老爷还年轻,又喜欢多子多孙,我劝老爷早早娶一个正房太太,且家里家外,没有主事撑门面的女人是不行的啊!”
张看着她:“感谢你的一番好意,想得周到。可是,这些日子我悟出来了,我可能是命硬的人,命硬的人大多克亲人。我大概克的是正房太太吧。我想妥了,这辈子再不娶正房夫人了。你为人诚实忠厚,这个家就由你来当。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是这家的女主人。别再提你没生儿子的事,孝达儿就是你的儿子。”
“老爷……”
魏氏听了这番话,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哽咽着叫了一句。她停了好一会儿,又说:
“老爷,若真的如你说的那样,就娶一房姨太太吧!我年纪大了,又是个干粗活出身的人,侍候老爷不能那么令老爷称心。娶个年轻的姨太太来家,让老爷高兴高兴。再说,我也有伴儿了。家中这么多孩子,多一个当娘的也好哇!”
张沉思良久,说:
“那就依你的话。但是,你算长房,这家里的事由你撑着。记住,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是这个家的内当家啊!”
“老爷,我记住了。”
魏氏含泪点了点头。
也许是灵性所致,之洞自从母亲死后就改变了许多,不再像三岁之前那样活蹦乱跳,欢声笑语不断了,常常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话,更少了笑脸。细心的魏氏从渐渐长大的之洞苦苦读书上体会到了那种丧母的孩子特有的倔强、凄苦、寡语。除此之外,她还发现了孩子对母亲的思念。
一天中午,很热,府里的少爷和小姐几乎全在午休,只有之洞没有睡。就在魏氏低头看衣服尺寸的当儿,之洞悄悄走了出去。魏氏发现后,就到院子里去找。远远地,她看见之洞在水池边的栏杆上趴着呢!
悄悄走过去,她想看个究竟。
因为,她经常看到之洞一个人趴在栏杆边上一动也不动,只是不知他在干什么。
轻手轻脚,她走到之洞的身后。隐隐地,他听到之洞在喁喁说话。心中一惊,她向前移了几步,想听听他这个几岁的娃儿在自语什么。
“小鱼儿,快来,你们吃米饭吧!”
一边说着,之洞一边把手中的一个饭团儿扔在水里。饭团儿散了,吸引了一群小鱼儿争抢。
“小鱼儿,你们有娘么?亲生的娘,你们有么?”
“小鱼儿,我没有亲娘了,我亲娘死了。他们不说,我也知道。”
“小鱼儿,我亲娘会弹琴,会画画,会念诗,她可疼我啦!”
“小鱼儿,那几条大鱼是你们的亲娘么?魏姨娘常领着我,但我知道她不是我娘。我也知道她是真疼我,可还不是我娘。”
“吃吧,吃吧,吃饱了就不会想娘了。可是,我什么时候都想娘啊!”
……
魏氏听得泪流满面,她捂住自己的嘴,轻轻倒退着,之后,转身进了房,不禁失声痛哭。
“可怜的孩子啊!”
王妈看见了,惊慌失措地问道:
“姨太,姨太,魏姨太,你怎么啦?”
魏氏摇摇头,却说不出话来。王妈吓得一下抓住她的手:
“魏姨太,出了什么事了?”
魏氏看她声音越来越大,怕惊动了其他人,极力止住了哭,把刚才见到的一切告诉了她。
“可怜的四少爷,有心的四少爷!”
王妈也流了泪,再三感叹。
“王妈,你别惊了他!”看到王妈想去看之洞的样子,魏氏连忙拦住了。“王妈,这孩子心细,别惊了他,我俩心中明白就行了。谁生的孩子想念谁,这是人的天性啊!要不然人家怎会说是血浓于水呢?”
“姨太太,我们咋对待他呢?”
“只有多疼他,暖他的心,时间久了,也许会好过些。四五岁的孩子,心里就这么苦,这叫人心里怎么好过?我还是有不到的地方,对不住死去的太太。”
说着,魏氏又流了泪。
“魏姨太,你别怪自己,这是天性。你想,一般四五岁的娃儿知道什么?对什么都还迷迷糊糊的哩,只有四少爷不一般,这么有灵性儿。”
王妈劝慰着魏氏。这时,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魏氏连忙使了个眼色,王妈知道是之洞回房来了,连忙擦擦眼睛,两人都装作没事儿一般。
“孝达,你渴不渴?”
魏氏迎上前去,问之洞。之洞摇摇头,盯着魏氏看了一会儿,又看看王妈,静静地问:
“姨娘,你们怎么了?”
“没怎么呀?”
“我看姨娘像刚刚哭过。”之洞慢慢说。
魏氏一惊,忙说:“傻孩子,姨娘眼里刚飞进了一只小飞虫,是王妈帮我弄出来了。你一定看到我眼睛红了,才这么猜的吧?”
之洞又看看王妈。王妈忙挤出笑来:
“四少爷,是真的,你姨娘平白无故哭什么哩?真是小孩子。”
之洞似信非信。过了一小会儿,他忽然说:“姨娘,我渴了。”
“唔,好孩子,姨娘烧了绿豆汤,晾着呢,我给你端去!”魏氏喜形于色。
王妈则连忙走过去:“姨太,我去拿,你先给少爷洗洗脸,看他热的。”
“好哇!王妈,你去端,我俩一起照顾四少爷!”魏氏心领神会,笑道。
从此,魏氏对之洞更疼爱了。
几个月之后,魏氏又怀孕了。她一边精心地照顾之洞和自己的女儿,一边抽时间做些婴儿穿用的东西,小被子、小衣服、小帽子以及尿布之类。当然,这些东西清一色全是照生女孩儿准备的。命中无子,这是她认了的。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三月,魏氏竟生下了一个男孩子。
听到接生婆的报喜,魏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会的,你看清了么?我是个命中无子的人——算命先生都这么说的?”
“姨娘,是个小子,你看,你看!”
接生婆把满身通红的小子的屁股对着魏氏直嚷。
魏氏侧过头,仔细地看着。呀!可不是么,孩子真的长着小鸡鸡!
她一下子哭了:“真是个儿子哩!”
张也是十二分惊喜,他当即向祖宗的牌位烧香叩头。
晚上,疲惫而又欢喜的魏氏睡得很香。
约摸半夜时分,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是这一家么?”
“是这一家。”
“是这个女人么?”
“是她!”
她循声望去,只见两个小吏般的人正站在她的家门口指手划脚地议论着什么。
一个瘦点,一个胖点。
他们抬着一只大筐。瘦子从筐里摸索着什么。一会儿,竟抱出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
“是这个女孩子么?”他问胖子。
“不是,改了。”
“改了?这家不是女孩么?”
“老爷说了,这家的女人行善积德,对待别人的儿子如同己出,赐给她个儿子作奖赏。”
胖子弯腰从筐里抱了另外一个孩子,向前来,递到她的手上:
“给,这是你的孩子!”
她低头一看,啊,正是她的儿子——浑身红扑扑的,肉滚滚的。
“哇——,哇——,哇——”
一阵有力的婴儿哭声把她惊醒了,她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个梦。那边,奶妈正抱起哭着的孩子。
她令人叫来王妈,把方才做的梦向王妈说了。王妈高兴地说:
“姨娘,这是你拉扯孝达积的德。一个没娘的孩子,你对他比亲生的还要亲,这谁不知道?上天有眼哩!姨娘,常言说得好:算得着命,算不着天啊!”
魏氏眼里闪着泪花,点点头:“我只是看孝达儿可怜,也是打心里喜欢他,并不想从中得到什么。感谢老天,感谢老天爷啊!”
从此之后,魏氏不仅没有因自己的儿子减少对之洞的关爱,反而更珍惜之洞了。她常说:
“孝达儿是个大面子的孩子,若不是看在他的面上,老天爷怎会给我一个儿子哩?”
她为了之洞的读书、穿衣、吃饭,常常顾不了自己的孩子,小小的之洞心里明白。有一天,一向不喜欢表白的他拉着魏氏的手说:
“姨娘,你对我太好了,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当大官,买一大堆好吃的东西给姨娘。”
魏氏一把抱起他:“孩子,姨娘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你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梅雨季节又来了。
这是一个十分漫长的梅雨天,绵绵的细雨密密地斜织着,一直下了二十多天。到天放晴的时候,全府上下的东西都生出了淡淡的霉味儿。魏氏指挥着全府上下的男女仆人,把发霉的东西都搬出来晒太阳。
最后,魏氏把收藏朱夫人遗物的那房里的东西也让人搬出来了。
这一天,魏氏故意让老师何养源把之洞带到一个偏静的院子里去读书,她知道,见到母亲的遗物这孩子会暗中伤心。
但是,到了快中午的时候,之洞还是悄悄摸到了晒东西的小院子。等何先生找到他时,一下子被他的样子打动了。
明媚的太阳下,之洞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衣物堆中的那两架古琴前。泪水在他脸上无声地流淌,一双小手抚在锦囊上。
何先生轻轻走到他身边,又轻轻把手放在他的头上。
之洞抬头看见是他,哽咽着叫了一声:“老师。”
何先生无声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把两架古琴拿起来,对之洞说:
“来,放进你的房里去!”
之洞乖乖地跟着。走进之洞的书房,何先生把琴放在了靠东边墙上的一个大案几上。
“这么,行么?”
“老师,行!”
“来,坐下!”
何养源自己先坐下,又指了指身边的一个木椅子对之洞说。
“听说你母亲最喜欢弹琴?”
等之洞坐下,何先生问。
“是的,老师。”
“告诉老师,你最喜欢母亲什么?”
“最喜欢听我娘弹琴。老师,我只记得她弹琴的样子了。眼睛看着远方,像在想着什么。从不看琴,她什么都会弹,弹得也最好。孔老夫子说,他听了《韶》、《虞》这两支曲子后,三月不知肉味。先生,你若是听过我娘弹琴,你会觉得什么都忘了,可惜,她死了……”
“之洞,你别难受了,听老师说。”何先生看着他,拍了拍他的手。
“之洞,人生到这个世上,是有时间限制的。有的人能活七八十岁,甚至九十多,有的人只有短暂的几年、一二十年。不管活多久,这不是人自己能把握的。母亲生下了孩子,母亲当然和孩子最亲。之洞,母亲一般都会抛下孩子早早到天帝那儿去。你只有五六岁,就没有娘了,而我,五六十了,也没有娘了。但是,不管多大年纪的人没有了娘,都在心里难受。看见你刚才站在你娘的古琴面前伤心流泪,我也不好受。之洞,老师也没有娘了啊!一个人不管长到多大,都是娘的孩子,没有娘都难受。怎么办?那就要好好生活,让娘在天上放心。你娘不是希望你好好读书,将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么?照着他的话去做吧!这两架古琴上有你娘的手迹、心声,看到了它们,你就如同看到了她。别难过了,只要你刻苦读书,将来成人成材,你娘就放心了。”
“老师,我记住了!”
又是三年过去了,张看魏氏一个女人操持着这么一大家人的生活,一天到晚累得喘不过气来,就又纳了一房妾。这是一个姓史的女人,善良而胆小。她深明小妾的处境,极守本分。她的到来,没有给之洞带来什么不好的感觉。
这期间,张为儿子们又请了几位老师:拔贡曾蝲之,附贡张蔚斋,举人黄升三、王可贞、张肖、赵斗山,进士敖慕韩都先后走进张府为师。不管公务多么繁忙,张每隔十来天都要亲自检查督促儿子们的学习进程。老师的严厉,父亲的督促,孩子自己的勤勉,使各人的学业大有长进。刚过完九岁生日之时,之洞已完成了全部四书五经的学习了。
“父亲,以后我读哪些书?”
之洞劲头十足,问父亲。
“香涛”,这是父亲最近又给他取的小字,“按常规来说,你该学习作诗写文了。可是,只写文不会有什么长进,还要读书才行。从今之后,你可以读些古文,先生会为你选择的。”
“父亲,请先生赶紧为我安排日程吧!我要快点读书,快点长大,去考进士!”
“哈哈!”张笑了,抚了抚他的头。
“儿子们!”张面对儿子们——到此为止,他已有六个子侄,八个女儿。“古人说得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作为读书人,只读书还不够,还必须去看天下。这个城很小,却也是个风景秀丽之地,你们大点的,以后就结伴出去走走,看看名胜古迹。天气好时,就去游游周围的山川。这一带就是山多,有看头。那山峰,那树木、沟壑、飞禽走兽,都是写作的题材。”
“是,父亲!”
弟兄几个悄悄交流了一下眼光,喜滋滋地齐声应道。
“不过,你们绝不许在外面张扬。兴义府本来就引人注目,假若稍一张扬,就易引来非议。温良恭俭让,这是每个人的行为准则!”
“是,父亲!”
第二天一大早,弟兄几个来到了张府隔壁的试院,父亲的一个小吏带着他们。
虽然只有一墙之隔,之洞却是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试院,就是学子们应试的地方,自然别有一番风景。
“好大的院子!”
之洞大叫一声,信步而走。放眼望去,这个院大约有八十亩地大小。正对大门,是考试的厅堂,高大宽敞,雕花的高大窗户透着一股雅致之气。两边,是两排待试厅,是供士子们等待考试休息温习的地方。房前厅后,到处是高耸入云的树木。由于树木格外繁茂,地上几乎看不见什么大片大片的太阳地。靠近院墙,种满了各类花草,收拾得井然有条。所到之处,地上无杂草落叶,树上无枯枝,显得十分洁净。看房子顶上,陶瓦整齐,飞檐翘起,肃静中有几分灵秀之气。
“这儿真是读书的好地方!”
之洞喜笑颜开,对走在身后的之渊说。
“当然喽,读书之处讲究一个静,一个雅。静让人心凝,雅让人心洁。何况这是试院呢!”
之渊以前来过这里,所以显得从容自如,并不惊奇。看着之洞欢快的样子,他也是笑容满面。
“之洞,走,向里去!”
跟着之渊,他来到院子的最后边。一片天地展现在他面前——这里到处是人工堆放的各种奇石,名贵的树木,石铺的幽曲小径,仿佛是自然的山间一般。各种鸟儿的鸣叫悦耳动听。有一种空谷传音的效果。
“三哥!”之洞回头一叫,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随叫声而起的回声立即响起:“三哥!”“三哥!”“三哥!”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回声!”之洞惊异地瞪着眼睛问之渊。
“声音向前起,若是遇到阻挡,就会形成回声。四弟,你看,这面巨石堆砌,高高耸立,把声音都挡回来了,自然就有回声了!”
“三哥,这里真像一个仙境!”
“之洞,你看那边是什么?”
之洞顺着之渊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亭子映入眼帘。他快步绕过一片石林和大树,走到亭子跟前。红色的柱子,黄色的顶边,绿色的顶子。与诸亭子不同,这个亭子有三层,第一层是空的,二、三层是阁子。他登上第二层,里面窗明几净,十分清爽。一把檀香木椅傍几而放。
四面的木墙是活动的,可以左推右移。从移开的方框,能尽览周围的景色:地上是日影移动,竹影婆娑可爱;空中是鸟鸣阵阵,荡人心扉;天上白云悠悠,让人觉得天高地远,人生无际。
看匾额,原来这亭子叫“天香阁”。
“三哥,我若能天天来这儿就好了!”
之洞无限羡慕地说。
“四弟,家里有你的书房,不也挺自由么?”之渊笑着问。
“三哥,家中的书房好是好,但外面脚步声不断,鸡犬之声不息,太扰人了。”
“好哇,四弟,你若喜欢,我常带你来!”
“三哥真好!”之洞一跃而起,快活极了。之渊看到他这样子,心中道:
“四弟平日能多一些这样的开朗该多好哇!”
秋去春来,不觉已是第三年秋天。之洞读书识字又有了不小的长进。一天,他悄悄走到张身边,双手呈上一个厚厚的本子。
“爹,孩儿请爹过目!”
之洞眼里闪着光,脆声地说。
张心中想:这孩子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今儿个有什么高兴的事?瞧他眼里的光采!
“这是什么?”
张问之洞,手已接过了那个本子。
“请爹自个儿打开!”
之洞说这话时,小脸上全是自豪。
打开首页,张只见上面写着一行隶书:《天香阁十二龄草》。
“《天香阁十二龄草》?这是谁写的?”
张一时没明白过来,不解地问。
“爹,您连孩儿的年龄都忘了?”
之洞的小脸一下子拉了下来。没娘的孩子最敏感别人对他的不关心了。
魏氏正在一边,连忙向张使了个眼色。张会意,一笑:
“小子,这是你写的啦!”
之洞的脸上又漾上笑来,眼睁睁地看着爹。
“啊,是诗集!”张翻开,禁不住说了一声,一页页看下去。
诗集里有五言、七言诗,有近体、有古体诗。每一首都像个样子。张不住地点头,不停地往后翻。
之洞看着看着,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张差人将之洞的诗集寄给了自己的堂兄——小儿的诗作,他自己觉得不错还不行。
但是,他没有夸赞之洞,只是询问他读书缺少什么:
“香涛,以后缺什么,直接跟爹说都行!”
一个多月后,张收到了兄长的回信。在信中,堂兄对之洞的诗作大加称赞,以为之洞将来必成栋梁。“但是,千万勿要外露,以免小子起骄傲之心。同时,只有敛才勿露,才有利于小子成大气候。”
这天晚上,张忽然把之洞叫到面前。
“爹叫儿有何要事?”
之洞不知何事,心中有点惶惑。记得有几次兄弟挨打受责,都是晚上。所以一进门,之洞的问话就带着小心。
明亮的灯光下,之洞看见父亲正在饮酒,八仙桌上几碟炒菜并无特别之处。“爹很少晚上喝酒的,今天怎么了?”他心中嘀咕着,向爹的脸上望去。
张红光满面,漾着一团喜色。史氏在旁边斟着酒。
“是四少爷么?来来来!是香涛!”
张直招手,让之洞到桌前。之洞迟疑着,“父亲从不让我们沾酒,这是什么意思?”
“史姨娘,给四少爷拿酒杯来!倒上!”
“香涛”,张亲自把酒杯放在之洞面前,“干了这一杯!”
“爹,孩儿……”
“干了!香涛,你大伯回信了,直夸你诗文写得好!爹高兴,觉得将来有法见你那死去的娘了!”
张这一句满怀深情的话让之洞心一热,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什么也没说,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吭、吭、吭!”
一阵热辣劲儿刺得他直咳嗽,眼泪也泛了上来,但是,一种精神让他挺住了。
“老爷,你看少爷咳的!”
史氏看见张又递了一杯给之洞,连忙小声说。
“这算什么?一个男人不会饮酒哪行?干了它,香涛!”
张一片豪情,对儿子说。
之洞又是一饮而尽。
“好!是我张家的后代,有种!”
张高声赞道。他说完,转身从身后的几案上拿过一个精致的盒子,放在了之洞面前。
“这个,送给你!”
之洞轻轻打开。一方浅青色的砚台展现在之洞面前。
这是一方稀有的歙砚,浅青色的底子,上面带着几道乳白色的花纹。仔细看那花纹,能看出那纹路是一只凤凰的模样。
“爹,这不是两年前您请人购买的那台歙砚么?”
“是啊,爹送给你啦!”
“爹,那么贵重的东西……”
“砚台再贵重,还不是为了写字用的?爹送给你,希望你好自为之!”
张深情地看着儿子的眼睛。
“谢谢爹!”
之洞包好砚台,内心一阵欢喜。他听哥哥们说起过这方砚台,根本没想到爹会把它送给自己,这是一份重托啊!
尽管张对儿子的才学含而不露,之洞的名声还是逐渐传播开了。别人不说,那些教过他的老师就是最有权威的宣传者。
人生在世,作父母和老师的人在有些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其中有一点,就是无论老师还是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学生或儿女超过自己。在久闻之洞的勤学有才名声后,有一个人主动走进了兴义府。此人就是独山府署理知府韩超。
韩超自己诗书满腹,为人正直,颇负盛名。作为一方百姓的父母官,他最关心的是百姓的疾苦与读书人的学业品德,一向为读书人广开成才之路。对张家四公子的聪明好学,他牢记脑中。终于有一天,他抽空来到了兴义府。
一听韩超亲自上门要见自己的儿子,张喜不胜收。他也久闻韩超大名,只是没有过多交往,除了因公见过几次面。一番寒暄之后,韩超就提出要见之洞。
“好一个灵秀的少年!”
看到一身蓝色绸装,辫子油黑,眼睛闪亮的之洞,韩超不禁脱口而赞。
“晚生叩见韩老前辈!”
之洞上前施礼,谦逊有礼。
“拿纸笔来!”
韩超并不多说,对旁边的仆人道。
“快,拿纸笔!”
张知道韩超想考考之洞,连忙附和。
须臾,纸墨送上。
韩超稍一沉吟,挥笔在纸上写下了一首题为《贵州石林》的古体诗。
“好诗!”张阅毕,称道。
“香涛,你来和一首!”
韩超笑吟吟地对之洞道。
之洞不知该不该,看了看父亲,又看看自己的兄长们。
父亲点点头。
之洞盯着那首五言古诗,似在琢磨,稍后,提笔一挥而就,题目是《和独山知府韩公贵州石林》。
韩超站在旁边,一边看,一边拈须而笑。待之洞写毕,他对张说:
“不错,果然名不虚传!是块好料子!”
之洞灵机一动,上前道:
“韩老前辈,晚生仰慕前辈已久,如若不嫌晚生笨拙,晚生要拜前辈为师!”
韩超先是一愣,这当儿,张及时插上话来:
“犬子如蒙韩公教诲,在下将万分感激!”
稍一思忖,韩超爽快地说:
“好!我就收下你这个学生,为了江山社稷!”
“快,叩拜老师!”
张连忙对之洞说。
之洞当即跪下:“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
韩超上前一步扶起之洞:
“免了!认师不认师,这不打紧,重要看你今后的学业!”
“学生将不负师望!”
之洞朗声回答,眼睛闪着坚定的光芒。
当下,张府大摆拜师宴,庆祝之洞拜韩超为老师。
常来张府的文人学士,也闻讯赶来。一来是庆贺,二来是要结交韩超这个饱学正直之士。常言说:听君子一席言,胜读十年书。
“张知府,张大人,贵公子有韩公指导,一定能成大器!”
客人们说这些话,既出自一片真心,也是在恭维韩超。
他们没有看错。且不说之洞日后的发展,就是韩超,也可谓是蒸蒸日上。没有多久,韩超就被朝廷提拔,成了贵州巡抚。
半年之后,韩超和张进行了一次重要的谈话。
“张公,凭香涛的才学,完全可以去参加童生考试了。”
“参加考试?韩公,你认为香涛已经学有所成了?”
“学有所成,这可以用来指香涛了。虽然对他来说是学海无边,没有完全成才,但张公试想,这儿地处偏远,是贵州的一处山沟沟,范围太小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让香涛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十三年来,他出生在此处,成长在此处,这对一个可能成大器的人是不够的。再说,学与考紧密相关,只有考才能检验出他与别人相比的高低啊!”
张默想了一会儿,道:“韩公,我听你的!正好之渊也该考试了,就让之渊带上他吧!”
“张公,不是我夸我的弟子,之渊虽比之洞年长,但考试结果却不能定言哩!”
韩超说到这儿,掩不住脸上的那份得意。
张也点点头:“我心里也这么想过了。”
然而,当魏氏知道张的这个决定后,却没有同意。
原来,按朝廷的科举制度规定,凡读书人要参加举人秀才考试,必须在原籍进行。张之洞虽出生在贵州的兴义府,但他父亲是直隶南皮人,要参加考试,他必须回南皮去。从贵州到南皮,相隔千山万水,让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远涉关河,她怎么也不放心。尤其是对之洞。
“老爷,香涛才十三岁,还不会照顾自己,离开我,这哪行哪?我向他那去世的母亲作过保证的,一定要看着他长大成人。我得说话算数啊!”
魏氏说着,眼睛就模糊了。
“又不是他一个,不是还有三少爷之渊么?”张倒不在乎。
“之渊自己还是别人侍候着哩,他哪里会照顾别人哪!这个府里十几个孩子,老爷,你说谁单独照应过自己?把香涛交给之渊,我放不下心。”
魏氏擦起了眼泪。
“这不要紧,要一个老家人跟着,负责他兄弟俩的衣食,再带两个年轻的仆人,专管干粗活。有管衣食的,有担行李跑路的,再多带些盘缠,不碍事儿!”
“老爷,男人家都粗心,万一兄弟俩受点风寒,生个病怎么办?香涛还是个孩子嘛!”魏氏眼睛里充满了恳求。
“我说,你们女人家就是这么多虑。人生一世,哪个会没有个小病小灾的?像香涛那样的孩子,身体结实,个性强,哪会轻易就病倒了?常言说得好: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小鸟儿、小鱼儿学的本事再大再多,你不把它放出去,再高的天,再大的海对它也没有意义。放下心吧!孩子长大了,迟早一个个都要走出去的。”
说着,张眼望着窗外,显得若有所思。魏氏看着他,叹了口气:
“老爷,你说的对。我也知道,我是拦不了香涛的。老天保佑,但愿他们俩一路顺风,尤其是我那可怜的香涛儿……”
之洞听了父亲的决定,拍掌而笑:
“爹,我终于等到这一时了!”
“姨娘,”他拉着魏氏的衣袖,又说,“我能行!我长大了。汉代缇萦救父的故事姨娘不知道么?她当时还没有我大哩!何况我还是个男人?别担心,姨娘,等着我的好信儿吧!”
魏氏的脸上露出了笑意,摸摸他的头:“好孩子,姨娘恨不能跟着你去。”
“嗨,姨娘,哪有考试的士子带着老母亲的?你在贵州等着吧,我和哥哥定会成功!走,姨娘,给我收拾行李去!”
看着之洞对魏氏那么亲近,张心中一阵感动:谁养大的孩子与谁亲哪!
张细心地为之渊、之洞兄弟俩选择了两个忠心的年轻仆人,加上一个细心的老家人,不厌其烦地把路上要注意的一切都说遍了。不管怎么说,两个儿子尚未成年,又都是没娘的孩子,他心中怎能不牵挂?他又写了好几封信,是给南皮的几个故友的,请他们照应两个儿子之类的话说了一大堆。对于两个儿子,自然也是再三叮咛。
一连数日,魏氏忙着为之渊、之洞打点行装:衣服、鞋袜、书籍。把东西包好,一一装箱,理了一遍又一遍,生怕丢下了什么。每天晚上,她都要呆在之洞的房间许久,装作做活儿和之洞拉闲话。之洞知道她是舍不得自己离开,故意找时间和自己多呆一会,心中万分感慨,他忽然想起了儿时亲生母亲教给他的那首《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他悄悄地把诗写下来,后面附上一句话:“姨娘,您的养育之情我永远难忘!”之后,偷偷塞到了魏氏的枕头底下。
数日之后,一个曙光初照的清晨,之渊、之洞一行五人走出兴义府的大门,踏上了通向湖南的弯弯山路……
二、顺天乡试第一人
刚满十六岁便中了顺天乡试解元,张之洞不禁春风得意,期盼着在随后的会试甚至殿试中一举夺魁、独占鳌头。可是太平军北伐的战鼓,却把他的美梦给搅得一塌糊涂……
十几天后,在湖南湘江的一条航船上。
坐在船头,之洞心旷神怡,湘江,这条孕育了无数个美丽的传说的河流,他早就知道。他喜欢屈原的那两首姊妹诗篇——《湘君》、《湘夫人》。从读这两首诗的那个时候起,他就这么想像过:居住过那么美丽纯真的两位水神的湘江,一定是青山夹岸,碧水清清,鱼儿肥美,船帆点点。今天,他已经行驶在想像中的这条河上了。
除了两岸的青山与江中的碧水之外,他还领略了两岸的名胜古迹,看到了沿岸的风物人情。
有时,他凝望江边辛勤耕耘的农民,江中捕鱼撒网的渔翁;有时,他倾听两岸丛林中传出的猿叫声,鸟鸣声;有时,他俯视水中的游鱼,不停地问船家那些鱼的名字。但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静坐着,设想未来遥远的征程。功名利禄,这是自古以来读书人的梦寐所求。为了它们,多少人殚精竭虑,寒窗苦读一生啊!“我的母亲也是这么期望过我啊!”
他对自己这么说,一次又一次打开了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那个字条,心中暗暗发誓:
“今生今世,我一定要搏得功名,让母亲含笑于九泉之下!”
之渊看到之洞常常独坐静想,也不打扰他。对于这个四弟的个性,他摸得很清楚:早熟、倔强、坚定。读书之事,用不着他这个兄长督促。他关照的,只是之洞的生活。
过了湖北,他们转入陆路。雇了车马,行程加快了许多。但是,因为时间宽松,他们并不忙着赶路。每到一处,他们都停下来寻访古迹。
到武汉蛇山的黄鹄矶头时,兄弟俩决定去登一下黄鹤楼。
“四弟,你知道黄鹤楼的名称怎么来的么?”之渊一边走,一边问之洞。
“它来自于一个传说。《太平寰宇记》里记载说,过去有一个叫费的人,是个仙人。每次乘鹤经过此处,都要停下休息,所以,后人就称在这里建的楼叫黄鹤楼了!”
之洞说完,反问道:“三哥,这楼什么时候建的?”
“据说是三国吴黄武二年,就是现在时兴的西元223年。”之渊平时喜欢读一些杂记小说,对这个十分清楚,“四弟,你向往此楼是不是因为崔颢的那首《黄鹤楼》?”
“三哥难道不是么?”
之洞莞尔一笑,跑到前面去了。
登楼远眺,果然气象不凡。兄弟俩眺望远处的长江和两岸风光,沉思不语。之洞心中道:
“以前体味‘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总不能知道到底是一番怎样景象。今日见了,才知这一水中之景与岸上之景对仗的妙。色彩、高低、动静,都顾及到了。只不知道原先的文人那么爱想家。‘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只要能干一番人生大事,为什么要想家呢?”
“不知家中的父亲可好?兄弟姐妹们怎样了?”
忽然,之洞听到了之渊的话,像是在对他说的,又像是自语。他心中一动:“三哥也想家呀!”
“走吧,下去!四弟,天色已晚了!”
之渊拉着他的手,缓缓沿阶走下去。
看着夕阳西下,暮色渐生,之洞也仿佛有了几分惆怅。
仲春时节,之渊、之洞主仆五人终于回到了故乡南皮。
刚进院门,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就迎了上来:
“唉呀!这是三少爷么?这是四少爷么?”他们一个拉着之渊,一个拉着之洞,惊喜地问。
“老伯,老大妈,正是我们。”
“嗨,老爷的来信十几天前就收到了。快放下行李,喝点水。房子我们都收拾过了,干干净净的,需要什么,尽管说吧!”
两位老人显得十分殷勤。
原来,他们是张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多少年前,他们受张家委托,为张家看守门户。张家的田地他们种,房子他们住,不用交给张家任何收入,只是负责看房子。就是靠着张家的土地,他们的儿女得以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前些日子,他们收到张的来信,知道张的两个儿子要回故乡应试,就忙得不亦乐乎,张家对他们有恩啊,这是他们报答的时候了。所以,他们把房子打扫干净,连铺盖都备好了。
“大伯,大妈,这是父亲让我们带给你们的。”
之渊双手捧上一包东西。
“唉哟,感谢老爷!这礼太重了!我们欠张家的啊!”
老头子十分感动,不知如何是好。
包里是一只玉烟嘴,一块贵州产的布,一封五十两的银子。
“快别这么说,如果没有二老为张家看门,张家这房宅不知破败成什么样儿了!”
之渊真挚地说。
之洞这才注意到这个家。
一个四合院,不大。前排六间房,后排一个大厅四间房,东西各两间厢房。余下部分是泥砌的院墙。房顶上、墙头上长满了荒草。一切都显得那么陈旧了。
“父亲就是从这儿走向仕途的,我如今生活的环境比这好了许多,若是不如父亲取得的成就,岂不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之洞听不清哥哥跟老夫妻说些什么,只这么想着。
“三少爷、四少爷,天晚了,你们先吃饭休息,明儿一大早,我带你们给你们母亲上坟去。”
之渊、之洞一齐点点头:“是,大伯。”
仿佛天公有意。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微风裹着如线般的雨丝如烟如雾,漫天飘落,很有一番凄迷的意味。
“下雨了!”
之渊望着一片迷的天地,喃喃自语,“昨天天还晴得好好的哩!”
“三少爷,后天就是清明节了,老天有情哟!”大妈看着他们弟兄俩,意味深长地说。
“等雨停了再去上坟吧,三少爷?”
张大伯手中拿着几个伞,犹豫地问道。
“现在去好!”
大妈马上接过话来,“清明上坟,一般要赶早。看这雨,一时半时停不下来。哪有清明节前后不下雨的?很少哇!去吧,老天爷也在祭奠三位夫人哩!”
之渊点点头,之洞说:“大伯,走吧!”
田野里,偶尔能看见三三两两的行人。从举止看,也多半是上坟的人。放眼望去,已有绿色的草尖儿洒满大地。田头路边的几株柳树,抽出了枝枝新芽,露出了几分春的气息。风中的雨点不时地落在脸上,凉到人的心里。张大伯把他们带进一片坟地边,停住了。
十几年来,兄弟俩没有回老家给祖宗及母亲上过坟。看眼前,却看不到坟堆破败的景象。那是因为每年的清明节前,父亲张都要派人专程赶回老家添坟、烧纸。在父亲眼里,贵州永远是异乡他方,不是他的根。南皮才是他的根,他的情感维系的港湾。所以,张家祖坟地依然保持着发达家族的样子。
拜祭完祖坟,两个少年跪在三位母亲的坟边。之渊是蒋夫人所生,之洞是朱氏所养,但他们待三位母亲一样。刘氏、蒋氏、朱氏的坟头,他们一一叩拜、烧香、摆祭品。在朱氏的坟边,之洞泪水长流,哽咽着低声呼唤:
“娘啊,儿子来看您了……您的琴,保存得好好的……在贵州……”
泥泞中,他们为坟头添了土,除了杂草。又为坟边的树一一培了土,才离开。
晚上,疲惫而又伤感的之洞做了一个梦。不知为什么,他看见母亲坟边的那几颗松树开了花。
大朵大朵的,红、白、黄、紫,各色都有。花丛中,百鸟欢唱,极其热闹。
张大伯听了这个奇怪的梦,不住地点头:
“好梦,好梦!四少爷,自古以来就有一种说法,说梦见坟头上的树开花吉祥呢!张家还要发达,张家还要发达!四少爷,几十年后,你就是张家的荣耀!”
之洞笑了笑,转身温习功课去了。
时光如飞,第二年的童生考试揭榜了:弟兄俩都考取了生员,入县学继续深造,张得信,又派人送来充足的费用,供二人读书用。
县学中,之洞很快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这个少年一向说话不多,却勤奋刻苦。黎明即起,夜半才睡,博学多识,记忆力特强。老师们都说,这是一个举人苗子。之洞不骄不傲,埋头读书,等待着乡试日期的到来。
又是两年过去,之洞十六岁了。而顺天府的乡试日子也到了。
考试的前三天,之渊和之洞来到了顺天府,住在一家旅舍之中,弟兄俩谁也睡不着。
“三哥,听说这次应试的秀才有三千多人,是么?”
之洞看着对面床上的之渊,问道。
“是的。”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顺天府的乡试是最大的,来应试的考生不仅是顺天府的,还有各省优等应考生员。他们由各省督抚推荐前来,哪一个不是佼佼者?”
“三哥,直隶本省不是考生人数最多的么,又加上那么多各省的,为何要这么样呢?”
“大概因为这是直隶省吧!”
“哥,你看那些考生,多大的都有,二十多,三十多、四十多、五十多,哪个年龄层的都有。有些人胡子都白了。”
“四弟,这不奇怪。读书人,能一帆风顺登上仕途的太少了!为了弄个一官半职,苦读寒窗几十年的比比皆是。如我们这般年少,如我们这般家境的考生很少。他们真不容易!文人都不容易,累着哩!四弟,你小点,还不知道这个。”
之渊望着屋顶,显得若有所思。
“三哥,不管有多少人应试,这第一名的解元一定得取咱们直隶本省的,不是么?”
之洞目光炯炯地问。
“按规定是这样,第一名必须取直隶人。”
“那就行了!”
“呵,四弟,看你好像是志在必得?”之渊坐起来,笑着说。
之洞微微一笑,不回答。
“四弟,此话只可在我俩之间说,否则,会招来非议,人家一定会说我们狂妄。”
“怕什么?人家不说了么,初生牛犊不怕虎!”
之洞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伸伸胳膊踢踢腿,活动活动身体。如今,他已是一个高个儿的英俊少年了。
“四弟,你的书念得比我强,这次就看你的啦!”
“解元只有一个,三哥,不是你就是我,反正是我俩中的一个!”
“好大的口气!有志气!”
二人相视而笑,房间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一个月之后,一骑快马飞到了贵州兴义府知府张的门前:
“知府大人,四公子之洞考取了顺天府第一名举人!”
“之洞得了个解元?”
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来人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顿时,全府沸腾了!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不到三个时辰,全城的人都知道知府大人十六岁的四公子考取了直隶第一名举人。
亲朋好友前来道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张笑口常开,站在厅前向来宾打躬作揖,忙得不可开交。
魏氏喜极而泣,擦不断喜悦的泪水。
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曾经教过之洞兄弟的老师全部请进府中,大宴三日,感谢他们的栽培之恩。
胡林翼、韩超,这两位最赏识之洞的先生已调往外地任职,张派专人前去报喜。
十天后,张接到了胡林翼先生寄来的一封信。他打开一看,是一封道贺信,只见上面写道:
“得令郎领解之书,与南溪开口而笑者累日……”
他又一次眉开眼笑,对旁边的魏氏道:
“你看,你还说我这些天老是合不拢嘴,胡先生与南溪也是一样啊!”
魏氏接过书信,看了一会,也笑了,问:“南溪是谁啊!”
“南溪?不就是韩超韩先生么?南溪是他的字。”
“看来,做老师的跟做父母的是一个心啊!”魏氏叹道。
“十六少年中举,我张家后继有人!”张气宇轩昂,朗声而笑,“之洞有今天,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是之洞自个儿争气,老爷!”
魏氏一边给张斟茶,一边笑吟吟地回话。
“怎么不见几个娃儿?”
“老爷,这几天他们特别用功读书,都在书房呢!”
“看来,一个好样儿就是一股强大的动力啊!去,通知少爷们,今晚上不必读书了,全家人好好聚一聚,为在直隶的三少爷、四少爷喝一杯!”
张理着胡子,大声对厅外的仆人道。
这天晚上,知府大人的家中传出了男女老少的欢声笑语,许久许久……
此刻,之渊和之洞已住进了京城中的外祖父家。
外祖父,实际上只是之渊的外祖父。蒋老太爷家虽不是京中豪门,也是一个世宦之家。如今年长,在家中养老。蒋夫人在张家生活虽没有多少年,但毕竟给张家留下了一子一女,所以,这些年来从未和张家断过来往。张不只把他当作之渊的外祖父,也把他当作所有孩子的外祖父。回首当年,是他出于对张的赏识之情,才把女儿嫁给了张的。这么多年来,过年过节张都会派人奉上礼品,拜见这位岳父大人。也许出于对女儿的思念,也许出于对没娘的孩子的怜悯,蒋老太爷对张家的孩子一视同仁,十分疼爱。况且,之洞高举第一名,也是他家的荣耀。所以,蒋老太爷同时把两个外孙接入府中,好生招待着。
“之洞啊,你就在家里居住着,好好读书,等着迎接廷试。凭你的才气,定会一举成功!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能十六岁夺得解元,就能十八岁夺得状元。这儿就是你的家,别见外!”
蒋老爷一边对之洞说,一边拍着之洞的手。
“是啊,娃儿,吃、穿、用都随你的便。你就是我们的亲外孙,只要你说一声,没什么办不到的。”
蒋老夫人也是慈眉善目,把之洞看作一个小孩子。
之洞恭顺地应着,心里备感温暖。
冬天来到了京城,大地冰封,一片冰冷的世界。对之洞来说,这真是奇冷之地,在贵州长大的他,虽然回来已几年了,但对这种雪花飘飘的寒冷依然难以适应。然而,另一种力量激励着他,让他忘却寒冷,一心苦读。在温暖跳动的炉火旁,这位得意少年平静地生活着。
但是,对朝廷来说,却受到一种强烈的冲击——太平军起义的战火越烧越旺了。
三年前,广东花县的一个农民出身的读书人,发动了农民起义,建立国号,名太平天国。此人姓洪,名仁坤,又叫洪秀全。
其实,面对清王朝统治的黑暗,洪秀全早就酝酿着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民革命了。大约是道光二十三年,即一八四三年,他就创立了拜上帝会。看到鸦片战争之后的中国矛盾日益激化,千百万农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焦虑万分。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了解到了西方的基督教精神,心中产生了一个念头——“若想推翻现实的黑暗,必须树立起一种精神而激励起广大民众。我何不吸取基督教中的平等思想来拯救民众呢?”于是,他和好友冯云山四处奔走,宣传革命,吸收朋友。带着这种目的,他写下了一篇篇鼓舞人心的文章。《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等很快传到民众手中。在这些文章中,他号召人民信仰皇上帝,击灭阎罗妖,即清代统治者。早已对腐败的清王朝痛恨至深的一些英雄好汉,如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胡以晃、秦日纲等等纷纷响应洪秀全的号召。一八五一年一月十一日,这是个历史的纪念日,他们在广西桂平金田村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起义仪式。九月,他们攻克了永安,分封了东、西、南、北、翼各王,同时,各王均受东王杨秀清节制,按照《太平军目》规定,在正副统率之下,有丞相、检点、指挥、将军、总制、监军各级指挥将领。
带兵官有军帅、师帅、旅帅、卒长、两司马、伍长等六级。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
就在之洞安居外祖父家时,太平军已打过了桂林,攻克了全州,正向湖南湖北进军。从皇上到大臣,无不焦虑万分,以曾国藩为首的清军疯狂围剿太平军,却连吃败仗,节节后退。京中的王公大臣和权贵之家,都把太平军的行踪当作茶余饭后最重主要的谈资。蒋老太爷的客厅里时常宾客满座,他们谈论着太平军的进程,咬牙切齿地诅咒着、指责着,只是之洞整天闷在他的房间里苦读,不知道详情罢了。
当柳絮在北京城里到处飘飞的时候,一个消息把全城的人震惊了——太平军攻陷了南京。
“可恶的叛贼!难道他们要与我大清王朝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么?”
一向温厚的蒋老太爷脸色铁青,愤怒地斥骂着。
“蒋老爷,听说他们把金陵改称天京,建都了。”
一个权贵说。
“还说什么‘天下一家,共享太平’,他们把全天下都搅乱了,哪里还有太平?”
蒋老太爷的胡子也抖动了。
“可不是么,”众人附和着,“他们到处杀人,放火,伏尸遍野,是一群魔鬼!”
“听说他们不久就要挥师北伐了!”
“北伐?难道盗贼们要攻打京城?”
“若是北伐,不打京城打哪里?”
“朝廷的军队怎么样了?”
“盗贼正在疯狂之际,朝廷的军队多吃败仗,唉——”
之洞此时偶然经过客厅,听到这些,忍不住驻足而听。
“为什么洪秀全那样的杀人魔鬼会招致那么多百姓的追随?我真不明白!”
这是外祖父的声音。
“蒋老太爷,你有所不知,”这是一个姓李的朝臣的声音,之洞熟悉他,此人是蒋老太爷的故友,“洪秀全宣扬所有男女都是上帝的子女,应当彼此平等,把那些生活在下层的农民们都说得蠢蠢欲动,跟在他们身后追求平等。”
“还有呢,蒋老太爷”,这是曾给之洞讲过经学的一位周先生的声音,之洞也听得出,“洪秀全说自己是上帝的次子,耶稣的弟弟,接受不凡之命,来到人间诛妖救世,许多百姓都让他迷惑了。”
“在下以为这只是叛贼逞能的一个方面的原因。看看近十年来,外国的鸦片大量流入,换走了我们数不清的白银。朝廷因此空了国库,老百姓因此家破人亡。人就是这样,穷极了就要铤而走险,犯上作乱,何况还有人从中鼓动呢?”
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后生。此人是蒋家世交——王家的一个儿子,之洞也曾见过他。
“这话说得有道理”,蒋老太爷沉吟着说,“我记得十年前一两银子可以换一千六百文左右,而今呢?一两银子倒能换两千三百文钱了,这不是银重钱轻么?若不是白银都让外国人弄走了,怎么会这个样?”
“各位,还要注意一点”,一个老太爷说话了——这是孙老爷,就住在百步开外的地方,是蒋家的老邻居。“小乱不治,大乱必起。试想近几年来,各地盗贼作乱不断。湖南武冈那个曾如炷起义,是较早的,其后,湖南耒阳的杨大鹏,广西藤县的邓立奇,湖南新田的王宗献,天地会的雷再浩、李世德——尤其是天地会的人,几乎遍及了广东、广西、湖南。他们攻县城,杀县官,越来越猖狂,最后才出了这个大盗贼洪秀全哪!”
“怎么能说小乱不治呢?他们都被消灭了不是?”周老爷不以为然。
“治了是治了,我说的是没有除根,没有真的杀一儆百!”孙老爷语气中显出了不快。
“诸位,你们说太平军有打过来的可能么?”蒋老太爷岔开了话题,显得有些忧虑。
“我看没那么容易,我大清王朝难道能让这些乱臣贼子北犯么?”年轻的那个说。
没有人呼应他。接下来的是一片沉默。
之洞心中怦怦直跳,他三步两步回到自己读书的房间,再也看不下去书了。
农民起义的事情,他听说过不少,却不知道如今的那个叫洪秀全的那么厉害。“不会出大乱子,大清天下这么大,岂会让一个农民出身的读书人搅反了?我要好好读书,来年还得应试呢!”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集中精力看书学习。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早上,外祖父派人把他叫到了自己的房间:
“孝达啊,太平军真的北伐了,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不担心乱军打进来,你怎么办呢?我想派人送你回贵州。”
“太平军真的打来了?外祖父。”
之洞瞪大了眼睛。
“是真的,孩子,消息确切。他们兵分两路,一路由他们的两个首领林凤祥、李开芳率领,奔向北京,有两万多人;一路由胡以晃、赖汉英指挥,溯江西上。他们的北路军就是要直捣北京啊!”
之洞低头半晌后,对老外祖父道:“外祖父,我暂时不想回去,现在还没到危急关头。我的考试还得进行呢,十几年了,等的就是参加廷试。别担心,外祖父。”
“孝达儿,有志气!好,就依你,等等再说吧。不过,一旦风声紧你就上路回贵州。孩子,我得对你们张家负责!”
蒋老太爷叹了口气,对之洞叮嘱着。之洞看着他,心中也添了几分沉重。
这天晚上,蒋老太爷家两个忠实的男仆悄悄出了城门,向南方进发。他们一个叫马奔,一个叫李信,是受蒋老爷之命去探听太平军的消息的。
三十多天后的一个黄昏,马奔和李信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蒋家。当晚,之洞与外祖父关紧了书房的门,听马奔和李信带来的关于太平军的消息,灵牙利齿的马奔慢慢道来:
“洪秀全在金田村起义之后,颁布了五条军纪。一、遵条命;二、别男行女行;三、秋毫莫犯;四、公心和睦,各遵头目约束;五、同心齐力,不得临阵退缩。就是凭着这五条,赢得广大民众的拥护,连天地会的一些成员也成了他们的成员,大家同心协力,战斗力大增。一开始,朝廷对洪秀全的什么拜上帝会并不了解,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把主要力量集中到了原来的天地会身上。是谁最先发现太平军的威力的?乃是钦差大臣、前两江总督李星沅。当他奉命进入广西剿灭叛贼时,才发现从金田起来的太平军才是最厉害的起义军。他连夜上奏朝廷,要求朝廷聚集精兵,全力攻剿。朝廷命令他立即调集全部能调动的兵力,尽最大努力灭敌。二十多天后,从广西、广东、云南、贵州、湖北、福建受命前往的军队足有一万多人,广西提督向荣亲自到前线指挥。”
“说来难以令人相信,那帮信奉天帝的太平军竟然在朝廷大军的围攻下百战不死,在大湟江口大败朝廷军队,一举进入了武宣境内。洪秀全就是在武宣被拥为天王的。”
“由于又气又累,李星沅此时在武宣病死。朝廷生气了,派大学士赛尚阿接任钦差大臣之职,大规模调兵遣将,命广州副都统乌兰泰帮办广西军务,又让蒙古都统巴清德协同指挥作战,从几面围攻太平军。”
“太平军指挥好像很有一套,你道怎么着?他们为了避重就轻,主动撤离东乡,转而进击象州,从象州出兵桂平,然后从桂平东进平南。朝廷大军硬是被他们绕得昏了头,许久都没转过向来。等到和太平军在平南官村相遇的时候,就吃了一大败仗,向荣军队死了一万多人,军器粮草都差不多丢了个精光。”
“接下来,太平军就占领了永安。这个老爷听说过——就是洪秀全颁布封王令的地方。朝廷看到太平军已成了气候,在加紧围攻之时,还采取了另一手,就是用重金收买间谍,让他们混入太平军中,或是收买太平军首领,从内部瓦解他们。太平军没想到朝廷有这一招,有不少分支给瓦解了。”
“洪秀全是个精明人——老爷听说过没有,这人饱读诗书,是个满腹经纶的秀才,他到广州应试,好几次都没有考取,科场失意也是他造反的原因之一。他最先看出了朝廷使用的瓦解他们的招数,立即在全军开始了引导,说什么要太平军真心、坚心、耐心,要立志顶天,精忠报国到底,警惕妖魔多端诱惑,以免误入鬼路。而对于那些投降变节的人物,更是予以严厉镇压。”
“有一个叫周锡能的,就是个曾经投降朝廷的太平军将领。听说此人在带军转战时,曾和朝廷秘密联络,有了交易。为了自己的利益,他多次刺探太平军军情,偷偷送给朝廷军队。甚至到后来,他暗中发展党羽,准备里应外合。杨秀清发现了奥秘,查实后立即予以处决。从那之后,朝廷想从内部瓦解太平军的招儿就不灵了。”
“永安突围战是太平军打得最好的战役之一。时间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朝廷三军包围了永安城,前后有半年之久。太平军城中基本上是弹尽粮绝。不知是什么力量的支撑,洪秀全一道命令一下,竟冲破了朝廷的包围圈。听人说,那命令就是两句顺口溜——男将女将尽持刀,同心放胆同杀妖!”
“就是这永安一仗,朝廷损失惨重。四个总兵全部牺牲,乌兰泰因滚下崖涧才仅免一死。士卒死伤更是不计其数。”
“读书人就是会收买人心。到了湖南之后的太平军为了收买民心,在整编军队、扩充装备的同时,洪秀全还想到了用诏令笼络人。那个东王杨秀清,就发布了三篇檄文——《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奉天讨胡救世安民谕》、《救一切天生天养中国人民谕》,老爷,若不是我读过一些书,记也记不住这些文章的名称。这些文章中说朝廷放纵贪官污吏,让贪官污吏盘剥民脂民膏,还说当官的都是钱买的,受欺的、善良的豪杰人物绝望之后才反抗的。”
“老百姓真被他们打动了,仅仅在道州,一下子就有两万人踊跃参军。到郴州,又增加了三万百姓。这些人都是穷困至极、一无牵挂的,打起仗来就拼死命。到了攻克益阳的时候,太平军又缴获了朝廷的大量军火、船只,顺势成立了自己的水军。纤夫、船民去当兵,就像过年一样高兴。”
“今年春上,他们占领了武昌城。过去,我听老爷说太平军杀人放火,以为是真的。其实,太平军纪律严明,对百姓特别和气。他们每到一处,就下令勿伤百姓。收缴的财物,也都一律归公。走到哪里,连孩子都欢喜地跟着跑。”
“两个月前,太平军从安庆、池州、铜陵、芜湖、太平、和州直捣金陵。水陆夹击,说军队长得看不见尽头。只三十多天时间,就杀了守在那里的两江总督陆建瀛,把全城拿下了。”
“朝廷大军在钦差大臣向荣的率领下抵达了南京城东孝陵卫,成立了江南大营。另一个钦差大臣琦善率直隶、陕西、黑龙江马步各军三万多到扬州,成立了江北大营,曾国藩也率领湘军扑过去了。但是,太平军在严密防守之外,还是派出了北伐军和西伐军。眼下,北伐军已从浦口上岸,经安徽北上了,据说是一路势如破竹。老爷,我们知道情形紧急,就匆匆赶回来了。”
“现在到了哪里?你们知道么?”
蒋老太爷着急地问。
“说是到了安徽的蒙城、亳州了,老爷,我们也不太清楚。”
“好了,你们下去歇息吧。记住,这些事不要乱说,免得把人心都搅乱了。”
“知道了,老爷。”
马奔和李信出去了。
“孝达,你怎么看那些乱臣逆贼?”蒋老太爷看着之洞,眼睛里含着怒气。
“太可恶了,他们占了金陵不说,还敢北伐京城,真是狂妄至极!我真不明白,那些穷人不要命了么?”
之洞站起身来,捏紧了拳头。
“当今天下确实贪官污吏不少,但是乱贼起来能改变什么?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没有好处,不过多杀些人,多乱几年罢了。那帮造反的农民为了什么?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权和钱!这世上的人哪,没有能逃出功名利禄的,别说那些穷鬼了!现在局势越来越坏,朝廷为了筹集镇压太平军的军费,想尽了法子。比前些年,捐税重了,种地的、经商的都叫苦不迭,到处人心惶惶。唉——,像我这把年纪的人,本想安度晚年,可现在,哪成啊!”
“外祖父,你别着急!”之洞上前扶住发抖的蒋老太爷。这当儿,他忽然看见老人家眼里布满了血丝,满脸都是悲哀,他心中涌起了一种豪情:“等我将来有能力了,一定为国家和天下的平安尽力,让全天下的人安稳度日。”
“孝达,你说别着急,我怎能不急?孩子,你有所不知,八旗军和绿营军都给太平军打败了!”
马奔说到的曾国藩,“孩子,你只知道此人有名气,不知道他此时出征的经过。他因母丧,正在湖南守孝,皇帝实在无奈,硬是请他出来的,谁知结果会怎样呢?他能斗过太平军么?如果斗不过,朝廷的一个大柱子就倒了!到那时,不堪设想啊!”
说到激动处,老太爷的拐杖捣得地下“咚咚”直响。
之洞不再言语,心中一片沉重。
八月份,京城的天十分炎热,大大不同往年。蒋老太太天天叫着热,嘴里叨咕着:
“这天热得奇怪,该不会要出什么大事吧!啧啧!咋会这么热哩!”
之洞在书房早坐不住了,天天出去打探太平军的消息。京城中关于太平军行踪的信儿传得比风还快,传入之洞耳朵中的,一天一个样儿:
“林凤祥的北伐军在归德大败朝廷军,打死了三千人。”
“太平军在刘家口渡黄河未成,转道了。”
“太平军从汜水、巩县过了黄河了。”
“太平军在怀庆与朝廷军激战起来了!”
……
突然有一天,京中的许多王公大臣悄悄行动起来,一车车地向外地送财物、送家眷、送家中所有的珍贵物品,之洞正在茫然间,却听得有人悄悄告诉外祖父:太平军快打到京城附近了!
接着,京城颁布了戒严令。
“孝达,孩子!”
蒋老太爷和老太太这次一同拉住了之洞的手,老太太泪也出来了:
“你不能再呆这儿了,快走吧,你还年轻,不能陪着我们送命。回贵州,今天就走!东西已给你收拾好了,让随你来的张家的两个仆人护着你,外加马奔,马上上路!”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之洞没见过这个阵势,十七岁的少年有些慌了。
“我们就随天了,孩子,你娘就留下你这么一个根蒂儿,听姥爷姥娘的话,快上路吧!我派人送你们出城,不然,你们连城都出不了。”
说话间,老太爷已连推带搡把之洞送到了府门口停着的马车边。
“姥爷、姥娘,你们等着外孙回京来!”
之洞见事已至此,倒地而拜,泪水滚落下来。
“儿呀,孩儿!一路上多保重啊!”
两位老人也哽咽了。
城里城外到处是水——这之前,大雨已连下了十来天了。就像人们常说的,久旱必连阴,由于京中的一个夏天都是酷热干旱,现在是大雨连绵,一片汪洋了。
他们一行人从通州上了船,沿河而下。
一路上,雨一直未停。放眼望去,到处是水的世界,雨线如注,哗哗不停,只见烟雾,天水不分。遍沟满濠的雨水里,乌七八糟地飘满了木桩、乱草、树枝、黄豆、稻子、红薯全泡在深水里,只露着一点点叶尖子。高粱、玉米则淹了半截子。白天黑夜,青蛙鼓噪不息,“鼓哇!鼓哇!鼓哇!”此起彼伏,似乎也为这大水而叫苦。一阵阵秋风吹起,水波荡漾,船儿摇晃。看着无边无际的秋水,之洞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悲凉。
“四少爷,当心受凉!”
一个家人走出来,为他加了件长衣。他看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田、哪里是路,忽然觉得此生茫茫,不知自己将来会怎样。
“嘎——嘎。”
空中正好有一阵大雁飞过,呈人字队状。“我若能像大雁一样会飞就好了!”他看着雁阵,自言自语道。以前在古书中读到过这样的诗句:
雁南飞,雁南飞,
雁叫声声心欲碎;
不知今日何处去,
但愿他日回乡里!
如今,他仿佛体味出了古人睹雁思归的一丝情绪。战火烧起、道路阻隔,家人相距千万里,一切的混乱,都是由太平军作乱而起。想到这里,他顺口吟出了一首七言绝句:
绮绣周原变水乡,误看秫稻作菰蒋。
泽鸿休怨无安所,且限南来丑虏狂!
他为大水弥漫大地而发愁,更痛恨农民起义乱了天下,耽误了他顺利地谋取功名利禄。
接下来的行程也是一路不顺。由于天下大乱,各地的流氓土匪也乘机而起,侵害行人和百姓,谋财害命。他们一路上小心谨慎,尽量避免和流匪草寇相遇。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几月后,当春回江南大地之际,之洞才回到了贵州的兴义府。
来到父亲面前,之洞一下子呆住了——几年之间,父亲一下子苍老了。以往那个身强体壮、英姿勃勃的中年父亲突然变成了个垂垂老者。头发白了一半,人瘦了一圈,那挺直的背也弯了。再看那张脸,早已布满了皱纹,原来的自在和自负几乎不见踪迹了。
顷刻间,之洞理解乱世的含义了。
很快,他从兄长们口中知道了他们张家目前的处境:
五弟之澄——魏姨娘的心肝宝贝——夭折了。为此,魏姨娘的眼快哭瞎了。
父亲管辖的兴义府下面到处都有起义军。起义军把父亲逼迫得喘不过气来,全家人都焦虑得寝食不安。饱受传统儒家思想熏陶的父亲已向全家明示——无论何时,决不弃城逃命,他和全家要与农民起义军血战到底!
之洞一大早就一个人来到了郊外五弟的坟前。几个月前,五弟突然患病离开了人间。初春时节,寒风依然劲吹,原野里没有一点暖意。随风飞动的,只有去年残留的败叶。捧着坟上的黄土,他的眼前浮现出留在他记忆中的五弟的身影——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对乌黑闪亮的大眼睛,圆圆的脸庞,胖嘟嘟的小手,跑起来跌跌撞撞。在花园里,在院子里,跟在他身后,不住地喊叫“四哥!四哥,等等我,等等我呀!”魏姨娘那张悲伤的脸又出现在他眼前,她哽咽着,泪流不止:
“孩子,姨娘命苦,姨娘命苦啊!”
据哥哥们说,五弟的病原可以治好的。但是,由于乱贼四起,许多都是占山为王,使得治病的大夫不敢上山采药。而最缺的恰恰又是治五弟病的那一种药,五弟死得亏啊!
“怪不得人们常称作乱的百姓为恶民、刁民,真是一点不假!将来我当了朝臣,最先除的就是这些乱民贼人!”
之洞擦着泪水,怀着报仇的怒火离开了五弟的坟地。
“四弟,快,爹正让我到处找你哩!”
刚走进家门口,大哥之就迎了上来。
“什么事?”之洞边问边跟着大哥向里走。
“刚刚有人传信来,说太平军攻占了不少长江边的要塞,爹想问你关于太平军的事儿。”
“孝达,太平军真的那么厉害,快打到京城了?”
父亲紧皱着眉头问。
之洞一五一十把京城中关于太平军的传闻全说了。
“怪不得贵州的土贼这么猖狂!他们是在趁着混水作乱啊!”
张一拍案几,怒气冲冲。
“是啊,爹,许多闹事的都自称是太平军分支。其实,不过是贵州本地人。三百五百,一千两千,太平军的队伍没有这么散,也没有这么深入!”
之附和着。
“问题就在这儿。作乱的都是本地人,汉人、苗人、回人都有,他们居住在深山老林里,熟悉地形,官军想拿他们,难上加难。”
张对儿子们说。在之洞看来,这是第一次听见父亲说“难”字。
“爹,老百姓一向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现今都跟着起哄闹事?”之洞脱口而出。
“怎么,你是说爹治民无方么?”
张一下子没有明白儿子的意思,怒气冲冲地反问他。
之洞看着父亲发怒的脸,一下子吓住了,“不是,爹,我……”
“好了,都给我出去!”
张一挥手,把他们赶了出来。
“四弟”,之清拉着之洞的手,来到了书房,“四弟啊,你有所不知。这几年灾难不断,老百姓日子不好过,这是爹心头的一块病啊!”
原来,清政府黑暗腐败,贪官污吏平时对百姓实行残酷剥削不说,还进行野蛮的欺压,把他们不当人看,尤其是居住在高山丛林中的苗民,更是苦中加苦。打猎是他们的主要生活依靠,外加在山谷石缝中种点粮食。一些富有的恶霸,千方百计地从苗民身上榨取油水。苗民打到的珍禽异兽,他们想法儿占为己有。稍有反抗,他们就杀人放火,置苗民于死地。为了纳租缴税,大多数苗民长年奔波在山林中,吃野兽,穿兽皮,采野果,把用血汗换成的粮食交上去。有的苗民把吃粮食当成奢侈品,实在熬不下去时,就向恶霸借谷借米。若是这样,那就等于把自己引向了绝路。往往借谷一石,几个月后就得三至五倍地偿还。就缴税而言,朝廷收的并不多,但当地的土司、通司、差役从中几倍加码。苗人言语不通,小官小吏随意驱使他们,苗民一直过着似人非人的生活。
有个别苗民掌握了一些贪官污吏的贪财情况,就暗中和山中的强盗联手,采用黑吃黑的手段抢掳他们。这样一来,就引起了贪官污吏的痛恨,对苗民及其他贪苦人民的欺压更加变本加厉,最终的结果是,苗民揭竿而起,公开反叛朝廷。
“但是,哥,无论如何作乱的人会伤害百姓,搅乱天下,我恨他们!”
听完之清的叙说,之洞愤愤不平,“再说,我们弟兄几个都处在谋取功名的大好时光,这下倒好,都让乱贼给耽搁了。谁知道朝廷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应试,京城中也是一片恐惶啊!”一想到自己对功名利禄的追求信念,之洞就有一种半途受阻的感觉,他的脸上现出了忧郁的神情。
张组织人马密切注视着当地农民的起义行动,却只能固守而不能出击。就兵力而言,兴义府只有两千多人,而起义军却是散在各处,从几十、几百到上千人不等。城外的地形十分复杂,大多是高山峻岭,沟壑丛林交错,到处都是藏身之地。官兵出击,无异于自投罗网。且官兵在明处,义军在暗处,易守难攻。明了这一点,张只能坚守城中,不敢轻易出击。
就在逼人的形势下,一个夏天熬过去了,一切平安无事。祈盼之中,金风送爽,秋天悄悄来到人间。张家弟兄伴着父亲尝够了焦灼的滋味,一颗颗担忧的心随着秋风吹起稍稍平静了一点。但是,他们无心读书,每日里除随父亲在城内巡视之外,就是讨论形势。
一天早晨,张把儿子们叫到一起,惊喜地对儿子们说:
“我刚刚得到了探军探得的确切消息——京城转危为安,太平军的北伐被官军击退了!”
张的脸上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儿子们听了,精神也为之一振。之洞忙说:“太好了,爹,说给我们听听!”
原来,在之洞离开京城后的九月,太平军因久攻怀庆不下,就主动撤围,入山西,复折而东向,经河南进入直隶,一举攻克军事重镇临洛关。朝廷大将讷尔经额部下的一万多人马全部被太平军击退。紧接着,乘胜而前,一连攻破沙河、赵州、栾城、藁城、晋州,十月份攻占了深州,逼近北京城。
这时候,咸丰皇帝一面命令惠亲王绵愉和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调集军队阻挡北伐军,另一方面自己则准备逃往热河行宫。京中闻风而动,豪门大族逃往外地,总共有三万多户。除了一无所有的市民,整个京城都快走空了。
太平军探得了这一情况,乘虚东进,连连攻克献县、交河、沧州、青县、静海,前锋军直抵杨柳青,进逼天津。官军如火烧眉毛一般,无奈之下,决开了运河大堤放水,阻挡北伐军前进。
这一招果真有效,北伐军进攻天津受阻,只好屯据静海、独流二地。
时值隆冬时节,天寒地冻。由于远离根据地,断了衣食供应。且许多人都是南方人,没有经历过北方的冬天。在缺衣缺食的情况下,只得于一八五四年二月主动南撤,五月转据东光县连镇待援。
谁知天不如人愿,从天京派出的援军,一路上受到了清军的阻挡,在到达山东境内时,不幸被官军击败。北伐军不知情形,在听到援军北上的消息后,由将领李开芳分兵从连镇南下接应。官军得知后,急忙围堵,把太平军硬拦在了山东高唐州。于是,北伐军被切为两部分,彼此不能呼应,而援军又来不到。看到北伐军弹尽粮绝、疲惫不堪,官军调集多方兵力,把连镇围了个水泄不通。
太平军大将林凤祥是个有勇有谋的血性汉子,坚决拒绝了清军高官厚禄的诱降,率领太平军将士同官军展开了英勇的搏斗,一直坚持着。但是,已是强弩之末,挣扎不了多久了!
“京城安全了,我们这些地方官军心中就安稳了!”
张最后叹息一声,深深舒了口气说:“各地叛军都是受太平军影响的,太平军北伐失败,将会影响各地作乱人的情绪。不过,太平军的许多人都算得上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们的许多官军将领都无法与他们相比。之洞、之渊,儿子们,京城中你们的外祖父那边恐怕要平安多了!”
“爹,有太平军西征军的消息么?”
之洞有心地问,他清楚,太平安西征军的目的是夺取安庆、九江、武昌这三大军事据点,控制长江中游,确保天京的安全。如今北伐军被官军打垮了,还有一点剩余力量,他们的西征军呢?
张一听,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他的脸阴沉了一会儿,说:
“儿子们,你们都长大了。实不相瞒,太平军西征军的威力还很大,据我所知,他们去年五月出军,将领是胡以晃和赖汉英。一路上,他们连战告捷,六月份就攻克了安庆,进围南昌了。九月份,撤南昌之围,攻下了九江。从此后,他们兵分两路,其中的一支,以安庆为基地,进军皖北。今年初,攻下了皖北重镇庐州。安徽巡抚江忠源无奈之下投水自杀。不久,他们占据了大半个安徽。以大半个安徽为基地,他们送运给养,打造军械,十分猖狂。”
“另一支西征军呢,则从九江沿江而上,到十月,他们攻克了汉口、汉阳,大有势不可挡之势。今年二月,他们打到了黄州,那里的官军惨败一场。湖广总督吴文是个血性之人,也投水自杀。乘胜而行,他们占领了汉口、汉阳之后,又攻下了武昌。”
“进入湖南之后,太平军遭遇到了曾国藩的湘军。为鼓舞斗志,曾国藩发表了《讨粤匪檄》。这篇文章写得好!他说,太平军使‘生灵荼毒,使数千年的礼义伦理诗书典训,一扫而尽’。这不只是在震撼清王朝,也是在破坏开辟以来的名教,连孔、孟老夫子都会为之痛苦于九泉之下,谁能对太平军袖手旁观!”
“但是,在岳州一战,湘军就吃了一个大败仗。其后,太平军与湘军在湘潭大战七天七夜,太平军伤亡虽大,作战却十分勇敢。今年五月,太平军撤到靖港,湘军围了上去。本来,曾国藩以来太平军已露败相,谁知太平军是一支拼命大军,最后竟把湘军的水军全吃了。曾国藩是又羞又愤——要知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组织了湘军对付太平军,也都知道他的成败关系重大。所以,羞愤之下,他觉得实在无颜面对朝廷和天下人,投水寻死了。唉——,幸好他的随从有心,把他捞起来啦!”
“毕竟是个军事奇才和毅力顽强的人,曾国藩被救之后,发誓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此后三个月,他想尽一切办法筹集资金,一方面招兵买马,一方面昼夜不停打造船只。七月份,他恢复了威力,向太平军发起了猛攻,一举夺下了岳州。”
“太平军的老将曾天养是个久经杀场的人,他在城陵矶和湘军相遇。凭着顽强的斗志和高超的战术,他把湘军打得大败。湘军有四员将领死在他手下,仅打毁的战船就有二十多艘。这样一来,曾国藩又受到一次重创。这是上个月的事了,听说湘军又在反扑太平军,谁知会怎么样?连曾国藩都是如此,实在不能让人乐观起来。我最担心的是贵州这些散在各处的乱贼,会受太平军西征军的影响,聚起来攻打城邑啊!”
张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叫:
“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有乱贼打向这边来了!”
经详细询问,张知道了这次聚众起义的情形。
贵州北部遵义府桐梓县有个叫杨龙喜又名杨凤的人,此人身强体壮,性格耿直,自幼练就了一身好武艺。由于他爱打抱不平、行侠仗义而享誉一方。几年前,三十多岁的他做了县役的总领,很受人们尊敬。从经济上说,他的收入尚可,从面子上看,他是当地人看得起的人物。
所以,他对自己的职务颇有些自豪。
但是,一件意外的事件让他丢了职务。
有一天,他接到百姓报告,说有一帮流氓无赖喝醉了酒,正在大街上闹事。平时,他最痛恨那些欺软怕硬的恶棍,尤其是无故欺压百姓的人。一怒之下,他带着几个手下上了街。
流氓此时正在一家小酒馆作恶。为首的一个名叫李占山,人称李霸天。此人仗着表哥张克伦是县令的势力,一向为非作歹。在街上见到可意的东西就拿,见到美貌的女人就抢,稍不如意就对人拳脚相加,甚至棍棒齐上。对街上的小商小贩,他们强硬收取保护费,强取豪夺。有的商贩稍有不满,他们就上去教训一番,轻的砍伤,重的打断胳膊打断腿。老百姓敢怒不敢言。见了他们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吓得胆颤心惊。人们都知道这个李霸天的来头,谁都不敢把他怎么样。一般县役遇到他闹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杨龙喜早就听说了他的一些恶行,只是没机会抓到过。
来到酒馆一看,杨龙喜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桌子板凳倒的倒,歪的歪,散的散。地上到处是打碎的碗碟杯盘。店门口,大约有十几只酒瓮都被捣烂了,酒流得满处都是。一个老头儿头上流着血,坐在地上流泪,口中喃喃地叫着:
“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
而另一边,四五个袒胸露臂的汉子酒气熏天地围着一个姑娘调笑:
“丫头,你长得不错,来,让大爷我摸摸!”
“哈哈,瞧,她还怕羞呢!面皮这么薄么?”
“大哥,你看这丫头皮肤多细多白,哪像卖酒的?简直是唱戏的模样!”
“走,妞儿,跟大爷回家去,保证你过上好日子!”
杨龙喜强忍着怒火,先把老头儿拉起,简要问了情形。原来,李霸天他们吃喝完了之后不给钱,还要卖酒翁白送他几坛上等酒。老头儿说句硬话,李霸天就大怒道:
“混账老儿!你还不知道大爷我是谁吧?弟兄们,给我把小店砸了,叫他就此记住我是谁!”
他的几个手下听此一言,立即动起手来。砸了桌子碗碟不说,连酒店里藏的酒也都搬出来砸了。围观的都知道李霸天其人,谁敢上前说话?
杨龙喜不听则已,一听此言,怒从胆中起,火从胸中出,立即喝令手下:
“把这几个为害百姓的流氓都抓起来!”
“大胆!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么?”杨龙喜的话音刚落,李霸天就圆睁双目冲口而来。
“我知道,你就是恶贯满盈的李霸天,你的大名我听到许久了,抓了他们!”
杨龙喜一边回答,一边亲自上来利索地把李霸天扭住了。其余人则抓住了李霸天的手下。
“大哥,大哥,这是杨龙喜,杨凤!”
一个恶棍一边挣扎一边对李霸天叫道。
“杨龙喜?我知道了!告诉你,杨龙喜,你放明白点,县太爷是我表哥,快放了我们!”
李霸天声嘶力竭地对杨龙喜说。
“李占山,家有家规,国有国法。王子犯法,还要与民同罪,别说是你了,走吧!”
“杨龙喜,你若是不放明白点,我叫你在这个县里没落脚处!”
“走吧!”杨龙喜压住火气,推着他向前走。
李占山见杨龙喜不买他的账,也急了,乘杨龙喜一不在意,把杨龙喜撞了个趔趄,撒腿就跑。
杨龙喜恼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一个饿虎扑食,把李占山扑倒在地。李占山仗着一身蛮劲,当下和杨龙喜对打起来,杨龙喜拿出自己的功夫,把李占山痛打了一顿后把他绑了个结实。送到县衙之后,县令张克伦就知道了,他找来了杨龙喜:
“你知道李占山是我表弟么?”
“知道。”
“你知道了怎么还打了他?有事找我就行了。”
“老爷,是他违抗逮捕,先动的手。”
“那你也得给我个面子,忍一忍。”
“他先动手,又拒捕,县老爷明白这是犯法。”
“什么法不法的?我难道不如你知法,用得着你来教训我?”
“这样的恶棍一向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早该查办了!”
“无非是一些小打小闹,我知道怎样把握分寸。杨龙喜,像你这样身为役总却乱打百姓,我是不能容下你的,从今天起,你回家去吧!”
“你……你这是枉法行为!”
“我就这么着了,你杨龙喜不是好打抱不平么?好,我就看看你怎样为自己打抱不平吧!”
张克伦说罢,拂袖而去。
杨龙喜心中道:“我原来只是听说张克伦无才无德又刚愎自用,贪赃枉法,不曾亲自经历过,今儿算是亲见了!好,走就走,我不干这个役总了!”
杨龙喜被革职的事儿很快在全县城传开了,百姓都在私下议论纷纷,说杨龙喜这个好人没得好报,太亏了。而杨龙喜平日结交的朋友则愤愤不平,纷纷为杨龙喜摆酒宴,安慰他。
其中有三个平日与杨龙喜相处最好的朋友,一个叫舒狗狗,一个叫陈良模,另一个叫李时荣。
多少年来,他们四个患难与共,志趣相投,比亲兄弟还亲。一天晚上,他们三人来到了杨龙喜家,饭后,他们聊到了夜深时分。
陈良模见旁边没有别人,忽然说:
“杨兄,我们弟兄三个今儿来其实是有事和你商议的。”
见陈良模说得那么严肃,杨龙喜忙问:“什么事,说吧!”
“如今朝廷腐败,贪官污吏横行,老百姓早就心怀不满,像张克伦这样的坏官比比皆是,除了坑害百姓,助纣为虐,没干过什么好事,人人都恨不能把他们都杀了。那边,太平军威逼朝廷,为百姓谋利益。大哥平日是个仗义的正人君子,如今受了张克伦这样不公的待遇,城中的英雄好汉都心怀不满,为大哥抱不平。大哥,我们不如趁此时机,也结伙反了!”
陈良模目光炯炯。
杨龙喜没有显出吃惊的模样,他平静地听着。
李时荣见状,心里有了底,接口说:
“大哥,我们哥儿几个也是几条真正的汉子。一生一世,就要干出一番事来,活就活个洒脱,死就死个壮烈,也算没白来走一遭。如今天下义军纷起,到处都是,是英雄出世的时代。凭大哥的威名,只要大哥振臂一呼,一定会有许多人响应。谁都知道,想反的人很多,只是没有个出头的人。大哥,你领头干吧!”
“是呀,杨兄,”舒狗狗也说,“我知道,山区里造反的小股人马多的是,只要拉起大旗,会把他们吸引过来,根本不用担心势单力孤。如果成了,也算给老百姓干了点事情,替天行道,如果不成,不就是早死几年么?人生一世,迟早都要死,不如干它点什么!”
等他们都说完了,杨龙喜才平静地说:“我早有此意,正不知怎样和你们说呢!好,看来我们是同心之人。先别急,做大事,得有大计划。在正式起事之前,我们必须做好各方面的充分准备:兵器、粮草、车马。常言道:有备才能无患。弟兄们,从今天起,我们的命运就时刻相连了!”
“好哇,大哥!”
三个人几乎同时兴奋地叫道。
从这天之后,一切都在悄悄而紧张地进行着。筹集钱物、打造兵器、联络人员、收纳来人,在杨龙喜的筹划下,各方面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
俗话说得好,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周到,风声还是传出去了,张克伦听到了这方面的报告,为了探听虚实,他派自己信赖的一个官吏覃恩荣带几个人去明察暗访。
十几天后,覃恩荣一行人经过多方努力,终于见到了杨龙喜、舒狗狗、陈良模、李时荣这四个领头的。
此时,杨龙喜他们居住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这儿人迹罕至,地势开阔,四周是高山峻岭封锁,只有一条狭窄的山口与外界相通,是个藏龙卧虎、密谋划策的最佳地方。当覃恩荣几个人费尽心思进入山谷时,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感染了:里把宽的山谷地,到处是热火朝天做事情的人,炉火通红,锤声叮,挥汗如雨的工匠,这是打制武器的;扛包推车,来来往往,这是贮备粮草的;锯声不断,一片砰砰声,是修造车辆的;磨声吱礣吱礣,这是磨米面粮食的;口号声响亮,步伐整齐,这是训练队伍的……除了大部分男人,还有少数女人在这里忙碌。
男男女女,脸上都挂着舒心和自信的笑容,跟外界的人是两个模样。
“覃大人,你是个明白人,此事我也不瞒你,你也看见了。当今天下,贪官污吏横行,老百姓被盘剥得一贫如洗不说,还受尽了他们的气。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你我都读过几年书,明白做人就要为百姓做点好事,做人就要有点成就。太平军为什么势如破竹,占领了金陵,与朝廷抗衡?就是因为得到了百姓的拥护、顺应了民心。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在此生留下点英雄业绩,在老百姓中留下点声名。我们过去都很熟,不是我嘲讽你们,过去的我也一样,成天价在当官的面前点头哈腰,像孙子一样,为了那一点俸禄,处处得昧着良心,该说的不能说,不想说的还非得说,好人受苦你帮不了,坏人作恶你也治不了。你说,这人活得多窝囊!覃兄,你什么也不必说,我做的你都看见了。你也是条汉子,我想你不会把我抓去送官的。”
杨龙喜快人快语,直截了当地对覃恩荣把话挑明了。
“杨大哥,先别这么说,”这时,机智的舒狗狗说话了,“覃大人一向仗义疏财,为人正直。先请覃大人在这儿住几日,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就是要治我们的罪,也不迟啊!”
覃恩荣一直默不作声,过了许久,他忽然站起身来:
“杨兄,如蒙不弃,我也加进来干,算我一个!”
“真的?”杨龙喜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
“我一来这里就心动了。我决定了,现在。说话吧,要我还是不要?”
“当然要了,好兄弟!”杨龙喜高兴得笑了。
“你们几个,”覃恩荣对几个手下说,“我也和他们结伙了,你们何去何从自己作主,我决不勉强!留下的,跟着我;不干的,立即回去复命!选择吧!”
那几个手下人都是覃恩荣的得力得心之人,而且都是没有成家立业的,没有什么大牵挂。稍一合计,也都留下了。
比起杨龙喜来,覃恩荣心更细一些。他向杨龙喜提出了一个建议——以娄山关为根据,凭借这里的天然地势先发展自己,同时打起太平军的大旗,自称得到了太平军的封号,扩大影响,壮大力量。
杨龙喜马上采纳了这个建议。不久,一支打着太平军旗号的军队驻扎进了娄山关,公开起义了。
巡抚蒋靇远马上知晓了消息,他知道起义军此时呼应太平军所起到的巨大作用,就立即召来了提督赵万春:
“必须把他们消灭在萌芽状态,不然就不好收拾。给你三千人马,立即赶往娄山关,铲除他们!”
赵万春爽快地听命而去。因为,起义军总共只有千把人,都是些穷苦百姓,根本不能和训练有素的官军相比,他充满了自信。
然而,人的精神力量往往是不能低估的。起义军们抱着拼打天下,争取好日子的信念,又占据着有利地势。古人说得好: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所以,一场恶战之后,赵万春大败而归。三千人马死伤过半,其余的不少人投奔了起义军。
这一仗打出了名声。随之,起义军人数逐日剧增,很快发展到了一万多人。杨龙喜把队伍拉到了雷台山,以此为根据地,向周围扩大。
如雨后春笋一般,起义军势头难挡。很快,他们一连攻下了周围的几个县,如仁怀、龙泉等。
粮草得到充实,人马也增多了。一时间,响应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弄得官军望而生畏,每战必败。
眼看着起义军越来越难对付,巡抚蒋靇远不敢再瞒下面,派人立即上奏朝廷,请求朝廷定夺。
咸丰皇帝听了这一上奏,气不打一处来。他下了一道谕旨,让巡抚亲自指挥军队,尽快消灭太平军的这支封号军。
蒋靇远这下更慌了。对他来说,行军作战的事情一窍不通,如何亲自指挥作战?情急之下,他只好把重任转在了提督赵万春的头上。
中秋过后,赵万春云集贵州的所有官军大举向雷台山进攻。
雷台山地势复杂,除了与众山相同的密林和峻岭之外,到处的山坳里还布满了尖峭的大青石。
行在山路之中,真可谓是百步九折,千万转,由于掌握了山中地形,起义军行动自如,攀岩壁、荡山涧、设栈道、挖陷井、建机关,一切都是驾轻就熟。
一进入山中,赵万春就头皮发麻。这种山地形势,如果从上居高临下防守作战,十战九胜。
望着森林密布的山头,他倒吸了几口冷气。但是,军令在身,无论如何也得往上冲哇!
双方交战之后,一阵乱箭齐飞,从树上、从岩石后、从竹林里、从草丛中,四面八方飞来的箭雨把军官放倒一大片。抱头鼠窜之中,又有一些掉进了陷井。惨叫声此起彼伏,官军的锐气已消了大半。赵万春边战边指挥人马向后退,来到一片较为开阔的山间草地。突然,从两边密密麻麻的藤条后面闪出两门土炮来。接着,一阵轰响,部下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炮声过后,草丛里钻出来无数个义军,手挥大刀长矛一阵乱砍乱杀。这时候,活着的官兵已所剩无几了。
在四个侍卫的护卫下,赵万春拼命逃了出来。
赵万春神情沮丧,派人报告了蒋靇远。
“怎么,你难道不知道违抗圣旨的结果吗?你的命在别人手里,我的命也在别人手里!打,舍命也得打!”
蒋靇远脸色铁青,气急败坏地对赵万春怒吼着,“这次我也去,死也得死在那儿!”
然后,接下来的几次进攻都失败了。
贵州府的清军已所剩无几。
杨龙喜指挥着义军打下山来,挥师南下,一举攻占了绥阳等县城。
就在杨龙喜义军与官军战得不可开交之时,张所在的兴义府也冒出了一支杨龙喜的部下军。
他们是普安县的两位壮士领导的,一个叫涂令恒,一个叫李应龙,因为仰慕杨龙喜起义的威名,被起义军的胜利喜讯所震动,就率领一支义军,打起了杨龙喜义军的大旗。就在十几天前,他们攻克了安南,占领了新城,乘胜向兴义府城打来了。
“乱贼涂令恒、李应龙带着一帮散兵游勇作乱了,我等身为朝廷命官,定要坚守城池,血战到底!”
张召来了通判胡霖澍与守备周昆,慷慨陈辞,算是命令,也算是誓言。胡霖澍与周昆连连点头之后,道:
“知府大人,我们回去准备了。”
张看着他们说:“定要慎重,切记!当此之时,乱军四起,不可大意。”
二人领命而去。
出了衙门,二人来到胡霖澍府中。似乎心中约定好了一般,二人都知道了对方的心思。
“周大人,”胡霖澍刚进书房,就关上了门,压低声音说道:
“现在,杨龙喜的军队已将近两万人,连绥阳县城都占了。据说涂令恒、李应龙也是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被义军所占的县城中,县令几乎无一幸存,都被义军砍了脑袋,有的还捎进了全家老小,我可不愿在这城中等着大难来临。”
“胡大人,我比你更担心。你是知道的,我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七个儿女,有的尚未成人,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落入乱臣之手。对于守住此城,说真的,我没有一点儿信心。这几天,我日夜不宁。”周昆脸上愁云密布,十分难看。
“所以,周大人,我不想在这儿等死了,准备带全家连夜逃走。”
“逃走?等将来朝廷平了义军,是要治罪的!”
周昆立即说,显得有点害怕。
“这都是什么时候了,大人还说治罪?是革职为民好,还是赔上全家性命好?你还顾及功名么?”
胡霖澍显然是深思熟虑过了。
周昆望着霖澍,良久,说道:
“好吧,就这么定了!管他治罪不治罪!今晚,我们一道逃走,先保命要紧!”
“这就想对了!”胡霖澍说,“周大人,你想想,我等谋求功名为哪般?不就是让家人过得好一点么?若是连命都不保了,还要功名做什么?再说,如今朝廷也太乱了,弄得百姓活不下去,四处作难,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知府大人怎么办?”周昆忽然想到了张,“他的孩子也不少,一大家人哪!”
“别管那么多了,”胡霖澍挥挥手,“我想过知府大人的一切了。他这人忠于职守,惟命是从,不会弃城而逃的,给他讲了,连我们也走不掉。”
当下二人约定,赶紧打点细软,当晚逃出城去,躲进深山老林。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就把通判大人、守备大人逃走的事报告给了张。
“真是一帮软骨头!”
张大怒道,“朝廷对他们恩重如山,给了他们功名利禄几十年,一遇到事情,他们竟会这样,真没良心!”
他把儿子们都召来了:
“仁、义、礼、智、信,这是我平时教导你们要遵守的五个做人准则。如今国难当头,乱臣当前,正是我张家为朝廷赴难的时候。听好了,儿子们,我们张家要与城邑共存亡!从此时起,男女老幼齐上阵。我就不信,邪能压倒正,乱民能压倒忠臣。生命重要,名节比生命更重要!孔子说过,要杀身成仁,不能成身以害仁,孟子也是宣扬要舍身取义,我们父子谁都不能舍城而走,苟且偷生!”
之洞从未见过父亲像今天这样凛然不可犯的样子,他的心中激起了阵阵愤怒。
秋风劲吹,落叶飘飞,兴义府内一片忙乱。
张亲自出马,奔走在城中。筹粮草,备武器,组织团练。没有了通判和守备,他显得势单力孤。好在加上之洞在内的前四个儿子已成人,可以帮助他,稍稍减轻了他的压力。
看到知府大人坚守不走,城中百姓也受了感动。许多市民自愿加入团练,出征守城。他们清楚,一旦城毁兵败,谁都躲不掉战乱的灾难,不如与知府大人一起抗敌。几天之中,城中团练及官兵已有三四万人。
登上城楼,张仔细分析了地形。从攻守的形势来看,北门最为重要,它面对着义军攻来的方向,城墙下又是一片开阔地通向远处的山林,起义军最有可能主攻此处。于是,他决定让部下分守东、北、西三个城门,自己率几个儿子守北门。
之洞数日来一直随着父亲在城中奔走。秋风吹着他那单薄的身躯。面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他没有丝毫的害怕与胆怯。父亲的大义凛然早已激励了他,让他全身是劲。只是,对作战的一切都陌生,他不能随便说话。同时,他心中充满了对起义军的痛恨——是他们起兵作乱,才把他们全家及全城人推向了危险的边缘。他恨不得立即取得千军万马,扫尽作乱的义军。
三四天之后的一个凌晨,之洞被一阵吵闹声惊醒:
“乱军包围城池了!乱军围城了!”
一骨碌翻身下床,之洞随哥哥们来到城楼上。
放眼望去,城下黑压压全是人群。在曙光之中,只见旗帜飘动,刀枪闪亮。那些义军衣服各色各样,参差不一。手中的武器也是各不相同。从喊声中,能听出他们所向无敌的气势。之洞心中一惊:
“真看不出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老百姓会这么浑身是劲,英姿勃勃!”
“嗵!嗵!嗵!”
突然间几声炮响,把之洞惊了一个趔趄。仔细一看,原来是起义军开始攻城了。
起义军的竹梯一个个搭上城墙,城上的守军冒着箭雨向下还击,射箭,扔石头,推梯子。土炮声、火枪声、喊叫声响彻城上城下。
之洞也不知什么时候加入了战斗的人群。他不会射箭,只能向下奋力扔石头。箭头不时飞落在他身边,他没有任何感觉。
起义军一次次的进军被击退了,城上的守兵也伤亡不轻。
本来活跃在山中的一些小股起义军也闻讯赶来,攻城的队伍越来越大。其中有几只队伍是苗民,他们使用毒箭。这种毒箭伤到人,必会致人死命,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很令守城的士兵望而生畏。而那些苗民行为鲁莽又矫捷过人,有好几次差点爬上城来。
战斗越来越激烈,伤亡的人越来越多。
张派出去向巡抚大人要救兵的人不见踪迹。
不知何时起,城中有了一种必定失败的悲观情绪。
又是三昼夜过去了,所有守城的人都疲惫不堪,眼睛熬红了,面目黢黑,衣衫肮脏。然而攻城的人却锐气不减。
之洞和兄长们几天来也未曾合过眼。为了稳定人心,他们父子五个一直和士卒们在一起,没下过城墙。
乘着敌人攻城的间歇时光,之洞和之清跟着父亲来到城中安抚百姓。
他们来到大街的一角,正看到一个团练与家人告别。妻子儿女拉着那个团练的衣衫,泪水滚滚地哭叫着。
“孩子他爹,你去了我们怎么办哪?”
那个团练也是一脸悲泣,说不出话来。
之洞和之清见此,黯然神伤。
“擦掉眼泪!瞧你那个熊样!”
张大喝一声,站到了团练面前,“偌大个兴义府城,就一定要陷落了?就是陷落了,也是为朝廷而死,为职守而死,哭什么哭?瞧你,像个男子么!”
团练为之一惊。他看到知府大人带着两个儿子到处在安抚民众,一下振作了不少,毅然离别家人,随张走了。
之洞看了之清一眼,弟兄俩的步伐更坚定了。
刚登上城楼,起义军又发起了一次猛攻。
这一次来得比任何一次都凶猛。刹那间,万箭齐飞,炮声隆隆,铅丸轰鸣。有的民房被炮火打中了,燃起了大火。夜色之中,只见火光冲天,一片忙乱。
张大吃一惊,问儿子们:
“炮火怎么打进城中来了?”
之渊立即应道:
“爹,义军不知从哪儿弄来了远程炮,他们从对面的观音山上可以打过来,所以至此。”
“爹,如果他们这般进攻,就危险了!”
一直少言少语的之洞说话了。
张思忖片刻,命道:
“快去,让人在城楼堆上柴草,快!切勿忙乱!”
“干什么,爹?”
之渊问。
“不破城就罢了,一旦破城,咱张家全家人点火自焚,以谢朝廷!”
张说得沉着坚定。
之洞等不敢怠慢,令人做了。
张匆匆到城墙边看了一会,迅速叫来之渊,悄声道:
“之渊,看来援兵是一时半时来不到了,惟一的方法是自救了。刚才我看过了,城下义军太多,我们坚守不了多久。你还记得么,离这儿不远处有一块城墙缺口,就在那边,”张向西指了一下,“你现在带着那几百个敢死队偷偷坠下城去,绕到敌人背后袭击敌人。也许这样能解城围。”
之渊点点头:“爹,我知道那个地方,就这么办。”
“爹,我也去!”之洞忙说。
“你力气小,太单薄,不行!”之渊抢先道,说着,带着那几百人在夜色中消失了。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只见城下火把亮处的后面,一阵喊杀声起。之洞知道,这是之渊他们打到了。
果然义军受到惊吓,他们摸不清情况,以为是官军来了援军,开始撤退了。
张见状,立即打开城门,翻身上马,大喊一声:
“杀败军!”
带着三万名团练直冲了上去。
身后受扰引来的震惊还没消失,又见一队骑兵从城中杀出来,起义军顿时大乱,立即把散兵游勇的弱点暴露无遗。大部分人是各自保命,逃跑而去。
俗话说,兵败如山倒,兵进如破竹,在胜利的鼓舞下,张挥师进军,把起义军占领的两个县城——普安、安南一举攻下。这样一来,兴义府境内没有起义军了。
一天黄昏,之洞独自一人漫步走上了大街。
一场战火,已将兴义府古城弄得面目全非。往日,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车来车往,叫卖声、吆喝声不断。街两旁店铺林立,生意兴隆。有一些大户人家的房屋古色古香,散发着古城特有的韵味。男女老幼的市民,脸上平和安祥。而今,一切都变了。街上到处是破败的房屋、烧毁的店铺。破瓦碎砖遍地,焦糊的房梁茅草有的还冒着淡淡的烟雾。许多居民的门口贴着白纸——那是家中死了人的标志。战死的有士兵,也有市民。悲伤布满女人和老人的脸上。
看那高大的城楼,楼顶被起义军的炮火轰去了半个,一片狼藉。阵阵寒风吹来,卷得草根乱飞,枯枝瑟瑟作响。之洞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他又登上了高高的城墙,心中更是一片悲凉。
因为,他看到城的四面都平空出现了许多新坟。白幡飘动,送来阵阵凄凉的哭声。这场战乱,使多少家庭遭到了失去亲人的灾难啊!
“这一切都是可恶的农民起义军招致的!”
他自言自语一声,胸中又点燃起了对农民起义军的怒火。但是,他的怒火很快被另一种情感压下去了——如果不是父亲临危不惧,视死如归,巧出计谋,这座城早就被农民军占领了。
如果是那样,真是惨不忍睹啊!
三、偏是云路不能行
那一队吹鼓手奏的倒是喜庆曲子,却偏偏个个身着白衣、面带悲戚。张之洞正在惊诧,又见大红轿帘被风吹起一角,他偷眼望去,轿子里坐着的,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当战火的硝烟逐渐消失之后,人们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一天,张把之洞叫到了跟前。在之洞眼里,父亲消瘦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但更令他尊敬了。从神态上看,父亲的心情仍然没有放松。
“孝达,爹找人定下日子了,这个月的二十六是黄道吉日,爹为你办结婚酒宴。”
“爹,你说什……么?”
之洞一愣,像没有听清。
“哦,孝达,爹忘记给你说了,这个媳妇是去年春上定下的,那时你还在京城。姑娘是都匀府知府石煦的女儿,知书达礼,据说相貌也不错。石家的故里是直隶滦州。我们也算是同乡了。这年月,战火不知哪天又会燃起,让人平静不下来。你也十八岁了,该娶亲了。你娶亲成了家,我的一颗心也放下了,也算对你死去的妈有交待了。再说,石家也觉得这兵荒马乱的岁月,女儿早点嫁出来好。”
“爹——”
之洞拖长了声音,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说吧。”
张不知他要说什么,心里担心他不乐意娶石家女儿。
“爹,我还没有参加春闱,谋取个什么呢!”
“这不要紧。自古以来,那么多文人,难道个个都是有个功名之后才成家的?若是一辈子谋不成功名,就不成家了?有的人儿孙满堂了还是个童生呢!媳妇先娶了,读书是一辈子的事,功名也是一辈子的事。”
之洞无话可说了,只得告退走了出去。
二十六日那天,风和日丽。在鞭炮声中,之洞成了新郎倌。然而,由于四处都是战乱纷起,婚礼极其简单,喜庆的气氛没有那么浓郁。
魏氏在忙完一天的活儿之后,颇有点伤感。她悄悄对张说:
“和前三个少爷相比,孝达儿的婚礼太简单了,也没有多少来贺喜的人,这一天来,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对不起孝达那死去的母亲。”
“唉——,”张叹息一声,“这些话你就别说了,兵荒马乱的年月,能办成喜事就不错了。”
魏氏想了想:“老爷,你说的也是。这年月,老百姓连命都不保了,哪里还会办什么喜事啊!”
“你能这样想就宽心了!”
张一边说一边坐下去,陷入了沉思。
石家女儿果然温柔可人,之洞立即陷入了新婚的喜悦之中。每天和新娘子吟诗作赋,写字绘画,自有一份战乱年代里意外的轻松。不知不觉之中,春天就来临了。
一个黄昏,之洞带着石夫人坐上马车,准备到城外去玩玩。从城墙上远远望去,冬日里桔黄的树叶和山色不知什么时候已变了,换了一层可人的新绿。万绿之中,点缀着艳丽的花色。
不远处有一个小山沟,之洞少年时经常去那儿听鸟叫,今天,他想带石夫人去看看鸟儿都还在么。
但是,刚出城门,就见一队飞骑过来了。之洞让仆人停下马车,想等这一队骑兵过去。
黄色的尘埃卷过来,骑兵到了之洞跟前却停下了。
为首的一个之洞认识,是一个团练的首领。
“四少爷,快回去吧,外面太乱了,听说前面山里的那些流匪又起来作乱了。”
“为什么?他们不是销声匿迹很长一段时间了么?”
之洞站了起来。
“四少爷,那是年前。如今杨龙喜的军队从北向南打来了,那些流匪能不闻风而动么?”那个首领满身是灰,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杨龙喜打到哪儿了?”
之洞闻讯,着急地问。
“打到普安了,这不,我们刚刚探得消息回来,四少爷,快回去吧!”
骑兵呼啦啦走了。
之洞再无心思,立即调转车头,向城里奔去。他心里想道:
“这一下,老父亲又要劳累了!”
之洞回到家,父亲已经知道了起义军的消息,正在家里交待几个儿子:
“乱军又起来了,这一次,我不能在城中等待了。作战上,不先发制敌,就会为敌所制。与其到时候敌人来围城,不如我带兵先出去。儿子们,你们在城中注意守城,我带兵出征迎敌!”
“爹!”
大哥之说话了,“您年纪大了,让儿与您一道去,也好有个照应。”
“你?不行!”
张立即否定了,他心中道:“之和之清是我的侄子,是我兄嫂的遗孤,我怎能让他们去呢?”
“之,你和之清、之洞留在城中。之渊,你随我去!”
“爹——”之和之清明白其意,一齐分辩。但他们立即被张用手势制止了:“就这么定了!”
且不说张率几千人马迎敌作战的情形,之洞和两个兄长在城中开始了分兵防守的工作。然而,每天晚上,他仍要回到家里苦读到半夜,石夫人心疼他,劝他别累坏了,他说:
“我料这场混乱迟早会平定的,你想,大清的天下会这么轻易给夺走了么?对我来说,金榜题名太重要了,爹、我母亲、张家,全都对我寄予了厚望,还有你们石家,不也希望我将来有出息么?我得抓紧时间苦读,不能因乱耽搁了大好时光。明年,又是全天下大会试的时候,我要赶上这一次才行。”
说完,之洞又埋头读书了。石夫人理解他,转身出去了。不久,端来了一碗参汤轻轻放在了他面前。
夏初,之洞觉得自己的学业又有了长进,自信心更足了。他条分缕析,把可能考到的分门整理,一一温习,忙得人都瘦了一圈。石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不敢劝他。只有魏氏常常硬把他叫出书房,让他到院子里活动活动。
一个正午,之洞正挥汗如雨地坐在书房中苦读,一个宏亮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我那个举人学生呢?”
之洞一听,心中一喜——这是老师韩超的声音啊!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院子里。阳光下,果然是他思念已久的韩超老师。他一下子奔到韩超面前,行了师徒之礼。
“先生怎会这时来到?”
之洞惊喜地问道。
“嗬嗬,长这么高了,也结实了!好小子,是我的好学生!我带兵去打仗,恰巧路过这里,怎么样?学业如何?你得参加明年的会试大比哇!”
韩超开心得眉开眼笑,快人快语。
“学生正在努力!”
“好!我知道你什么时候都不会放弃学业的。不管多忙,孝达,你一定要参加会试。你是个人才,我没看错,也不会看错!如今多处大乱,许多举人都因乱停了学业,这是个好机会。孔老夫子有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越是艰难,越要抓住大好春光。况且,你现在正年轻,是读书进取的最好时机啊!”
“学生谨记先生教导!”
之洞恭敬地说。
当下,师生二人促膝而谈,为纷乱的局势担忧,也为朝廷的未来发愁。韩超除了鼓励之外,还倾诉了带兵作战的劳苦,他深有感触地说:
“过去,我读杜甫的《羌村三首》,不能完全领会其中忧世伤时的感情,而今不同了。你看,‘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万虑’这几句写得多么伤痛。想数年之前,你我师徒二人静坐于窗明几净的书房之中,饮一杯香茶,读几句诗文,写几篇文章,真是其乐融融也。现在,哪里还有平静的书斋生活啊!孝达,为此,你一定要发奋努力,将来成为栋梁之材,能在国家危难的时候力挽狂澜……”
韩超似乎忘掉了征程中的劳累疲惫,一直和之洞聊到深夜时分。
秋风轻拂,一八五五年的秋天在战火中来到了人间。
之洞接到了京城中外祖父的信。外祖外说,京城已是一片安定,没有什么忧患了,来年的春闱考试若没有什么意外,会照常进行,之洞是个极有希望及第的人才,应提前进京准备。
这时,张在作战的硝烟间隙中回到了家中。他虽然忙于与起义军周旋,但一直牵挂着之洞的学业,对之洞的未来寄予厚望。看了蒋老爷的信,他毅然对之洞说:
“你带上媳妇马上进京,住在外祖父家好好温习课程。家中的一切,你不用牵挂。但愿有朝一日,你能功成名就,为国出力!”
之洞看着父亲,一阵辛酸——这一阵子,父亲又黑又瘦。战火消磨了父亲的精力,也消瘦了父亲的体魄。除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父亲显得那么疲惫不堪。按理说,父亲做了祖父和外祖父,该享清福了,该含饴弄孙了。可是,父亲依然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做儿子的,不能代替父亲去尽职尽责,真是惭愧。
“爹,你多保重……”
之洞说着,似乎就要流泪了。
几天之后,之洞带着石夫人在驶向京城的马车上颠簸着。路两边的树林已呈现出秋的状态:
果尽叶黄,地上的草儿也蔫巴着,没精打采的。只有那大片大片的高粱、稻子、玉米显得丰收在即,沉甸甸的。高粱远看似火,稻子金浪翻滚,玉米则皮黄叶枯,露出了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农人在田里匆忙地收割,三三两两,神情焦急。之洞知道,农人着急的不仅是会突然降雨,更主要的是强盗和乱军来到,收抢他们用血汗浇灌出来的庄稼。
他看一眼石夫人,她在低头看《西厢记》,津津有味,仿佛完全沉浸到剧情中去了。车前的车夫和一个男仆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撩开车帷,他看到了太阳柔和的光线,感到了一种温暖。忽然间,他想起了昨晚做过的那个梦——
他带着夫人步行向京城去,只见一路上坑坑凹凹,曲曲折折。有的地方有水,有的地方有冰,滑滑的,怎么也不顺畅。来到一个地段,他看到路断了一大截,像是水冲的,又像是人挖的。
正在发愁之际,他看见一个人领头,身后带着一大群人走来了。到了路断处,就放下肩上的工具干了起来。锹、铣、筐、扁担、布兜,什么都有。“是修路的!”他心里想着,向前走去,想向那个领头的表达谢意,却吃了一惊,原来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路通了,他又继续赶路。接着又发现一个桥断了,有半截在水里。于是,又来人修桥,还是一大帮人。更奇的是,那个修桥的首领还是他自己。
万分惊疑之中,他从梦中醒了。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睡着。过去,他听家里的几个老女佣讲过人有魂灵的事儿,他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个我是我的魂灵么?是我睡觉时魂灵离体了么?要不然我怎么会看到我自己呢?”
百思不解之中他坐到了车篷外面,把梦中情景讲给老车夫听。老车夫听了之后,立即笑了:
“四少爷,恭喜你,这是个吉梦!大凡梦见修桥梁修道路,以后万事没有不和顺的。四少爷,你等着吧,你这次进京,一定会顺心如意,心想事成。”
之洞看着他,有些疑惑。但是,这老车夫在他家做了三十多年事了,向来以善于解梦而受人欢迎,只要不是恭维自己,他说的就是真的。然而,如今天下多乱,从此到京城道道山河,千里迢迢,谁能知道未来的仕途怎样呢?走读书入仕的读书人,也是多得不计其数,那其中能有几人一帆风顺?
“唉——”
这时,从车中传来了石夫人一声轻轻的叹息声。之洞转入车帷之中,问石夫人怎么了。石夫人若有所思地道:
“也不知我们石家和鹿家怎么样了,真叫人牵挂啊!”
这一句,立即勾起了之洞的担忧。
原来,两个月前,贵州发生了一件震惊所有官吏的大事——都匀府斋教罗光明突然率兵起义。
罗光明原是一个朝廷任命的官吏,精通武艺和兵法,对行军作战很有一套。他为人一向讲义气,关怀下属,深得人心。跟着他起义的有好几员战将,打起仗来勇猛无比。所以,他们很快攻陷了独山州、都江厅。
这事激怒了都匀府知府鹿丕宗。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曾经拥护自己的人也会起义。当下,他派出最得力的一支军队前往剿灭,想在起义之火还没蔓延之时就扑灭掉。哪知罗光明轻而易举地就把这支军队打回了府城,并乘胜包围了都匀府。为了确保拿下都匀府,起义军切断了它与外界联系的所有通路,将都匀府完全孤立起来。
当之洞全家得知这一事件之后,十分焦急。一是一时半时无法援助都匀府,二是那鹿丕宗不是他人,乃是之洞大姐夫鹿传霖的父亲,三是石夫人的娘家一家人也住在被围的都匀府城中。就在之洞夫妻二人离开家北上之时,都匀府已被围多日了。谁知道如今石、鹿两家怎么样了呢?之洞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
车子在漫漫道路上行驶,天越来越冷了。之洞在行路之中也忘不了温习功课,并不觉得时间难挨,石夫人却在数着日子过。一日清晨,寒风呼啸,刚上路不久,天空中就纷纷扬扬飘起雪花来,寒风吹面,犹如刀子一般。渐渐地,细碎的雪花变成了鹅毛片,漫天飞舞。放眼望去,野地里一片迷茫。道路两边枯瘦的树枝随风晃动,发出尖锐的呜呜声。石夫人偎在之洞身边,把身上的袍子裹了又裹,依然瑟瑟发抖,之洞为她掖掖盖在腿上的被子,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羁旅客愁,他忆起了元代诗人马致远的那首《越调·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这种漫漫的人生旅途,何时才能完了呢?”他心中这么想着,“人啊,一生匆匆忙忙,急急惶惶,到底为的是什么?自古以来,千千万万的读书人在功利场上苦苦地挣扎,多么像这寒冬里的长途旅行!马致远写的是深秋时节的游子之思,何尝不是一种人生旅途的象征呢?”
“明天就是除夕了!”
石夫人凝重的一句话打断了之洞的思绪。他屈指一算,何尝不是呢?又是一年要过去了。
“四少爷!四少爷!”
老车夫的喊声传了过来。
“什么事?”他把头伸了出来。
“少爷,风太大,眼睛快睁不开了,风裹着雪直扑人的眼。咱们停停吧,找个地方歇歇。”
“这漫天野地,停在哪里?”
“少爷,你看,这右边有一座古庙,就住在庙里吧!再走下去,人和马都要冻坏了。”
之洞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果然在几十步远的地方有一座古庙。看上去,这庙已有不少年头了,廊柱和檐上的颜色已经剥落模糊,显得十分破旧。几颗古树稀稀落落地掩着房屋,越发显得萧瑟。但是,它那样子似乎不至于危险倒塌。再看看四周,很远的地方才有村子。他回头又望望石夫人那张冻得苍白的脸,道:
“好吧,就停下歇息吧!”
石夫人下了车子,仿佛已不会走路了,之洞搀着她,蹒跚着挪进庙中。
庙中供奉的神像也不知是什么神。从供桌的干净程度看,这里常有人来上香、打扫,也许还有看庙的人。
“这里有人么?请问,有人么?”
之洞喊了一声。
须臾,从后面的偏房中走来一位白发老者,人十分消瘦,精神却很好。之洞上前行礼,说明了来意。老者和蔼地说:
“行啊,就住下吧。后面有两间空房,也还干净。有热水,你们先洗洗,暖暖身子。炉子火正好,弄点饭吃吧。”
“谢谢老人家!”
之洞拿出一点碎银子,交给老人作食宿费用:
“明日就是除夕了。我们就在这儿过了。请问老人家,这是什么地方?”
“少爷,这是紫陌山的留侯祠。”
“留侯祠?”
之洞一听,很是吃惊。他端起一个烛台,转回头看门上的扁额,果然上面用隶书写着“留侯祠”三个大字。
“少爷,咱们就在这个破庙里过年么?”
一直不作声的那个年轻家仆说话了,“少爷,这是我第一次离家在外过年哩!”
之洞点点头,道:
“你说这是个破庙?这是留侯祠啊?知道汉初的张良么?就是跟随汉高祖刘邦打天下的那个张良?先洗洗吃饭,吃了饭我给你们讲张良的故事。”
他看得出,众人都对在这儿过年有点凄然,所以笑着说。
“少爷给我们讲故事?那太好了!”
老车夫和小伙子都乐了,快快活活地忙开了。
夜半之时,老车夫和那个小伙子睡着了,石夫人也进入了梦乡。守着一盏油灯,之洞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朔风劲吹,打着忽哨,一股股地从门缝里挤进来。灯火时时摇晃,忽明忽暗。看着冷冷清清的房舍,他内心一阵凄然——几年来,他没有过上一个安宁的除夕。大前年,他为了参加顺天府乡试,寄居在直隶的外祖父家。那一天,在灯红酒绿的家宴散过之后,他一个人坐了许久才睡。想过早舍他而去的母亲,想他那缺少生母之爱的生活。那天,他悄然泪流——那个把他带到这个世上来的女子,容貌是什么样的他都记不起来了。外祖父、外祖母十分疼爱他,但是,在他的心底,还是像隔了一层什么。思母之苦折磨了他整整一个夜晚。前年的除夕,他正惶惶地走在直隶返回贵州的路上,住在四川的成都城里。听着街上噼噼叭叭的鞭炮声,听着孩子们在街上欢闹的声音,十七岁的少年心中十分难受,恨不得一步跨回到家里去。为了打发时光,他一个人躲开随行的两个家仆悄悄上了街,去数街上大户人家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去年的除夕,他刚刚成亲不久,虽然和家人相聚一堂,却没有体会多少过年的喜庆气息战火纷飞,四处混乱,父亲愁眉不展,谁也乐不起来。满桌的菜肴几乎就没有怎么动过。而今,他又停在这个荒庙之中,带着年轻的妻子,这不断的飘泊啊,到底是为了什么?
“功名利禄,无非就是这四个字啊!”
他心中这样说着,不禁苦笑了。
他又想起了那个奇怪的修桥修路的梦,但愿老车夫说的梦兆是言他此行一切顺利是真的,自古以来,文人在追求功名中有许多通过梦里显示吉兆的传说。他记起了几个典型的例子:
汉代有个人叫蔡茂,曾梦见太极殿上长了一棵禾苗。这个禾苗竟长了三个穗子。他感到新奇,就跳起来去拔它,一下子就到手了。但是,他再仔细看手中的三个穗子,却忽然发现手上什么也没有。天亮后,他就把这个梦说给一个叫郭贺的朋友听,同时问郭贺:
“这是个吉梦还是凶梦?”
郭贺稍一思忖,马上上前拱手而贺:“大殿,是宫府的形象;太阳殿上长了禾苗,是上等禄位的象征;得了禾苗的穗子,是指得了一个要职啊!”
蔡茂听了,似信非信。
十几天后,蔡茂果然被委以重任,成为朝中的显达之一。高兴之余,他想到了郭贺,就让郭贺做了他的掾吏。
晋代的王濬,也曾做过一个怪梦。梦中,他看见有四把刀挂在墙上,一个个都是闪闪发光,非常锐利的样子。醒来后,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的主簿叫李毅,是一个足智多谋的能人。他把梦中所见说给李毅听。李毅听罢就上前拜贺道:
“大人就要离开了!”
“何以言之?”王濬问。
“大人,三刀为州,你梦中又多了一刀,大人要去统掌益州啦!”
时隔不久,这梦果然应验了。
隋文帝杨坚,当初还未登上皇位时,也没有什么独特之处。有一天,他坐船行驶在江中,夜晚,船停下来,众人都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的左手突然不见了,一下子从梦中吓醒过来。
想着梦中情形,由不得心中一阵厌恶。第二天,他登岸看山水风光,恰巧看见一个寺庙。寺庙虽然不大,却很有一派古风。转念之中,他进入庙中去拜见老僧,说了自己的那个梦。在此之前,他听手下人说这个老僧很有道法。
老僧听罢,起身贺道:
“独拳也,当为天子!”
杨坚吓了一跳,心下却十分欢喜。他什么也没说,行了礼就离开了。
多年后,他果然成了天下的皇帝。
他没有忘记那个老僧,也没有忘记那个破庙。
他下了一道圣旨,派人前往那个庙去探望。然而,老僧不见了,说是去云游天下了。怅然若失之中,他让人在原庙址上修建了一个大大的庙宇,取名为“吉祥寺”。
“只要能功成名就,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啊!”
想到这里,之洞的心中又涌起了一种进取的激情。
阳春三月,之洞一行几人终于风尘仆仆地抵达了京城。
四月,他参加了礼部举行的考试。
这次考试是选拔觉罗官学教习。
提起觉罗,一般人对此不甚知晓。它是清太祖努尔哈赤之父显祖叔伯兄弟和各支子孙的称谓。
觉罗学,就是为觉罗子孙设立的学校,开始于雍正皇帝七年,就是一七二九年。教学内容为满汉文字、经史文艺,并重骑射之术。觉罗官学教习,大都由礼部从京省举、贡、生员中选取,在会试正科之后进行考试。若是录取了,就有机会被录用。在学校做完三年之后,就有机会被派任知县。
“孝达啊,若是论起走入仕途的路径,这也是一条捷径了,好自为之吧!”
外祖父深知官场之道,为之洞指点道。
之洞欣然前往,不久就得到被录取的喜讯。
“好哇!好哇!”
外祖父捋着胡子笑眯了眼睛,“这是个好开端,余下的就是静心等待了。被录取的教习不少,须依次而来。你还太年轻,好好等着。时光大好,带着你媳妇到处走走玩玩。苦学了多年了,该歇歇了。”
之洞心中也颇为自得,他对石夫人说:
“也算我没有苦学这么多年。你想,觉罗官学里的学生都是贵族子弟,从八岁到十八岁不等,有三百多人。我刚刚二十岁,做他们的老师,我当然太年轻了!这几年我在京城的时间虽不算短,但真的没有游玩过什么地方。好啦,今后一段时间里,我一边读书,一边带你游览,你我都开开眼界。”
石夫人温柔地一笑。
时光如梭,不觉就是几个月过去了。之洞在静心地等待中,过得颇为自在。七月里,凉风悄起,白天太阳骄人,晚上却有一种秋的凉意了。夜深时分,须盖上一层薄被才行。七月十五过后,之洞就莫名其妙地烦躁,像有什么事儿似的。看书、游览、陪夫人、伴姥爷姥姥,总是有一种魂不守舍的感觉。石夫人为此纳闷,蒋老太爷也看出来了。之洞自己呢,也觉得不同寻常。
七月二十的晚上,他和姥爷姥姥拉家常,到一更天才睡觉。
之中,他听见一阵唢呐喇叭声,心中十分诧异。循声望去,只见从南往北的大道上,慢慢走来一队人马。随着音乐声渐渐清晰,他逐渐看清这一队人马。原来,这是一队办喜事的人。走在最前头的,是十几个吹鼓手,有的在吹,有的在敲,什么乐器都有。他听得出,他们吹奏的都是那些最常见的民乐,有喜庆的气氛。但是,奇怪的是那些吹鼓手却一律穿着白衣服。脸色也是一样的阴郁,像是办丧事的样子。吹鼓手过后,是一群拿东西的人。他们有的抬,有的扛,有的端。衣服、被子、箱子、盆,什么日用品都有。再往后,是一顶大红轿子,鲜红鲜红的颜色,轿身上雕着龙凤和各种花饰。不知为什么,抬轿的人显得很吃力,似乎抬的人很重很重。他起了好奇心,不觉向前靠近了点。“这是谁家的姑娘啊?”他像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没有人回答他,所有的人都在一直向前走着。恰在这时,一阵风吹了过来,把轿帘吹起了一角。他乘机向轿里看去。他吃了一个大惊——那轿里坐着的,竟是他父亲。父亲穿着一身红衣服,端坐在那里,没有看见他。因为,父亲微闭着眼睛,似乎是在闭目养神。“爹——”他大叫着追上去。可是,没人理他,人群径直向前走去。这一叫,他一下子从梦中醒来。睁眼一看,原来是大梦一场。看窗外,一钩弯月正挂在西天上。惨淡的月光下,只见院中竹影参差,月光满墙,轻风瑟瑟,草虫唧唧,颇有点凄凉。“莫非是父亲又娶了什么女子了?”翻身轻轻坐起,他这么猜测着。但是,他知道父亲年纪大了,很早就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了。“是不是父亲又要升迁了呢?”他转念又想,“这极有可能。”他想到这么多年来,父亲廉洁奉公,秉公办事,忠于职守,算是一个好官了,升迁应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如今战火纷起,四处都是农民起义军,朝廷的心思都放在镇压农民起义大事上,哪有闲暇奖励大臣和官吏呢?他马上否定了这种猜想。“难道是父亲病了么?”他心中冒出了这个念头。“不会,不会”,他马上摇了摇头。父亲身体那么结实,才五十多岁,正当壮年,不会的,“况且,红色轿子是吉祥的,不会预示什么不祥。”左思右想,他无法解释这个梦有什么寓意。“不管它了,一个胡思乱想的梦罢了!”他苦笑着,又躺下睡了。
第二天午饭后,之洞与石夫人陪着外祖父、外祖母闲聊,之洞无意间说起了这个梦。外祖母听完就笑了:
“傻孩子,你爹他不会再娶亲了,多大年纪了哇!哪像你们年轻人,守着年轻美貌的妻子还想着别的女子!”
石夫人看了之洞一眼,低头笑了。
“瞧姥姥说的,我可是个忠贞的人哪!”之洞也笑了。
然而,一旁的蒋老太爷却突然变了脸色,只是谁都没注意他的神态罢了。
十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之洞得到了一个家仆带来的噩耗——他父亲于七月二十五日病逝于贵州兴义府。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之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泪如泉涌。
“孩子,孩子,”外祖父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说,“十几天前,你做那个轿子梦的时候,姥爷就知道了,那是大凶之梦啊!”
“姥爷,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说啊!”
“唉——孩子,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上天安排好了,谁能改变啊?我对你说了,只能让你焦虑不安。”
稍稍平静一点后,家仆向他说了事情的原委经过。
之洞离家北上一个多月后,张就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境。杨龙喜的起义军越来越壮大,他们四处出击,和官军展开了游击战,把官军绕得团团转,牵着官军的鼻子走。张忙于应付他们,已是精疲力尽。这时,又冒出了贵阳府的贵定县、龙里县的以杨通贵为首的义军,同时还有几支苗民队伍。最厉害的是,这些起义军相互呼应,搞得地方官吏晕头转向。张带着几千军队疲于奔命,衣不暖,食不安,寝不宁,渐渐体力不支。然而,军令在身,他不能停下休息。有几天风寒,他受凉之后开始咳嗽起来。
十月中旬,杨通贵带领各路起义军在贵定、龙里、大塘三地和官军展开了大会战。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就凭着他们手中那些粗劣的武器,竟然三战三捷,大败官军。
由于作战地带接近山林,官军死伤人数无法确切统计,只知道前往作战的各军都所剩无几。
仅就军官而言,在三地丧命的就有这么一些有头面的人物:
安义镇守备张席珍,参将安如嵩,武监生安荣光,千总赵鲲维、赵朝谟、李助国、何有顺,提标外委马加珍等。
贵州巡抚闻讯,又急又气。他不敢隐瞒情况,马上上奏朝廷。咸丰皇帝龙颜大怒,一道圣旨下来,责令他三个月内剿灭起义军,否则严加查办。
万般无奈之下,他厚着脸皮向周围邻军求告,同时拼命征集贵州所有的官军。他心中明白,如果再不在起义军的问题上做出点实绩来,他将命丧黄泉。
在这种紧急形势下,巡抚大人当然不会忘掉张。近一两年来,张的英名广为传颂。从他守住兴义府,击败围城的起义军开始,基本上是每战皆胜。战略战术上,他往往能出奇制胜,力挽狂澜,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新纪录。除了作战技术的高超之外,他也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最优秀的爱兵军官,深得人们爱戴,有的士卒绘声绘色地讲着他如何爱兵如子、如何机智巧妙的许多故事。在各军之中,张的军队是一支勇敢善战的拔萃之军。
接到进攻贵定的命令时,张已染上了咳嗽病。但是,他毫不犹豫地带兵出征了。巡抚大人给他写过一封亲笔信,信中有几句这样的话:
“你行军作战的果敢、坚定、深谋远虑与镇定自若,将会给整个镇压乱军的战斗以良好的影响。”
为此他下令诸军:
“遇到紧急情况,张知府有权召集各路统率共商大计,望诸君听从勿误!”
此时,贵州各路官军都聚集到了贵阳,张和各路将军商议作战计划,他说:
“我们以贵阳为据点,备足军马粮草之后沉稳出击。我的计划是:先在通向龙、贵的大道两边树林里布置好大军,然后出兵袭击敌寇的根据地龙、贵,敌寇四路人马一定会前来救护龙贵,乘他们忙乱之际给他们以重创,诸位以为如何?”
“这个计策好!”
一个首领道,“龙贵是他们崛起之地,也是他们的粮草聚集地,若是此仗获胜,一定会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
“从哪儿起来的,叫他们在哪儿趴下去!好!”
众将也齐声称赞。
一切按计划进行。
起义军正在兴旺之际,他们四处出击,只派少数兵马镇守龙贵。因为龙贵就在他们的腹地,他们没有料到官军会深入进去。
一支几千人马的轻骑兵,由一个年轻勇敢的军官带领,从一条捷径直扑龙贵,一夜之间攻破了龙贵城门。
各路起义军闻讯,放弃了各自的进攻目标,急急回过头来救龙贵。
在各条路口,张早布置好了埋伏。起义军无一例外地进入了官军的埋伏圈,被官军打得大败。
就在这时,张亲率自己的部下拦截败逃的起义军,起义军在败逃途中又有大批伤亡。
接下来多日,张连连拿下起义军驻扎的两处大营,一是栗木、一是平伐。起义军的据点动摇了。
然而,与此同时,张的身体越来越差。随着咳嗽的加剧,出现了哮喘。过度的疲劳和彻夜不断的咳嗽,使他日渐消瘦,脸色黑青泛中。
有好几次,他从马上跌下来——昏厥让他失去控制了。
对此他没有过分注意,只是服用一些汤药,拖着病体,每天在马背上奔波。
到了冬天,他开始痰中带血,这才警觉起来。朱夫人去世前生病的日子里,就是这般痰中带血后突然加重的。
随后,他感到两腿发沉,经常出现眼前发黑的现象。几番思索,他给上司写了退休养病的报告。
但是,在这样急需用人的时候,上司没有答应他。有人以为他是为了避开打仗行军,逃避危险。
数日后,贵州东部的镇远、铜仁两府又杀出了几支农民起义军。
“派谁去镇压呢?”
焦头烂额的巡抚大人马上想到了张。就在前不久,起义首领杨通贵、宋之妹等人就是败亡在张的手下的。屈指算来,他手下的得力将领只有张一个了。
他手书急信一封,派手下人给张送去,然而,手下人回来报告说,张此时已卧床不起了。
派出一辆战车,巡抚大人把张送回了家。魏氏及张家儿女们请来了最好的郎中,却挽救不了病入膏肓的张。二十几天后,骨瘦如柴的张撒手而去……
“父亲就是被这些农民叛贼烦扰死的,我恨他们!”
之洞咬着牙,心头燃烧着对农民起义的怒火。
第二天,他携石夫人匆匆上了回贵州兴义府的路。
当他几个月后到家时,又得到了另外一个不幸的消息——
父亲张去世后的第八天,起义军攻陷了都匀府的城门。已卸任的知府鹿丕宗不愿被起义军生擒,在最后时间自焚身亡。新上任的知府石均——石夫人的哥哥被起义军砍了脑袋。张家的两个亲戚遭此劫难,使张家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
“此生此世,我张之洞与农民起义军誓不两立!”
在家中人泪水涟涟的哭诉声中,张之洞暗暗发誓。
然而,丧父的悲哀马上又把这种义愤压了下去。全家商定,让二公子之清与之洞兄弟二人把父亲的灵柩护送回故里直隶南皮城西南的三里双庙,并在故乡守制。
在外飘泊了几十年的张,终于魂归故里,和刘、蒋、朱三位夫人长眠在那块坟地里。
两年的守制岁月,清静肃穆,正是读书养性的好机会。
一八五九年的二月,春寒料峭。守制期满的张之洞早早抵达了京城,他胸有成竹地对二哥说:
“二哥,我想今年的会试我会成功的。”
之清没有说话。他陪之洞来考试,刚在外祖父家落下脚,就出门去打探考试的信息去了。
之洞看一向快人快语的之清没有应答,有点意外,问道:
“二哥,怎么了?”
“四弟,你运气不好,今年没指望了。”
“为什么?”
之洞一听,立即放下了手中的书。
“堂哥张之万是今年的同考官。”
“啊?是这样……”
之洞一屁股坐了下去。
原来,清廷明确规定,乡试、会试中必须设同考官,其责任是协同主考官阅卷。他们在闱中各居一房,故称房考官,所以又称房官。他们在考生考完之后先阅试卷,加批后推荐给主考官,再由主考官决定。只要参试者是同考官的直系亲属,一律必须回避,不得应试。
全家人很快得知了这一消息,都为之洞惋惜,但是谁也不能说什么。对之洞来说,是错过了一次机会,而对张家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分外的荣耀呢?有子弟主持会试,天下能有几家?
当着家人的面,之洞不好说什么。但见到石夫人后,他却发了牢骚:
“什么回避制度,完全是压制人才!就是各种各样陈腐的会试回避规定,葬送了多少才子的前途!”
石夫人是通文墨的,她接话道:
“是这样的。我记得哪本书上说过,唐代诗人李贺就是一个牺牲品。”她看看之洞,想转移一下他的怒气,“给我说说李贺避讳的事吧!”
之洞明白她的意图,舒了一口气,才慢慢道来:
“李贺自幼丧父,是由他母亲一手抚养成人的。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个弟弟。据历史记载,李贺是唐宗室郑王的后裔。唐代有两个郑王:一个是李亮,为唐太祖李虎的第八个儿子,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人称郑孝王或‘大郑王’。另一个是李元懿,为唐高祖李渊的第十三个儿子,是妃子张宝林所生,称‘郑惠王’或‘小郑王’。《新唐书》、《旧唐书》都说李贺是‘宗室郑王之后’,‘系出郑王后’,而《新唐书·高祖诸子传》又说郑王元懿之后‘时称小郑王后,亦曰惠郑王后,以别郑王亮云’,可见李贺是郑王李元懿的后代了。”
“由于早已远离了皇室的正统关系,李贺的家族很早就流落民间,成为一介平民了。而且,就一般人家来说,李贺家家道衰落——他的祖父不知姓名,父亲李晋肃也只做过一些小官。”
早年任‘边上从事’,地点是在四川。杜甫写过一首诗,名叫《公安送李二十九弟晋肃入蜀,余下沔鄂》,时间是大历三年,记录的就是遇见李晋肃的情景。后来,到了唐德宗贞元九年,他做到了陕西令,这是一个碑文里提到的。李贺出生时,他父亲大概有五十岁了,待父亲去世时,李贺还未成年。你想,没有父亲做支撑的小家庭会怎样发达呢?
“李贺自幼苦读,一心只想振兴家庭,让自己对得住皇家后裔的美名。唉——,想想文人也够悲哀的,除了读书做官这条路,还有什么路可走呢?但是,当他苦读多年之后,踌躇满志地进京去参加应试时,却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根据避讳制,他的父亲名晋肃,他就不能参加进士考。因为‘晋’与‘进’同音。”
“这个打击对李贺来说,是太大了。唐代,进士为众科之首,人们把它视为白衣卿相,称为‘一品白衫’。若不能参加进士考,就等于堵住了仕进之路。从此,李贺陷入了失意、悲愤的深渊,以致使他二十七岁就离开了人间!”
“哀莫大于心死,我理解李贺的后半生。”石夫人显然被打动了,她看着之洞。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之洞,你不要灰心,以后有的是机会。”
之洞笑了:
“我是那种轻易就灰心的人么?”
“你若是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石夫人说着,也露出了笑容。
转眼又是一年。刚过完年,之洞就早早来到了京城。这一次他没有带夫人同行,因为石夫人有孕在身,行动已经不方便了。
然而,刚在外祖父家住了一个多月,他又开始打点行囊了。
“怎么了,之洞?”
蒋老太爷这一天看到之洞从外面回来脸色不对,只打了招呼就开始收拾东西,便拄着拐杖走进他的住房:
“姥爷,”之洞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上来扶住了他,“您怎么来了?”
“这是干什么?”
老太爷指着之洞正整理的行李,问道。
“您老先坐下。”
之洞一边扶他坐下,一边说:
“姥爷,是这样。今年之万兄仍是同考官,我考不成了。”
“怎么会是这样?”
老太爷有点火了。
“之万兄去年廉洁奉公,忠于职守,深受朝廷赏识。”
“这……”
“姥爷,朝廷这样安排,也是我们家族的荣耀。再说,明年是肯定不会这样的,朝廷很少让同一个人连续三次任同考官的。”
“你不想在京城住住了么?”
“姥爷,我想先回去,您外孙媳妇要生孩子了。”
“也好,也好。”
老太爷一边说着,一边笑着。
“姥爷,您老多保重,有那么一天会让您为我这个外孙自豪的。”
之洞坐在老太爷的身边,心中一阵温暖。这么多年来,姥爷全家一直把他当作亲外孙看待,这使他感动不已。他看到了一份亲情,一份博大的胸怀。“只有搏取功名利禄,我才能报答他们的恩情,也才能为他们添光加彩。”他对自己这么说。
“唉——”老太爷叹息一声,声音里有了伤感:
“孩子啊,你是不知道,人老了不再企盼什么名利,只希望儿孙平平安安,团团圆圆,能多见一辈人就多见一辈人啊!”
“姥爷,大清朝廷在,还会有什么大变化么?别担心!”
“唉——,孩子,世事难料啊!”
老太爷眼睛里忽然布满了忧郁。“孩子,你几岁时,天下出现了一次外敌入侵的大动乱。这个,你只听说过点滴,并不清楚实情,姥爷听到的太多了。”
“姥爷,您老就说给外孙听听吧!”
“也好,听听过去,有利于你判断现在。”
蒋老太爷点点头,缓缓道来:
“大清王朝自从建国以来,也算得上是一个励精图治的王朝。朝廷上,君臣团结,同心同德;老百姓,男耕女织,丰衣足食,其乐融融,全天下呈现出一片繁荣的景象。”
“但是,大约在一百年前,清王朝开始露出衰败的征兆。官场黑暗,国防空虚,财政拮据,那些大地主、大官僚、大贵族利用手中的政治经济特权,大肆兼并土地。随着土地的集中,他们对农民进行更加残酷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下层人的生活越来越恶化。农民与上层人的矛盾和斗争日益尖锐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民间出现了白莲教、天地会等反清的民间秘密结社,他们深得人心,活动频繁。之后,农民大起义不断,遍及湖北、湖南、陕西、甘肃、河南、四川等。清政府被他们扰得心神不宁,只好派出强有力的官军予以消灭。经过一段时间的激战,农民起义是镇压下去了,但朝廷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五六十年前,洋人盯上我们国家了。以前,我们只知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民众之多,莫非王臣,哪里知道还有更强大的国家!先是英国派马嘎尔尼等人到我们京城来,提出要开放宁波、舟山、天津等地作为商埠,把舟山附近的岛屿与广州附近的地方割让给他们,减轻对他们的税收。后来,英国人的兵船在广州外伶仃洋面探视中国的防御,进而闯入虎门,和中国水师打了起来。好在中国水师兵强马壮,把他们击退了。”
“但是,英国人还是照常在中国做生意,他们最赚钱的买卖就是出售鸦片给中国人。鸦片的厉害你是知道的,孩子。清王朝多次颁布法令,禁止鸦片入口,但是,皇帝哪里明白那些官吏在金银面前的卑鄙啊!外国人掌握住了当官的贪财心理,想方设法贿赂他们,再勾结那些个体贩子,用‘快蟹’、‘扒龙’那样的特制快艇,进行武装走私。”
“本来,走私的范围只在珠江口,后来逐渐扩大到东南沿海,甚至北及直隶和奉天海岸。据说,从六十年前到四十年前这二十年间,每年运进来的鸦片就有四千来箱。而从四十年前以后,每年竟增到了四万余箱。”
“孩子,这些鸦片流进来,我们的天下全变了。吸烟的人又黑又瘦,瘦弱不堪,几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流向了洋人手中,国力大大削弱了。”
“银子流走了,造成了银贵钱贱的现象。老百姓纳税是要用白银的。原来,种田的用一石谷子就能卖得一两白银,一千文钱就折换一两白银。但是,到后来都三倍了。”
“老百姓平时老实巴交,一旦逼急了,也会起来闹事。二十年前的那个年底,广州最先爆发了反对鸦片的示威,有一万多人参加。在老百姓的呼声中,几天后广州地方官处决了一名鸦片贩子,老百姓当时那个乐啊!”
“这时候,洋人不愿意了,他们公然扰乱刑场,破坏查禁鸦片。老百姓一看洋人横成这个样子,恼了,当时就有上万个广州人自动集合起来,举行示威,包围了洋人商人居住的商馆,抗议他们的强盗行径。”
“老百姓深受鸦片之害,当官的就不受害么?那些乌烟瘴气的大烟馆里,去的难道只是平头百姓?不,还是有钱的多,当官的多。三十年前,刑部官员就上书朝廷,指出朝官从督抚以下的各种文武官吏许多人都成了大烟鬼,甚至连宫内也有吸鸦片的了。”
“面对这种情形,禁烟成了朝廷的一大问题。最先公开上书的乃是鸿胪寺卿黄爵滋。他上奏道光皇帝,痛切指出鸦片的祸害,详细分析了鸦片屡禁不止的原因是官吏贪赃枉法,建议用‘重治吸食’的办法来抵制鸦片的输入。皇帝很赏识他,命令盛京、吉林、黑龙江将军及各省督抚,对黄爵滋的奏章各抒己见。”
“于是,朝廷中对鸦片问题产生了两派。一派反对禁烟,一派则支持黄爵滋。支持黄大人的一派中,最著名的是湖广总督林则徐了。他上奏皇上既称许了黄大人的主张,也指出了鸦片给国人带来的无穷后患。他说:‘迨流毒于天下,则为害甚巨,法当从严。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年之后,中原既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
“皇帝也意识到了鸦片输入造成军队瓦解、财源枯竭的严重威胁,命令林则徐进京觐见。经过多次召见后,任命他为钦差大臣,节制广东水师,前往广州查禁鸦片。”
“尽管朝廷中有许多人反对林则徐禁烟,但老百姓表示了热烈的欢迎。二十年前的春天,当林则徐到达广州的时候,老百姓自动组织起来,协助政府调查装载鸦片的趸船和鸦片贩子的姓名、住址,竭力做好禁烟的准备工作。林则徐有了老百姓的支持,劲头十足。他和两广总督邓廷桢、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等联手严惩烟贩,整顿水师,惩罚不法官吏。同时命令洋人鸦片贩子将趸船上所存鸦片,造具清册,听候收缴,贴出告示说,如敢有夹带鸦片,一经查出者,货物入官,人即正法。他立下誓言:‘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断无中止之理!’”
“洋人自知理亏,被迫交出了大部分鸦片,总共达两万多箱。孩子,你知道那个日子,就是虎门销烟的日子。林则徐率人用石灰灌水把缴来的鸦片全焚了。老百姓见了,拍手称快,像过年似的。”
“洋人政府不愿意了。经过一系列的鼓动呼吁。几个月后,英国人就决定对中国发动战争,以此来报复中国人。”
“大清王朝是有礼义之王朝,就是鸦片害得我们那么厉害,朝廷仍然保持着和英国人的正常贸易。直到虎门销烟之后的四个月后,英国人屡次在九龙和穿鼻洋面多次袭击中国水师,皇上才忍无可忍,下令断绝了中英贸易。”
“林则徐是个明智之人,在严禁鸦片的同时,就积极加强战备,随时准备抵抗英国侵略者的武装入侵。他加强虎门一带海面所安装的木排铁链,添置炮台炮位,购买西洋大炮布防珠江口附近,督促水陆官兵认真操练。他看出了广大百姓对英国侵略者的切齿痛恨,认为民心可用,在沿海招募渔民五千人,编为水勇,日夜加紧训练。”
“俗话说,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林则徐为了掌握洋人的情况,组织留过洋的读书人,把洋人的一些地理、政治、军事的书翻译过来,也注意洋人出的报纸,时刻注意洋人的动向。而后,他根据自己掌握的情况,制订出一套对付洋人侵略者的办法。这办法有几点:
其一,主张严惩鸦片贩子的非法活动的同时,仍然允许洋人中的商人进行正当贸易,所谓‘奉法者来之,抗法者去之’。其二,他认为洋人国家之间有矛盾,朝廷应该利用这些矛盾来孤立最大的敌人——英国。其三,他针对英国人来势汹汹的特点,主张作战时以守为战,以逸代劳。凡是有识之士都明白,这三个策略是有利于抗英斗争的。”
“自古以来,两军交战,必定会有刀光相见的时候。那一年的夏天,英军封锁了珠江口,开始在沿海进行频繁骚扰活动。从此,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如果回头看这次和洋人的战争,就可以看出它的阶段性。第一阶段,应该是从英国人封锁珠江海口到签订《穿鼻草约》为止,大概是半年多的时间。这一时期,我中国与英人各有胜负。唉——,皇帝没有和外国人打过交道,只想采取妥协政策,致使林则徐、邓廷桢等抵抗派在朝中受到打击和排挤。结果,投降派占了上风,琦善取得了对英交涉的大权,竟擅自订立了割地丧权的《穿鼻草约》。”
“但是,不管朝廷怎样对待洋人,老百姓是不能容忍洋人进入中国的。在此之前,广东军民团结一心,决心不让洋人上岸。英国军队到达中国海面后,看到广东军民早已严加戒备,无法下手,就在夏天北犯福建厦门。谁知福建也是壁垒森严,他们没能得逞。其后,当他们北犯浙江时,攻陷了定海。八月,英人抵达天津白河口,递交巴麦尊给清王朝的照会,提出了赔款、割地、通商等无理要求。”
“直到这个时候,朝廷才大为震动。当时,沿海各省督抚,除了林则徐和邓廷桢等少数人之外,在军事上没有任何准备。琦善管辖的是直隶,就以直隶为例,天津仅有弁兵八百名,山海关一带连一尊合用的大炮都没有。记得林则徐曾先后五次请旨饬沿海各省督抚布防,琦善却对皇上说,不要设水师,不必添炮台,反正是打不过洋人的。看到英国人的军舰驶到了天津海口,一些软骨头的大臣竟胡说是林则徐与邓廷桢惹来的祸,是林大人在广东查禁鸦片,办理不善,操之过急所致。琦善则无耻地向英国人献媚求和,说是代替他们申冤。英国人听了这一切,满意地折回了南方。”
“皇帝不分青红皂白,以为琦善退敌有功,任他为钦差大臣,赴广东继续办理中英交涉,同时将林则徐、邓廷桢革职查办。”
“十月,琦善离京前往广州。路过徐州时,他写信给在浙江前线的两江总督伊里布,告诉他在办理洋人之事时,在于柔远不在威远。这里的所谓柔远,就是要回避以武力反抗英国侵略者。因此伊里布不久就和英人达成了停战协定,使英人能从浙江沿海抽出大量兵力开赴广东。”琦善到达广州已是十一月末了。他同林则徐的做法完全相反,撤除了珠江口附近的防务,遣散水勇乡勇,以讨好英国人。英国人的代表义律得寸进尺,步步紧逼,照会琦善,说是“若添兵勇来敌,则不准和”。琦善遵从义律的旨意,竟不敢添兵。在谈判过程中,琦善完全依靠英国大鸦片贩子颠地的买办者鲍鹏。这个鲍鹏是被林则徐通缉在案的人呀!就是连广东巡抚怡良也不能参与其事。琦善对义律提出的各项要求一一许诺,只是对割让香港一事,表示不敢作主,答应向皇上请示。
“英国人是狼性的人啊!琦善开门揖盗的行径助长了英国人的凶焰。第二年一月,英国人突然发动进攻,强占大角、沙角炮台,长驱直入虎门。琦善吓得手足无措,连忙派鲍鹏前往穿鼻乞和。后来,就有了那个《穿鼻草约》了。”
说到这儿,蒋老太爷停了下来。之洞连忙递上一杯茶。老太爷喝了几口,又接着说开了:
“接下来的四个月时间,是一个由于软弱而招致大屈辱的阶段。”
“伊里布、琦善等人在浙江和广东进行的投降活动,激起了天下人的不满,老百姓反对洋人的情绪日益高涨。从浙江镇海到定海,到香港,到广州,请愿的请愿,游行的游行,一些香港人则纷纷内渡,闹得沸沸扬扬。皇帝看到老百姓这么愤怒,又看到英国人不仅不领他的情,还攻打广东,也上火了,便下诏宣布对英宣战。他任命奕山为靖逆将军,户部尚书隆文、湖南提督杨芳为参赞大臣,调集各省军队一万七千人开往广东。于是,广东的谈判停了下来,中英双方又开始了战争。”
“英国人义律获悉清王朝调兵遣将的消息后,采取先发制人的手段,于二月下旬对虎门炮台发动了进攻。水师提督关天培率军英勇抵抗,琦善竟拒绝派兵增援。由于寡不敌众,关天培与守军数百人壮烈牺牲,虎门炮台陷落。英舰驶入省河,广州形势十分危急。”
“三月,参赞大臣杨芳先于奕山到达广州。杨芳是当时朝廷的名将,因镇压白莲教有功被皇上封为果勇侯。但是,当他和洋人作战时,却显得十分愚蠢。他看到英舰横行无阻,炮火猛烈,认为其中必有‘邪术’,于是心生一计——命令地方保甲遍收民间马桶,载在木筏上,出御与涌炮台。他认为这样是‘以邪治邪’。结果,英军长驱直入,逼近了广州城郊。唉——,真是愚昧啊!”
“四月,奕山带军队一万七千人齐集广州。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痛恨广东人。一到广州,他就出口道‘粤民皆汉奸,粤兵皆贼党’。他不用粤勇,而是从福建招募水勇;不信粤兵,而依靠外省‘客军’。甚至说‘患在内而不在外’,处处与广东人为敌。为邀功请赏,他在五月二十一日发动了一次夜袭。谁知英军早有准备,乘机进攻,占领了城郊重要据点,并包围了广州,发炮轰击城内。”
“奕山没见过这种阵势,一下子和那些指挥者们乱成一团,在城上高悬白旗,派广州知府余保纯出城向英人求和。五六天后,订立了屈辱的《广州和约》。和约规定,清军退驻离广州六十英里以外的地方,奕山等向英军缴纳‘赎城费’六百万元,款项交清后英军退出虎门,并赔偿英国商馆损失三十万元。”
“令人沮丧的是,英国人对这一切并不满意,他们的欲望难平啊!其后大约一年的时间,是中英鸦片之战的第三个阶段。”
“英国政府接到义律订立《穿鼻草约》的报告之后,他们认为英国从这个条约中得到的权益太少了,竟然撤换了义律,改派璞鼎查为全权公使,前往中国进一步扩大战争。临行前,巴麦尊把璞鼎查召去,详细指示了应采取的侵略步骤,以及必须从中国索取的各种特权,甚至扬言要中国把鸦片贸易置于一个正常合法的地位。”
“璞鼎查是八月到达香港的,不久就率军进犯厦门。厦门总兵江继芸力战牺牲,厦门陷落。九月,英军继续北犯定海,总兵葛云飞、郑国鸿、王锡明等率领守军英勇抵抗,以身殉国,定海再度失陷。接着,英军进攻镇海,浙江提督余步云闻风逃走,两江总督裕谦坚决抵抗,在镇海失守时,投水自尽。之后,他们又攻占宁波,窜犯台湾。台湾道姚莹和总兵达洪阿等率领台湾各族人民坚决抵抗,重击了侵略军,这是个出人意料的胜利。”
“朝廷为了挽回在浙江所受的挫败,又任名奕经为扬威将军,侍郎文蔚和副都统特依顺为参赞大臣,前往浙江,并从江西、湖北、四川、陕西、甘肃等省调集军队。奕经携带大批随从南下,这些随员不是他的亲戚故旧,便是王公大臣所推荐的阔老阔少。就是这些人,在从北京去浙江的途中,一路上游山玩水,勒索地方供应,到了苏州之后便屯兵不前了,整天沉溺于花天酒地之中,结果弄得民怨沸腾,言官弹劾,奕经才被迫离开苏州南行,到达了绍兴。在浙江,奕经的所作所为和奕山在广东几乎一模一样,轻视当地军民。为了邀功请赏,他企图侥幸取胜,把打仗当作儿戏,在完全不了解敌情和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仓促制订了一个盲目的计划:从绍兴分兵三路,向宁波、镇海、定海进攻。英国人早有准备,乘机进行反扑,结果是官军不仅没有收复宁波等三个城市,反而丢了慈谿。奕经本人吓得仓皇逃回杭州,从此不敢再战。据说,当时浙江民间传出这样一副对联:‘红鬼、白鬼、黑鬼,俱由内鬼;将军、制军、抚军,总是逃军’,你说,这说得多痛心啊!”
“朝廷上一些大臣看到官军在广东和浙江两次出师都失败了,深为畏惧,以为英人不可抗。有个叫刘韵珂的,此人是浙江巡抚,他和穆彰阿、琦善一起散布惧敌言论,同时上书皇上,一方面强调英人军事强大,我军防御费用之大,另一方面要皇上注意防止百姓造反。皇上又担起心来。经过一番思索之后,皇上派盛英将军耆英和被革职的伊里布奔赴前线,负责对英交涉。”
“这个时候,英国人却不理会朝廷,为什么?他们认为时机还不成熟,不足以胁迫朝廷接受他们无理的要求。于是,他们仍旧照原计划进行,攻打要害之地——长江一带。”
“朝臣有许多是软弱的,但下层士兵和指挥官却有勇有胆。五月份,英军进犯江浙两省的海防重镇乍浦,遭到守卫官军的坚决抵抗,直至守卫官兵全部牺牲。六月,英人进入长江,攻打吴淞炮台。两江总督牛鉴是个软骨头,闻风遁逃,使士气大受影响。江南提督陈化成率部抵抗,英勇献身。上海、宝山相继陷落。英人溯长江西上,于七月下旬进攻镇江。副都统名叫海龄,是个满人,率领官兵奋勇抵抗,经过激烈的巷战后,镇江失守。这样,英军舰队就闯到南京江面上了。”
“耆英和伊里布更害怕了,他们赶到南京去和英人议和,最后签订了《南京条约》,就是那个屈辱的《南京条约》啊!”
蒋老太爷的眼中涌出了泪水,语气十分沉痛。
“之洞啊,我看透洋人了,他们是最欺软怕硬的,是最会得寸进尺的。最近这几年,洋人怎么对待大清王朝,你也知道。我感觉,朝廷越来越怕洋人了。照这样下去,来抢好处的洋人会越来越多。这一段时间,洋人要打京城的风声越来越紧了。也好,你离开京城也好,谁知道会打成什么样子呢!”
之洞心中一阵心酸。外祖父已是风烛残年,却不能过着平和安宁的日子。外祖父所讲的那些事情,更坚定了他立志为国的信念。他暗暗发誓——等我以后有了为国出力的位置,我一定要竭尽全力富国强兵,让大清不再被人欺侮。
两天之后,张之洞冒着酷暑,走在了回贵州的旅途之中。
车行道中,回想起外祖父的讲述,思索近几年来他耳闻目睹的国势,他忧虑重重——
三四年前,即一八五六年前后,正当官军和太平军在长江中游及天京外围激烈作战之际,英国和法国军队在俄国和美国的支持下,向中国伸出了攫取的手。
就英国人而言,他们通过《南京条约》打开了中国的市场,从中国市场上获得了巨额利润。
但是,他们太贪婪了,对此并不满足。他们说,中国的丝绸、茶叶及其他土产的出口逐年增加了,而他们的产品却在中国滞销。所以,为了扩大贸易,从中国获得更多的利润,他们和法国人一起向清王朝提出要全面修改过去的条约。条约中有这样的一些条款:开放中国沿海及内地各城市;长江自由通航;鸦片贸易合法化;外货进口或对外出口的货物不征收子口税;外国公使驻北京等等。
朝廷当然不会答应这些无理要求,马上拒绝了。
已经摸透清王朝禀性的英、法两国想方设法制造借口,制造了两个事件:一个是“亚罗号事件”,一个是“马神甫事件”,点燃了侵略清王朝的战火。
“亚罗”号是一艘中国商船。
四年前的十月八日,这只船停泊在广州附近,广州水师逮捕了船上两名海盗和十名有嫌疑的船员。英国驻广州领事巴夏礼为挑起事端,诡称“亚罗”号曾在香港登记,是英国船,并造谣说中国水师在该船捕人时,曾扯落船上的英国国旗,有损英国的权利和荣誉,向广州当局提出了赔礼道歉、释放人质的无理要求。实际情况是,“亚罗”号是归一个中国人苏亚成所有,虽曾在香港登记过,但此时已经过期,船上根本没有悬挂英国国旗。所以,两广总督叶名琛予以拒绝了。
这下英国人终于找到了所谓的借口。二十三日,英国军舰进犯珠江内河。叶名琛错误估计了英国人,认为英国人是虚声恫吓,竟然下令不要放炮还击。所以,英国军舰未受到阻截,长驱直入,直抵广州城下。他们的枪炮发挥了残酷的威力,广州城内死伤无数,到处是一片废墟。
守城官军奋力作战,整整血战了七天七夜,英军才退出广州。
十二月初,英军再度攻城,千总邓安邦率领东莞勇士,和敌人展开了殊死搏斗,打死了几十个英军。
从此之后,英国人不断前来骚扰,无不遭到了广州城郊九十六乡和邻近各县人民的狙击,他们的舰队也经常被义勇军们截击。
第二年,即一八五七年,广州人民愤怒地烧毁了城外的英、法、美商船,沉重打击了侵略者的嚣张气焰。
英国人当然不会因此罢休,于是派额尔金为全权专使,带领侵略军于七月份到香港相机行事。
法国是英国的合谋者。
英国制造“亚罗号事件”前不久,法国就制造了“马神甫事件”。
马赖是法国籍天主教神甫,一八五三年通过非法途径潜入广西西林县,于一八五六年被地方官厅判处死刑。法国政府打出“为保护圣教而战”的旗号,以葛罗为全权专使,率领侵华军队紧随英国之后开到了中国。
美国也派军舰三艘伙同英军进攻广州。一八五七年十一月,新任美国驻华公使列卫廉到香港会晤额尔金和葛罗,勾结更加密切。
沙俄在这一年初,就派了海军上将普提雅廷为公使,顺中国内河黑龙江出海绕到大沽口,向清政府提出重划中国和俄国边界的无理要求,企图侵占黑龙江以北的大片中国领土。当遭到清政府拒绝后,普提雅廷立即赶往香港,与宿敌英、法握手言欢,合谋侵略中国。
一八五七年十二月,英、法联军进攻广州。由于两广总督叶名琛刚愎自用,玩忽轻敌,丝毫不作应战准备,英法联军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广州城。叶名琛被俘,后来死在了印度。广州将军穆克德讷与广东巡抚柏贵竖起白旗投降。
但是,广州的老百姓是不屈的,三元里等地富有抗英斗争传统的百姓迅速组织起来。佛山镇、东莞等县团练与以三元里为中心的番禺、南海两县民团联合起来,不容侵略者入境,只要敌人一入城滋扰,就会遭到围攻截杀。
为了扩大战争,迫使清政府就范,英法两军决定沿海北上,直趋河口,进攻大沽。一八五八年四月,十余艘英舰、六艘法舰驶往大沽口,英、法、美、俄四国公使也各乘兵舰抵达白河口外,并分别照会清政府,提出侵略条款,要求派出全权大臣进行谈判。
皇帝和朝臣们在压力之下,派直隶总督谭廷骧为钦差大臣到了大沽口。英、法两军蛮横至极,限定他六天内作出答复,否则诉诸武力。普提雅廷与列卫廉在一边鼓动英法武力进攻。
由于朝廷一直忙于应付太平军,五月二十日,英法军舰闯入白河,炮轰大沽炮台。虽然守台的爱国将士英勇还击,然而由于谭廷骧等人毫无抵抗决心,争相西逃,大沽炮台终于失陷。
五月二十六日,英法联军进攻天津,并扬言要攻占北京,清政府连忙求和。
六月初,谈判开始。英国代表骄横要挟,俄美则扮演“调停人”角色,从中渔利。俄国公使普提雅廷施展其奸诈手段,玩弄阴谋诡计,诱逼清政府于六月十三日首先签订了中俄《天津条约》,取得了沿海通商、内地传教、领事裁判权和片面最惠国待遇等一系列特权。接着六月十七日,美国逼迫清政府签定了中美《天津条约》。二十六日、二十七日,中英《天津条约》、中法《天津条约》也分别签订,主要内容有:各国公使常驻北京;增开牛庄、登州、台湾、淡水、潮州、琼州、汉口、九江、南京、镇江为通商口岸;英、法等国人可往内地游历、通商、自由传教;外国商船可在长江各口往来等等。
在清朝廷与洋人的较量中,清朝廷又一次受尽了屈辱。
“可是,凭着我这个尚未出仕的书生能怎样呢?”
当之洞把这一切与自己联系起来之时,又是一阵茫然了。
“再说,我的父亲为了朝廷与起义的农民作战周旋,活活累死了,朝廷又对我们张家怎么样呢?天下之大,国土之广,自有皇帝作主,一切都是皇帝的,我再忧虑,皇帝知道么?”
一想到父亲累死战场却没有得到朝廷的任何封赏,之洞心中就有些发凉。他面向车前,拉开一点车帷,去看车外的风光去了。
当张之洞赶回家中时,石夫人已经生产了。她为张之洞生了个儿子。俗话说得好,“娇头生子,疼老小儿。”张之洞自然也十分高兴,为儿子取名“仁权”,又叫“权”。
看着儿子娇嫩可爱的样子,两次未能应试的不快暂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陪着石夫人,他沉浸在家庭的温暖之中。
然而,仅仅两个月后,一个巨大的不幸就传遍了全天下——英法联军攻陷了京师。
一片慌乱之中,张之洞家来了一位客人——之洞的知心朋友陆眉生。
陆眉生是桐乡人,他为人诚信可靠、温良恭俭,是之洞在京城几年中认识的最好的朋友。平时,两人之间无话不谈,关系十分密切。此次陆眉生来贵州办公事,特地来探望张之洞。
“京城怎样了?”之洞迫不及待地问。
“别提了!真是国破家亡之景啊!”
陆眉生痛心疾首地说。
“洋人怎么会一下子就打进了京城了呢?你知道详情么?”
之渊、之清、之几个兄弟都围坐在陆眉生身边,显得焦虑万分。
“别急,让眉生慢慢道来。”
之洞亲自为眉生添了茶,劝阻几个哥哥。
“说来真是话长了。之洞,你不是六月离京的么?一年前的六月,局势说严重就严重了。英国的公使普鲁斯带领一支舰队和海军陆战队,借口换约,和法国军队开到了大沽口外,进行武装要挟。朝廷不知其中有诈,安排英、法公使由北塘登陆进京换约。普鲁斯那个混蛋不仅拒绝从北塘上岸,还提出要朝廷撤除白河防御、乘舰队带兵而行的无理要求,并限令六月二十五日为最后撤防日期。”
“也不知朝廷没有相信还是大意了,并没对此采取什么措施。六月二十四日晚,英、法军队真的炸断拦河大铁链两根,拔毁河上铁戗。第二天,英国舰队司令,据说叫什么‘阿伯’,率领战舰、炮艇十余艘突然袭击大沽炮台。”
“守卫炮台的是僧格林沁的部下,他们奋起反击,开炮猛轰入侵者。战斗整整打了一天一夜。”
敌舰被击沉击伤了好几艘,登陆攻打炮台的敌兵一千多死伤过半,英军司令阿伯也身负重伤,副司令当场丧命。我方士兵只有三十六人牺牲。
“美国人本来是个调停者,打仗时竟撕下了假面具,帮助英、法作战,真可恶!”
“但是,他们败了,惨败,痛快啊!之洞,这一切你都听说了,那时,你还在京城哪。可是,今年六月的事你就不清楚了,你已在回家的路上了。”
“今年六月,英、法联军又一次进占了大连和烟台。这是一支新的远征军,是大沽口战后才从他们本国赶来的,有英军一万八千多、法军七千名,带军的一个叫额尔金,一个叫葛罗。”
七月底,他们闯到了大沽口外。
“朝廷去年在大沽口获胜之后,并未进一步作战守的准备,大概想着与英、法就此罢兵言和吧。当英、法舰队载重兵逼临大沽海口,战事已迫在眉睫了,朝廷还在再三叮嘱守军不要轻举妄动哩,并派恒福与英、法头目谈判,谋取和局。所以,大沽炮台和北塘口岸防务松弛,给了敌人以可乘之机。”
“这时候,俄国人又插进来了,为英、法联军出谋划策。”
“八月一日,三十多艘英、法军舰,由俄国人引路,占据了北塘,八月十二日,侵略军一万多人登陆后向新河与军粮城发动了进攻,僧格林沁是个英雄!他部下的蒙古族骑兵用马刀对付敌人的洋枪大炮,勇敢地冲进英军阵地,夺了三门大炮,杀伤了不少敌兵。然而,许多蒙古族士兵都牺牲了。之后,塘沽和大沽炮台的满、汉各族士兵在腹背受敌的不利条件下,顽强坚持了十天。由于援兵不继,炮台终于失守。随之,天津陷落。”
“朝廷慌了,连忙派桂良、恒福等人向侵略者乞和。谈判中,额尔金和葛罗提出的条件比《天津条约》苛刻多了。朝廷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坚决要求敌人先退兵,并且不许带兵进京换约。”
“俄国人很阴险,他们一直都想从中渔利。这时候,他们又煽动英、法联军火速进攻,不给僧格林沁设防的时间。”
“英、法联军就破坏了谈判,由河西务直犯通州。朝廷在张家湾和八里桥的军队一一被英、法联军击败,敌人直逼北京。”
“九月二十二日,皇上出奔热河,临行前,他把恭亲王奕留下来,让他去和侵略者议和。十月份,在俄军的帮助下,英、法联军攻入安定门,控制了北京城。”
“英、法向来都以文明人自居,实际上都是强盗啊!这次他们占领京、津之时,彻底暴露了他们的强盗本质。大街上,商铺全被洗劫一空,荡然无存。在河西务,兴盛的市镇在炮火中变成了废墟。从马头、张家湾以及通往通州的整个途中,乡村城镇空无一人,到处是瓦砾一片。”
“在北京西郊,侵略军铁蹄所至,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圆明园,之洞,圆明园被洗劫一空之后烧了,那里有多少历代图书典籍、文物书画和金珠珍宝啊!”
“圆明园被烧了?”
之清、之㵲、之渊兄弟三人几乎是在异口同声地发问。
“是啊!他们在那儿整整破坏了十天,抢!掳!烧!现在,只剩下败瓦颓垣了!”
“真可恨!”
之清咬着牙说。
“那里是咱全国的传家宝收藏地啊!”
之渊也发出了叹息。
“在我离京之时,听说恭亲王亲自出面和敌人谈判了。这一次,不知又会和英、法签订什么样屈辱的条约呢!”
“那一定又是赔款开商埠之类的了!”之满脸都是沮丧。
“朝廷会怎样应付这个局面呢?”
之洞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发问。
“谁知道呢?在中国历史上,哪有过这样的灾难呵!”
“眉生,我们是一介书生,真是生不逢时啊!”
“在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乱世出英雄的道理。如今,要是有人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该多好哇!”眉生说。
“眉生,你先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办完公事后休息休息。等过一阵子,我和你一道回京。”
“好哇,之洞。我想朝廷迟早会让天下安宁下来的。我们一起回去,也许明年可以参加会试哩!”
“但愿如此!”
之洞说这句话时,显得十分忧虑。
“之洞,我明白你的追求。你此生此世会发达的,我坚信这一点!”
“别说这个了。你先歇歇,之后我带你到各处走走。这儿也不太平,到处还有三三两两的乱民,你得当心点!”
“朝廷也够为难的,又要对付洋人,又要对付作乱的百姓!”
眉生叹了口气。
“洋人可恨,作乱的乱民也可恶!”
之洞愤愤然。
“听说皇上龙体欠安,是么?”
之清忽然问。
“听说了。你想想,外人入侵,百姓作乱,能不着急么?”
陆眉生悄悄地说。
“皇上到了热河,朝廷大事不都交给了恭亲王了么?”
之渊问。
“恭亲王是皇上的异母弟弟,放权给他,皇上也放心呵!”
之插了一句。
“但愿恭亲王能忠于皇上。”陆眉生幽幽地说。显然,他知道宫廷中的一些内幕。
“皇上的事,我们还是别多说的好。”
之洞忽然说。
众人听了,都不作声了。
陆眉生看着之洞,点了点头,“之洞是最有头脑的,我一向佩服。与同龄人相比,他总是显得深沉些。”
他转向其他人,微笑了。
“四弟从小就是这样。”
之清也微笑了,“别谈国事了,我们去吃饭吧,魏姨娘已差人来过几次了。看我们在谈话,都悄悄退下去了。”
几个人起身向饭厅走去,但是,人人的脚步都显得那么沉重。
这时,一抹夕阳涂在西天上,一阵风起,吹下了许多落叶。
“又是一个秋天了!”之洞看看天,对眉生说。
第二年的二月,张之洞与陆眉生一起又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朝廷的会考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呢?你说,眉生?”
迎着早春的寒风,坐在车上的之洞紧锁着眉头。
“京城一片混乱,皇上还在热河哩!”
陆眉生显得答非所问。
这时候,迎面又驶来了几辆车子。从行装上看,这又是逃难的大户人家。
“还有人往南逃哩!”
陆眉生看着前方对之洞说。
“看来,京城还不太平。我们还是放慢些行程,打听打听。”
之洞想了一会,说道。
“到哪儿去?”
“我俩先到我老家南皮去,那儿偏僻,在那儿打听清楚京城的情况再说。”
“只有如此了。”
当二人到达南皮时,感到十分意外。这个偏僻的小村庄似乎没有受到多少战乱的影响。鸡叫、狗叫、炊烟,依然悠闲地存在着。人们只在茶余饭后谈论着洋人和皇帝,没有太多的忧愁。
二人闲来无事,又静不下来读书,就想着到别处去走走。
之洞忽然说:“山东巡抚文煜是我父亲的朋友,我俩去投奔他吧。”
“我是没有去处的,随你吧。”
陆眉生答应了。
山东是个好地方,泰山、济南的泉水,都是美不胜收。除了帮助文煜写写文稿,之洞没有什么事可做,就和眉生相伴着游山玩水,打发时光。
当他们徜徉于济南的名泉之中时,朝廷上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年的八月,在热河行宫中的咸丰皇帝病死了。
临终前,他留下了一道遗诏,命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户部尚书肃顺等八人为“赞襄政务大臣”,总摄朝政。因为皇太子载淳此时只有五岁。一个五岁的孩子做皇帝,没有得力的人辅助怎么行啊!
咽气前皇上的脸上流下了一行泪水。
载垣、肃顺都是忠心耿耿的大臣,他们辅佐小皇帝过着艰难困苦的日子。
这种艰难困苦是精神上的,洋人逼得紧啊!
然而,最令他们忧虑的却是小皇帝的母亲——叶赫那拉氏。
叶赫那拉氏本是贵妃,载淳成了皇帝之后,她立即成了太后。因皇上加“慈禧”的封号,人们都称之为慈禧太后。
太后是个雄心勃勃的女人,她不能让别人来指挥他的儿子,她要自己作儿子的主。
小皇帝即位没多久,她就让人上奏,请皇太后“垂帘听政”。
“这如何使得!”
八大臣立即表示反对,“自大清国建立以来,从来没有过垂帘听政的事!”
“是啊,后宫不许干政,这是祖上的规矩!”
“皇上虽小,可先皇已把朝政托给了我们,我们尽心尽力,一定能理好朝政!”
“谁也不能破了祖上的规矩!”
听了这些话,慈禧太后恨得咬牙切齿:
“好哇!你们太大胆了!忘记我是谁了!好,我要让你们都知道我的厉害!”
一番痛骂之后,她冷静地思忖着对策。
先皇对自己的弟弟恭亲王奕最为信任,奕在朝臣之中也最有威信。如果紧紧抓住奕,发挥他的威力,就有办法对付那八个大臣。
几番沟通之后,太后终于取得了奕的支持。
作为男人,奕显然比太后更有主意。
“要想打倒八大臣,只靠我们还不够。太后想一想,他们受了先皇的遗命,团结一心,是立志要把皇上辅助成人的,他们可不简单啊!”
“还有谁可利用呢?看我们孤儿寡母的。”太后说。
“有两种力量可以利用。一是洋人,他们如今是所向无敌,但目的是为了捞好处。只要暗中允诺将来给他们利益,一定能取得他们的支持。一是胜保。这个大臣掌握着北京的兵权,是朝臣之中最有实力的,有了他作后盾,管他多少个大臣都不起作用!”
如此献计一番,说得太后茅塞顿开。
经过精心设计之后,太后、奕、胜保暗中取得洋人的支持后,利用“回銮”之机,发动政变,逮捕了载垣、端华、肃顺等人。
列了十大罪状之后,太后和奕下令将三人处死,其余各人分别被罢黜和充军。
慈禧太后和奕夺取了清王朝的最高统治权。
这就是“北京政变”。
对张之洞来说,对这场宫廷内部的政变实情一无所知。和许多读书人一样,他只知道八大臣有罪,都被处置了。
济南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着八大臣犯罪的事,沸沸扬扬,张之洞并没有对之深思什么。他觉得,那些事情对他太遥远了。
一天,文煜把他单独叫了去。
“之洞,胜保是当今朝中的功臣,除掉八大臣那几个罪人,都是胜保的功劳。我与他很有交情,若是我推荐你去他的军中,一定可以混个军差,你愿意么?”
“谢大人盛情。小侄无意于军戎,不想去投奔他。”
之洞想都没想就谢绝了。
“为什么?”
文煜显得十分吃惊。
“大人,小侄的志向是应试入仕,而不是领兵打仗。我的先父在军中过了一生,却得到最后那样一个结果……大人,您的情意我领了。”
“这是个机会啊,之洞。”
“我明白。”
“唔——,好吧,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随你便。无论住多久,我都欢迎。”
看到之洞态度坚决,文煜也不坚持了。
这之后,之洞忽然对星象学着了迷。因为,这前前后后的日子里,他多次看见北方的天空出现了彩虹。
彩虹,济南话中叫绛。有几句民谚这样说:“东绛风,西绛雨,南绛出来卖儿女,北绛出来刀兵起。”
而且这个夏天的晚上,扫帚星出现在天上。
联系古书上所说的关于星象与自然的故事,令他神往于天象与人世的关系。
不知不觉之中,他又埋头进古籍中去了。
四、文章得意探花郎
西太后细细阅罢张之洞殿试的卷子,不禁心中大喜,她认真地对东太后说道:“这年轻人敢于直言且又能切中时弊,是个不可多得的治国之才。姐姐,我看就给他个一甲第三名——探花郎吧!”……
“三年一科的会试今年要恢复正常了!”
一个喜讯把之洞从书堆中唤醒过来。“皇上改元,为同治元年,我也要时来运转了!”
拉着陆眉生的手,张之洞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走,之洞,我马上陪你进京!”眉生也非常高兴。
初春的阳光洒满大地,二人精神抖擞地进了京城。之洞办理了咨文投呈礼部,准备参加会试。
三月初九,春闱会试的头场比试开始了。
与所有应试的人一起,之洞被圈进了号房。
所谓号房,就是科举考试的考场中考生的席舍。这儿与外界隔绝,是苦思冥想作文的地方。
到了三月十六日,其间连连苦战三场,累得他晕头转向。
虽是三月,但寒风劲吹,冷气逼人。号房里没有火炉,冷得像冰窟一般。
在这个冰冷的地方,之洞紧锁眉头,挖空心思在写文应试。到最后,手脚麻木了,脸色苍白了,神情憔悴了,人整个瘦了一圈,就像过了一次鬼门关。
之渊赶来了,他是来陪之洞的。
“怎么样,四弟?”
出了号房的之洞一下子走在太阳地里,不由一个趔趄。之渊上去扶住他,焦急地问。
“哥,我觉得考得不错。”
之洞眯缝起双眼,虚弱地快倒下了,但精神还好,回话里充满了自信。
“感觉不错就行。快,这儿有鸡汤,还热着哩!”
之渊从旁边书僮的手里拿过一个用棉套裹着的铜钵,递了过来。
“哥……”
之洞心中一热,把铜钵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之渊上前,打开了钵盖。顿时,一股扑鼻的鸡汤香味沁入了之洞心脾。
“真香啊,哥!”
之洞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之渊心中一阵轻松。他从之洞的笑里,仿佛看到了之洞中榜的喜报。
“快喝了,我们回客栈去!”
回到客栈,只稍稍休息,之洞又埋头书中去了。
因为,眼下是阅卷之时,阅卷之后,考生等会试结果出来还要准备参加复试。对每个人来说,心中都如火烧一般着急。
之洞一向沉稳,此时也沉不住气了。在客栈里,他常常不由自主地走来走去。
之渊一边宽慰他,一边让下人给他弄各种吃的补身子。
好不容易熬到了四月十五日。
半夜,之洞就睡不着了,他一遍遍听着更声,设想着天亮后的情景。
客栈的鸡叫了三遍,他就起床了。
之渊比他起的还早,待他梳洗完毕,早饭已端上来了。
“今儿个去看杏榜么,少爷?”
店小二笑着问。
“是啊!”之渊代之洞应了声。
“但愿少爷心想事成!”
店小二很会说话,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多谢你的吉言!”
之渊应着,跟着之洞向外走。
天已大亮。
之渊看看天,是个阴天。
他心中一阵发凉。
昨儿晚上,他暗暗扔了几下铜钱,扔钱时,他心中道:
若明儿是晴天,钱就出正面。出正面之洞就有好事儿。
连扔了三下,钱都是正面向上。
当时,他心中暗暗欣喜。谁料今天早上天却是阴的呢?
昨天晚上,他出来看过天,是满天星辰啊!
一边想着,之渊却不动声色,陪着之洞来到发榜处。
那儿早已是人流如潮。
之渊个子高。透过人头攒动的人群,他们的目光把红榜从头到尾看了一边,却没有发现之洞的名字。
不相信似的,兄弟二人又仔细看了一遍。
确实没有之洞。
茫茫然之中,之洞被之渊拉着手走回了客栈。
呆坐桌边,之洞根本不知哥劝了他些什么。
一连多天,之洞独坐房中,默默无语。之渊让他吃饭,他就来到饭桌前,却木呆呆不动筷子。
之渊叫他睡觉,他却直直坐了许久。之渊同他说话,他根本听不见一句。
万般无奈之际,之渊出去找之洞的几个朋友去了。
第二天,几个年轻人来到他们住的地方,各自带着酒菜,闹哄哄地要喝酒。
他们也都是落第的读书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洞,喝酒!”
之洞端起了酒杯。
酒过三巡,之洞的话慢慢多了起来。说着说着,他竟潸然泪下:
“你们不知道我的心,我不是为我自己,是为我那去世的老母亲。她来这世上一遭,就留下我这么一个根苗儿。她最大的期望,就是让我成就功名。她丢下我时,我才四岁……而我呢?先是两年不能应试,应试了却名落孙山。我对不起她老人家啊!你们不晓得,我常常觉得母亲在旁边看着我。我不能成就功名,地下的母亲是难以瞑目的……还有我的爹,他这一辈子……唉,娘啊!爹啊!”
一片沉寂。
“还有我的兄弟对我的期望……哥这几天比我还难受……我……我对得起谁啊!”
在座的都已是泪光闪闪。
是啊,自古以来,所有的读书人都走过了一条艰难的苦读路。十年、二十年乃至几十年的苦读,起五更,睡半夜,熬风雪,忍酷暑,一笔一画,一页一本,苦思冥想,所有的苦和累都是为了心中那个闪亮的理想。然而,最终能走上官场,施展抱负的又有几人啊!别说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又何止!绝大多数的读书人在穷经皓首之后,依然生活在穷乡僻壤,过着穷酸的生活。再说,那些走入官场的读书人又怎么样呢?先是做人下人,慢慢学会了逢迎、谄媚、讨好,慢慢丧失了自己的人格,然后扩大着自己的功名。也有春风得意的,可是,不知哪一天平地起风雷,或者得罪了皇上,或者遭受排挤,或者被人诬陷,一下子从官位上掉下来。到了这个时候,削官为民倒是好结局了,有的还赔上了家小的性命。读书人啊,活得不容易呵!
“别说了,咱们今天一醉方休!”一个高个子眼睛红红地站起来,高高地举起酒杯。
“一醉方休!”
众人齐声说,一同举杯。
“三少爷,四少爷喝多了。”随行的小书僮看着之洞一杯一杯不停地喝,轻轻对之渊说。
“别担心,让他喝吧。喝了,说了,心里就好受些了。再像前几天那样,他非闷出病来不可。”
从这天之后,一群落第的读书人轮流做东,在诗酒消遣中打发着日子。
之渊却悄悄打探着这次会试的内情,弄清了他一向看重的弟弟落第的详情——
之洞的卷子投到了内阁中书范鹤生的案前。
范鹤生是当朝著名的饱学之士,他为人正直,极有才情,一向被人推重。看完之洞的卷子后,他不禁拍案叫绝:
“好!真是一个少年英才!这字迹,这笔力,这气势,这思想,这思路,实在难得!”
他立即找到主考官,直言道:
“在下以为此人当为今年会试第一!”
主考官不动声色,慢慢地把之洞的卷子看了一遍,随后道:
“范兄言过了,此人只是一般学子,并无过人之才,至少,我是看不出来他有什么高人之处。”
“主考大人,你仔细看看,静下心去读读……”
范鹤生看他那漠然的样子,有点急了。
“怎么,你以为我看得草率了么?”
主考官显然有点不悦。
“大人,这考生思路清晰,文笔典雅流畅而又富气势,构思独特,见解深邃,功底扎实……”
任凭范鹤生怎么说,主考官就是不开口了。
范鹤生见状,愤然离去。
回到家中,他还是不甘心,找到几个好友,让他们帮自己向主考大人推荐张之洞。那几个好友自然也是阅卷官,当第二天众人看了之洞的卷子之后,也都交口称赞,向主考官举荐。但是,主考官主意已定,没有录取之洞的意思。
多方奔走,使范鹤生精疲力尽,十分沮丧,他愤懑不平地长长叹息:
“如此英才却不能录用,可惜啊!”
不知不觉,夏天来到了京城。
六月的一天,陆眉生来到了张之洞的住处。一见面,他就泪水长流。
“怎么了,眉生?”
之洞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我接到了家信,母亲在十天前去世了。”
之洞心中一惊:“眉生!”
过了一会,眉生说:
“之洞,我要回乡守制,你愿意和我同去么?你在京中,也够烦恼的。”
“我愿意,不过,你现在是朝廷命官,手里的事怎么办呢?”
之洞想到了陆眉生身上的担子。
“朝廷给我的任务,是打击太平军,我要做的不过是襄办团练军务,这事到河南老家照样能办。”
“既如此,我当然愿意陪你去了。这京城,我也呆够了,天天和朋友喝酒作文,也没什么意思。”
“之洞,我们明天就上路。”
“行!”
当他们处理完陆眉生母亲的后事,抵达河南归德团练营次,已是七月上旬了。
陆眉生虽然官职不高,但毕竟是朝官。河南的地方官一一为他接风,宴请不断。
一天宴席上,张之洞听众人和陆眉生不断地谈论着一个叫张曜的人,一个个都说得眉飞色舞,心中好奇起来。回到二人住所,之洞就问陆眉生:
“张曜是个什么人?我看人人对他都感兴趣。”
“张曜么?他可是个人物哩!传奇人物!”
陆眉生从文案边抬起头,笑着说。
“传奇人物?我不知当今天下还有这么引人的传奇人物!你们河南人个个都是好汉,真不知为什么这么敬仰他?”
陆眉生放下了手中的文稿:
“嗨,这文稿你明天帮我批批,太多了,我呢,就给你说说这个张曜吧。”
“你又来了,我替你看的文稿还少么?”之洞也笑了,“快说吧!”
“这个张曜,是咱河南的布政使,出身于贫寒人家。你没见过他,他长得五大三粗,那个儿,嗨,吓人!往哪儿一站,就像一个大石柱子。据说他家里当年穷得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穿的衣服是补丁上面加补丁。据说,他从小就力大无比,七岁之后就能帮人舂米挣饭吃了。十来岁时,能扛起几百斤重的东西。夏天人家晒粮食,遇到起雨抢收,他一边夹一麻袋粮食还能一路小跑哩!”
“因为穷,他没读过书;因为力大,也没怕过谁。长大后,性情刚烈,为人耿直,最爱做那打抱不平的事儿!同乡少年,谁都敬他几分,也都把他当作可以信赖的人。”
“二十岁那年,他遇见一群富家子弟欺侮一个穷困的外地长工,就插了进去帮那外地人。谁知这次出手重了点,打死了一个富家子弟。”
“眉生,听说你们河南人最喜欢打架,是么?”之洞插了一句。
“你说错了,这张曜不是河南人,听说是山西哪个地方的。他闹出了人命案子,当天连夜跑了,逃进了河南境内。”
“到了河南,凭着他的力气和为人,不仅能挣饭吃,还结交了一大批河南好汉。河南人直率,一根肠子通到底,好处。十几年前,张曜就成了河南省内知名的好汉了,没有他怕的坏人,没他不敢铲除的恶人。这时,好机会来了,捻军在河南和安徽兴乱,朝廷组织团练打击他们,缺少统率人物,张曜就被众人推举起来了。”
“说来也邪,张曜没看过兵书,打起仗来却是所向无敌。士卒们都说,张曜所向无敌主要靠一个勇字。不管多危险,冲在前面的总是他。那一阵子,捻军连吃了几场败仗。”
“谁知这时候太平军下了江宁,打下了安徽和湖北的好几个要塞,朝廷有点慌了,捻军乘机攻占城池,围攻官军。河南的许多城池都被捻军占领了。”
“有一天,捻军重兵攻打始固县,把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守城的蒯县令手下只有两千来人,根本不是捻军的对手。捻军的大炮和飞箭压得守城的不敢抬头,破城是大势所趋了。”
“蒯县令是个忠臣,决心要守住县城,恪尽职守。况且,他全家老小总共有十几口,全都困在城中。可是,当此之时哪有什么妙法呢?”
“正当他万般无奈之时,他的二女儿站到了他面前,果断地道:‘爹,女儿愿作赏格,为爹招募守城的死士。’”
“蒯县令一愣,立即道:‘这万万使不得!’蒯小姐说:‘爹,您难道还有什么另外的救城良策么?您能眼睁睁地看着全城百姓及我们全家葬身捻军的乱刀之下么?爱民如子,这是爹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如果真是如此,牺牲女儿一个人有什么了不起呢?’”
“这蒯小姐可是个令人敬佩的有识女子,一向以美貌和见识令许多男子倾慕不已。蒯县令听女儿这么一说,思忖良久,也只好采纳了。”
“张曜此时正在县城之内,带着一支小部队。一见县令的招募告示贴出来,他的部下一齐劝说他前往应招护城。有几个要好的竟替他在告示上署了名。”
“张曜进入县衙,蒯县令立即接见他,立下了君子协定——只要张曜能保住县城,他就把二女儿许配给他为妻。张曜也不说别的话,向蒯县令要了三百名勇士就转身走了。”
“第二天黄昏,奇迹出现了——围城的捻军开始散去,渐渐撤离走了。原来,头天晚上,张曜率领那三百个勇士悄悄坠出城去,摸进捻军的总部,一把火把空荡的捻军总部烧光了,连同捻军的粮草武器库。捻军担心后继跟不上,只好先退了。”
“蒯县令当然十分高兴,可是,当他静下来想想女儿时,又有了悔意。蒯小姐自幼饱读诗书,精通琴棋书画,又长得如花似玉一般。而这个张曜却是五大三粗的鲁武之人,实在配不上他的女儿。”
“正在这时,僧格林沁带领援军赶到了这里,他看到县城已解了围,十分高兴。问明情况后,立即召见了张曜,对张曜赞不绝口。当他知道蒯县令有悔约之意后,对蒯县令说:‘这是个难得的人才,只凭他勇武过人这一点,足以成就功名。你的女儿嫁给他,算是找到人了!’”
“蒯县令自然明白僧格林沁在朝廷中的地位,能得到僧格林沁赏识的人能有几个?当即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僧格林沁也确实欣赏张曜,亲自主持婚礼,让蒯小姐成了张曜的夫人。”
“张曜是个聪明人,在僧格林沁面前保持住了一份英雄气概,越发让僧格林沁对他另眼相看。”
僧格林沁以保城有功为名,上奏朝廷,给张曜请得了一个五品顶戴。朝廷下了一纸诏书,让他以知县的名义在河南举办团练。
“对于朝廷和僧格林沁的厚遇,张曜是感恩戴德,一心要报答。不久,机遇来了。河南汝宁的捻军进攻官军,张曜亲自出马,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捻军大将张大喜、张凤林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朝廷嘉奖他,升他为河南布政使,他一下子就发达了。”
“到了这个份上,蒯县令该高兴了吧?”张之洞笑着问。
“蒯县令倒没显示出什么,倒是蒯小姐快乐极了。之洞,你有所不知,张曜是个不识字的武生,当了大官,文书笔墨难倒了他。蒯小姐这下子有了用武之地,她饱读文章,能写会画,只恨自己不是个男人,能在官场上施展才华。现如今好了,她把所有的文字案卷上的事全管了。”
“全管了?布政使本来就是个文官,张曜不等于是个摆设了么?”
“那又有什么?文件发出了,谁知道出自谁手?做官就是如此,只要你想办事情,自然就有人替你办了。”
眉生说话间,显示出几分通晓官场的样子。
之洞坐在一边,若有所思。
这天晚上,皓月当空,繁星满天,之洞一个人在庭院里坐了许久。
想着白天里眉生所说的张曜的事儿,他思绪纷乱。这么多年来,自己孜孜不倦地苦读苦学,就是为的官场通达,仕途畅顺,可如今,自己仍是一介书生,什么都没获取。人家张曜只凭着一身勇武,却是名利双收。这是命运所致么?不会的,自己这一生不会就这么默默无闻的,一定有出头之日,只是这日子还没到罢了。
二更的更声响了,他才缓缓踱回房里睡下。刚刚睡下不久,他迷迷糊糊地发现天亮了,太阳升得高高的,他自己则走进了一个华丽的大殿。
“进来吧!”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是对他说的。
循声望去,高高的台阶上面挂着一道薄薄的帛帘,帘子后隐隐约约坐着一个妇人,黄衣黄裙,姿容俏丽。
他顿时吓了一跳,暗中道:“这个女人怎么穿着皇帝的衣衫呢?”
“你上来!”
那个女人又发话了。
他拾级而上,走了好几层后,停下了。
“这是你的帽子!”
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刚落,有人呈上了一顶帽子。
他仔细一看,这顶官帽是朝廷九卿所戴的。
惊疑之中,他醒了。
窗外,月华洒满天地。除了草虫的鸣叫,周围什么也没有。
天刚刚亮,他就叫醒眉生,把梦中所见给眉生说了。
“这个梦大吉啊!”
眉生脱口道。
“怎见得?”之洞不以为然。
“黄色乃吉利之色,大贵之色,官帽是身份的代表。依我之见,你很快就要受到朝廷重用了。”
“怎么会呢?我梦见黄衣者是个女人!”
“你不知道么,当今太后正当家作主哩?”
“太后当政?皇帝干什么哩?”
“嘿,你不知道皇帝今年才六岁么?六岁的人能当什么政?自然是太后作主了。”
“太后当政,与我太远了!我只是个书生。”之洞摇了摇头。
“谁能料到以后的事?时运到了,什么好事都会发生。”
“时运是能带来意外之喜,可是眉生,你看我们俩,如今是居于下层,距离朝廷,太远了吧?”
“唉——,之洞啊,我这一生恐怕不会有什么大的好运了,你不一样,我隐隐约约觉得,你最终会发达的。到了那时,你可别忘了我这个难兄难弟啊!”
“这还用说,眉生?只怕我将来还不及你哩!”
时光如梭,转眼又是八月了。
连续两个月不下雨,地里干得到处开裂,一些庄稼干死了,收上来的庄稼也没有几成。大路上、野地里,风一吹,尘埃四起。
不知从何处起,一种瘟疫流行开来——拉肚子。
患病的人先是肚子痛,接着拉稀屎、拉水、拉脓血。几天功夫,就一命归西。
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治。
一户户人家死了,一村村人死了。从乡下,很快蔓延到了城里。
之洞和眉生所在的军队里有人得病死了。
忽然有一天,眉生病倒了。
像别人一样,只消三四天,眉生就死了。
含着泪,之洞收拾眉生的遗物。
除了一点书和衣物,眉生什么都没有,之洞自己身上的钱也不多了,但是,他还是冒着染病的危险,带着几个人,买了一副棺木,将眉生送下了地。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怎么还能再待下去呢?落寞之中,他开始收拾行装。
一天清晨,他还没起床,就有人把他推醒了:
“快起来,巡抚大人要见你呢!”
一个小吏喜笑颜开地站在他面前。
“你弄错了吧?”
之洞坐起来,冷冷地说。
“没错,新到的巡抚大人说你是他的族弟,要小人来接你。”
“巡抚大人?你家巡抚大人是叫张之万么?”
“正是,公子。”
之洞听到这里,顿时喜上眉梢,把行李交与小吏,直奔巡抚官署而去。
兄弟相见礼毕,之万令众人退下,微笑着说:
“四弟,前两次会试,只因为兄的做同考官,耽误了四弟应试,实在心中不安。如今为兄的做了巡抚,只想对四弟有所补偿。四弟在府中,就先为我做些奏章文书之类的琐事,待日后慢慢为四弟寻找机会,如何?”
“这个自然太好了,小弟只担心不能胜任啊!”
“四弟太谦逊了,我张家门里,谁不知四弟的才气!”
“那就太谢谢兄长了!”
“只怕日后四弟要超过我这个笨兄长哩!”张之万挽着之洞的手,哈哈大笑了。
第二年初春的一天,之万笑吟吟地叫来了之洞:
“四弟,你的文章写得太好了!你不知道,你替我起草的那些奏章,几乎篇篇都得到了朝廷的称许,如今我的名声,因此越来越大了。将来你做了朝官,一定是最引人注目的人。”
“我在奏章中提出的那些措施,朝廷都采纳了么?”
之洞并不在意之万所说的文章好,着急地问。
“四弟,文章是一码事,实行又是一码事。”
“文章再好,不能推行方略,又有什么意思呢?”
“四弟呀,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凡事就那么容易?没入官场你是不明白,做一件事太难了!”
“别着急,慢慢来。”
“不急?怎么不急?洋人欺侮,乱民四起,你还说不急哩!朝廷会像你这般不急么?”
“四弟,朝廷是谁?朝廷就是皇帝和大臣。现在同你说这些没有用,等你进入官场就明白了,不是你急就能解决得了的。”
之洞看着之万那张稳坐泰山般的表情,心中道:
“进入官场之后就如这般麻木不仁,能实现什么样的抱负呢?”
“兄长,我正有一事要对兄长说哩!”
之洞像想起了什么,道。
“你想进京去参加会试,对么?”
之万笑问。
之洞点点头。
“你的心思我最明白。去吧,你考上了最好,若是机遇不好,还回到兄长这儿来吧。”
“到时候再看吧,不过,小弟这次挺有信心的。”之洞说得十分自信。
“我也有这样的预感,四弟这次一定会马到成功!这是盘缠和衣物,我已让人为四弟准备好了。”
“另外,我听说范鹤生老先生对你特别赏识,他这次又是考官,若是四弟能再遇上他,就再好不过了。”
“范先生依旧是考官?”
之洞眼睛一亮。
“消息十分可靠。”
“太好了!”
之洞差点跳了起来。
同治二年的三月,京城的槐花开得最早。走在大街上,只见路两旁的槐树挂满了成串的花串儿,像雪一样洁白,散发出一阵阵清香。雪白的花串中间,点点嫩绿闪烁着初春的滋润,让人感受到一种新生命的活力。
张之洞在槐花的阵阵清香中走进了会试考场。
考试过后照例是焦急的等待。
这次随同之洞进京的家仆是李小栓。这是个机灵的小伙子,善解人意。开始的日子里,他想着法儿逗之洞取乐游玩,到了后几天,则是悄没声息地一个人走出去打探消息。
之洞明白他的心意,也知道他的行踪,却故意不说破他,由着他去。
四月初九是杏榜张开的日子。
之所以标杏榜,大概是因为此时是杏花开放的时节。
之洞穿戴整齐后,开始向张榜的地方走。
人走在路上,他的心早已飞到了士子们聚集的地方。他竭力镇定自己,但是依然心跳不已。
这回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呢?
“少爷!四少爷!”
猛然问,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是小栓!”
之洞一惊,同时心中一喜。他已听出来,小栓的喊叫里带着喜气。
“少爷,你中了!是第一百四十一名!”
小栓已窜到了他面前,额上冒着热气,气吁喘喘,喜不胜喜。
“真的,小栓?”
之洞一下子抓住了小栓的双肩。
“清清楚楚,少爷,我看了三遍。”
“走,小栓!”
之洞忘了主仆关系,拉起小栓飞快地跑了。
“是真的,我中了!”
站在拥挤的人群中,之洞眼盯着榜上自己的大名,喜悦地自言自语。
“走吧,小栓,快回去,再过五天就是复试的日子,还得好好准备啊!”
“少爷,你一定行!”
小栓跟在之洞后面,忙不迭地应和着。
之洞笑了笑,却是什么也没说。
四月十四,是复试的日子。
小栓这天起得特别早,他侍候之洞吃了早饭后,把那套崭新的贡士们穿的官服捧在之洞面前:
“少爷,快换上吧!”
之洞小心地穿上它,小栓笑道:
“少爷,你穿上这身衣服,真像个朝廷里的大官哩!”
“快走吧,小栓,别耽搁了。”
主仆二人来到东华门前,小栓看着之洞进入宫中,一直到看不见他。
来到中左门,之洞随着贡士们在点名处领卷后,进入保和殿。这里,脸色严肃的卫士和监考官盯着他们,看他们入座,看他们提笔,看他们答卷。
之洞有点紧张,提笔的手有些发硬,仿佛不会写字了似的。他索性放下笔,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静下来。
考题是照例的,一篇四书文章,一首五言八韵的诗。
随着笔势的走动,那红格宣纸上显现出一行行清秀而苍劲的小字。
在挥洒之时,之洞完全进入了文章的境界之中。
待他搁笔之时,发现贡士们大都还在苦思冥想呢。
他把卷子从头至尾仔细地又看一遍,感到十分满意,就把卷子交了。
走出考场,才发现已近中午。太阳暖洋洋地照着,让人感到十分舒心。
数日之后,之洞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被评为“一等第一名。”
他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不断对自己说:“别得意,为时尚早,还有廷试、殿试呢!在这里,谁都是高手,不到最后,你就不是真正的胜利者。”
天越来越暖和了,之洞换上了夹衣。他感到身心轻松,十分舒坦。
廷试定在四月二十一。
走进保和殿,之洞明显感到这里阵势与往时经过的考试不同。考场里,坐满了衣帽庄严的王公大臣,从衣着看,他们都是朝中的要官。那看人的眼神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傲岸,当他们盯着你看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你的心灵深处,又仿佛把你审视了个体无完肤。
之洞自信地迎着他们的目光,也把考场看了个遍——护写统领带着一队侍卫在中左门、中右门边站立,像把守着一个军事要隘。四个御史分坐在四处,盯着考生们。收卷、封卷、收掌、印卷的朝官共有十六名,另有十二名填榜的。一眼望去,满场都是顶戴花翎。
看着他们那种居高临下的傲岸,之洞对自己说:
“好好干,快快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正在这时,只听得一声高喊:
“进殿——”
之洞跟着其他考生,迤逦进入中左门,随着礼部官员进入中和殿,跪在殿阶下接受策题,再入保和殿就座对策。
对这一种文章之洞最为得心应手,平时,他在各类文章中琢磨最多的就是策论。因为,他认为策论文章最能表现一个文人的思想和志向以及思辩能力。他读的最多的是宋代人的策论,曾巩、苏轼、苏洵、苏辙、王安石、欧阳修这些大家的策论他都吃透了。所以,他下笔犹如流水一般。要注意的,仅仅是八股文体的格式罢了。
写毕,他感觉良好。
殿试他更加得心应手。
对于策题,他已思索许久了。他以为,进入官场和朝廷的人都有一个通病——凡事按部就班、墨守成规、谨小慎微、不敢直言,对于许多政事,都是人云亦云,唯唯诺诺。作为一个有志于政事的年轻学子,要想引人注目,超众脱俗,必须真诚直言,敢于说真话。当官的平时沉湎于官场中,想说的不能说,不敢说,不想说的却不能不说,这也不是出于他们的自愿,他们也想打破这种局面。所以,考生们只有真言实情,坦陈利弊,指正当代,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何况,这里的卷子要呈给皇帝看的。试想皇上,天下就是他家的,他比谁都想统治好天下,更希望臣民陈述时弊,矫正邪曲,说真话。反过来,如果考生说的都是老生常谈绝不会出人头地,引人注目的。
所以,他的考卷完全是自己真情实感的阐发,是自己作为一个年轻人对君主统治策略的意见。
他以为,阅卷官会对他另眼相看的。
然而,实际上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第二天,阅卷的现场。
“这个考生做的远远不如廷试的文章,太直太露,缺少含蓄,你看呢,大人?”
一个阅卷的考官把之洞的卷子递给旁边的大学士,问道。
“我看过了,也有些感受,大致同大人你相同。”
“年轻人太不懂政治了,说的话不分轻重。”
“那么,您以为应放在几等?”
“依我之见,置于二甲之末就不错了,你们都看看吧。”
众人把之洞的文章传阅了一遍,纷纷点头:“可以置于二甲末,不能再高了。”
“本官却有异议。”
这时,一直沉默的大学士宝发话了,“这个年轻人正直聪慧,敢于陈述时弊,仗义直言,且能切中要害,我大清王朝缺少的就是这样的敢于直言者。再说,从文章看,主题突出,层次明了,流畅深邃,功底深厚,实在高出其他考生一截,不应置于二甲之末。依我之见,应放在二甲首,即使这样,都有点对不住他了。”
“看来大人对这个书生颇有几分偏爱啊!”
一个考官笑着说。
“我与此人素不相识,只是爱才心切。”
宝似乎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正色道。
“大人,我也是这个意思啊!”
“不管你们怎么看,我以为此人写文不拘一格,思想锋利,堪称奇才,理应放二甲之首。”
主考官听到这里,忙道:
“就这样暂定吧,反正还要送给皇上看,由皇上定吧。”
“是啊,我等拿的只是初步意见,最后定的是皇上。”
“现今不是皇上,皇上天天忙的是玩儿和读书,六七岁的皇上,哪能定这个?是两宫太后。”
“不管皇上还是皇太后,交给他们定吧,我等就别争了。”
又是几天过去了。
这天下午,西宫的慈禧太后正在阅读考卷。
皇上太小,这些事他不能做。她心中明白,当今之际朝廷太需要人才了。要想保住大清的江山长青,选拔忠心耿耿而又有才华的士子太重要了。所以,今天一大早,她就和东宫太后一起审阅考官们送来的试卷,依她的个性,她喜欢那些有个性的人,臣子也是如此。
她终于阅到了之洞的试卷。
“好!这个年轻人,思想锐利,敢于直言,又能切中时弊,是个人才!姐姐,你看看。”
她一面叫好,一面把之洞的卷子递到了东宫太后面前。
东宫太后仔细阅了一遍,点点头:“是不错,考官给他定的是几等?”
“我查查看,唔,是二甲第一名,姐姐。”
“也算对得起他了,二甲第一。”
东太后笑了笑,道。
西太后沉吟一下,又翻翻旁边放着的几份考卷,说:
“姐姐,我看把他定在一甲第三名才行,这是个人才啊!”
“一甲第三?我想想……行!就这样吧!”东太后点点头。
“姐姐,我有个预感,凭这个士子的才气和个性,他一定是我们大清王朝日后的一个顶梁柱。”
“妹妹,我相信你的眼光。”
张榜觐见的日子到了。
之洞脸上闪光,神采飞扬,他早早地来到宫外。
为时尚早,他立在宫门外,静静地站在同他一样幸运的士子身边,回想着昨天那幸福的一刻——
读卷官立在乾清门的御阶上,手捧着黄纸御单。
士子们齐刷刷立于阶下,一片沉静。每个人都抑制着跳动的心,侧耳倾听。
终于,读卷官开始唱名了。
“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张之洞!”
他简直要跳起来了。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看着身边的人投来的羡慕的目光,他在心中高叫着。
后面的是谁,他再也没有听清了。
前十名姓名唱完了。一甲三名,二甲七名,他只知道,自己是第三名。
“爹啊,娘啊,孩儿考中了!”
前十名名单刚宣布完,他的眼泪就涌了出来,仰天看着蓝蓝的天,对着死去的爹娘的灵魂在心中说着。
是接下来的程序把他从喜极而伤感的情绪中提醒过来。
前十名出列跪受恩孝带,然后一一背述自己的姓名、简历,来证验黄榜上书写的姓名,以防有误。
和别的前十名的士子一样,他觉得那是一种显示自己荣耀的事儿。但他出语沉稳而又谦逊,显得十分沉着老练。
出宫之时,他的泪水又流出来了:“娘啊,您的儿子考中了!您在地下可以安息了!您留在世上的这个根蒂儿算真的扎根了,娘啊!”
……
今天,就是传胪之日。
所谓“传胪”,就是在殿试后由皇帝宣布登第进士名次的典礼,这是千百年来进士们最盼望参加的典礼啊。
“啊!真是一派喜庆之气啊!”
这时,传来了身边人的一片喝彩之声。之洞转过身来,也向宫门里望去。与刚刚走过的地方相比,太和殿内外更显喜气洋洋,到处张灯结彩,到处是崭新的亮丽朝服。再看那些喜气洋洋的新中的进士们,一个个朝服在身,头戴金花御冠,笑容满面。
忽然间,之洞的脑海里闪现出殿试考场里士子们一张张苦思冥想、凝神沉寂的面庞。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宣新进士进殿!”
一个宦官高声呼叫道。
鼓乐金鞭依次轰鸣,令人振撼。
鼓乐声中,新进士们由鸿胪寺官导引,依次各就其座。
传胪官开始唱名了。
传胪官所在位置距各位进士们太远了,听他唱过后,两边的随员像接力似地传唱过来,这样一来,两边丹墀下的新进士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好一个庄严热闹的场面啊!
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过了许久,终于唱名完毕了。
这时,王公大臣引着新进士们向太和殿方向齐刷刷跪倒一片,向着太和殿方向跪行大礼。
“谢皇上龙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和皇太后乘舆而归,仪式完毕。
回到客栈的张之洞一下子倒在床上,衣服也没脱。
“少爷,你累了么?脱了衣服再睡吧?”
小栓眉开眼笑,站在床边问道。
“哪能睡着呢?我只是想静一静。”
“四少爷,四少奶奶和老太太她们不知该多高兴哩!我已让送喜讯的人上路了。”
“官府也会去报喜的。”
“四少爷,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呢?我看,朝廷该给你封官了!”
“小栓,你想的太简单了,哪会这么快!”之洞坐了起来,“我还要参加考试哩?”
“还考?你考了第三名探花,还要考什么哩?”
“小栓,你有所不知,传胪过后朝廷还要从新进士里挑选庶吉士,那考试就叫朝考,选拔的范围是在一甲三名之外的进士。但是,前三名必须参加陪考。”
“庶吉士?要是考取了庶吉士会怎么样?”
“考取了,就会派到翰林院学习,在那里学习三年,三年毕业前再参加一次考试。成绩好的,就可以留在翰林院,任编修、任检讨都可以。也有的要被朝廷派往外地任知县。如果考不上庶吉士,那就不一样了,只能分发到各县去等待补用。唉——,官场上哪会有那么多缺要补呀!所以,许多人要等上好些年。更可悲的是,待补用期间是领不到官俸的,穷苦人家的,连生活都维持不了。”
“那些考取了庶吉士读完三年书的人会怎样哩?”
“这些人就是平时所说的翰林学士了。他们分到各省后,各省必须马上给他安个位子,享受官俸,不仅生活有了保障,更是有了接触皇帝的机会。一旦和皇帝接近了,还会找不到飞黄腾达的途径么?”
“四少爷,你眼下不就是要陪考么?你是不是算作翰林了呢?”
“算是了,所以,我并不太担心。但是,我也不能考得太差啊!我还得加点劲,再看看书。机会来了,我得抓住才行!”
说到这里,他一下子跳下床来,又坐到了书桌边。
窗外,太阳显得炎热而刺眼。屋里,也让人感到有些闷热。之洞脱了夹衣,只穿了件贴身短衫,头上还是汗涔涔的。
“少爷,天这么一下子猛热,有点不对头,是要变天了。我出去一趟,买把雨伞去,我们的雨伞丢在来时的路上了。”
“你去吧,路上小心,你不太熟悉路。”
“是啦,少爷。”
小栓一面应着,一面走出去了。
过了一个时辰,小栓的声音响在院子里:“少爷!少爷!你看我买什么回来了?”
还没等之洞迎出去,小栓已来到了他面前。看到小栓,他吃了一惊,小栓的怀里抱着两个西瓜!
“怎么?这个天能买到西瓜?”
一面接过西瓜,之洞一面问。
“是呀!真怪!少爷,你不知道,这卖西瓜的人真是神乎乎的。他说,每年春天他都到京城来卖西瓜。他姓陈,住在城外一百里远的一个村里。他家祖辈就有让西瓜早熟的绝活,就靠这个养家糊口,声名远扬。每年比这还早十几天,他家的西瓜就熟了。可是,都是供应皇宫和豪门大族,一般人家是买不起的,价格贵得惊人。今年好,他比往年多种了不少,所以能卖给一般人家了。少爷,我给你切一个。”
“你何必花大价钱买这个!在贵州,这个天吃西瓜太正常了!”
“少爷,我看你热得直冒汗,怕你一下上了火,误了朝考。再说,这也是为你庆贺啊!”
小栓说话间,把西瓜已切开了。之洞看了,也笑了:
“好西瓜!”
那西瓜是花皮的,脆生的青色中带着一道道花纹,切开后,里面红得诱人。一看,就知道是熟得带沙的。别说在京城,就是在贵州,也难得见到这么红艳艳瓤子的西瓜。
“小栓,你也吃。呀,味道真甜!这家人够水平,能种出这样的西瓜来。”
“少爷,人间之大,无奇不有。我听说陕西的一个山里有户人家,住在一个温泉旁,会在大冬天种出甜瓜,就是那样黄皮的小瓜,香甜可口,人人争着买。”
“我也听说过。”
“少爷,说心里话,我是万分佩服你的学识,也羡慕你能通过读书考试的路子光耀门庭。可是,要我像你那样一年到头呆坐在冷板凳死读书,冬天雪花飘飘熬到三更,夏天蚊叮虫咬坐到半夜,我可不干,受那份罪!看到一场一场的考试,把人考得成了干巴柴了!干什么不是活着呀!种田、种果树、养牲畜,怎么都是个活!像那一天到晚在书堆里埋着,太苦了!况且,到头来还不一定有官做。像我们这些出苦力的,干过活了吃饭,天晚了就睡觉,一点不需要苦熬苦思,也是一种自在啊!”
之洞刚吃完两片瓜,听到这里,他似有所悟,看着小栓,仿佛才认识他似的。
“少爷,我是信口说说,你别往心里去,我绝没有别的意思。”
“小栓,你说的话很有几分理儿。我们这些读书人,看上去很有面子,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很苦,这是真的。可是,在这条路上走了,你就由不得自己了,只得走下去,走下去。”
之洞放下手中的瓜皮,又回到了书桌边。呆坐了许久,他才打开了书看起来。
深夜,不知什么时候,他困倦至极,竟然伏在书案上睡着了。迷朦之中,他来到了一个空旷的地带。一片坟茔出现在他面前,坟地中间生长着许多高大的松树,苍翠可爱。一阵阵风吹来,树枝“唰唰”作响,带来了透心的凉意,看地面上,到处是枯草枯枝,显出萧瑟模样。偶尔可见几朵黄色的野菊花,在枯草中瑟瑟地抖着。
“怎么,秋天这么快就来了?”他一边问自己,一面向前走。这时,在他头顶上方的树枝间传来了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他抬头望去,呀,是一群黄鹂鸟在高大的树枝间做巢鸣叫。那一个个黄艳艳的鸟跃动的样子可爱极了。
“这哪里是秋天的景象呢?明明是春天的景象么。”他不禁自言自语起来。突然,他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花香。循着香味的来处望去,他眼睛为之一亮——一座高大的古坟上,盛开着一朵大荷花。洁白的花瓣,淡黄的花蕊,花蕊下面是圆圆的莲蓬。花的大小,足有脸盆那般大小,散发着扑鼻的清香。
“怪事,怪事,古坟上,怎会长出荷花哩?”
他一点也不知害怕,独自走向古坟。在古坟边的乱草丛中,他看见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一个大大的字——“张”。
“难道这是我们张家的古坟么?”——惊异之中,他对自己说起话来。就是这说话声,把旁边睡着的小栓惊醒了:
“四少爷!少爷!你说什么?唉呀,少爷,你在案几上睡着了!快,少爷,你上床睡吧!”
小栓一边说,一边跳下床来,推了推张之洞。
之洞醒了,他睡眼惺松地看看小栓,又看看书案前后,说道:
“我刚才好像是在做梦吧?”
“你是在做梦,还说了梦话哩!快睡吧,你太累了,少爷!”
之洞慢慢站起来,又慢慢地走到床边,睡下。他琢磨了一会儿那个奇怪的梦,又睡着了。
四月底,朝考的结果出来了,张之洞取得了一等第二名。顺理成章,他被朝廷授官为翰林院编修。
这一次,他真正对自己放心了。
过了许久,他才知道自己的成功取决于两个重要的人物——西太后、范鹤生。
却说那个范鹤生,也是一个极认真的人。上次会考,他极力举荐张之洞没有成功,心中耿耿于怀。回到家之后,他把此事对夫人说了,最后道:
“若是我日后再遇到这个年轻人,一定要拉他一把。”
“这个张之洞与你素昧平生,又不是你家的什么亲眷,为何对他这么留意?”夫人不解地问。
“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小伙子就是有特殊的好感。爱才之心重,这你是了解我的。当然啦,夫人,我也是另有心思啦!”
“莫非你是想让这个年轻人日后报答你么?若是你为了这个,我看倒不值得。你都这把年纪了,能享受到他亨通之后的感激?”
“夫人,官场上说不清。一个人要是有人提携,上去快得很哪!表面上人人都说选才为国,可实际上都有一份私心。看过去,那些畅达的后起进士,哪一个不对他们当初的考官敬仰万分?哪个不尊称当日的主考为恩师?师生关系在所有关系中是最牢固的,仅次于父子关系。师生之间在政坛上,本来就是一张牢固的网啊!人家携我,我再提携后人,彼此之后,就是最亲近的人。嗨!说这个你也不一定明白。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进,能知道多少!”
听他说这个,一向谦恭的夫人不言语了。
今年的春日,说来也是巧合,正当朝廷的考官为张之洞等进士们填榜时,范鹤生到了。他马上回想起了张之洞,看到年轻人朝考得了个一等第二名,真是喜不胜喜。经过打听,他还得知一个信息,西太后对这个张之洞好像有几分欣赏,他心中道:
“这个张之洞说不定前途无量,我得记下这次他登第的事,日后有用。”
当即,他回到家里,闷在书房里写了四首七律诗,表达了自己对张之洞取胜的欣喜之情。自此之后,他常常在官场上提及张之洞,说他文章如何如何好,功底如何如何扎实,才气如何如何突出,使得京城的许多朝官还没见到张之洞是怎样一个人,已对他的名字十分熟悉了。当张之洞和范鹤生熟悉之后,范鹤生就在一个巧妙的场合把自己的诗章给他看了。张之洞不看便罢,一看是感激之情又增十倍,他立即写诗回敬,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尊称范鹤生为恩师。所到之处,他已经感受到了范鹤生为他制造的良好的声誉氛围。由此,他更是感慨万千——一个人的成功,自身的努力虽然重要,但是他人的推波助澜更有着意想不到的作用。人啊,他的成功与失败哪里只是一个人的事呢!石夫人带着儿子在家人的护送下来到了京城。
一个四合院,三个家仆,这是张之洞在京城的小家。
烛光闪烁,石夫人陪着张之洞坐在餐桌边。桌上是石夫人亲自侍弄的几个小菜,贵州风味的。
自从结婚以来,他们从没有这么欢乐地生活过。
“之洞,喝了这杯酒,我祝贺你的。十几年来的苦读苦考,总算没有白费心血,上天有眼。”
石夫人亲自把一杯酒捧到之洞面前。
之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十几年,十好几年了!夫人,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一般新进士的那种极度欢喜,我想了很多。夫人,这话我只能对你说,不容易,太苦了!十几年来,起五更,睡半夜,苦思苦想,殚精竭虑,就为的是今天能进官场。古人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说:万般皆自在,惟有读书苦。读书人,苦的不只是身体,更是心哪!”
他又把一杯酒一饮而尽,“夫人,不用说我读书的苦,就说这应试十年吧。从我十七岁中举到现在,何曾真的一帆风顺过?失利、回避、再试,说起来只几个字,可是这过程中心灵所受的煎熬……唉,为的是什么?是祖上,是爹娘,还有你和孩子。可是,爹娘都没有看到我的今天,尤其是我娘,她一世就活那么二十来年,就留下我这么一条根蒂儿……”
“夫人,别人看来,我已是翰林院编修,是朝官了,以后一定会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可是,到底会怎样呢?别人我不太了解,我知道我爹。他一生为朝廷呕心沥血,忠心耿耿,甚至送了性命。朝廷对他怎么样呢?我看,还是寡恩的。我也曾在之万兄幕府做过事,在那儿知道官场上的一些事。宦海深广,有起有伏,每次起伏之中都纠缠了方方面面。这些事,给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听到这里的石夫人已是泪光莹莹,之洞一抬头看见了她的神态,顿了顿,伸手拍了拍她的手:“夫人,我可能喝多了点。其实也没什么,这不是活着的意义么?‘赢得生前身后名’,自古以来的仁人志士都是这样奋斗的,我又何能例外?再说,我有这个自信,我会在官场里畅达的,会的,会的,放心吧,夫人。”
石夫人哽咽着,轻声说:“畅达不畅达,我觉得并不太重要,只要你快快活活的,别太费心思,别在心里太苦了自己。天下的贫贱夫妻太多了,人家是夫妻恩爱,过得也很快乐。”
“夫人,我明白你的心。可是,话这么说是没什么,生活中谁不去追名逐利?谁不想光耀门庭?”
“好啦,不说这些了,来,陪我喝一杯。”
之洞向石夫人举杯,笑着说。石夫人也强笑了一下,她知晓之洞的用意。“听说如今朝廷正在审胜保的案子,现在怎么样了?”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
“前几天家中来客人,你和他们在书房谈话,我听到了这一点。”
“你想知道么?好,正好今天没什么人来,我就给你说说。”
石夫人让下人撤了杯盘之类,听之洞慢慢讲胜保的故事——
这胜保乃是朝中一位要臣,出身于满洲镶白旗,同朝廷的大多数臣子一样,他也是科举入仕。
二十多年前,当之洞还是一个不知事的少儿时,他就中举入了仕途。一开始,他只是个国子监助教,由于才华出众,很快转为翰林学士。一般的读书人行为严谨,做事十分周到小心,他却胆大心细,善于展示自己,很快在年轻的臣子中脱颖而出,十年之中,先后任光禄寺卿、礼部侍郎等显职。但是,这期间胜保表现的只是他文的一面,文章奏章、人情来往皆应付自如。他的身上蕴藏的武的一面还没施展开来。就在这时,机会来了。一八五三年,太平军攻陷了南京,京城为之震惊,皇帝在惶恐之中,听到了朝臣的举荐,说胜保自幼喜好兵书,对兵法颇有见地。在朝廷急需武官之际,应重用正当盛年的胜保。皇帝采纳了建议,立即派胜保为钦差大臣,奔赴江南协办江北大营军务,全力对付太平军。
胜保也确实在军事上有一套,他除了把日常军务处理得井然有序外,还在攻击太平军的一系列重大战斗中制定了具体方案,使太平军多次受到重创。
一些朝臣看到胜保身为钦差大臣深受皇上赏识,加上胜保讲义气,敢做敢当,仗义疏财,有汉人的重义之风,纷纷向皇上称赞胜保是难得的人才,说朝廷用人有方。常言道,乱世出英雄。皇上听说胜保这么出众,认为他是个匡世济时的好汉,对他更加另眼相看。
不久,捻军从河南省崛起,杀富济贫,攻打官军,闹得天昏地暗。官军几乎是每战必败,全军后退。皇上就把胜保改调河南,让他去扑灭捻军之火。
胜保是有勇有谋的人,很善于揣度人心。一到河南,他就向部下布置道:
“武攻乱军只是取胜手段的一个方面,你们想想,乱贼为什么作乱?还不是因为太穷了,太想发财了?自古以来的人,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为了取利,人什么都敢干。那些作乱的人作乱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利’。过好一点,有钱有势,这谁都想,那些实在过不下去的乱民一旦作了乱,连命都不想保了。你若是硬打他们,非吃亏不可。不要命的人,谁斗得过?”
所以,我们得采取两种手段,一是重金招安。那些人拼了命才能得到的东西,你现在就给他们了,他们还拼命么?不会了。他们还会转过来服从你,为你效命。二是要迎头痛击。你们不要以为乱军所有人都是为了捞利益才作乱的,有的人不是。什么时代都有不惟利的人。这种人讲的是义,是要打抱不平,是要反对大清王朝。天下本来都是汉人掌着,到了本朝由我们满人掌着,他们心中一直不服,一直在反抗。这种人,你重金招不动他,他就是要夺天下。
“只有重重打击,才能制服他。只要把这两招结合好了,没有对付不了的乱军!”
在他的部署下,果真在对付捻军中取得了一系列效应,前后被他招安的有好几员大将,像张龙、李昭寿、刘占考、宋景诗、苗沛霖,这些人原本都是起义军的杰出将领,后来都纷纷投到了胜保的旗下。
打完了捻军,胜保的名声传出去了,势力圈子也形成了。官场上就是如此,本来的上下级关系永远是一种牢固的特殊关系。那些从起义军将领投诚他的人和他基本上都成了生死之交,上下一心,同力共助,成了他们的一大特征。很快,胜保有了强大的势力范围。
然而,真正让朝野上下对胜保刮目相看的,乃是他和洋人的一场战役。
一八六〇年,英法联军进攻北京城,朝廷派胜保率军在京城东面的八里桥阻击洋人。那是一场血战啊!两军交战之后,洋人的枪炮发挥了作用,打退了官军几里路。胜保急了,他纵身上马,振臂一呼:“弟兄们,不怕死的就跟他们去拼了!”说完,挥舞着手中的宝剑冲向敌群。
部下们向来对他敬慕不已,见他一冲,也都呼啦啦跟了上去。洋人的枪炮让一些人马倒下了,但由于冲过去的人多,大部分官军还是冲进了洋人群中。一时间,洋人的枪炮失灵了。胜保杀红了眼,以一当十,剑光之下,总有洋人倒下。部下们也把一腔怒火聚在了刀口上,杀得洋人叫声连天,节节后退。
这时候,一个头目看准了胜保的指挥地位,在冷僻处向他瞄了准。“叭叭”两声枪响之后,胜保从马上摔了下来。还没等部下和卫兵上前救他,他已从地上一跃而起蹿到了马背上,并顺势砍倒了两个发愣的洋人。
战斗结束后,人们才发现胜保的腹部烂了一个洞,肠子都露出来了。这一切报到朝廷那儿,咸丰皇帝大为感动,当即下诏重奖,并亲书“忠勇性成,赤心报国”八个大字让人赐给胜保府上。
咸丰皇帝去世之后,发生了宫廷政变。慈禧太后深知军队支持的作用,暗中让胜保带军作她的后盾,胜保心领神会,与她配合得十分默契,让她的政变一举成功。
“天下英雄谁敌我!”一系列显赫的战功及赏识让胜保自豪不已。他反复琢磨了朝廷的实情,不禁狂妄自大起来——皇帝幼小,掌握朝廷大权的是两个帘后听政的女人,两个女人又都重用他,还有什么人能比得上他么?论起功劳来,他当数朝廷第一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最喜欢曹操的这几句诗歌。对于他来说,年纪也不小了,能享受生活乐趣的时光也不太多了。于是,他对自己说:“我为朝廷出了那么大的力,也不过如此罢了。我得对得起自己付出的心血,纵情享受余下的时光。”收罗女人,只要有几分姿色的,他都想方设法弄到自己身边来。每天晚上吃饱喝足之后,让几个女人同时陪他进行性游戏。但凡所有能看到的房事之书他都琢磨遍了,想着法儿让女人供他淫乐。他为自己定了一个规定:三十天之间决不重复睡同一个女人。一个侍妾媚笑着对他说:
“老爷,一天换一个女人,就是皇上也没有这样的精力,你真是天下第一人!”
他听了,快乐地哈哈大笑。
常言道,食与色,同相连。光有众多的女人相伴,胜保哪能满足?他要吃天下最好的东西!
每天,他让厨子想方设法做出好酒好菜,山珍海味。只要他想吃的东西,不管用什么法儿,都得给他弄到。钱是不用讲的,花多少都可以。若是不能顺他的心,挨打受骂是轻的,他会要你的命。
他的身体飞快地胖起来,越胖越想吃,越胖越懒得动,越懒得动就越要玩女人。至于金钱,他心中是没有限度的。只要需要,什么钱他都敢花。“我为朝廷命都快要卖掉了,花点金钱算什么!别管是什么银子,只管花就是了。朝廷的就是我的,朝廷不会计较的。”
自大自狂更体现在权力欲的实现上。他觉得自己领兵打仗,就代表了朝廷,朝廷也把他看得举足轻重,他就要做得像朝廷一样。在他的军中,他的命令就是一切,他的派头就相当于朝廷。尤其是作钦差大臣之时,处处模仿皇帝出行。若有哪个地方官敢顶撞他,就等于撞到虎口上了。
一次,他到了陕西。副都统高福看他目空一切,就像皇帝驾到一般,就气不过,道:
“天下是大清的,他胜保怎能摆出皇帝的架式?”
这话传到了胜保耳中,他立即令人抓来了高福,喝令道:
“大胆狂徒,还不跪下,你不知我是钦差么?”
“是钦差也是朝廷的钦差,可不是皇上本人!”高福也不示弱。
“混账东西!你敢这样对我说话!打!打他二百军棍,看他还嘴硬么!”
胜保一拍案几,脸都变紫了。
“胜保大人,你别忘了,你是二品官,我也是二品官,你有什么权利处置我?”
高福冷笑一声,反讥一句。
“二品?同是二品?好!我今天就告诉你,我这个二品就是不同你那个二品。别说打你,杀了你我都有权力!来人,打他二百棍!”
他的手下一拥而上,真个打了高福二百棍。直打得高福遍体鳞伤,气息奄奄。
一个随从偶然间拾到他侍妾的一支金簪没有立即上交,他得知后二话没说,抽刀把那侍卫的右手斩了:
“这是个血的教训,让你永远记住了!”
高压与残酷之后,哪个不怕他?各个地方的都督对他的骄横怒不可遏,纷纷上奏朝廷,历数他的罪行与不可一世。
起初,两宫太后没有在意,私下里慈禧太后对东宫娘娘说:
“姐姐,胜保对朝廷有功劳,一定是引起众人嫉妒了!胜保是个人物,我们得慎重看那些折奏。”
可是,时间一久,一桩桩一件件血淋淋的事实不能不触动她们,她们开始仔细倾听了。
这时候,胜保的骄横已经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了。他看太后与皇上不是女流就是小儿,竟然大胆起来,明里表达让朝廷别对他限制太紧。只要他带兵在外,就要把一切权利都交给他。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在两宫太后面前,他常把这句话挂在口头边。
敏感的西太后开始警觉了。
人们养狗都是为了护院防身,一旦所养的狗到了要抢占主人家的地步,主人就不会再养活他了。
这时候,各地都督因忍受不了胜保的仗势欺人,开始联手对付胜保了。
这一个上奏说“胜保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那一个引用《季氏将伐颛臾》中的名言,说朝廷如果再不惩治胜保,那么朝廷的担忧将在萧墙之内了;另一个则说,朝廷忙于打击乱民作乱,是舍本趋末,铲除胜保才是当务之急……
连东太后也担心起来,她悄悄对西太后说:“妹妹,这个胜保恐怕太过分了。你别忘了,八大臣当初对我们是目中无人,肃顺也是暗中作梗欺负我们,现在又出来个胜保。若是真的像各位大臣所言,胜保可就危及我们的安全了。”
西太后沉吟良久后,叹了口气:
“我其实早就相信众臣的上奏了,只是念他对朝廷劳苦功高,不想立即查办他。他是个聪明人,也许还会醒悟知错。我们需要得力的人啊!可是,看来他已利令智昏,忘乎所以了。年羹尧当年是怎么狂妄的,我都听说了。这胜保简直又是一个年羹尧!别担心,姐姐,咱们已经让了几步了,可他不知收敛!好,我这就派人去查,一经核实,决不手软!”
几个得力的朝臣下去调查胜保去了。
查访的结果一个一个地递交上来——胜保劣迹斑斑,几乎到了目无朝廷的地步了,两宫太后不动声色地听着上奏。
京城里有和胜保相知的大臣,得知朝廷在追查,就暗中规劝胜保,让他注意自己的所作所为,应当收敛一点为好。胜保毫不在意,笑道:
“我对朝廷尽心尽力,劳苦功高,享乐一点又算什么?又想让马儿跑得快,又想不给马儿草吃,能行么?别担心,朝廷不敢把我胜保怎么样,现在大事都靠我去冲锋陷阵哩!”
在带军西行的路上,胜保携带众多女人随行,只女人乘坐的小轿就绵延一里路长。每至夜晚,成百上千的士卒卑躬屈膝为胜保和他的女人们服务,端茶送水,侍候饭食,搜寻时令果蔬,忙得疲惫不堪,根本没有精力去练兵磨枪。
由于肆无忌惮地挥霍,胜保亏空军费甚多,军备松弛,士气低落,军力下降。近期来,连吃了几场败仗。尤其是同州一战,遇到了乱贼埋伏,部下死伤过半,尸横遍野。时值严冬,饿狼窜下山来撕咬尸体,使许多死尸残肢断臂,惨不忍睹。受伤的士卒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军帐中,哭号动天,也无人理会。见此情景,稍有一点良心的将士都埋怨胜保不体恤士卒,怒气冲天。
胜保生性残忍,面对死伤的士卒毫不在意。他冷笑道:
“打仗就得死人,死伤几个人算什么?自古以来,哪一个将帅的功勋不是建立在士卒死伤之上的?别大惊小怪的,人数不足再征召就是了!天下成年男人有的是!”
一个有心机的副官悄悄对他说:“将军,有那么多都督和朝廷在皇上面前说你的坏话,朝廷都没有什么举措,我看这不是什么好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皇上是在欲擒故纵?”
“在下有这个猜测。”
“实话告诉你,朝廷眼下是奈何不了我!你想想,皇上还是个孩子,他有什么主意?皇上还不是听两宫太后的吗?两宫太后毕竟是女流之辈,不会有什么招儿的。”
“将军,我还是感觉有点不对劲,留心点好。”
胜保沉思起来。
当他冷静下来之后,还是有点担心了。“西太后不是个一般的女流,从以往的几件事情看,她是个有手段的人,我得防着点。”
正当此时,胜保的军队来到了西安。一面纵情享乐,他一面打探各路起义军的消息。部下上报,说周围有几路乱民军队向潼关城攻来,潼关城岌岌可危。
胜保眼珠转了几转,心中道:“我先按兵不动,让那帮乱民去打潼关去。如果我不摆摆架子,朝廷不知道我胜保的作用哩!另外,我也得给朝廷点颜色看看。”
他下了一道手谕,让远在安徽的苗沛霖迅速向西进军,与他联手剿灭此处的乱军。
这个苗沛霖可不是一般的将领。看到大清王朝江河日下,到眼下只有两宫太后和一个不知事的小皇帝在位,他跃跃欲试,想不断壮大自己,和朝廷对立,以后夺取天下。朝廷也早知道此人居心不良,无奈他军力强大,是朝廷的一支生力军,一时半时还不能除掉他。胜保调他来陕,可以说是壮大自己,也可以说是威胁朝廷。
早有人把这一紧急情况报给了两宫太后。两宫太后吃了一惊,连忙召令左右近臣入宫,商议对策。
左右近臣对胜保早就心怀痛恨,必欲除之,纷纷向太后献计:
“火速派大军堵住苗沛霖,不能让他和胜保接近;同时让大将多隆阿前去救应潼关,潼关这一重镇失守了,西安就危在旦夕。另一面,尽快巧设计谋除去胜保,否则将悔之晚矣。”
两宫太后交换了一下眼色,让众臣退下了。
“姐姐,我们不能不动手了!”
西太后果断地对东宫太后说。
“我不知怎么办才好,胜保功劳不小啊!”
“姐姐,我对他何尝不也另眼相看呢?我想好了,处置这样的臣子必须有理有节,要让人心服口服,不然,朝廷将落一个刻薄寡恩的恶名。”
东太后点点头,又问:
“具体怎么办呢?”
“两手进行。密令多隆阿以救潼关为名接近胜保,然后拘捕他,同时让僧格林沁明察暗访,彻底查清胜保的罪行,让胜保与臣民心明一切。”
“妹妹,这事就照你说的办吧。不过,一切当细心谨慎,这事对于朝廷来说,非同小可。”
西太后深深地点点头。
多番商讨之后,她和近臣给多隆阿草就了一道谕令:
前有人奏,风闻苗沛霖欲统逆练一二万人往投胜保,恐到陕后勾结回匪,肆行无忌,请饬堵截。又有人奏,胜保自去春督师直东,以至入皖入陕,所过州县,非索馈千金或数千金不能出境,稍有羁留,官民尤困。随营之妓甚多,供给之资不少。又有人奏,胜保上年督兵直隶,路过衡水,悦民间女子招至营中阅看。又纵容委员滥卖功牌,至今直省拿获骑马贼多带有胜营翎顶执照。本日又有人奏,胜保以一寒士,自带兵以来,家资骤富,姬妾众多,揆厥由来总由滥收贿赂;虚冒口粮;勒派充私囊。本年督兵赴皖,挈带眷属同行,女眷大轿有数十乘,闻四眼狗家眷亦为胜保所有等语。以上胜保贪渔欺罔各劣款,系近日节次有人参奏,情节大同小异,似非虚诬;僧格林沁久驻河南安徽交界处,所见闻必较确,着即按照所参各款据实复奏!
这一诏令下到多隆阿和僧格林沁手中之后,他们立即各自行动了。
僧格林沁很快把查访结果上奏朝廷,实际情形基本上与诸位臣子参奏的相符。
两宫太后又下一诏令,让多隆阿快速西进。
初冬时分,寒风吹遍了中原大地。树木凋零,野草枯萎,一派萧瑟景象,在河南通往陕西的大道上,一路大军正快速前进。行过之处,但见尘埃漫漫,只闻马蹄声不停。这正是奉诏急进的多隆阿大军。
坐在军车上的多隆阿面色阴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临行前,他接到皇帝圣旨。这是一道机密圣旨,他知道这不会是小皇帝的主意,而是两宫太后的决定。圣旨叫他施巧计拘捕胜保,而且要万无一失。
胜保其人,他太了解了。凭实力来说,他和胜保的军队不相上下。如果硬捕,胜保一定会反抗到底。一旦打起来,那就出大乱子了。且不说朝廷已经禁不起大的内讧了,就是他自己,也不一定真的能取胜。如果他胜了,可以说是皆大欢喜、功成名就。如果他败了,别说他全家人都会丧命,就是皇上和太后都处境危险了。如何才能完成旨意呢?他苦苦地思索着。
经过多日的琢磨,他定下了一条计策——先进驻同州,在那儿驻扎下来,尽全力与作乱的当地人打几仗,作出奉旨除乱的样子,然后悄悄在胜保周围布置大军。在万分保密的情况下,出奇不意进入胜保军营,一举拿下胜保。
知道此计的除了他,还有四个部下,他们全是他的死党,也是朝廷的忠臣。
一切按计划进行。
隆冬季节,西安城内的胜保得到了这样一则快讯——多隆阿奉朝廷之命援助他来了,此时已在同州三败乱军后向他这儿行进。
“多隆阿还是个人才,唔——,他来了,有点用。”
酒足饭饱后的胜保笑嘻嘻地对部下们说,“这个人一向对我很恭顺,皇上算是识人,派他来协助我,我的力量又壮大了!”
“将军,如今朝廷上哪个不对您敬重几分?多隆阿来了,敢不听从您么?”
众人附和着,脸上也洋溢着自得。
他们哪里知道,这正是两宫太后反其道而行之的一大举措呢!
腊月初,多隆阿已在西安附近了。他一面向胜保报告自己的战绩,一面分兵多路攻打乱军,似乎忙得不可开交。胜保心中暗喜道:
“好哇,让他好好打吧,等火候差不多时,我就去坐收渔人之利。”
他哪里知道,多隆阿暗中已把大军布置在了他周围,一张无形的大网已张开了。
腊月十四,晴了多日的天变了。灰色的云布满天空,压得低低的。寒风呼啸之中,胜保接到报告——多隆阿前来拜见他来了。
“看来他已把乱民消灭得差不多了,有功劳!我得好好接见他,也算对他不薄啦!”
胜保穿戴整齐,率部下走向辕门。
远远望去,多隆阿一行人骑马而来,旗帜飘扬,气宇轩昂,俨然是胜利者见将军的模样。在多隆阿之后,是一队人马,风尘仆仆的模样。
“是个将才!”
胜保看到多隆阿越走越近,由不得赞叹一声。随他出来的几十个人也都赞叹不已。
这时,十几步开外的多隆阿已下马,快步向这边走来,脸上是带笑的谦逊。胜保居高临下一般,也向前慢走。
突然间,多隆阿大喝一声:
“胜保接旨!”
顷刻间,多隆阿的部下已把他们几十人团团围住。随之,四周出现了千军万马。把他们的军营围了起来。
胜保一下呆住了。
“胜保接旨!”
又是一声断喝。胜保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太大意了,一切都晚了。
此时此刻,反抗已来不及。他看着多隆阿,只见多隆阿目光炯炯,英气逼人。他明白,若是反抗,他的老命马上就没了。
向着多隆阿高举的圣旨,他缓缓跪了下去。
天地昏暗,冷风瑟瑟,细碎的雪花随风飘起来了。
“为什么我就没想到朝廷会让多隆阿来对付我呢?”
深深的懊恼之中,胜保听到多隆阿那洪亮的宣旨声:
谕内阁:前因陕西回匪猖獗,特命胜保以钦差大臣督办陕西军务,责重任专,宜如何迅扫贼氛,力图报效。乃抵陕已经数月,所报胜仗多系捏饰,且纳贿渔色之案,被人纠参,不一而足。实属不知自爱,有负委任!胜保著即行革职,交多隆阿拿问,派员迅速押解来京议罪,不准逗留。多隆阿著即授力钦差大臣,所有关防即著胜保交多隆阿祗领。所部员弁兵勇,均著归多隆阿接统调遣。
钦此
胜保只觉得自己肥胖的身躯如陷入泥潭一般,直往下塌。迷茫之中,他的顶戴花翎被人拿掉了,有两个人把他半拉半扯半抬弄回了大堂内。
有人在收他的关防印信、抄他的珠宝金银……
数天过后,他已走在被押送回京的道路上了。
毕竟是朝中要臣,朝廷让他坐在暖车中行路。
披枷带锁的他穿着宽大的棉衣,肥胖的身体越发显得臃肿。他听着车外呼呼的风声,目光呆滞。想多日前他还指挥着千军万马坐镇长安城,有美女相拥,美酒佳肴,而如今,真是一片萧瑟。看车后,他心里还有一丝安慰——到了今天这种地步,依然有四个人自愿跟随着他:
两个是他的马侠,一个是他家中的老仆,一个是他的下等文官。这四个人,全是他从京城中的老家带去的。余下的人,有恶行的,逃了;没有恶行的,随了多隆阿了。这真应了古人的话——“势来谁不来?势不来谁来”了。见他一倒霉,那些依附他的人全离去了。哪里有一点情意?
说来说去怨不得别人,还是应该埋怨自己,胜保深深叹了口气。他没想到两宫太后那么厉害,他太小看她们了。唐代的武则天的故事,他从正史、野史上知道的不少,就是没把她与两宫太后联系起来多想想。因为如此,他才一点防备都没有,到了今天的地步。
紧随车后乘马而行的护卫及随从之中有一个黑瘦的老者,他就是胜保的文官吴台朗。此时此刻,吴台朗心中翻腾不已,往日的一切如在眼前:
多年前,他因涉嫌一件案子被革职遣归。那本是他干了多年的文案之职,他真舍不得离开。
丢了官职,他不甘心。不是他缺吃少穿,而是他自认有满腹才华,读书多年所打下的功底应该有用处。他的文书写得好,这一点颇有名气。于是,他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投到了胜保军中。
没想到胜保一点不计较他以前的过失,“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留在这儿吧!我早就听说了,你的文章写得好。凡是有本事的人都容易出点小差错,哈哈!但是,不能因一点小过失就把人才浪费了。留下吧,还做你原来的官职,跟着我。”
落难之中的他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从那时起,他就暗下决心——今生今世,无论出现什么变故,他都要报答胜保。
平日,殚精竭虑,他把胜保交给他的所有事都做得有条有理、顺顺当当。交待的做了,没交待的该做的他都提前做了。胜保对他愈加赏识,时常赏给他金银,让他寄给家小。衣食住行、吃喝玩乐,胜保都照应得到他。他越来越死心塌地了。
看着胜保凄然的神情,他心中十分难受。他想到了那在朝廷做官的弟弟,心中道:“也许我这老弟能救胜保。”但是,他转念一想,心就凉了。他的弟弟只是山东道御史,怎能有力量救胜保这样的要员呢?尽管这样,他还是打定了主意要去试试。
胜保一行人抵达京城,已是正月底了。
到了京城大约三个月时间,吴台朗开始活动了。为什么这么久他才动作呢?原来,当初那些和胜保有来往的京官,一见胜保被拿,都生怕牵连上自己,早躲得远远的了,除了极少数人,没有人在朝廷上讲一句话。在这种情形下,凭他一个吴台朗,就是拼了老命,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真是人情冷如霜啊!”
吴台朗一面暗中痛恨那些势利之人,一边密切注意形势发展,寻找一切机会。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三个多月过去了,被押在刑部的胜保依然没有大难降临。刑部的审讯,若有若无一般,隔三差五地进行着。吴台朗打探清楚,心中琢磨不定。“是朝廷不忍心杀这个有功大臣,还是等待有人来为胜保说情?还是胜保的罪不够杀?还是想让他自行悔过以后再用他?”
反复思忖之后,他找到了弟弟吴台寿。
身为山东道御史的吴台寿是个颇重情意的人。对于胜保在兄长落难之时收留兄长,他是万分感激。想在此时搭救胜保,也是他的心愿。但是,他也明白胜保的案子非同小可,一旦自己被牵进,就会累及全家。再说,他势单力孤,也没有机会为胜保说话。所以,当他听了兄长的请求之后,说道:
“小弟有心帮忙,无奈人微言轻啊!如今这个时候,一个人讲话起不了作用。”
谁知吴台朗立即应道:“这个不必顾虑,我已为小弟找了个同言之人,他就是翰林院的蔡寿祺。”
“蔡寿祺?他敢于出面讲话?”
“小弟,人都是有情意的。蔡寿祺出身贫寒,早年时光,几乎读不起书。是胜保大人看他有才气,是个有用的人,不断资助他,才使他成了翰林学士的。蔡寿祺一直想着报答胜保,现在机会来了。他说了,他愿意和你一起为胜保鸣冤,竭尽全力。”
吴台寿沉吟一会,又问:“兄长,若是因此事获罪怎么办?”
“小弟,我知道你心中有顾虑。你是御史,是讲进之官,向朝廷进言是你的使命,自古以来,言官上疏说事很少有得罪的。你就别犹豫了。”
经不住吴台朗的一番鼓动,吴台寿真的和蔡寿祺一道上了一奏,为胜保开脱罪过,叫屈鸣冤。
为了说明胜保的一些日常行为并不过分,他们引证了许多当朝委员的行踪进行对比,写得条理分明,雄辩滔滔,颇有几分气势。
这一奏犹如清池中投进一石,立即在朝廷上激起了千层波浪。
俗话说得好:众怒不可犯。吴家兄弟以及蔡寿祺只想为胜保开脱,却忘了官场里的一大忌——指责众人。为了保护自己,凡是被奏折提及的人自动联起手来,对付上奏者。他们要把说他们坏话的人置于死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反复琢磨了吴台寿的奏折后,商议道:
“若是由我们这些被抨击的人出面反驳,不太好,最好选一个朝廷的新秀,被两宫太后赏识的,又不是被指责的人。让这样的人出来说最有力度。他是旁观者么!”
“这个人我已想好了,张之洞最合适。”
“张之洞?新科中第的张之洞?”
“是他,我读过他的文章,十分犀利,又有文采,据说两宫太后对他都另眼相看。”
“若是这样,太好了!”
“只是不知此人愿不愿意露头。”
“事在人为,就看我们怎么做他的工作了。”
“好,这事就这么定了,把张之洞作人选。”
一天,御史刘芝泉同张之洞进行了一场推心置腹的密谈。
“朝廷正在治胜保的案子,此事你知道么?”
问话的是朝廷御史刘芝泉。
“知道,这是当朝的大案。”张之洞慎重地回答道。
“两宫太后一心要治他的死罪,只是有碍于他曾有功于朝廷,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可惜这时候竟有人看不清局势,还在为胜保开脱罪过,这不是引火烧身么?”
之洞听到刘御史讲了这一句话,眼睛看着他,心里却打起了小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与他是在科场上认识的,并没有什么深交,他的用意何在?
这时,刘御史又发话了:“之洞啊,你知道胜保的最大罪过是什么吗?”
“是什么?”
“胜保有与朝廷分庭抗礼之心,这正是皇上和两宫太后深恶痛绝的事。唉——,两宫太后最担心的是像胜保这样的人联手。我们这些老臣想驳斥那种为胜保开罪的人,又担心有打击旧友之恶名,实在为难啊!眼见着朝廷为此事着急,却无计可施。若是你出面为朝廷效命,那就不一样了。”
刘御史一面假意叹气,一面窥探着张之洞的反应。
张之洞心中忽生一念:我刚刚新科得志,小刀未试,何不借此机会向朝廷展示一下自己呢?
古人云,文章合为时而著,我正可以乘机发挥自己的文笔,报效两宫太后。
但是,他没有立即表态,只是谨慎地说了一句话:
“让我想想再作定夺。”
过了三天,张之洞答应就吴台寿之事向朝廷进奏。
为了写好一篇奏章,他苦苦琢磨了两天。他以犀利的文笔既论证了胜保罪恶之大,也抨击了吴台寿为胜保荒谬的辩护。在他的笔下,胜保和吴台寿成了狼狈为奸的祸害朝廷的祸首。结尾处,似乎是让人觉得朝廷若不除去这两类人,将是后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