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半耕半读的曾子后裔

一、曾门浪子喜回头

望着被秦楼楚馆那些妖娃荡姬迷走了魂魄的儿子,曾家老太爷先是怒不可遏,继而声泪俱下:“畜生,你这是辱没先人呀!别忘了,咱的老祖宗可是孔圣人门下七十二贤人之一……”

湖南湘乡,人杰地灵,物产丰富。湘乡荷塘二十四都(今双峰县荷叶乡)更是一个美丽、迷人的好地方。绿水环绕着秀丽的青山,青山的怀抱里郁郁葱葱。

高湄山麓,山势雄伟,林木茂盛,新桥涓水河从山脚下经过,河水滋润万亩良田,养育了勤劳而又善良的湘乡人,他们祖祖辈辈用辛勤的汗水浇灌着大地,大地馈赠了丰富的物产。淳厚、朴实的人们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清顺治元年(1644),一位姓曾的人为了躲避战乱,从山东一直向南迁徙,他带领一家老少十六人先在衡阳生活了二三十年,六十三岁时,他又决定举家再次迁徙,从衡阳来到了高湄山下的湘乡荷塘二十四都白杨坪。从此以后,湘乡曾氏便在这儿繁衍生息,他便是曾参的后代曾孟学。

曾孟学以自己是曾参的后代而感到无比的骄傲。孔老夫子的弟子中,曾参被称为一贤,虽然曾参在世时并未享受过什么荣华富贵,但是,他却为子孙后代留下了可以依仗的资本。明嘉靖十八年(1539)皇帝特诏曾参的后人曾质粹为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赐官、封田于他。到了清康熙年间,孔、孟、颜、曾四姓为四大家族,其后人皆受荫护。

可是,曾孟学不是曾参的嫡传世子,作为旁支后代的他,当然得不到朝廷的赏赐。战乱中,他饱尝了迁徙的艰辛与痛苦,当家人怨声连天时,曾孟学惨淡地一笑,他安慰自己说:“我的先人是孔圣人的弟子,虽然我没受到祖宗的荫护,但是,我不能辱没了先人的英名。辛勤朴实是本份,粗茶淡饭才最香。”如此想来,曾孟学便不感到有什么失落。

既然是曾参的后人,曾孟学时刻告诫自己:“曾孟学,你必须牢记住:你是贤人的后代!日子过得再艰难,也不能荒废了子孙后代的学业,只要一天能吃饱肚子,就要让孩子们读一天书,他们若能及第,便是我曾氏的光荣。”于是,湘乡的曾氏很重视后代的教育,男孩子们一过七岁便入私塾学习,女娃们则学习绣活。曾家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凭着勤劳与节俭,他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富裕,逐渐盖起一栋栋房屋,购置了一块块田地。

朗朗的读书声不断从曾家瓦房里传出,曾孟学打心眼里高兴,他感到曾家蒸蒸日上,早晚有一天会出个人材。可是,十几年过去了,竟没有一个人学业有成,连个秀才都没出。

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曾孟学活到了八十七岁,那年冬天,他感到身体每况愈下,老人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将离开人世间,尽管他十分留恋人生,可是,谁也无力挽留住他的生命。临终之前,当儿孙们全跪在病榻前时,曾孟学流露出的不是难过的神情,而是无限的遗憾。当一阵昏睡过后,他努力地睁开了双眼,十分深情地凝视着儿孙们,然后清晰地吐出了几句话:

“看来我没几天日子了,入冬以来,我时常感到困乏、疲劳,这在以前不曾有过。八十多岁的人了,该享受的全享受过了,什么样的罪也都受过,这一生没白白度过。只是有一桩心事未能了却,这叫我怎能安心入土!我们是贤人曾子的后代,却没有人能读好书,至今无一人及第,遗憾呀,遗憾!”

说着,曾孟学老泪纵横,儿孙们也跟着抽泣。一时间,曾家沉浸在悲痛与羞愧之中。

突然间,一声稚嫩的童音打破了沉闷:

“太爷爷,你不用难过,曾家还有我呢!”

人们回头一看,原来是曾家的第四代曾应贞(即曾孟学的曾孙)在讲话。

小儿今年才六岁,他虽然弄不懂什么叫“及第,”但是,他却十分了解太爷爷的心愿。因为,两、三年前,太爷爷便谆谆教导过他:“贞儿,我们是贤人的后代,一定要读好书呀!可是,你爷爷、你伯父、你父亲,还有你叔叔们,他们没有一个学业有成的。不知道你们这一代兄弟几人中,能不能读好书、出人材?”

“为什么一定要好好读书?”

老人手捻银须,似自言自语,又似对小儿说:“读好书才可能及第,才能有出息,做大官、干大事!”

如今,当曾孟学再次提起“读书”与“及第”时,小儿忽然冒出了刚才那句话,怎能不叫老人感到宽慰。曾孟学伸出手来想拉一拉曾孙子的小手,就是这最后一个努力的动作使他踏上了黄泉路。不过,老人的心愿在曾家人的心灵上已经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从此以后,曾家的读书之风气更浓了,曾应贞一头扎进书堆里,他孜孜不倦、勤奋好学,二十几年来未曾离开过书籍。可是,老天爷并不格外偏爱他,曾应贞先后参加了五、六次乡试,每次都名落孙山。这不能不说是曾应贞的运气不佳,多次的失败打击了他的积极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一再受挫折的他竟没有在意生活中的更多的乐趣,他几乎认为自己惟一的出路是“及第,”除此之外,好像他就失去了生存的必要。

眼见着曾应贞走进了“死胡洞”。儿子曾辅臣想把父亲从“死胡洞”里拉出来,可是,他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曾应贞一天到晚没精打采,精神萎靡不振,曾辅臣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就在曾应贞心灰意冷之际,曾家再次添丁进口,曾辅臣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小儿长得格外漂亮,曾辅臣十分高兴,他将小儿抱在怀里,高高兴兴地把孩子送到了父亲的面前:

“父亲,你瞧:才两个多月的孩子,他正冲着你笑呢!”

曾应贞凑上前一看:果然如此!

襁褓里的孩子小嘴一咧,他笑得很甜、很甜。这一笑引起了祖父的无限怜爱,曾应贞仔细地打量着孙子,他突然说:“嗯!孩子长得的确很招人怜爱,找位先生给他算算命吧!也许,这个孩子能给曾家带来好运。”

当算命先生一番折腾后,曾应贞急切地问:“怎么样?我孙子的命相如何?”算命先生手捻银须,摇头晃脑:“恭喜!恭喜!这孩子命相太好了!你瞧他这模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这便是大富大贵之容,将来,你们曾家兴旺发达全靠他了。”

一句话说得曾应贞笑逐颜开。

人啊人!充满情感的人!别人的一句话可能会使你暴跳如雷,也可能会让你飘飘然、欲升仙!算命先生的一句无稽之谈竟给曾家带来了明媚的阳光。

忽然间,曾应贞明白了什么似的,他不再埋头于书堆,而是决心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孙子的身上,他对自己说:“子孙后代若能出人头地,也是我曾应贞的福份。”当小儿被抱在怀里的时候,小儿非常活泼,十分可爱,乐得曾应贞合不拢嘴。这些年来,他一心只读“圣贤书,”书中既没找到“颜如玉,”也没发现“黄金屋,”结果却意外地发现了人生另一种乐趣:平淡安宁的生活、儿孙绕膝的满足。

曾应贞仔细端详着初生的婴儿,他由衷地说:

“好孙子、乖孙子,你便是爷爷的心肝宝贝。看来,爷爷完成不了先人的愿望,这个希望只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孩子,爷爷会竭尽全力地教导你,使你成为有用之材,只要你踏踏实实、勤奋好学,相信你将来能成大器。”

曾应贞为孙子起了个名字,叫曾竟希。他希望孙子将来学业有成,以光耀门楣。

小竟希在爷爷的关爱下、父母的呵护中长大,七岁时,他便入本乡的陈氏宗祠读书。学堂离家有几里地,每日早上离开家时,爷爷便给他两文钱以备之需。竟希是个十分乖巧、懂事的孩子,他并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乱花钱,他把钱一点点攒起来,从正月到五月,竟然积攒了二百多文钱。当爷爷发现这个“小秘密”时,又高兴又心疼,温和地对小竟希说:

“孩子,勤俭节约是美德,可是,也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肚子呀!”

“爷爷,您放心吧!每天早上我都吃得饱饱的,不会饿肚子的。”

小竟希不但如此乖巧、懂事,更让曾应贞满意的是小孙子学习特别刻苦,不久,小竟希便能熟背《诗经》中的若干诗篇,《论语》、《左传》等篇中的句子也是朗朗上口。竟希十分聪明,人又勤奋扎实,看来是块读书的好料子。

可是,一场灾难毁灭了曾应贞的美梦,也结束了小竟希刚刚开始的读书生涯。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曾家已是山村中的殷实户,早已不愁吃穿。可是,就在小竟希十岁那年,春夏之交时下了一场大暴雨,天就像漏了似的,大雨下了七天七夜,山洪暴发,冲毁了庄稼,看来秋后一定是颗粒无收了。更令人可怕的是洪水带来了瘟疫,曾家十二三口人,竟有六人染上了霍乱,虽然小竟希侥幸病愈,其他五个人先后丧生,曾家的天一下子塌了下来!

曾应贞含着巨大的悲痛掩埋了五位亲人后,再也没有重建家园的雄心壮志,这场巨大的灾难毁灭了他的人生追求。一下子,他苍老了许多,才四五十岁的人便满头白发、精神恍惚,甚至有时痴呆傻笑、自言自语。小竟希失去了爷爷的引导,他的书怎能继续读下去!

偶尔,曾应贞也十分清醒,每当他清醒时便痛苦万分,他拉着小竟希的手,难过地说:

“竟希,爷爷很对不起你,你才读了三、四年的书便要辍学。爷爷是不中用了,这场变故你全看在了眼里,现在家中无力供你读书。你怨恨爷爷吗?”

十一岁的小竟希眼里噙着泪水,他紧咬下唇,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他的声音很低、很低:“爷爷,我不怨恨任何人,只怨自己的命运不好。”

“孩子,等以后日子稍微好一些,爷爷会让你继续读书的。我们曾氏是贤人的后代,至今竟无一人学业有成,真的无颜见祖宗交待呀!”

三十年后,曾应贞带着无限的遗憾离开了人世间。他曾经立誓要为光耀门楣的而发愤读书,看来,他的愿望只能靠后人来实现了。此时,当年的小竟希已经长大,已届不惑之年的曾竟希早已娶妻生子。几十年来,有一件事情总让他耿耿于怀,那就是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读书了。

当年失学的痛苦一直埋在他的心里,虽然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入学堂学习,他却希望子孙后代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为了实现最大的人生理想,他不辞劳苦,辛勤耕作,勤俭持家,日子过得逐渐地富裕了起来。曾竟希带领全家人翻盖了八、九间大房子,又先后买了几十亩水田与山地,他们在山上植树造林,山上一片苍翠;水田连年丰收,田野里散发着馨香。

曾竟希是位开朗、好客的老实本份之人,亲戚、朋友只要来到他家,他总是拿出最好的酒菜招待客人,所以,曾家大院里经常是高朋满座,充满了欢声笑语。

有一天,一位远房亲戚从四川远道而来,曾竟希当然又是一番热情招待,酒足饭饱之后,远房亲戚羡慕地说:“竟希大哥,你真是好福气,家中有田地,生活无担忧,嫂子贤淑、儿女勤劳,这种日子应该叫幸福、美满。”

曾竟希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表弟,你有所不知,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呀!我的几个儿子中,虽然老大、老二天生愚钝,读书不成,但是他们勤于劳作,这也让我放心了。惟独老三玉屏有些奢华,他性情浮躁不安,人虽聪明伶俐,但读书不用功,缺乏认真的精神,很让人担忧。”

说罢,他又长叹了一声,那一声叹息中包含着多少无奈与失望!

三儿子曾玉屏生于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他出生时,家中已十分富裕,足以供得起男孩子们读书。比起他的两个哥哥来,玉屏显得机智、灵巧一些。他入私塾不到两年,便熟读《诗经》、《论语》等篇章,而且,他写得一手好字,深得先生的好评。曾玉屏变成了曾家的光荣与骄傲。

可是,毁树容易种树难!

曾玉屏禁不住外界的诱惑,他十九岁时开始放纵自己,所以,曾竟希酒后吐真言,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提起曾玉屏放纵自己一事,还得从几年前说起:

本来,在父亲的严厉管教下,曾玉屏潜心读书,并无什么恶习。玉屏从小性情就十分温和,与任何人相处,他都是一团和气,所以,乡间前后村的人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特别是年轻人更乐意接近他,曾玉屏结交了不少人。

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曾玉屏的朋友中有儒雅之士,当然也不乏游手好闲之徒。在曾家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几个不务正业的人引诱着玉屏走上了邪路。

曾玉屏出生在湘乡荷塘二十四都的白杨坪,虽然这个小山村交通十分便利,但是,曾家的家教十分严格,曾竟希不允许孩子们到处闲逛,更不用说出村游荡了。以前,玉屏和两个哥哥一样,从不越雷池半步,他们除了在学堂读书,就是帮助父亲做一些农活,邻里们无不夸赞玉屏兄弟三人。儿子们个个规规矩矩,这一点,很让做父亲的骄傲。

曾玉屏十九岁时,结识了邻村的一个名叫王海的青年人。起初,王海表现得十分斯文,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放荡,所以,曾玉屏也没有防备他。每当王海与曾玉屏在一起相处时,总是王海向曾玉屏滔滔不绝地描述着外面的世界。曾玉屏正是求知欲旺盛的时候,听到自己不曾知晓的事情,他当然十分感兴趣。两个人几乎是无话不谈,上下五千年、古今天下事,一经王海绘声绘色的描述便显得格外精彩。

“玉屏,你不晓得外面的天地有多大!相比之下,我们白杨坪是一粒芝麻,荷塘二十四都便是地瓜,湘乡才是西瓜,而湘潭呢?又比湘乡好多了!那儿到处都有好看的景、好玩的东西、好吃的点心,还有更好的哩。不告诉你了,免得你动心。”

曾玉屏正急着听下去,突然,王海停下不说了,急得曾玉屏直捶他,催促道:

“你快说呀!别卖关子!”

王海欲擒故纵,他咽了口唾沫,又呷了一口茶,以故意拖延时间,引逗曾玉屏洗耳恭听。王海摆了摆手,示意玉屏靠近他,果然,曾玉屏十分顺从地挨近他。

玉屏有些急了,他嘀咕了一句:“湘潭究竟有什么?瞧你这般神情!”

“有——,算了、算了,还是不告诉你吧!你家的家规那么严,你绝对去不了湘潭,知道那些事情只会心烦意乱。”

人的逆反心理往往很强,越是你说“不,”他越会说“一定要如何、如何”。此时,曾玉屏就处在这种境地之中,他一拍胸脯,说:“什么家规严,只要我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王海,你信不信?”

“信!玉屏老弟口中说出的,句句是实话。我焉能不信!”

在曾玉屏的一再催促下,王海终于抖出了“包袱”:

“湘潭是个大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那儿有当大官的、有做买卖的、有苦苦读书的、有沿街乞讨的,还有替人家哭丧的,真叫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嘿!最让人难忘的还是那些楼上的女子们,她们个个妖艳无比,那娇滴滴的劲儿直让你大把、大把地掏银子。一上楼子,你一定会尽兴的。”

“王海,平日里,你斯斯文文的,原来还这般放荡!”

“玉屏,你懂什么?天底下哪儿能找到一个不爱沾花惹草的男人!”

王海说得眉飞色舞,曾玉屏听得目瞪口呆。曾玉屏尚未娶妻,对男女之事知之甚少,如今听王海这么一说,他只觉得头脑发昏、两颊微红、心跳加速,天旋地转。王海明白玉屏此时的心迹,他低声问:“动心了吧?若你真的动了心,过几日我便带你逛湘潭。”

曾玉屏思索了一下,然后吞吞吐吐地说:“恐怕这事儿不成,父亲从不给一文钱,既使偷偷溜出了村子,我也无法远行呀!”王海一笑:“银子的事情不用发愁,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不然,那还叫朋友吗?”

就这样,曾玉屏在王海诱惑下开始了另一种人生体验。

初到湘潭,他感到一切都是那么新奇,但也有些畏惧,他像个木偶人一样被王海牵着鼻子走。本来,王海就放荡不羁,在白杨坪时表现出来的斯文劲儿全是假象。到了花花世界里,他哪里还顾忌什么“斯文,”真实人性的一面完全暴露了出来。他带着涉世不深的曾玉屏一天到晚泡在妓院或赌场里风花雪月、醉生梦死。当曾玉屏满面羞愧地从妓院里出来时,王海总是拍一拍玉屏的肩膀,笑着说:“感觉不错吧!这怡红院里的姐儿们个个风骚多情,怎么品也品不够。”

曾玉屏怯怯地回答:“这种地方还是少来几回为好,我总觉得那些女子让人恶心。以后,我不想再沾她们了,免得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王海乜视了他一下,很有些轻蔑地说:“做都做了,还装什么假正经!又没有人尊你为圣人,何必这般羞愧、自责。”

曾玉屏多多少少还有些顾忌,他不像王海那么放荡不羁。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他也曾为自己荒唐的行为而感到羞愧。每当他随王海逛妓院、下赌场时,他总感到自己已经开始堕落,也许有一天会变得不可救药。夜深人静的时候,曾玉屏默默地问自己:

“读了十几年的书,难道你还不明理?这种堕落的生活会给你带来什么?功名?还是财富?”

思前想后,曾玉屏决心结束这种不正常的生活。当他提出返乡时,王海不屑一顾地嘲笑说:“你不应该做男人!要走,我不留你,自己又不是不认识回家的路!”曾玉屏身无分文,他无法回家,更不敢回家。因为,他清醒地认识到回家后,等待他的是什么!

自从曾玉屏不辞而别后,曾竟希就像疯了一般,他四处打听儿子的下落,终于从一个年轻人口中得知玉屏已随王海去了湘潭,做父亲的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让他不明白的是一向听话、顺从的三儿子为何突然间离家出走?曾竟希百思不得其解,他陷入了痛苦之中。

一个月后,又黑又瘦的曾玉屏回到了白杨坪,一回到家中,玉屏便一头扎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不敢出来见家人。曾竟希推开房门,曾玉屏自知“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总要向父亲做个交待。一见父亲走进屋子,曾玉屏“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他低声说道:

“不肖之子在此,任凭父亲处罚。”

说罢,他羞愧地低下了头。曾竟希看了一眼儿子,儿子削瘦不堪、精神恍惚,他既心疼又气愤。他默默地注视着儿子,既没打一下玉屏,也没有责骂一句,半晌只说了一句话:

“离开家后,没吃上几顿可口的饭菜吧?快去厨房,让你母亲为你烧一些可口的吃。吃完后,先睡上一大觉,然后再去先生那儿读书。见到先生赔个礼,书一定要读下去!”

曾玉屏羞红了脸,他无言以对。此时,他深刻地领悟出什么叫“此时无声胜有声,”父亲那无言的凝视中包含了多少责备与愤懑。那眼神直让曾玉屏从心底发颤!

回到了学堂,曾玉屏并不像在家里那样,居然能受到父亲的“善待”。擅自离开学堂,如今又突然而至,先生当然是一番责骂:

“曾玉屏,你哪里还有心思读书!还是外面的花花世界诱人吧!回来干什么?你根本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子,不如回家种田,再娶个老婆、纳几房小妾,岂不美哉!”说罢,先生不再看曾玉屏一眼,那意思是说“像你这种不争气的人,根本不配当我的学生!”

“哈哈哈——”

“学兄,等你成亲时,我一定去喝喜酒。”

“玉屏,不但娶嫂夫人时我去喝喜酒,每逢你娶偏房时,我也是场场必到。”

“大师哥,我们什么时候能抱上师侄呀?”

讥嘲声一浪高似一浪,大笑声不断从屋里传出,学堂的另一些学生们在嘲笑放荡归来的曾玉屏。曾玉屏在湘潭的所作所为早已传遍了荷塘二十四都,人们对此皆嗤之以鼻。

先生的指责尚能让曾玉屏接受,但是,同窗的讥嘲却让他难以忍受。曾玉屏夺门而出,他一口气跑到了山上,对着山石大喊大叫:

“曾玉屏、曾玉屏,你听见了吗?别人在嘲笑你!你的荒唐行为成了别人的笑柄,你还好意思回到学堂吗?在别人的讽刺、挖苦中生活,那简直是度日如年!”

曾玉屏并没有向家人倾诉心中的苦闷,他不愿父亲为自己担忧,同时又不愿回到学堂遭人讥嘲。年轻人并没有多考虑什么后果,他决定辍学。一开始,曾竟希被蒙骗了,因为每天他都能看到玉屏早上按时离开家,而且走时还带了两个凉饭团,那是玉屏的午餐。到了晚上,玉屏每天依然按时回家,做父亲的怎会起疑心。

辍学后,曾玉屏每天都到哪儿去了呢?

原来,玉屏回家后不久,放荡不羁的王海也回到了乡间。听说曾玉屏在天坪村受到了歧视与冷遇,王海又联系上了玉屏。

“玉屏,怎么了?一副垂头丧气的熊样,这哪儿是曾家三少爷的样子!”

“去、去、去,全怪你!若不是你引诱我学坏,也不会落至这种境况。走远些,别让我再看见你!”

“哎哟,翻脸不认人了?在湘潭时,你吃的、住的、嫖的、赌的,那些银子全是我王海一手包了,如今怎么这般健忘啊!”

曾玉屏连忙捂住王海的嘴,生怕有人听见。

“小声点!不然,我真的要翻脸不认人了。”

“怕什么!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男人沾些花、惹点草不足为奇,都是这闭塞的乡间人饶舌罢了,他们自己没干过,心中嫉妒我们,所以说长道短、指责我们。”

“可是,我不愿再让他们当面背后指指点点。被人评论的日子太难过了,我日后该怎么办呀?”

“好办呀!豁出去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来个充分享受人生,让他们去说长道短吧!”

就这样,瞒着父亲,曾玉屏再一次放纵自己,他越陷越深。这一次,他不但是吃喝嫖赌全沾上,更让人不能相信的是,曾玉屏居然随王海到附近集市去打架斗殴、胡闹非为,惹得四邻不得安宁。除了天坪村的曾竟希一家人不知道曾玉屏是个游手好闲之徒外,荷塘二十四都的其他人几乎都在背后指指点点。对于曾玉屏的堕落,有的人为之惋惜、有的人置若罔闻、有的人幸灾乐祸。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曾玉屏在外胡作非为的消息传到了曾竟希的耳里,这一次,曾竟希没有上一次的气量了,他勃然大怒,半夜里冲进曾玉屏的房间,把儿子从热呼呼的被窝里揪了起来,“啪、啪、啪”几个耳光打得玉屏眼冒金花。只听得曾竟希歇斯底里地大叫道:

“畜生!给我跪下!”

“怎么了?三更半夜的?我正困得很厉害。”

“怎么了?这要问一问你自己:这几个月,每天你都到哪儿去了?又做了些什么?这还要当爹的帮你回忆吗?不争气的东西,上次你离开家去了湘潭,干了些丢人现眼的事情,游荡了一阵子又回到了家,当爹的责骂你一句了吗?我觉得你已经不小了,知错就改仍是个好孩子。可是,你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愈演愈烈,闹得四乡不得安宁。你、你、你,你给我立刻滚出去,免得在这里丢门败户!”

曾竟希双唇发颤、脸色铁青,不由分说,他揪着曾玉屏就往门外拖。闻讯赶来的玉屏他娘死死抱住儿子不放,她苦苦哀求丈夫:

“他爹,孩子还小,打一顿、骂几句都行,为什么要把他赶出家门呢?”

“闪开!都是你惯坏了他!老大、老二都比他强,虽然他们没能读好书,但是他们安分守己、勤于劳作,也不失曾家的老实、忠厚之本份。这个老三,不仅书没读好,他连人也没做好!他竟背着我们在外面花天酒地、胡作非为,曾家的脸面全被他丢尽了!”

说罢,曾竟希老泪纵横,他一屁股坐在门坎上,“呜呜呜……”伤心地哭了起来。曾玉屏的母亲也随丈夫哭着,曾玉屏的两个哥哥一会儿劝慰父亲,一会儿又劝慰母亲,只是不敢斥责弟弟。因为他们风闻三弟在外面结交了不少纨绔子弟,他们个个都有打手,弄不好自己会被三弟暗算。

曾玉屏也不是一块木头疙瘩,他见父母如此伤心、兄长这么胆怯,自己心中也不是滋味。他心里想:“今天,我已面目全非,家人怨我、恨我,外人怕我、看轻我,只因我不走正道、走邪路。难道说我这一辈子真的没有出路了吗?”

想到这里,曾玉屏黯然神伤。虽然他放纵自己,但是,父母的眼泪依然能打动他的心。此时的曾玉屏良知未泯。黑暗中,他也是十分伤心又难过。这一夜,曾家人彻夜未眠。

曾竟希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仍唉声叹气,玉屏的母亲也随之叹气。他再次埋怨妻子说:“这孩子全是你惯坏了,如今书没读好,人也没做好。不求他成材,也要他先成人!可是——唉!”曾竟希的无奈与失望全写在了脸上。他的妻子不敢为自己辩白,她的心里也十分痛苦,只是不敢发泄怨气。她凑到丈夫的身边,小声说:“他爹,玉屏今年都二十岁了,尚未娶亲,如果有个女人管束他,他一定会收敛一些的。”

“说得有道理!只是如今玉屏已经臭名在外,有谁肯把女儿嫁给他?”玉屏的母亲本是大家闺秀,她说出的话往往很有道理,所以曾竟希愿意听从妻子的建议。

“我娘家表弟的小女儿今年十六岁,她性情温和,人长得也俊俏,她爹曾托我给她找个好人家。我们曾家也算是乡间的殷实户,田地几十亩、山林一大片。虽然玉屏没有读好书,有些放荡,但他又不是不可救药,只要我们有耐心,好好规劝他,我相信儿子会明白道理的。”

“好吧!你明天就回娘家,尽量把这门亲事说成。”

半年后,曾家锣鼓喧天、喜气洋洋,人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脸上带着笑容,这里正在为曾玉屏大办喜事。新娘子是玉屏的表妹,玉屏以前就认识她,而且还曾经暗暗喜欢过表妹,此时曾玉屏的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他以前也曾接触过女性,但那是在青楼里认识的女子,尽管她们风骚妖艳,引逗得玉屏不能自拔,但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让玉屏动过真情。如今不同了,曾玉屏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爱”。

新婚后,曾玉屏的确收敛了许多,他沉浸在新婚燕尔的幸福之中,很少外出游逛。一年后,幸福的小夫妻喜得贵子,曾家又是一番热热闹闹,曾竟希为孙子起名为毓济。小毓济(即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活泼、可爱,全家人视为宝贝,曾玉屏更是备加爱怜,他在儿子身上倾注了不少心血。以后的几年里,毓台、毓驷、毓敏相继出生,曾玉屏做了几年的好父亲、好丈夫。曾竟希也充分享受着儿孙满堂、吃穿不愁的幸福生活。

可是,随着儿女们的一个个出生,曾玉屏渐渐厌倦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平平淡淡的生活,他又开始了放纵自己。卷土重来的恶习比以前还要猛,简直让家人无法忍受。

老父亲的恫吓、妻子的哀求已不起作用,曾玉屏不再像前几年那样怜妻惜子。他经常背着家人在外面沾花惹草,弄得每日萎靡不振、无心回家。有时,他也与一些轻狂之徒相邀闲逛一气,逛够了便找个馆子大吃一餐,喝个烂醉再去闹事。偶尔不出门时,他也不愿帮助妻子操持家务,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已唤起不了他的兴趣。在他的眼中,妻子应该叫“黄脸婆,”孩子则是人生的累赘。每当在家时,曾玉屏总是蒙头大睡,哪怕是睡不着,他也懒得起身,直至午后才伸个懒腰,命令妻子给他端洗脸水。妻子稍微怠慢一点,他就狂呼乱叫,气得妻子直流泪。

看来,曾玉屏无可救药了。

有一天,曾玉屏从集市上闲逛回来,他骑着马儿、哼着小曲,十分惬意。当拐过一个山口时,弯弯的山路上静悄悄的,一位妖艳的女子从对面姗姗而来,曾玉屏认识她,她是邻村的风流寡妇翠娥。翠娥在自家村头开了个饭店,白天卖吃的、夜晚就卖身,她的名声臭极了。翠娥冲着浪荡公子曾玉屏一个劲儿地媚笑:“曾公子,这么早就回家呀?该不是老婆管得死紧吧!”

“哪儿的话,我是那种怕老婆的人吗?”

“哼!说什么大话!如果你真的不怕老婆,今天就随我去店里坐一坐,我给你烧几个可口小菜,上几杯好酒,然后再好好地伺候你,保你满意。”

曾玉屏心里乐滋滋的,他牵着马儿随翠娥而去。山路上,一对风骚男女有说有笑,他们竟忘了身后还有几个人,他们是白杨坪的佃户,此时正赶着马车往城里举人家里送粮食。赶车的是位年长一些的庄稼汉,他看着玉屏长大,又看着玉屏一天天堕落。作为一个外人,他不能只冷眼旁观,他想敲一敲堕落中的年轻人,希望曾玉屏能回头走正道。

“驾、驾……”

车夫扬起长鞭抽打马儿,马车从曾玉屏身边闪过,只听得车上的人“哈哈”一笑,玉屏心中明白别人在嘲笑自己。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挡住了曾玉屏的去路。曾玉屏急着去美餐一顿,他便问:“车坏了吗?什么时候能修好?”

车夫答道:“车坏了很好修理,它比人坏了好修理。人若变坏了,非脱胎换骨不可!”

曾玉屏觉得这话儿十分刺耳,但乡里乡亲的,他又不好发火。他生怕车夫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便牵着马儿往山上绕道而行。车夫冲着玉屏大叫道:“你得走大道,恐怕那山上的斜道不好走!”曾玉屏不怕父亲的责骂,更不怕妻子的哭闹,却害怕别人的嘲笑,车夫的一声高叫像匕首一样直剜他的心窝。他好难受!他想尽快逃离这难堪的境地。可是,车上几个人的议论直往他的耳里飘。

“曾家风水不好,出了这么一个败家子。”

“曾家几代人都老实本份,怎么会有这样的子孙。我若是生了这种不争气的儿子,干脆把他勒死算了,省得丢人现眼。”

“本来,举人老爷家与曾家相差不了多少,如今人家出了个举人,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曾家呢?守着几十年前买的一些水田,如今还能吃饱饭,若曾玉屏这么糟蹋下去,恐怕日后连饭也吃不起了。”

“他都三十岁的人了,早已娶妻生子,可就是不走正道。”

“人们都说:老子创业、儿子守业、孙子败业,这曾家还没等到孙子辈,儿子就已经败了家业。”

……

一句比一句难听,曾玉屏连忙逃得远远的。他生怕还有更难听的话灌进自己的耳里。风流寡妇关切地说:“曾公子,你的脸色好难看。来,让我替你擦擦额上的汗。”说着,她便想动手。

曾玉屏一把推开翠娥,愠怒道:“去、去、去,别动手动脚的。”

翠娥脸色一变:“哎哟,天天出入风月场的曾三公子,今天怎么变得如此斯文了。”说罢,她转身便走。曾玉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有千万根长针在扎他的心头,使他发颤。他爬到马背上,任凭马儿信步走去,也不知走了多远,曾玉屏才意识到夜幕早已降临,该回家了。

回到了家中,父母就像没看见儿子进来一样,他们懒得正眼看他一眼。妻子正在厨房里做饭,曾玉屏凑了过去,搭讪说:“还没吃晚饭吗?”

妻子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答道:“当然了,我们在家里总要自己亲自做才能吃上饭,怎比得上你在外面花些银子便有吃有住。”说罢,妻子也不再理睬他。

曾玉屏心里空落落的,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见小儿子毓驷趴在大儿子毓济的面前,弄得毓济难以写好字。曾玉屏一把拉过毓驷,说:“别影响你哥哥练字,他在用功学习。不读书学习,将来怎么能为曾家争口气。爷爷还靠你们去光耀门楣呢!”

八岁的毓驷反驳父亲说:“不读书也能过得很好呀!爹爹,你不读书,也不像大伯那样耕田,不也过得好好的吗?大伯说你游手好闲,是真的吗?”

这时,六岁的女儿毓敏也天真地问:“爹爹,你真的是坏人吗?爷爷、奶奶,还有娘,他们全在背后骂你,说你是什么‘扶不起来的阿斗’。”

毓济走过来拉住小妹的手,轻声说:“爹爹不是坏人。”毓敏脱口而出:“那为什么大家都不说他好?连隔壁的陈二爷也讲他的坏话,说爹爹这一辈子是完蛋了。”

童言无忌!

曾玉屏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今天,他就像被人猛地一击,击醒了似的,他突然意识到应该认识一下自己了。

曾玉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天,他不吃也不喝,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说。这三天他苦思冥想,总觉得自己白白活了这些年,自从十九岁那年结识不务正业的王海后,他就开始走下坡路。虽然,前些年新婚后曾经眷恋过幸福的家庭生活,让家人很放心。但是,那时仍是靠父母吃饭,毕竟没有承担起一个做男人的责任。随着儿女们的一个个出生,妻子的脸上不再焕发出青春的朝气,不知从何时起,曾玉屏对妻儿已不再关心。

一个对家庭不负责任的男人,他也不可能对自己负什么责任。

曾玉屏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扭曲,他滑得越来越远,以至于父母、妻子疏远他、儿女瞧不起他、众乡邻唾弃他,终于出现了今天众叛亲离的恶果。这杯人生的苦酒是自己亲手酿成的,无人能替他咽下去!

曾玉屏反复地问自己:

“你还有救吗?你还能鼓起勇气重新做人吗?”

深思中的他好痛苦、好痛苦。他觉得自己就像蝉蜕一样,浑身上下有种被撕裂的感觉。他摸了摸额头,自言自语道:“没发烧呀!怎么这般难受!”

妻子早已沉不住气了,这几天曾玉屏的反常行为很让她费解,但她更担心的是丈夫的身体。

虽然,她很怨恨丈夫,但她并没有失去对丈夫的爱。她轻声问:“哪儿不舒服?我去请大夫。”

曾玉屏一把抓住妻子的手,紧紧握住不放松,他把妻子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说:“是这儿疼!”

妻子关切地问:“是不是着了风寒?”

“不!是刀剜的疼!”

妻子不解。曾玉屏长叹一声,吼道:“我还有救吗?还有救吗?”

这一声吼叫吓得妻子脸色蜡黄。她抖抖地站在床前,不知所措。

曾竟希已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了,他天天向上苍祈祷,希望老天爷能怜悯怜悯曾家,让曾家的老三曾玉屏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今天,听到玉屏这一声大吼,曾竟希“豁”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的脸上立刻绽出了笑容。老人对自己说:

“有救了!有救了!我们曾家有救了!”

曾竟希忘记了自己是公爹,他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儿子、媳妇的房间,边走边嚷嚷道:“老三,还睡什么觉,快起来呀!让你媳妇去做些好吃的,吃饱后便去干活。从今以后,你们小两口恩恩爱爱、和和睦睦、辛勤劳作、共创家业,日子一定能过好。”

老人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曾玉屏望着父亲,他面带羞愧,低声问:

“父亲,我荒唐了许多年,既使重新做人,人们还会相信我吗?”

“那就要看你今后的行动了!”

“可是,我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还来得及吗?人们常说‘三十而立’,我如今尚未能‘立’,所有的人都在嘲笑我。”

曾竟希鼓励儿子:“古人不是说过什么‘朝闻道,昔死可矣’。你才三十岁,怎么能说什么来不及呢?你今后的路还很长、很长。只要你决心改邪归正,没有人会嘲笑你的。”

“可是——”

曾玉屏仍有顾虑。曾竟希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相信自己的儿子!”

曾玉屏感激涕零。他觉得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最能给人以力量的莫过于亲人的关怀与支持。

有了这种力量,他便可以甩开所有的“包袱,”不再犹豫、彷徨,他要迈入新的人生境界!

决心改过自新的曾玉屏对自己说:“这一次,你要做到真正的脱胎换骨!千万不能再走歪门邪道,不然的话,你将万劫不复!”

一个人只要下定了决心,他就会朝着明确的目标勇往直前。

曾玉屏真的变了!他变得让父母放心、妻子开心,乡间邻里无不带着疑惑的目光关注着回头的浪子。起初,人们不敢相信浪子真的能回头,可是,事实证明这是真的。

当人们再次看到曾玉屏时,几乎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懒惰的他居然天刚蒙蒙亮便出现在村头。而且,他也不像过去那样牵着马向集市游荡,而是肩上扛着农具准备上山耕种。

开始几天,人们又惊讶、又好奇,一时间议论纷纷。曾玉屏被村民议论了许多年,他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不过,从乡邻的神情中,他似乎觉得人们比以前友善多了。

“曾家三哥,上山去吗?我们一起走吧!”

“喂!三侄子,今天准备学农活吗?走,随大伯耕地去,大伯教你怎么耕种。”

“玉屏,等等我,我要上山打柴,顺便也帮你打两捆,等会儿你把柴背回家好吗?”

当然,乡邻中也有不少持怀疑态度的,甚至讥笑曾玉屏。

“哎哟,太阳从西山上升起了吗?曾家三少爷居然上山种田!”

“曾大哥,邻村的翠娥寡妇还在家等着你呢!快去吧,别让人家为你伤心落泪。”

“三少爷,今天怎么不赶集了?集市上少了三少爷,赌场都要关门了,那些风骚娘儿们去挣谁的钱呀!田里的活谁都能干,可那种事儿只有三少爷做得最好。”

……

甚至比这些更让人刺耳的话还有,曾玉屏暗自对自己说:

“沉住气!莫要被别人的闲言碎语所击垮。谁叫你曾玉屏过去是个浪荡公子呢!管他别人说什么,只要你决心改过自新,没有登不上的回头岸!”

不管别人是友善,还是讥嘲,只要和他打招呼的,他总是笑着点点头。曾玉屏的这种和蔼可亲的面容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众乡邻不禁为曾家高兴。曾家几代都是老实人,日子过得还算富裕,儿孙也都多多少少读些书、识点字,这在湘乡荷塘二十四都算得上半耕半读之家,很让人羡慕。

曾玉屏的变化让乡邻们惊慕不已,更让家人高兴,尤其是曾竟希欣喜若狂。

曾竟希不会忘记小时候,爷爷给他讲述过的一幕、一幕:当年,他爷爷的太爷爷便立下志愿,身为贤人曾参的后代应该苦读圣贤书,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可是,一代传一代,二百多年过去了,曾家的子孙中也有读书识字的人,却无一人及第,甚至连个秀才也没出过。

这不能不说是曾家的家族遗憾!

以前,曾家遭受过一些不幸,曾竟希没有机会读书,到了他的儿子们出生时,家境开始好转。本来,他希望三个儿子都能学业有成,可是,老天爷偏偏让他的两个大儿子很愚钝,根本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子。老三曾玉屏聪明伶俐,前十几年还算争气,突然有一天,玉屏开始走下坡路。从那以后,曾竟希就完全失望了,他不再希望曾家还会出什么人材!

如今,曾玉屏已三十岁,再拾起书本去读书已不可能。但是,如果他从今以后真的能安安分分过日子,那也将是一件好事情。因为,玉屏的三个儿子已渐渐长大,而且他们的头脑和父亲一样灵活,又有着母亲身上的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只要曾玉屏好好引导儿子们,曾家有一天会振兴起来的!

曾家的希望寄托在曾玉屏的身上,曾玉屏深知自己肩上的担子很沉、很沉。他已届中年,上有老父母、下有小儿女,他必须撑起一方天,让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在这方天下尽享幸福的生活。

时光如梭,一转眼到了嘉庆十四年(1808),这一年,曾家迎来了两件喜事,一是曾玉屏实现了父亲曾竟希多年来的理想——建曾氏祠堂;二是曾玉屏的大儿子曾麟书(毓济)与湘乡处士江良济之女喜结良缘。

自从几年前,曾玉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后,他决心重新做人以改变人们对他的看法。曾竟希为了使儿子脚踏实地地干些事情,他对玉屏说:“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贤人的后代,曾氏的祖上曾经辉煌过。自从先人定居湘乡后,我们曾家就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读书是为了明理,耕种则不失勤劳之本份,我希望儿孙们能把祖上的传统发扬光大。”

曾玉屏掂得出父亲此话的份量,他表示:“请父亲放心吧!玉屏将竭尽全力振兴曾家,半耕半读的家风不会改变,在我的手中将创造出曾氏的又一次辉煌。”

为了履行自己的诺言,曾玉屏付出了艰辛的劳动,那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才能品味得出。

当他初次上山耕种时,不但不会赶水牛、拉犁子、割稻子,就是连庄稼他也认不清楚。一到地里,哪一片是黄麻,哪一片是芝麻,哪一片又是烟叶,他怎么也弄不清楚,简直比七岁时读《三字经》还难认。有时,田间劳作的人打趣地说:

“曾三哥,你还是回家读书吧!这田地里的活儿是我们这些粗人干的。”

曾玉屏暗自想道:“书没读好,庄稼也没种好,我简直就是饭桶一个。”

如今,他才深深认识到什么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虽然家中雇了一些耕夫,但有些活计,如选稻种、插秧、收粮食等必须自己亲自去做。过去,那些活计都是曾竟希做的,如今父亲年岁已高,曾玉屏不忍心再看着父亲受累,他打算自己去做好它。农活不会,他就从头学起,学筛种、学插秧丶学扶犁、学耕地、学割稻、学晒场……凡是田地里的活儿,他都想一一学习。虽然,眼下正值隆冬天气,田地里没有什么太多的农活,但是,他想抓紧时间整修水利。

劳累了一天,晚上归来,曾玉屏累得腰酸腿疼、双手起泡,他往床上一躺,一句话也不想说。

妻子早已做好了可口的饭菜,丈夫刚跨进门坎时,她便笑盈盈地说:“累了吧!赶快到屋里喝口热茶,今晚我做了你最爱吃的大肉烧冬笋。”

“你和孩子们先吃吧!我进去躺一会儿,不要等我了。”

妻子默默地注视着曾玉屏,她心中想:“我真有福气,终于等来了铁树开花的这一天。我的丈夫一旦醒悟,他比任何人都好!”

当孩子们围拢在饭桌旁时,仍不见曾玉屏出来。大儿子毓济已经长大成人,他在本乡的陈家私塾读书。毓济十分孝敬父母,便对母亲说:“我去招呼父亲出来吃饭。”妻子连忙拉住毓济,说:“你快些吃吧!吃饱后赶快去读书,不然,你爷爷、你父亲又要讲你懒惰了。”

妻子走进屋子,当她接近丈夫时,便听到曾玉屏已发出了鼾声,鼾声很响,而且极有节奏。妻子“扑哧”一声笑了:“他爹,快起来吃饭!瞧你这懒虫劲儿,天色这么早就睡觉。”

“呼、呼、呼……”

曾玉屏仍“呼呼”大睡,那香甜劲儿简直让妻子不忍心再唤醒他。妻子轻轻地推了他一下,玉屏翻了一下身子又睡着了。

“他爹、他爹,吃了饭再睡吧!”

曾玉屏打着哈欠,还想睡。妻子端上一盆热水,想为他烫烫脚,玉屏不让妻子为他脱袜子,他生怕妻子看见自己肿胀的双腿和双脚。若是被妻子看见了,她会心疼得落泪。

吃过晚饭,大儿子毓济一头扎在书堆里去读他的“圣贤书,”寻找他的“黄金屋”和“颜如玉”。“毓济”是他的别名,他在学堂里叫曾麟书,今年二十岁。三年前,曾麟书参加乡试未中,所以他现在还只是个童生。曾麟书学习非常刻苦,这一点很让爷爷及父母放心。

看到麟书如此认真读书,曾玉屏感到十分欣慰。他觉得曾家的希望就在大儿子身上,若是麟书能学业有成,自己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当长子埋头于书堆时,曾玉屏对妻子说:

“麟书这孩子比我当年强多了,他的身上有股钻劲儿,这一点很像他爷爷。若是明年或后年,他能考上个秀才,便是我们曾家莫大的光荣。”

妻子温和地说:“儿子今年都二十岁了,还没有给他定亲事,该考虑这事儿了。”

“急什么!我也是二十多岁时才娶你的呀!”

妻子脸一红,一朵云霞飞上了双颊,好看极了,就像当年那么艳丽。

曾玉屏悄悄地握住妻子那布满老茧的双手,感慨万分:“日子过得真快呀!一眨眼的功夫,儿子都该娶媳妇了。我们怎么能不衰老呢?麟书的亲事,我心中有数。当年,我的同窗好友江良济曾戏言过:若是我们生了同龄的孩子,同性就结金兰,异性则成夫妻。”

妻子有些沉不住气,急忙问:“江良济生过女儿吗?他的女儿是不是和毓济同龄?”

“已多年不往来了,谁知道呢!”

“那你快打听呀!”

“瞧你急成什么样子!儿子一旦成了家,不出几年,便能抱上孙子,到那时你就更累了。”

妻子满面笑容,她笑眯眯地说:“邻居家的儿子比我们家毓济小两岁,可他们早就抱上孙子了,我怎么能不心急呢?”

“好吧!等明年夏末秋初时就为儿子考虑婚事。”

“为什么非要等到那时候呢?眼下正是冬天,田地里没多少农事,不正是嫁娶的好时候吗?”

曾玉屏猛抽了几口烟,然后对妻子说:“眼下虽然是冬天,田地里也没有多少农活,可是我们闲不下来。我打算好了,今冬明春整治一下农田。”

妻子一怔,问道:“好好的农田,曾家已经种了好几辈子,怎么突然想到整治它呢?”

“自从我亲自耕种以来,就有这个想法:你看到没有?家里几十亩农田全种上了粮食,人力也投入不少,但是,并没有多少收获。这其中不是有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家家户户不都是这么种田吗?”妻子的头脑比曾玉屏简单多了。

曾玉屏耐心地讲解给她听,他生怕妻子听不明白,所以边讲解边比划着:“你瞧!这边是田垄,前人把田垄筑得这么陡峻,每逢下雨雨水便很快往低处流,土层才湿润一点点,水就没了,怎么能不影响庄稼的生长呢!这几年,每次引水浇灌田地,或者逢下雨天时,我总细细地观察水土流失情况。垄峻如梯,影响生产,现在非整治一下不可了。”

妻子边听边不住地点头,她由衷地钦佩丈夫。曾玉屏发现妻子对自己的见解也十分感兴趣,他的劲头儿更大了。他索性一下子坐了起来,眉飞色舞地说开了:

“还有那山下的一片片农田,今冬也必须整治一下。可能你们都没认识到农田原来的布局很不合理,田小如瓦,这既给耕犁带来困难,也不利于插秧,收割时更麻烦。我想趁冬闲之际,带上几个人重新划分一下农田,把零碎的农田归为大块,将来耕种起来一定方便得多。”

妻子将信将疑地问:“真的是那么一回事吗?”

曾玉屏再次耐心地说服妻子,妻子的思想总算通了。可是,妻子又担心地说:“山地与村边那几十亩农田都是当年父亲辛辛苦苦买下来的,几十年来从未有人要改变什么,如今你有这个想法,父亲会同意吗?还有,孩子的两个大伯会有意见吗?”

曾玉屏笑着说:“只要老婆不反对,其他人就好对付了!”

妻子气得嘴一噘,扭过身子不理他,曾玉屏扳过妻子的肩头,哄劝道: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开个玩笑都不行吗?女人家就是心眼儿小。”

妻子并非真的生气,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如今的丈夫不仅是个勤劳、朴实的“顶天柱,”他还是个勇于思考、进取的“改革家”。看来,曾玉屏真的变了,他变得让人刮目相看!

夫妻商量了大半夜,他们的意见越来越一致,最后决定说干就干。

当夫妻二人把他们的想法告诉家人时,六十多岁的曾竟希首先站出来肯定儿子、媳妇的大胆规划,他捋着胡须高兴地说:

“玉屏之言道出了我的心声,几十年前我就想做这件事情,只不过那时我没这个能力,你们的爷爷很迷信保守,说什么动了田地会触怒土地神,所以,我的愿望未能得到实现。如果玉屏能带领耕夫上山整治田地,我这个老头子也愿出一把力。”

曾玉屏的两个哥哥连忙抢着说:

“不用!不用!父亲,您在家里歇着吧!我们兄弟三人齐心协力,大干一场,定能让山坡、水田全变个模样。”

“对!只要我们兄弟拧成一股劲儿,相信什么事情都能做好。”

曾玉屏向两个哥哥拱了拱手,以示感谢。

第二天,曾玉屏兄弟三人便带着七、八个壮劳力上了山,他们挖的挖、搬的搬、抬的抬,横七竖八的石头不见了,零散杂乱的小块田地也随之消失。大家不畏艰苦、共同奋斗,十几天后,整个山坡真的改变了模样。只见垄沟整齐、梯田层层,远远望去那大片、大片的田地就像一个大棋盘,而田中的汲水池又像一个个棋子。星罗棋布,十分壮观。

经过一个冬天的整修,曾家的田地焕然一新,乡邻们看在眼里羡慕不已,无不夸赞曾玉屏是个“金不换”之人。春天来临了,家家户户都在农田里忙开了,当人们在零散的小块田地里累得直不起腰来时,曾家的大块田地早已灌溉一遍,只等着播种了。事实证明曾玉屏改造后的田地灌溉方便、耕种快捷、土地利用率高,人们不得不预言几个月后,他们也将获得大丰收。

这时,不断有乡邻找上门来,请求曾玉屏给以帮助。曾玉屏笑着迎接乡邻们,并耐心地对他们说:“这个忙,我帮定了。只不过眼下正值春耕播种之际,万万整修不得。等明年冬天来临时,谁家的田地需要整修,到时候只管说,我尽量帮助大家。”

乡邻们满意地走了,曾家却发生了一场小纠纷。

原来,曾玉屏的大哥非常自私,他生怕四邻过得比自己好。听说三弟要帮别人整修田地,他火冒三丈,不由分说就冲到了玉屏面前,指责玉屏:

“老三,你逞什么能?把自家的田地种好就行了,管别人的闲事干什么!”

玉屏不解,他辩白道:“怎么能说是闲事呢!张家三叔曾帮过我们选稻种,如今他儿子在外做生意,家中缺少劳动力,我帮帮他,有什么不对!还有李家大伯,他左眼瞎了,两个女儿远嫁他乡,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穷吧!”

“好了!好了!你才变好几天,今天就来教训大哥了。”

曾家老大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触到了曾玉屏的伤痛处。曾玉屏岂能忍气吞声。他“豁”地一下窜了起来,直奔老大。吓得老大直往后退,嘴里嚷嚷道:

“怎么了?你还想打我?反了!”

“我就是想揍你!看你以后还提不提那些陈年往事。”

“恶习不改!我不给你理论,我去找父亲评理。”说罢,曾家老大气呼呼地走了。

曾玉屏越想越生气,他不明白大哥为什么时时翻旧账,难道说一个人身上的污点永远洗刷不掉了吗?曾玉屏心中充满了悲愤。

闻讯赶来的曾竟希气得嘴唇发抖,他扯着大儿子的衣襟,表情十分严肃,他愤怒地教训着大儿子:

“我经常教育你们要知老知少、知长知幼。虽然是兄有弟恭、弟敬兄长,但是,长兄一定要有长兄的样子,弟弟才能尊重长兄。现在,玉屏正欲帮助他人,反而引来兄长的讥笑。别说玉屏与你争辩,就是他打你一顿,我也不罚他。”

“父亲,您太偏心了,总是护着老三。当年,他比我们读的书多,又给曾家带来了什么样的荣耀?那些往事还需要儿子帮您回忆吗?”

“放肆!你给我闭嘴!老三早已改邪归正,我不允许任何人再提及往事!”

老人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语重心长地对大儿子说:

“儿子,虽然你已经几十岁了,父亲还是要教育你。你给我竖起耳朵听明白:助人为快乐之本!这一点,老三做得比你好。作为长兄,你不觉得羞愧吗?从今往后,你一定要心胸开阔、帮助邻里,不要与别人斤斤计较。不然的话,老三不会尊重你。”

兄弟纷争平息后,曾玉屏又开始了平淡而艰辛的生活。他给自己制定了“八字方针,”即:“早、扫、考、宝、书、蔬、鱼、猪”。意思是:每天早上早早起身,里里外外打扫一遍,然后诚修祭祀。平日里,要善待别人,与邻里和睦相处;闲暇时,不忘读书、修身养性。若想一天比一天兴旺,还要搞些副业,诸如种菜、养鱼、养猪之类的事情。

在曾玉屏的带动下,曾家人起早贪黑地干了起来。几十亩水田所收获的粮食,除了全家十几口人吃饭,还能剩下不少,所以,他们养了十八九头猪,喂了几十只鸭子,养了几十只鸡,又挖了个大鱼塘,放入上百头鱼苗。曾家的日子过得很富裕。

在白杨坪,曾家算得上首富。但是,他们并不因此而奢侈,全家人依然是粗茶淡饭、草鞋布衣。曾玉屏时刻告诫自己:

“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如果今天我贪图享受,明天曾家还会因我而蒙羞。年轻时的教训必须牢牢地记在心里,这一辈子都不能忘记当年的失败。”

曾玉屏不仅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他对儿女们要求也十分严格,所以,曾家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曾竟希老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做梦也想不到曾经堕落、颓废的三儿子玉屏竟然如此勤劳,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曾家将出现前所未有的新气象。此时,曾竟希已不再像过去那样为玉屏的荒唐行为而担忧,他相信玉屏一定会珍惜来之不易的今天。

春意尚未完全消失,炎热的夏天便匆匆来临了。人们热得透不过气来,纷纷躲在家里睡大觉,或找个阴凉处闲聊,田地里几乎看不到劳作的人们。

当曾玉屏正欲出门时,他的妻子一把拉住了他,曾玉屏掰开妻子的手,温和地说:“忙过这个夏天,我一定听你的话,在家好好享清福。”

曾妻显得十分生气,她唠叨着说:

“鬼才相信你呢!去年冬天,你们整修农田,差一点没把你累死。你说到了春天便休息,可到了春天,你又忙乎开了。如今正值三伏天,太阳就像个大火球,你还要出去,不把你热死才怪呢!”

“别嚷!别嚷!万一被父亲知道了,我哪儿也去不成。”

“家里不愁吃的、不缺穿的,你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地干?”

曾玉屏捏了捏妻子的手,笑着说:“你们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虽然我们家吃穿不愁,但是,曾家从衡阳迁至湘乡一、二百年了,曾姓子孙已多达上百人,可就是没有人建个曾氏祠堂。”

妻子急了,连忙问:“难道你还想建曾氏祠堂?那要花费很多银子呀!”

“好了!好了!我的心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个知情达理之人,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小心眼儿。”

说罢,曾玉屏拔腿就往门外走,气得曾妻直跺脚:

“死心眼儿!自己家里的事情一大堆,还有心思建什么祠堂!再说,建祠堂需要花费很多银子,平日里,孩子的两位伯伯都十分吝啬,他们肯出一部分钱吗?”

这时,曾玉屏的大儿子曾麟书从屋里出来,他发现母亲有些生气的样子,便放下了手中的书,走过来安慰母亲。这个书生气十足的曾麟书是曾家的希望,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很少出门,甚至和外人说话都脸红。可是,在母亲面前却十分健谈。

“母亲,刚才你与父亲的谈话内容,我全听见了,儿子认为父亲的想法很不错。但是,他忽略了您的感受。您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兄弟姐妹拉扯大,暗地里流的泪不知有多少。每当我看到您满头花发、脸色苍白时,心中便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如今,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兴旺。母亲应该享享清福了,但如果真的建曾氏祠堂,花费的银子一定很多,恐怕母亲又要为此节衣缩食好几年。”

“儿啊,还是你了解娘。你的母亲也不是鼠目寸光之人,如果你父亲能把曾氏祠堂建起来,那也是我们的荣耀啊!可是,你今年都二十岁了,还没有自己的小家庭,我和你父亲打算秋后为你成个家;你爷爷岁数已大,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们也打算为他准备寿材,这哪一件事情能省下银子呀!”

“爷爷还很硬朗,没必要过早地准备寿材;我嘛,我、我、我先立业,后成家。如今学业未成,前程渺茫,谈何婚娶。”

曾麟书脸像一块大红布,他的母亲慈祥、温和地一笑,问道:“儿子,真的不想娶媳妇吗?”

母亲抚摸着儿子的秀发,儿子温顺地牵着母亲的衣襟,母子二人其乐融融。

“母亲,父亲说你是通情达理之人,儿子也这么认为。母亲的心胸比其他女人宽广得多,当然明白建祠堂的重要意义,儿子相信母亲一定会顾大局、识大体,坚决支持父亲的行动。”

“去、去、去,别说好听的来迷惑娘。”

母亲笑了,儿子也笑了。这笑中包含了多少理解与支持!

当曾竟希老人知道三儿子欲建曾氏祠堂后,他高兴得老泪纵横。他拍着玉屏的肩膀,发出了肺腑之言:“儿子,好样的!你给我们曾家争了口气!自从祖上迁居至此,我们曾家虽门户不大,但总是殷实人家,没个祠堂总觉得对不起祖宗。家族遇上什么重大事情,也无法和族人共商讨。今后有了祠堂,很多事情都能更顺利地解决了。”

曾玉屏问:“那您是非常支持我了?”

老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并说:“我当然会竭力赞成此事,并拿出‘棺材本’以示支持!”

经过曾家父子的一番精心谋划,曾氏祠堂终于建了起来。曾玉屏不仅了却了一桩心病,而且,他感到十分自豪。因为,他为家族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族人们交口称赞,乡邻们有口皆碑。曾玉屏再一次尝到了被人夸奖的甜头。他暗暗地下定决心:

“今后,我要更加辛勤地劳动,使曾家更加兴旺发达,让老父亲梦想成真。”

曾竟希老人究竟有什么梦想呢?只有曾玉屏心中最明白!

老人梦想家族兴盛,梦想后代学业有成,梦想儿孙满堂,梦想生活安康……

今天,老人已经圆了一些梦。不过,还有两件事令他耿耿于怀,那就是至今曾家未有一人及第;另外,长孙麟书尚未成家,他没抱上重孙儿。他心里很清楚地认识到:子孙后代考取功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是,四世同堂却很容易。

屈指算起来,曾竟希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他天天盼望着早一点抱上重孙儿。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他对自己说:

“当太爷爷的感觉一定很好,那种奇妙的感觉什么时候才能体验呀!”

长孙曾麟书尚未婚娶,老人怎么能不着急!

着急的何止曾竟希一个人,曾玉屏夫妇也急着抱上孙儿,他们决定今年就给儿子成家。一旦麟书成了家,他就是地地道道的成年人了,便可以帮助父母承担一部分家庭责任,其父曾玉屏就不再那么辛劳了。再说,山村里和他同龄的小伙子们早已结婚生子,如果他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那“颜如玉”也早已娶到家了。

曾麟书参加过几次乡试,每次都名落孙山。每当想起自己还只是个童生时,他便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压力压在自己的肩头。可是,曾麟书对自己说:

“不要气馁!不能退缩!你是贤人曾参的后代,前人能做到的事情,难道你做不到吗?不!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曾麟书,你一定要一如既往,埋头苦读,相信你一定能成功!如今,曾家已是荷塘二十四都远近闻名的乡绅,也算得上半耕半读之家,至今仍无一人及第,这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一定要为曾家争口气!

曾麟书下定决心潜心读书,将来若能考取个功名,既是个人前程无量,也是家族的荣耀。

可是,埋在书堆里的他并不是一个书呆子,他也清楚地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渴望自己能有个温馨的小家庭。爷爷、父亲经常教导他“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想:“黄金屋”与“颜如玉”一定很诱人,不然的话,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为之奋斗终身。

二十岁的年轻人,焉能不渴望有一位女子相伴。曾麟书记得小时候读过的诗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当时,先生教,学生学;先生让背,学生会背。但其中的涵义,他没去深刻理解,如今,他一遍又一遍地玩味其内涵。突然间,他好像顿悟了!

“哦!古人咏叹的是男女之间的愉悦之情。我还记得有一首古诗,写的也是男女之情,诗句好像是这么写的:

上邪!我欲与君长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古诗中描写的爱情真是太美了,如果有一天,我得到了一位好女子,我也一定会倾心于她,好好地把握人生、享受人生。”

自古以来,天下的男儿都渴望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曾麟书当然也不例外,不过,功名要靠自己去追求,娶妻还须父母来成全。

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曾麟书正埋头于书堆,他隐隐约约听见隔壁房间里,父母正在谈及自己的婚事,出于好奇,他偷偷地听了下去。当父亲提及当年戏言时,曾麟书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他觉得脸上在发烧,可是,心里十分甜蜜。他偷偷地问自己:

“江世伯有女儿吗?如果有,她今年多大了?是在闺中,还是已经出嫁了?她长得漂亮吗?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去提亲?”

一连串的大问号!急煞人也!

就在曾麟书有些心烦意乱时,父亲曾玉屏决定出门。曾麟书悄悄地问母亲:“父亲要远行吗?”

知子莫如母!母亲一下子就猜透了儿子的心思,她凝视着儿子,笑着说:“你父亲将去干一件大事情,如果顺利的话,两个月后,我们家将娶来一位新媳妇。”

曾麟书脱口而出:“真的?那太好了!”

说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母亲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接着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一生追求的应该是功名利禄,娶妻后千万不要被儿女柔情所牵累。你不会忘记父亲早年的事情吧!如今他悔恨已晚,中年人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女的身上,你是他的长子,也是读书最用功的一个,千万不要让他失望呀!”

“母亲,儿子是怎样一个人,难道你还不了解吗?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儿子都会以学业为重的,这一点,请母亲放心好了!儿子自知父母的辛劳,只有读好书才能光耀门楣,为曾家争口气。儿子一定会接受父亲当年的教训,少走、甚至是不走弯路。”

却说曾玉屏来到了老朋友江良济家,他受到了热烈地欢迎。

江良济,字沛霖,号云峰,湘乡处士。他年轻时与曾玉屏同师于陈氏私塾,两个人有过一段密切的交往。那时,他们还很年轻,江良济已娶妻生子,曾玉屏尚未婚配。

有一天,江良济的大儿子江永熙、二儿子江永燕同时患了腹泻,邻村郎中给两个孩子把了把脉,然后干咳了两声,吞吞吐吐地说:“夫人,两个小儿病得不轻呀!先开两付汤药吃一吃,不见好转的话,赶快送往城里,老夫从来没见过这种上吐下泻不止的病例。”

听了这话,急得江夫人直流眼泪,无可奈何之际,她差人来向丈夫传个信儿,希望丈夫能回家一趟。江良济得到这个消息以后,他心急如焚,可是,天色已晚,无处去寻马车。就在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时,好友曾玉屏牵来一匹马,直往他手里塞缰绳,催促他说:

“快上路吧!嫂夫人一定盼着你早点儿回去!”

江良济感激不已,他跃上马背,飞奔回家。

五天后,江良济回到了陈氏私塾,从他那含笑的脸上就可以看出来,他的两个孩子一定安然无恙。江良济还给曾玉屏马儿时,还给玉屏带来了一大堆好吃的东西。玉屏笑着说:“嗯!这烤鸭好吃极了,嫂夫人的手艺不错,她一定是位贤妻良母。”

江良济自豪地说:“当然了,你嫂子可贤惠了,她地里活儿样样能干,家中事务井井有条,的确是一位难得的好女人。”

曾玉屏小声嘀咕了一句:“将来,我的妻子会那么能干吗?”

“老弟,我相信未来的弟妹一定也很贤惠,因为我们湘乡的女人个个是好样的。你嫂子当初嫁给我时,也算得上大家闺秀,可是,第二天早上她就进了厨房,给我父母做好饭、沏好茶,全家上下十几口人无不夸赞她是位好媳妇。而且,她教子有方,我的两个儿子十分懂规矩。他们两个,一个九岁,一个才七岁,但是已能熟读《诗经》,《三字经》也朗朗上口,这全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

江良济对妻子赞不绝口,很让尚未娶亲的曾玉屏羡慕。

曾玉屏开了一句玩笑:“江兄,既然你的儿子那么好,干脆给我一个做儿子吧!”

“不可!不可!儿女是心头肉,怎可随意送人!既然老弟想要个儿子,何不赶快娶妻,自己生一个?”

“可是,如果我自己生的儿子没你的好,怎么办?还是让嫂夫人再多生几个,你随便拣一个给我好了。不然的话,等我生了儿子后,抱到你们家,请嫂夫人帮助养大。”曾玉屏的玩笑开得越来越大。

江良济连连摇头,他一本正经地说:“这种事情怎可戏言!不过,如果曾老弟瞧得起江兄,以后我们可以做亲家。”

“如何做亲家?”曾玉屏显得兴趣十足。

“如果以后我们生了同龄的孩子,同性就结金兰,异性则成夫妻。”

曾玉屏哈哈大笑,他搂着好友的肩膀,似乎十分认真地说:

“一言为定!”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光阴荏苒,转瞬间许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品味得出。尤其是曾玉屏,他走过了一段弯路,如今回头来看看,不禁感慨万分。当他再次见到江良济时,他发现对方已两鬓染霜,俨然是一个小老头。从江良济有些惊愕的眼神中,曾玉屏猛然意识到自己一定也变化不小。

“江兄,还记得老弟吗?”

“请!请!请!曾老弟快快屋里请!”

江良济拉住曾玉屏的双手,他显得十分激动。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一别多年,老朋友再次相见乃人生一大幸事也!江良济吩咐妻子熊氏(原配早亡,继配为熊氏)准备一桌酒席,他们要喝个痛快!

曾玉屏也没见外,他大开酒戒,居然喝了个酩酊大醉。酒醒后,他讲述了这些年的坎坷人生路,言语间,他流露了多少悔恨与自责。江良济安慰道:

“那些都早已成了往事,不必再追究了。我也曾听别人讲起过老弟的事情,不过,他们对老弟的知错就改总是赞叹不已。而且还听说过曾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兴旺,特别是老弟教子有方,你的大儿子读书非常用功。老弟,这是你的骄傲呀!”

既然提及了大儿子,曾玉屏便道出了来意:“老弟此来,有一事相求,不知江兄应允否?”

“有何事?快请说!”

“江兄还记得当年的戏言吗?”

江良济手一摊,为难地说:“当年,我们那么年轻,开过不少玩笑,我不知道你所指的是哪一句戏言。”

“我的大儿子曾麟书今年二十岁,尚未婚配,他老实本分、读书用功,虽然至今尚未学业有成,但相信有一天,他会考中的。老兄,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哈、哈、哈……我说呢?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是给儿子做媒来了。好,我江良济决不食言!既然当年有言在先,今天我就答应你这门亲事!”

曾玉屏向屋里看了看,江良济明白他的意思,便笑着说:

“你是担心我没有女儿嫁给贤侄吧?请放心吧!我的前妻生了三个儿子,但继配熊氏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儿,她们虽然不是什么天生丽质,但长得不算丑。而且,我的女儿个个性情温和、知书达礼。大女儿已经出嫁,小女儿今年才十一岁,中间的两个任你挑选。”

曾玉屏连连摆手,说:“不敢、不敢,谈什么挑选!江兄错爱,将女儿许配给犬子,我早已感激不尽。如果你我能做儿女亲家,我们曾家一定会善待令爱的。”

就这样,江良济将二女儿许配给曾麟书,曾江两家准备联姻了。江良济的二女儿今年二十一岁,比未来的夫婿大一岁,她曾读过一年的书,在乡间也算个“女秀才”。江良济很注重子女的教育,所以,她知书达礼、善良温和,同时又勤劳俭朴,算得上好女子。

曾玉屏为儿子定下了一门好亲事,他向江良济约定两个月后办喜事。

江良济直摇头,连连说:“不忙、不忙,婚姻大事岂能儿戏!等过些日子,我找人给两个孩子算一算,看看他们的生辰八字合不合。此外,还要再挑一个好日子,我可不急着嫁女儿。”

“你不急,我急呀!”

“又不是你娶媳妇,急什么!”

江良济脱口而出。话刚出口,他就觉得失言了,这种玩笑可开不得,他尴尬地一笑。曾玉屏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笑着说:“还是让孩子们尽快有个归宿吧!秋后办喜事,怎么样?”

“好吧!我们亲家好商量!”

曾玉屏满意而归,一路上,他都在盘算着秋后如何把喜事办得热热闹闹。随着马车的一路颠簸,渐渐地,他的眼前开始模糊起来,尔后便是进入甜美的梦乡。

二、江家女儿好容颜

尽管又一次身怀六甲,江氏的容貌还是引得路人不住回首,但她却视而不见那些贪婪的目光,因为此刻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求菩萨显灵,赐给曾家一个男孩子……

曾玉屏回到家中时,他满面春风、笑容可掬,不用问,他对自己的收获十分满意。一想到自己即将做公爹了,他就乐得合不拢嘴。

当曾玉屏刚刚跨入家门时,他的妻子便迎了出来。她急切地问:“回来了?事情办成了吗?”

“一路颠簸,我连口水也没喝,快去给我做点好吃的,回头再告诉你。”曾玉屏边说边进屋,他真的很疲劳,急于进屋歇一歇。

曾麟书的母亲一边在灶上忙着给丈夫做饭,一边想:“也不知道他去江家的情况如何,不过,从他那笑盈盈的脸上来看,事情办得大概很顺利。如果我猜对了,今年秋天就要热闹了。我那未来的儿媳妇温和吗?勤劳吗?懂得孝敬老人吗?”

此时,一肚子疑问的何止她一个人!

曾麟书看见父亲远道而归,他的神经马上就绷紧了,不过,他不敢像母亲那样直率地去问父亲。再多的疑问只能咽在肚子里。他关心的不是“勤劳吗?孝敬老人吗?”而是“她漂亮吗?温柔吗?”在曾麟书的心里,那在水一方的“伊人”最有魅力。因为,轻易得到的不值得人去珍惜,而找来找去“宛在水中央”的女子才是真爱。

年轻人爱做梦,一肚子“诗”与“经”的年轻男子更爱做梦。他畅想着未来,想象自己心爱的姑娘该是什么样子:

美丽又大方,温柔而善良;肤似凝脂,腮如桃花;婀娜多姿,态若仙子;

曾麟书向上苍祈祷:“老天爷呀!请赐给我一位美妙、可人的女子吧!我将一生钟爱于她。让我们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共度人生!”

正当年轻人奇思遐想之际,只听得曾玉屏一声大叫:“毓济(曾麟书),到我屋里来一下,父母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说。”

曾麟书二话没说,他一头扎进了父亲的房间,聆听父母的“教诲”。由于年轻人太激动,他显得局促不安,手脚无措,满面通红。曾玉屏看了一眼儿子,心里想:“这小子比不上我当年,那时的我虽然也很激动,但是没这么慌乱。因为娶亲前,我早已领教过什么是温柔、什么是风情。”

想到这里,曾玉屏不禁又有些感叹,他为当年的荒唐而终生悔恨。

麟书的母亲似乎看透了丈夫的心思,她温和地一笑,并扯了扯丈夫的衣襟,小声说:“他爹,你不是和儿子有话要说吗?怎么又不说了,儿子还等着去读书哩,可别耽误他的时间!”

“哦、哦,的确有话要说!毓济,来,坐到你母亲的身边来,爹爹要谈谈你的终身大事。”

曾麟书顺从地坐在母亲的身边,他一个劲儿地搓着双手,垂首低眉,一言不发,小伙子额上竟冒出了汗珠。此时,他急于知道父亲此行的结果,但碍于情面,又羞于启齿。那个复杂表情真让人怜惜,母亲拉了拉他的手,他立刻感到有一种力量在支持着他,使他得以支撑下去。

曾玉屏瞅着儿子,他觉得十分可笑,堂堂七尺男儿在乡试考场上尚未如此紧张,但面临人生大事却显得这么拘谨慌张。他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来调节一下严肃的气氛,果然,曾麟书脸上的肌肉放松了一些。曾玉屏这才开口道:

“毓济,你知道前几天我干什么去了吗?我去了一趟天坪村,见到了老朋友江良济,而且还办成了一件大事。儿子,你想不想知道详情?”

曾玉屏居然在儿子面前还卖关子,逗得麟书的母亲直想乐,她心想:“这个人有时也很风趣,只是平日里生活所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少了许多情趣。”于是,她催促着丈夫:“快说吧!我们母子俩都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不是听书、看大戏,你别卖关子了!”

“好、好、好,听你的。不然,你又要唠叨不休了,女人呀!就是爱唠叨。”

“这会儿全是你唠唠叨叨,还好意思说我!快说吧,真像个婆婆妈妈的女人,烦死人了。”显然,麟书的母亲有些不耐烦了。

曾玉屏不再逗乐,他挺了挺身子,端端正正地坐稳了,然后开口道:

“儿子,你今年已满二十周岁,是大人了。父母也早已为你考虑过婚姻大事,所以,前几天我便去办了这件事情。我与你江世伯早年交好,曾有过戏言欲结亲家,现在,戏言变成了现实。你江世伯把他的二女儿许配给了你,而且,我们约定秋后就办喜事。”

曾麟书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尽量不让父母看出自己的失态。他红着脸低头说:“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儿子从命便是。”

说罢,他偷偷地瞄了一眼父亲。

曾玉屏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这个麟书从小便十分听话,读了十几年的书,他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一定要合乎礼仪。所以,平日里他总是这么谦虚谨慎而又得体。

儿子既将成家,做父母的百感交集。一方面,他们为儿子高兴,一方面又有些担忧,他们生怕儿子坠入儿女情长而荒废学业。所以,曾玉屏语重心长地说:

“一个男人成了家标志着他已经长大成人,从此以后,你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男子汉、大丈夫不仅要撑起一方天,让他的妻子儿女在这方天下尽享人生的快乐。更重要的是他必须以前程为重,追求光明的未来,不能枉为一生!你能做得到吗?”

曾玉屏走过一段人生的弯路,他当然不希望儿子像他当年那样虚度人生。

曾麟书深深地体会到父亲用心良苦,他认真地回答父亲的问题:“请父母放心吧!儿子以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成家以后亦然知道。儿子成家以后不仅继续刻苦读书,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而且还要教育妻子共同孝敬父母、抚育子女,使曾家进一步兴旺发达起来。”

湘乡荷塘二十四都白杨坪,曾家大院其乐融融。

刚过中秋,曾家就忙开了,他们准备给曾麟书办喜事,好日子定在九月初六。这一天,湘乡荷塘二十四都的乡邻们纷纷跑到白杨坪去看曾家的新娘子。因为这方圆几十里地,曾家算得上小有名气的乡绅,大户人家办喜事一定热闹非凡。于是,一大早,曾家大院就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嘻嘻哈哈、指指点点、有说有笑、面带笑容,只见曾家大门楼前张灯结彩,人人穿着节日的盛装,到处洋溢着喜气。

新郎倌曾麟书更是一脸的笑容,今天,他的人生之旅就要迈上一个新的阶梯,由父母做主,他将要和一位好姑娘结为夫妻,开始幸福而漫长的“牵手”生涯!

曾玉屏笑逐颜开,他里里外外奔跑着,一会儿招呼客人,一会儿去问厨子喜宴准备好了没有,忙得他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当乡邻们给他贺喜时,他总是拱手笑迎客人:“里面请!谢谢光临寒舍!等会儿多喝几杯喜酒!”

人们打趣地说:

“曾三哥,我们喝谁的喜酒呀?”

“当然是你大侄子的了!还能有谁的呀?”

“曾大伯,明年的今天,能不能喝上你宝贝孙儿的喜酒?你催促着儿子抓紧时间,早生贵子呀!”

“喂!曾老弟,你亲自为儿子做的媒,一定见到江家女儿了,你的儿媳妇俊俏吗?能不能比得上她婆婆当年那么美丽?”

……

不管客人开什么玩笑,曾玉屏一律是赔笑脸,这是湘乡的风俗习惯,别人家办喜事时,他也这么凑过热闹。淳朴的民俗民风在这里得到最充分的表现,尽管乡邻们的语言有些放肆,但是,这是对主人最诚挚的祝福。

时辰还早,迎亲的队伍尚在途中,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其中,有一位怀抱婴儿的大嫂被人们围拢着,一位小姑娘央求道:

“嫂子,你娘家就在天坪村,难道你回娘家时没见过江家女儿吗?”

“当然见过,我们两家只隔一条小河。”

“那快说给我们听听,新娘子漂亮吗?”

大嫂解开衣襟,露出了白生生的双乳,她把孩子往怀里一塞,大声地描绘着:

“老天爷太偏爱江家了,人家四个女儿个个赛天仙,老大美,老二俊,老三、老四俏,那光彩照人的劲儿真让人想多看几眼。”

“到底她们有多俊?”

大嫂刚想说什么,突然间,孩子尿了她一身,她连忙站起身子料理孩子。

邻村的一位读书人俏皮地说:“大嫂,让我来形容吧!天上的星星千万颗,江家女儿就是那最明亮的一颗。特别是新娘子,只要她一出现在哪里,其他的小星星都会黯然失色。她的眼睛像黑瓜子,脸蛋儿像红瓜瓤,她的发辫长又长,就像那瓜蔓蔓拖到了地上。”

“哇!那么漂亮!”

大嫂哈哈大笑,笑得她直不起腰来,吓得怀中的孩子“哇哇”大哭。大嫂一边拍哄孩子,一边笑着问:“么弟,你又没见过江家妹子,怎么形容得那么好呢?”

小伙子神秘地瞥了一下眼,吹起牛来:“我是个千里眼,大嫂娘家的山村全映在我的眼里。那里还有许多漂亮姑娘。大嫂,下次回娘家别忘了替我找一个好媳妇呀!”

人们笑着、闹着,曾家大院一片欢声笑语,十分热闹。就在这时,鞭炮声声、锣鼓齐鸣,一个小伙子高叫道:“花轿到了!快去抢喜饼!吃了喜饼能饱一辈子,快去呀!”一群儿童一窝蜂般涌向花轿。两位年纪长一点的婆婆笑盈盈地掀开轿帘,一位搀住新娘,另一位在前面引路。

新嫁娘被红盖头蒙住了脸,谁也看不见她长成什么样子,但是,那一双大脚却掩饰不起来。

有人指指点点:

“瞧!那双红绣鞋多大呀!她的脚一定不小。”

“不是读书人家的女孩吗?怎么不晓得裹小脚?”

“哎哟!三寸金莲横着量,那双大脚可真难看呀!怎么山外的女孩和我们山村的女孩不一样,难道她们不懂得什么叫漂亮?”

女人们评头论足,仿佛她们觉得自己的小脚是天底下最美、最美的事物,或许,她们就以其“三寸金莲”而赢得了丈夫的欢心。如今她们发现了“新大陆,”其情绪一下子高涨了起来。连平日里自觉惭愧的丑媳妇们也来了劲儿,因为,她们有一双小脚!

男人们顾不上仔细瞧一瞧新娘子的那双脚是否真的很大,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大部分男人忙着找座位,争取尽快入席,因为,他们早已“肚里无天却打雷”。有的人为了赴宴,已经两、三顿未填饱肚子了。花轿尚未抬到时,他们就闻到了阵阵饭菜香,可又不好意思进厨房先品尝品尝,那渴望美酒佳肴可又难以满足的滋味真难受!

不管别人说些什么,曾麟书都不会往耳朵里灌的,因为他相信父亲的眼力,江家女儿一定错不了!今天,他像个木偶一样被人摆弄着,转来转去,转得晕头转向。可是,他心里是甜蜜的,甚至比吃了蜜更甜、更甜。特别是大嫂与小伙子的对话,听了以后直让他高兴。

新嫁娘已经与曾麟书肩并肩站在一起了,他们准备拜堂成亲。只听得一个男人拖着长长的腔调,用他那洪亮的声音高叫着:

“一拜天地!”

一对新人恭恭敬敬拜了天地。

“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他们依然如此。

“送入洞房!”

折腾了半天,在曾麟书听来这句话格外入耳。他用微微颤抖的双手牵着红丝带,就像手中握着终身的幸福。他带着新娘子缓缓走入洞房,一对新人坐在床沿上,新郎还没来得及揭开新娘子的红盖头,只见一帮人蜂拥而上,哄哄闹闹嚷个不停:

“快瞧新娘子的手多白嫩呀!”

“喂!新郎倌,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揭红盖头呀!”

“对呀!你不揭,我来替你揭。”

小伙子们说着俏皮话,人群里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因为人们仗着闹新房不分老少、大小,谁都可以说几句平日里不好意思说的话。本来,曾麟书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想早一刻目睹新嫁娘的芳容,可是,被人们这么一闹,他反而不好意思动手揭盖头了。曾麟书觉得不是自己在娶亲,而是在上演一出戏。这场戏是演给那些关注自己,又爱凑热闹的人看的。

听到新房里闹闹哄哄,曾家请来的喜婆婆走了进来,她先向一对新人道了喜,然后说:

“来、来、来,一对新人拉拉手,和和美美到白头!”

喜婆婆一手牵着新郎,一手牵着新娘,然后把一对新婚夫妇的手合在了一起。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笑声,欢声笑语连成了一片。有人再次催促到:“红盖头、红盖头,怎么还不揭!”喜婆婆笑着拍了拍几个小伙子,说:

“你们该去吃喜酒了!走、走、走,再不走的话,我要打你们的屁股了。”

一群年轻人被轰了出去,新房立刻安静了下来。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个繁缛的礼节,曾麟书累得几乎要倒下,他心里在想:“人们常说一句话‘比结婚还要累’,这句话真是对极了。以往每日苦读到深夜也没有这么累呀,婚礼真快要把人折腾死了。如此说来,这一生,我只娶一个妻子好了,若是娶第二个的话,非把我活活累垮不可!”

曾麟书知道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更是自己这一生最值得纪念的一天。此时,曾家大院人声鼎沸、乐鼓齐鸣、竹炮声声、热闹非凡,这种喜庆的场面是曾家不常有的。一切都在围绕着一对新人在旋转,他和新婚妻子是这里的“主角,”哪怕他们再疲倦,也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倦意。

当人们离开后,一对新人默默无语。

最后,还是曾麟书先开了口:“你饿吗?渴吗?我去给你弄些吃的、喝的来。”

新娘子“扑哧”一笑,那笑声很美、很美,直让曾麟书为之动心。新娘子向上指了指,他明白还有一件大事尚未完成,他哑然失笑。曾麟书站了起来欲揭红盖头,突然,他正在上扬的手又放了下来,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他有些迟疑了。

“她长得漂亮吗?是不是天上最明亮的那颗星星?”

曾麟书眼一闭,猛地揭去红盖头,尔后,他又猛地睁开了眼。

哇!好美呀!

虽不是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但也算得上面容娇美。只见她如含苞待放的蓓蕾、初出水域的芙蓉,清清然、淡淡妆,天生一副女儿俏模样。虽然江氏没有浓妆艳抹女人的风情,也缺少流光溢彩的浪漫,但是,她却散发着一种沁人心脾的韵味。这种书香门第之女特有的气质,很让曾麟书为之动心。

曾麟书轻轻地搂住新嫁娘,在她那洋溢着青春朝气的脸上,吻了又吻。江氏羞红了脸,她温顺地低下了头。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冷风的娇羞。

一对新人只觉得时光在这里驻足,空气为之凝固!

曾麟书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虽没寻到“黄金屋,”但今天却得到了“颜如玉,”如何叫他不激动!

他将妻子再一次搂进怀里,江氏依偎在丈夫的胸前,尔后,他们笨拙地完成了人生又一件大事。夫妻俩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

从此以后,他们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江氏推了推身边酣睡中的丈夫,她轻声说:“我初到曾家,一切都不熟悉,你早些起身,带我去厨房看一看,我想给家人做早饭。”

曾麟书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伸懒腰,说:“这么早起来干什么!你瞧,天还没亮呢!再睡一会儿吧!”说罢,他头一歪又想入睡。江氏贴在丈夫的耳边说:“昨天上轿之前,父母还反复叮咛我一定要早早起身,做好早饭,孝敬公婆。你说,我能睡得住吗?”

江氏在娘家的时候,虽然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但两个嫂子包揽了一切家务,她也是很少进厨房的。可是,就在她出嫁前的几天里,江良济夫妇不断教育女儿如何做一个好媳妇。一天晚上,江良济将二女儿唤到面前,做父亲的有话要说。熊氏坐在一边暗自抹泪,养了二十年的女儿,一想到女儿就要离开父母,当娘的总有些舍不得。

江良济安慰妻子说:“别哭了,女儿出嫁是件好事嘛!孩子有了归宿,我们做父母的应该高兴呀!”

其实,他的心里也有些酸酸的。熊氏嘀咕了一句:“女儿是娘家的公主,嫁了出去,我们再也无法疼爱了。”

江良济语重心长地叮嘱女儿:

“孩子,你就要出嫁了,以后千万不能再耍小性子,好吗?到了婆家,一切珍重!记住:要懂得孝敬老人、辅助丈夫,将来生了儿女,还要悉心哺养孩子,这些都是女人的本份。”

直到女儿点头答应时,江良济才放心。昨天,当曾家的花轿抬到江家时,江良济还让妻子再叮嘱女儿一番。父母的话,江氏已牢牢地记在了心底。

此时,天尚未大亮,新娘子江氏便欲起身,她希望自己做一位好媳妇。

可是,新婚燕尔的曾麟书不希望妻子这么早就起身,他一把拉住江氏,在妻子的耳边低语了几句,羞得新娘子将丈夫推开:“羞、羞、羞,我父母可没教过我这些,他们希望我做曾家的好媳妇,你却硬拦着我,不让我起身,你真坏!”

说罢,她掰开了曾麟书的双手,温柔地对丈夫笑着低语道:

“你再睡一会儿吧!做好早饭后,我来喊你起身。”

曾麟书哪里还睡得下去,他“骨碌”一声爬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说:“好吧!你去做早饭,我读书。厨房就在西厢房那边,我送你过去。”于是,曾家大院开始有了动静,沉睡中的家人没有被惊醒,因为昨天忙了一整天,他们实在太累了。

当全家人起床时,新媳妇早已扎着围裙做好了饭。浓浓的香气从西厢房那边传来,而且,还隐隐约约听到读书声,曾玉屏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他催促麟书的母亲快到外面去看个究竟。

不一会儿,麟书的母亲高兴地回来告诉他:

“他爹,是新媳妇在做饭,麟书正认真读书呢!”

这句话真让曾玉屏心花怒放,他高兴地自言自语道:“毕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懂规矩、守妇道,端庄又大方,贤惠又能干。嗯!江良济的女儿,好样的!”

麟书的母亲听到了丈夫的小声嘀咕,她应声道:“我们家的新媳妇无人能比,我们的儿子同样也是好样的。新婚之时就这么刻苦读书,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此时,心中感到安慰的不止曾玉屏夫妇二人,曾家还有一位老人欣喜万分,他便是麟书的爷爷曾竟希老人。

曾家老人活了大半辈子,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后代如此孝顺、勤快,激动得他直嚷嚷:

“毓台、毓驷,你们快快起身,新嫂子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快起来吃饭!吃了饭去学堂上学,瞧你们大哥多用功,将来,他一定比你们有出息。”

看到老人走到院子里,江氏规规矩矩喊了一声:“爷爷早!”说罢,她的脸像一块大红布,她害羞地躲进了自己的新房。

年过六旬的曾家老人喜滋滋地捻着银须,朗朗地笑着:“嗯!的确是个懂事的好媳妇,不比她婆婆当年逊色。家有贤妻,麟书就更能潜心读书了,看来,我们曾家要出人材了!”

曾玉屏悄悄地对麟书的母亲说:“媳妇进了门,你会减轻许多负担。今后,你不需要每天起早做饭了。”麟书的母亲瞪了一眼丈夫,轻声说:“媳妇又不是来做牛马的,人家的女儿,我们也要心疼。像她这么好的媳妇,我们应该怜惜才是。”

“对、对、对,你们女人家总是对的!”

“本来嘛!难道我的话不在理儿?只要他们小夫妻恩恩爱爱、夫唱妇随,我这个做母亲的就心满意足了。不求媳妇包揽家务,只要她能督促麟书刻苦读书就行了。我们的儿子如果能考取个功名,什么样的苦,我都愿意吃。”

曾玉屏安慰妻子道:“从今天早上的情况看,我们的儿子、媳妇都是让人放心的。看来,我们前些日子的担心是多余的。”

说罢,夫妻二人相视而笑。

新婚夫妇总觉得良宵苦短,每天早上,曾家的几只大公鸡仰着脖子直打鸣,气得曾麟书真想宰了它们。每当江氏欲起身时,曾麟书都扯着她的衣襟不让动。江氏总是温柔地一笑,和风细雨地说:

“别闹了!全家七、八口人还等着吃饭呢!你也早一些起来读书吧,离乡试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再苦一苦,等考上了功名,再享受吧!”

曾麟书被妻子说得不好意思,他只好从命。有时,他真想不起床,陪伴着新婚的妻子睡大觉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呀!可是,妻子总是想方设法逃脱他的拥抱。无奈之下,曾麟书找到了母亲,他向母亲诉苦道:

“每天晚上,儿子都是秉烛夜读,睡得很迟,第二天早上想多睡一会儿都不行。那几只可恶的大公鸡,天不亮就报晓,真烦人!”

母亲心疼儿子,她二话没说,把家里的几只公鸡全给宰了。当曾玉屏问起这事儿时,麟书的母亲回答道:“儿子夜夜挑灯苦读,公鸡报晓影响他的休息,我想让他早上多睡一会儿。”

曾玉屏心中暗笑:“傻瓜!你又不是没年轻过,他哪里是读什么书!他读的是自己的新媳妇!”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不久,江氏出现了妊娠反应。起初,新婚夫妇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有了爱情的结晶,当江氏感到身体不舒服时,曾麟书还以为妻子由于劳累过度而生病了。

那是初春的一个早上,春日的阳光格外明媚,院子里的大槐树早已抽出了新芽,南飞的燕子衔来泥土,它们准备筑巢孵雏,江氏和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做饭。她哼着小曲儿到河边去担水,清凌凌的河水映着少妇的丰韵的身姿,她美美地一笑,担着水桶往回走。

十几年前,曾玉屏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不管春夏秋冬,他都不愿睡懒觉。特别是儿媳妇进门以后,他更不好意思落在晚辈的后面,他总是天不亮就起身,打扫牛棚,喂好猪羊,放开鸡鸭,然后便背着竹箕到村边去拾粪。

和往常一样,他在村头遇见了担水而至的儿媳妇,扁担“吱呦、吱呦”地作响,水桶左右摆动,江氏走起路来很轻盈,远远地望去就像踏着舞步一般轻盈好看。江氏放下肩上的担子,向公爹问了一声好:

“爹爹早!今天早上,我做你最爱吃的鸡汁粥,等会儿早点回来吃饭啊!”

曾玉屏把江氏视为女儿,他心疼地说:“以后担水这种重活不用你干,你和婆婆洗一洗衣服、做点饭就行了,千万不要太劳累。”

江氏抿嘴一笑,回答道:“不要紧,每天担几挑水算得了什么,比起你们山地里的活儿,这轻松多了。”说着,她挑起担子继续走路。

早上的风仍有些寒意,江氏突然打了个寒噤,她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窜出一股酸水,她“哇”地一声吐了起来。她想努力克制住自己,不愿再吐,可是,她禁不住又“哇、哇”吐了几口,这次比刚才吐的还厉害,好像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似的。

本来,公爹曾玉屏已经走开,他正在路边拣牛粪,儿媳呕吐之声传到了他的耳里,他立刻走了过来,关切地问:“是不是早上的风太大,着凉了吗?”

江氏直摇头,回答父亲:“不、不,我没感到凉,可能是刚才我在河边洗了一把脸,不小心把冷气灌到肚子里去了。”

她强咽下去又一口酸水,欲挑担子。曾玉屏上前阻拦道:“让爹爹挑回去吧!来,你拎着竹箕。”

说罢,他挑起水桶便走。江氏跟在后面,她心里很纳闷:自己没有着凉呀!怎么一个劲儿地想呕吐,这种感觉前两天就曾有过,只不过不像今天这么难受。

刚一跨进院子,曾玉屏就大叫道:

“麟书,你媳妇身体不适,快扶她进屋休息;麟书他娘,你在干什么?快去做早饭,今天不要让儿媳妇多劳累,刚才,她吐了一地。”

曾麟书母子二人闻讯后,连忙走了过来,一个搀住江氏进屋休息,一个扎上围裙进了厨房。曾麟书看见妻子有些面色苍白,他用右手摸了摸妻子的额头,轻声问:“哪儿不舒服?要去请大夫吗?”

江氏摇了摇头,她告诉丈夫:“没关系,只是觉得有一点点头晕,胃里好像有股酸水,直想吐。”说着,她又呕吐了起来,这一次,吐的竟是胆汁,好苦、好苦。江氏突然哭了起来,弄得曾麟书不知所措。他为妻子抹去眼泪,安慰道:“别哭!别哭!到底怎么了?”

自从嫁到曾家,江氏还没流过眼泪,因为,她一直都感到十分幸福。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她立刻想到了几十里外的亲爹娘,不禁鼻头一酸,她落下了泪。曾麟书温存地拨弄着妻子的秀发,低声问:“你是不是想父母了?”

江氏点了点头,她说:“自从嫁到你们曾家,我只回去过两次,并且每次都不在家里过夜,来去匆匆,我怎么能不想家呢?”

曾麟书故作惊讶,他对妻子说:“这儿不就是你的家吗?天天住在这儿还想什么?”江氏平日里很少在丈夫面前撒娇,今天,她身子一扭、嘴一噘,表示出不满来。曾麟书连忙哄劝道:“好老婆,刚才是开玩笑的,别生气了,好吗?”说罢,他做了个怪模样,引逗得江氏破涕为笑。

在丈夫的陪伴下,江氏回到了娘家。她刚一跨入大门,调皮的满妹(湖南人称最小的妹妹为“满妹”)便从腰后一把搂住了姐姐,并欢快地叫着:“二姐,你可回来了!我快想死你了,若不是父母不允许我去看望你,我早就跑到白杨坪了。”

听说女儿回了娘家,在外执教的江良济也从十几里外的私塾学堂赶了回来。江家沉浸在亲人团聚的欢乐之中,女婿曾麟书像个多余的人,江家人在争先恐后地诉说着别后离情,他插不上一句话。只好默默地坐在一旁抽水烟。

见到父母及兄弟姐妹们,江氏高兴的语无伦次,她一个劲儿地说:“我好想念你们,真的好想念。自从离开家,我没有一天不梦见你们。”母亲拉住女儿的手,慈祥地凝视着女儿:“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吧!家里养的那头猪早该出栏了,我明天就请人宰了它。”

江氏答应了,曾麟书也随之点了点头。在娘家的这几天,江氏一直胃口不好,无论吃什么东西,她都感到没滋没味儿,而且时常想干呕几口。初春之际,天气渐渐变暖,人们纷纷脱下棉衣,而江氏总感到一阵阵寒噤,她很怕冷。第三天早上,她勉强吃了一碗稀粥,吃完饭后,筷子还没放下,“哇”地一声,她全呕吐了出来。母亲连忙扶住了女儿,关切地问:“哪儿不舒服?”

“这几天以来,总想吐,吃什么都不香。”

“怕冷吗?”

母亲是过来人,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江氏点了点头,母亲一拍双手,高兴地说:“可能我又要多一个外孙了。”

母女俩的对话被有心的曾麟书听见了,他顾不得什么礼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急切地问:“岳母,你能肯定她怀上孩子了吗?”众人大笑,曾麟书夫妇被笑得很不好意思。回到自己的房间,曾麟书央求妻子马上回荷塘白杨坪。因为,他急于把好消息告诉全家人。

江氏回到婆家后,她受到了加倍的呵护。自从她怀有身孕的消息传开后,爷爷曾竟希就“庄严”地向全家人宣布:“从即日起,麟书的媳妇不再挑水、做饭,更不能去下水田。她只能在家里做些轻微的劳动。”公公曾玉屏也附合着,他对儿媳说:“应该、应该。一切活计全由你的婆婆包揽了,养好身体是你惟一的任务。”

从人们的神情上看,曾家人的希望全寄托在江氏身上了。这不禁给江氏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压力,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悄悄地对丈夫说:“我感到压力大极了,全家人对我这么好,万一我不能给曾家生个男孩怎么办?”曾麟书安慰妻子:“我母亲早就请人给你算过命了,头胎一定是个儿子。”

言下之意很明白,曾麟书与他爷爷、父母一样,他们盼望生个男孩。

可是,老天爷就是那么爱捉弄人,到了秋天,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娃降生在曾家。女儿的出生给初为人父的曾麟书带来了无比的喜悦,他端详着初生的女娃,不禁笑逐颜开。虽然,曾竟希老人和曾玉屏夫妇有些失望,但是,他们谁也没把失望之情表现出来,这反而弄得江氏很不好意思。

她就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一个劲儿地自责:“婆家人对我这么好,可我的肚皮不争气,生了个女娃令他们失望。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这个过错!”

江氏面带愧色,她的心里很难过,总是和自己怄气。丈夫曾麟书安慰妻子说:“全家人又没指责你,何必这般怄气。母亲告诉我,妇女坐月子不能生气,否则的话,没有奶水喂孩子。反正我们还年轻,等个一年半载后再生一个男娃,儿女双全,岂不美哉!”江氏感激地望着丈夫,她含着泪点了点头。曾麟书从妻子怀里接过婴儿,他高兴地说:

“瞧!我们的小囡长得多漂亮呀!她的小嘴、小鼻子很像我,而脸庞、眼睛长得又像你。”

看到丈夫如此喜爱女儿,江氏如释重负,她温顺地靠在丈夫的肩头,莞尔一笑,笑得很美、很美。她轻声问:“你们给孩子起个名字了吗?总不能总叫她‘小囡’吧!”

曾麟书高兴地告诉妻子:“名子已经起好,叫国兰。”

“国兰?嗯,很好听。可是,取什么意义?”

曾麟书耐心地解释道:“这小囡属‘国’字辈,至于‘兰’嘛,那当然是取蕙兰郁香的意思了。蕙与兰是两种香草,其香气淡雅,形态脱俗。女儿叫‘国兰’既好听又高雅,我起的这个名字不错吧!爷爷和父母都很喜欢这个名字,他们说如果下一个还是女娃就叫‘国蕙’。”

江氏将女儿抱在怀里,她幸福地呢喃道:“小国兰,你快快长大吧!降生在曾家,是你的福份。不但爹娘爱你,太爷爷、爷爷、奶奶也爱你。”曾麟书贴在妻子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羞得江氏满面通红,她轻轻地将丈夫推开,说:“不知羞的东西,离我远一些,女儿正看着我们呢!”

小国兰在父母的呵护下健康地成长,转眼间,她已经两、三岁了。小姑娘机灵、活泼,很招人喜爱,她已学会了简单的语言,能够初步表达自己的意愿。她每日跟在爷爷、奶奶的后面,像只小兔子一样蹦来蹦去。曾玉屏爱把小孙女驮在背上,小国兰总是高兴地大叫:“大马、大马!爷爷是大马!”祖孙二人其乐无穷。

最近以来,江氏再次出现呕吐现象,已经有了生育经验的她心中暗喜,她背着全家人到庙里上了一柱香,并默默祷告着:

“菩萨保佑!我是荷塘白杨坪的曾家媳妇,这次,我又怀上了身孕。神灵保佑我七个月后生一个男娃,若真的灵验,我江氏愿捐赠银两,为菩萨再塑金身。”

回到家中,江氏没敢把这事儿告诉任何人。因为她知道公爹曾玉屏一向不准家人迷信,他最反对请神、送鬼、上香等活动,甚至孩子病了也不准请巫神来胡说八道。

江氏有心事,她希望向别人去倾诉。可是,曾麟书一头扎进书堆里,一心只读他的“圣贤书,”家里的琐事一律不问。他正准备着去参加乡试,书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哪里还有功夫去听妻子唠叨。江氏很理解他,从不在丈夫面前多说什么。

江氏实在憋得难受,竟在不懂事的小国兰面前倾吐心声:“小国兰,你是娘的乖女儿,你看看娘的肚子里藏的是不是小弟弟?”

小国兰仰起红苹果一般可爱的小脸,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扑哧、扑哧”直眨,她问母亲:“娘的肚子里藏个小弟弟吗?我怎么看不见呀!等以后爷爷和我捉迷藏时,我也藏在娘的肚子里。”

江氏哑然失笑,她将小国兰搂在怀里,笑着说:“小弟弟才这么一点点大,他可以藏进去,可你都很高了,藏不进去的。”

小国兰十分失望,她的心里很难过。可是,当她瞅见渐渐发胖的奶奶时,她心里感到安慰极了。

有一天,曾玉屏扛着犁耙从田里回来,他很疲劳,便坐在院子里抽水烟。一见爷爷回来,小国兰像百灵鸟儿一样飞向他,稚嫩的童音给曾家大院平添了几分春色。“爷爷,以后再捉迷藏时,你就找不到我了。”小姑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曾玉屏故意逗她玩,便问:“你有什么新招吗?”小姑娘认真地回答爷爷:“娘的肚子里只能藏下小弟弟,可是,奶奶的肚子真大,像个大水桶,我可以藏在奶奶的肚子里呀!”

一句话逗得曾玉屏直乐,他差一点儿笑出了眼泪,一身的劳累顿感消失。他被小孙女的天真、稚气所感染,开怀大笑道:

“好、好、好,我给你奶奶商量、商量,你就藏在她的肚子里吧!”

祖孙二人正在说笑着,忽见小国兰的奶奶从外面进来,曾玉屏讲述了刚才的一切,奶奶也乐开了怀。不过,她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便把小国兰抱在怀里,认真地问:“囡囡,你怎么知道你娘的肚子里藏了个小弟弟?”

小国兰也认真地回答:“是娘说的。她让我看一看她的肚子里藏的是不是小弟弟!”

曾玉屏夫妇二人相视而笑,他们又有了新的希望!

转眼间,到了嘉庆十六年秋。中秋时节,稻花飘香、五谷丰登,人们在金色的土地上收获着希望。江氏挺着个大肚子,她的行动已十分不便,可是,她仍坚持参加田间劳作。乡邻中有经验的妇女看到她那高高隆起的肚子,总免不了指指点点:

“国兰她娘快生了吧!瞧她那尖尖的肚皮,这一次怀的很像是个男娃。”

“难说!上一次不也是这个样子吗?结果生了个女孩。虽说她婆婆没把难看挂在脸上,谁知道麟书他娘心里埋怨不埋怨。”

“曾家也该有个男娃了!他们家那么多的山地,还有几十亩水田,没有壮劳力不行呀!”

“他婶,瞧你说的!人家是大户人家,还需要自己去种田吗?若是生了儿子,也是块读书的料子,将来也会像麟书那样读什么‘剩下来的闲书’。”

“哈哈哈……”一位妇女笑弯了腰。她纠正说:

“张家婆婆,人家读的是‘圣贤书’,不是‘剩下来的闲书’。我娘家和曾家一样,都是半耕半读之家,老人们希望儿子们学业有成、光耀门楣。我是女子,父亲不让我读书,但我的两个哥哥都是秀才。他们不用像我这般辛劳,却比我过得好,所以,谁也不愿做女人。”

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并非恶意的议论对于江氏来说,总会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她生怕这一次再生女娃,惶恐不安的日子很难过!

乡试的日子越来越近,除了吃饭、睡觉外,曾麟书几乎不干任何事情。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时而朗诵、时而默读、时而疾书、时而凝思,往往到了深夜也不进卧房。卧房里的江氏苦苦等待着丈夫,可是,她等来的总是失望,多少担忧与不安只能憋在心里。

已是子时,江氏望见书房的油灯依然亮着,她知道丈夫今天又要熬一个通宵了,她既心疼又心酸。心疼的是丈夫太辛苦了,他已削瘦不堪,这样下去将严重损害身体;心酸的是自己满腹疑虑无处倾诉,“书虫”丈夫竟忽视了妻子即将临盆。

他已没有国兰出生前的那种兴奋与关爱,江氏感到有些失落。身边的女儿早已进入甜美的梦乡,小脸蛋就像红苹果,鲜艳可爱。小囡发出轻轻的鼾声,母亲抚摸着女儿的脸颊,自言自语道:

“小囡,这一次娘想为你生一个小弟弟。娘早已到菩萨面前祈祷过,不知神灵是否保佑娘。如果娘的愿望能实现,我们娘俩的日子都好过,不然的话,真不敢想象你爷爷、奶奶会气成什么样子。”

江氏潸然泪下。

三、梦中巨蟒可成龙

曾老太爷险些惊叫起来,那盘梁绕柱的庞然大物,正向他射来如电的寒光!“龙?”细看时,又见那物比龙却少了些角爪,也逊了些气象,原来是一条巨蟒。恰在这时,耳边响起婴儿的啼哭……

江氏即将临盆,国兰的奶奶早已做了一些准备,暗地里她为新生儿做的新衣服全是男孩穿的。曾玉屏小声问她:“这一次,万一还是个女娃呢?”一句话气得她直瞪眼,她头一扭,不睬丈夫。曾玉屏自觉没趣儿,他拖着那杆长长的水烟袋欲出门。

秋风渐起,满地黄叶,人们已感到有些凉意。曾玉屏刚跨出大门,正遇上从外面散步归来的老父亲,曾玉屏关心父亲,他说:

“您年纪大了,天又冷,别总在外面溜达,万一不小心跌倒了怎么办!”

曾竟希老人一脸的不高兴,他冲了儿子一句:“胡说八道!你怎么不会拣好听的说!你媳妇和你儿媳妇从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她们一开口总让我心里舒坦。”

“爹,儿子是关心您嘛!也许,话说得不好听,但我是真的很担心您,生怕您老有什么闪失。看来,儿子的一片苦心白费了!”说罢,曾玉屏脸一沉,走开了。

老人一笑,冲着儿子的背影说:“唉!都四十多岁的人了,眼见着就要抱第二个孙子,在爹的面前还这么耍小性子,你怎么当爷爷哟!”

曾竟希已年近古稀,他看到曾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兴旺,心中十分安慰。三儿子曾玉屏很能吃苦耐劳,在他手里,不仅修建了曾氏祠堂,还买了几十亩山地。如今,山坡上梯田层层、树木茂盛,呈现出蒸蒸日上的景象。孙子曾麟书是块读书的好料子,他熟读《四书》、《五经》,性格温和、为人忠厚,很让老人放心。特别是孙媳妇江氏,更让老人满意,孙媳妇不愧为书香门第之女,她贤淑、温顺、勤劳、善良,全家上下无不夸赞她。

小国兰出生时,曾竟希没有抱怨什么,他深信江氏今后一定能给他生个重孙子。当老人瞅见孙媳妇再次身怀六甲时,他手捻银须,笑眯眯地自言自语道:

“曾竟希,你太有福气了!等着抱重孙儿吧!”老人深信孙媳妇不会辜负他的希望,这一次会生男娃的!作为爷爷,他不好意思对江氏说什么,但是,老人的眼神早已说明了一切,江氏能体会出那充满希望的目光。

老人佝偻着背,艰难地一步、一步走上门前的台阶,正巧,江氏挺着个大肚子正要出门。江氏扶住爷爷,说:“爷爷,你的手好凉,冷吗?已是深秋时分,天渐渐地变冷了,你出门时应该多穿些衣服,免得着凉。”

“嗯!还是你心细,知道关心爷爷。我有些冷,也有些困乏,这便回屋休息,也好暖暖身子。”说罢,他走向自己的房间。在外面溜达了大半天,老人真有些累了,他将枕头斜靠在床头,连衣服也没脱便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鼾声如雷,老人睡得很香、很香,口水流到了枕边,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照着他那张大的嘴巴。

这是哪儿?怎么如此陌生?

好美的一片天地:阳光明媚,绿草茵茵。小鸟儿在枝头吟唱,蝴蝶在丛中飞舞。远远望去,一座豪华的住宅如飘浮在仙境中。定睛一看,只见楼台相映,亭阁相连,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曼回,檐牙高啄。

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往里走,再经过一条花径、淌过一条小溪、跨过两座小桥,便到了仙境。身处仙境,反而看不到楼台与亭阁了。

呈现在眼前的竟是曾家大院!

八、九间高大、明亮、宽敞的正房,还有那六间东厢房、五间西厢房,一切又变得那么熟悉而亲切。猛然间,一群喜鹊从正房里飞出,心中大喜!隔着雕龙画凤的木格窗子往屋里看,会发现室内的陈设也是那么熟悉。既然是自己的家,何不走进房间,于是,抬腿进屋。

突然,一条巨蟒从天而降,大蟒的头部搭在房梁上,尾部盘旋在房柱上,浑身上下鳞片森然,它伏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妈呀!怎么会出现巨蟒!

曾竟希出了一身冷汗,他“豁”地一下坐了起来。

原来,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曾家老人撩起棉被的一角,抹掉额上的汗珠,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心里思忖道:人们都说想求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叫‘做白日梦’!看来,白天真的会做梦。刚才,我在梦里看到的那条巨蟒多么真切呀!难道我们曾家要发生什么大事?或者?

曾竟希不敢多想,他呆呆地坐在床上。

这一天是嘉庆十六年十月十一日,即公元1811年11月26日。

就在曾竟希老人陷入深思之时,只听得院子里一片喧闹,一个声音高叫道:“快!你们的动作快一些,把麟书的媳妇扶进屋!三伢子(曾麟书的三弟毓驷),你还磨蹭什么?快叫你媳妇去王坪村请接生婆!快去快回,不能耽误时间!”

曾竟希听出这是玉屏媳妇的声音,她正指挥着几个人“投入战斗,”看来,江氏要生了。老人纳闷儿,心想:“这小囡来得真快!刚才,他娘还是好好地出去的,怎么我只打了个盹儿,他就来了呢?”

“妈呀!疼死我了!”

“亲娘呀!你在哪儿呢?我受不了了!”

从厢房里传来江氏的哀嚎声,一声比一声高,叫得曾竟希心里直发疼。他默默地说:“小东西,快出来吧!你娘是个好人,别折磨她了!”

接生婆掂着小脚跑来了,由于她的脚太小,身子又胖,跑起来屁股一扭、一扭,就像只肥鸭子,形态十分可笑。她一边进产房,一边说:“接孩子可不是好活儿,又脏又累,接一个孩子一两银子,外加五十个鸡蛋、一餐饭。”

贪财的婆娘唠叨不休,很让人心烦。麟书的母亲大叫道:“麟书,快取银子来!书呆子,你老婆要生了,怎么还躲进书房不出来,你能读得下去吗?”

“娘,儿子一直站在你身后呀!”

曾麟书申辩了一句。此时,江氏正在“鬼门关”挣扎,他怎么可能去读书!看到老婆面色苍白、牙关紧咬,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曾麟书心疼万分。可是,他帮不上任何忙!母亲看出了儿子焦虑的神情,她扯了扯儿子的衣角,用命令的口吻说:

“回自己的房间去!女人生孩子,男人站在这里干什么!”

曾麟书从来不违逆父母,他一向是言听计从,所以,他立刻回到了书房。曾麟书拿起一本书,他的眼前直跳,甚至连“之乎者也”也认不清了,谈何潜心学习!无奈之下,他又跑到了院子里,希望马上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麟书、麟书,快到爷爷这儿来!”

曾家老人神秘地眨了眨眼,向他摆着手。曾麟书来到了爷爷的房间,他坐在床头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满腹焦虑全写在了脸上。曾竟希老人拍了拍孙子的肩膀,又神秘地一笑,说:“麟书,我们曾家要出大人物了,这将要降生的孩子可能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将来光耀门楣的一定是他!”

曾麟书苦笑了一下,对老人说:“爷爷,你别逗我开心了!孩子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平平安安地长大,我就谢天谢地了。”

老人收起了笑容,他凑近孙子,十分严肃地讲述了下午做的那个怪梦。曾麟书听罢,淡然置之,他根本不相信会有什么巨蟒降生在曾家。老人坚持梦境不是偶然,曾麟书告诉老人:“这是一种巧合,孩子出生与梦境是两回事,风马牛不相及。”

显然,老人有些生气了,他振振有词:“你父亲兄弟几人,还有你兄弟几人出生时,为什么没有这种奇怪之梦?因为,你们是平凡的人!今天,这个梦的确很离奇,足以说明曾家要出奇人了。爷爷不与你争论,日后走着瞧!如果孩子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你就向祖坟磕三个响头,爷爷泉下有知,会保佑你们的。”

就在这时,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一代汉臣曾国藩来到了人世间!

曾麟书一下子冲了出去,他站在院子里大叫:“男伢子?还是女娃?”

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麟书的母亲从产房里出来了,曾玉屏和儿子曾麟书异口同声地问:“是个男伢子吧!”麟书的母亲脸一沉,麟书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了。

曾玉屏气恼地说:“今晚不吃饭了,我想出去喝点酒。”

“对!今天晚上的确应该喝酒,庆贺麟书得了个儿子。”麟书的母亲“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一听这话,父子俩心中大喜,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玩笑开得这么大。曾麟书顾不得什么礼仪,他一头扎进产房,希望早一刻见到儿子。

江氏刚刚生产,她显得十分虚弱,面色苍白,头发散乱。一见到丈夫进来,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眼泪顺着两颊往下流,一直流到唇边,又涩又苦。这哭声中包含了多少委屈,自从怀上这个孩子,她便开始忧虑,生怕这次再生一个女娃。每当她想向丈夫倾诉时,她发现丈夫不是没有时间去听,就是他心不在焉,今天,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曾麟书焉能不知道自己的过错!为了参加乡试,他夜以继日地刻苦读书,妻子、女儿全被冷落到一边,在妻子面前,他总觉得有些愧疚。十天前,乡试没考好,屡次不中的他心灰意冷,是妻子又一次地安慰他,使他鼓起了勇气,准备明年的乡试。可是,临盆的妻子同样也需要他的鼓励与安慰,这一点,他忽略了。

此时,妻子泪如雨下,曾麟书抚摸着江氏蜡黄的双颊,低声说:“全怪我太粗心了,在你怀胎这几个月里对你关心不够,我这个做丈夫的极不称职。但是,请你放心,今后不管读书有多辛苦,儿子的成长交给我了。”妻子笑了一下,表明已经原谅了丈夫。她问:“你又没有乳汁,凭什么把儿子养大?”

“除了哺乳,其他事情我包了。”

“不用!只要你诚心诚意对待我们娘仨,我就心满意足了。”

江氏感到很疲劳,她的眼皮几乎抬不起来,曾麟书为妻子掖好被子便出去了。正厅里,曾家的人几乎到齐了,大家为家族又添了一位新成员而欣喜万分。小国兰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她不叫也不闹,静静地坐在爷爷的怀里聆听着大人们的谈话。她知道今天下午母亲生了个小弟弟,全家人都很高兴。尤其是太爷爷和爷爷,他们乐得合不拢嘴。

曾玉屏的话最多,他就像得到了一个十世单传的宝贝,不知如何珍爱才好。他对麟书的母亲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儿媳妇还饿着呢,快去宰鸡呀!不喝鸡汁,怎么会有乳汁哺小囡。”

接着,他又冲着麟书指手划脚:“你真是个书呆子,怎么还不上路?快去小囡的外婆家报喜呀!”

曾麟书顶撞了一句:“不是三天后才报喜吗?再说,天这么黑,我如何上路。”

“好、好、好,怪我太高兴,乐昏了头。不过,你这个当父亲的总该给儿子起个名字吧!你饱读诗书,这事儿难不倒你。”

曾麟书知道父亲的脾气,他不敢再顶撞一句,于是,麟书想了想说:“我们想要个男娃,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他的出生使大家放宽了心,我们要一心一意把他养大成人,那乳名就叫‘宽一’吧!”

曾玉屏说:“宽一,嗯!当作乳名还可以。可是,学名应该叫什么呢?”麟书尚未为儿子起一个更好的名字,可是,欣喜若狂的曾玉屏沉不住气了,他要替宝贝孙子起个好听的名字。他凭着自己有十几年的私塾底子,给小宽一起了个学名,叫“子诚”。

对此,他解释为:曾家的后代要做一个正人君子,须诚实、忠厚、本份、勤劳(至于曾国藩后来有没有辜负长辈的希望,这是后话)。

曾竟希老人喜得重孙,他比任何人都要高兴。人到七十古来稀,他已临古稀之年,有幸看到第四代男丁的出生,焉能不高兴!当他听到小儿名叫“曾子诚”时,他拍双手赞成。就这样,曾国藩最初的名字叫曾子诚,字伯涵。

几乎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应该是“曾国”二字后面加上一个字就行了,因为,他是“国”字辈的人。姐姐叫国兰,而弟弟叫子诚,岂能讲得通!

小宽一满月那天,亲朋好友前来庆贺。有的人带来几十个鸡蛋,有的人端来一盆米酒,有的人抓上两只母鸡,有的人带几尺花布,大家热热闹闹,图个吉利。曾家大院临时搭了一个大喜棚,棚里摆上六张八仙桌,棚子的西北角筑了两口大锅灶,锅里油烟滚滚,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几个饥肠辘辘的客人恨不得捷足先登。

常言道: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会儿足足挤了三十多个女人,“戏”便开场了!

一位怀抱婴儿的大嫂,将蓬乱的头发稍稍一理,夹到耳朵后面,她扯着又尖又细的嗓子直叫:“孩子他爹,快抱走孩子,我要去灶上帮帮忙。”

“哄”地一声大笑。人们纷纷揭她短:“你平日在家时,都是婆婆烧饭,你恐怕连米是怎么淘的都不会吧!这会儿去灶台,分明是想找点好吃的。”

“又懒又馋的女人,你快变成大肥婆了,还吃!”

“怎么了?你们眼馋了!走,愿意上灶台帮忙的,跟我走!”

被嘲笑的大嫂一点也不害羞,她把孩子往丈夫怀中一揣,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开。不一会儿,她居然真的掂了一条炸鸡腿回来,嘴巴四周油乎乎的。她撩起衣角揩了揩油嘴,又嚷嚷道:“天色还早,可能还要半个时辰才能开宴,我去看看曾三爷的宝贝孙子。”

说罢,她硬拉着另一位妇女去了曾麟书的住房,片刻钟的功夫,两个女人站在房门口向人们招手,她们争先恐后地说:“快来看小囡呀!他长的真有意思。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出于好奇,另几位妇女一拥而上,房间里闹哄哄的。已经是严寒的冬天了,为了保暖,房间的门窗紧闭着,江氏依然担心小宽一不够暖和,所以,她给孩子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外面又裹了一个小棉被。那位大嫂不仅好吃,而且还爱抢着说话,当几个女人凑到江氏面前看婴儿时,她又嚷嚷开了:

“妈呀!这个小囡这么瘦呀!不像我的儿子出生时那么白白胖胖。”

另一位妇女伸过头来,她一开口也让江氏很不高兴,这个女人一向刻薄,说话从不讲分寸。她撇着嘴对江氏说:“真是怪了!曾麟书长得那么漂亮,你也算得上乡间的大美人,为什么你儿子却长得尖嘴猴腮,还吊着一对三角眼。这哪儿像你们的儿子呀!”

江氏听罢,心里难过极了,眼眶中充盈着泪水,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当然,她对这两个瞎嚷嚷的多舌妇更反感,可是,她们是曾家请来的客人,江氏不便甩脸子。

一位五六十岁的婆婆走上前,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婴儿的小脸,满脸堆上慈祥的笑容,她温和地对江氏说:“国兰他娘,你真有福气!大女儿国兰俊俏又乖巧,儿子小宽一前额这么大,他一定很聪明,将来像麟书一样,也是块读书的好料子。”

老妪的话对江氏是一个极大的安慰,江氏轻声道谢。曾毓驷(曾麟书之三弟)的老婆从江氏怀中抱过婴儿,她在小囡的脸上吻了又吻,自豪地说:“大侄子,婶婶多么爱你呀!你是曾家的长孙,长大一定要好好读书,为曾家争光彩。”

刚才那两个瞎嚷嚷的女人,此时面面相觑,只好悻悻地走开。

热闹了整整一天,夜幕拉开的时候,客人们全散了。剩下满桌的残羹剩饭,还有歪斜偏侧的桌椅,曾家人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曾玉屏指示:不打扫好“战场,”谁也不准去睡觉。

麟书的三弟毓驷伸了个懒腰,又打了几个哈欠,嘟囔着:“累了一天,明天再打扫吧!”曾玉屏脸一沉,怒斥儿子:“平日里,我是怎么教育你们的?我们曾家没有懒惰的习气!今日事,今日毕,明日自有明日事。”

无奈的毓驷高叫一声:“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皆蹉跎!”

老人曾竟希手捻银须,对孙儿毓驷笑着说:“既然你懂得这个道理,那就快干活吧!免得你父亲又要骂你。”毓驷不比哥哥麟书那么温顺,他从小就喜欢顶撞别人,哪怕是严肃的爷爷和父亲。他忿忿不平地说:“不管我做得好不好,父亲都要骂我。这一点,我与大哥是一个天、一个地,从小到大,父亲总是夸赞他,谁叫他书读得比我好呢!”

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曾玉屏猛然大吼一声:

“臭小子,你竖起耳朵听清楚:曾家人一律平等,没有贵贱之分!如果是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勤劳、刻苦的人受到肯定,懒惰、浮华的人要挨骂。既使是你大哥,如果他贪图享受、不思进步,我也会责骂他。”

说罢,曾玉屏又转向大儿子,对大儿子说:“麟书,刚才我教训老三的话,你听见了没有?”老实、本份的曾麟书点了点头。曾玉屏干脆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他从腰间拔出水烟袋,迅速装上些烟草,“啪嗒、啪嗒”猛抽几口,清了清嗓门,然后大声说:

“我们曾家在荷塘二十四都也算得上殷实户,吃穿不愁、儿孙有书读,多少人羡慕不已。你们都知道,早年我放荡过一阵子,那时的曾家有今日之兴旺吗?能有今天,靠得是什么?这些年来,靠得便是勤勤恳恳的劳动、本本份份的做人、踏踏实实的生活,离开朴实与勤奋,日子休想过好!你们兄弟几人切莫忘记一句话:儿孙不可纵,纵子如养虎!”

曾麟书认真地回答父亲的教训,他明确表示:“儿子明白父亲的心迹,也一定不辜负父亲的希望,对于小宽一,我会严加管教,使他成为有用之材!”

高湄山下是曾家,岁岁年年斗物华。

那高峻挺拔的高湄山,山上一年四季秀色可餐:春天,草木萌动,微风和煦,桃红柳绿,争奇斗妍;夏日,芳草萋萋,古树苍翠,炊烟袅袅,莺啭鸟啼;秋天,碧波荡漾,田野飘香,漫山红叶,妃色怡人;冬日,白雪皑皑,山川秀美,岁寒三友,傲然挺立。站在高湄山上俯瞰山下,只见山坳里散落着一座座村庄。其中,荷塘二十四都白杨坪是个大村子,涓水河从村边流过,绿水环绕着农舍,农家小院里鸡鸣狗吠,不时传出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一转眼,小宽一(曾国藩)已经五岁多了,这几年来,瘦弱的孩子没少让大人们操心。尤其是江氏,自从儿子出世后,就没睡过一夜安稳觉,她精心地照顾儿子,儿子总算长大了。小宽一在爷爷及父母的呵护下健康成长。就在他三岁那年,又多了一个妹妹——曾国蕙。他上有姐姐、下有妹妹,可是,丝毫也不影响他在爷爷心目中的至高无上之地位。在曾玉屏看来,国兰、国蕙是片“瓦,”孙子宽一则是块“宝玉,”他把一腔爱心都给了小宽一。

小国蕙出生后,母亲江氏得了一场重病,小宽一只好离开母亲到爷爷房间去睡。起初,三岁的孩子夜里直闹着找母亲,爷爷为了哄劝他,便给他讲故事听。每当爷爷眉飞色舞地讲起《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时,他便不哭也不闹。乖巧的小儿倚偎在爷爷的怀抱里,渐渐地闭上了眼睛。第二天醒来,一大早又闹着爷爷讲故事。

曾玉屏有心对宽一进行早期教育,每当讲完一段故事后,就要求小宽一试着复述。久而久之,小小年纪的他学会了讲故事。当邻居家的孩子和宽一在一起玩耍时,他们便央求小宽一讲上一段故事,宽一总能得到一阵阵喝彩声。

每当爷爷田间耕作时,他也要带上宝贝孙子一起去。

宽一长得不算很结实,他从小就爱挑食,不吃大肉,也不爱沾鸡鸭,只是爱吃清蒸鱼,所以,他不像别的男孩子那样虎头虎脑的。清瘦的他却也健康、活泼,跟在爷爷的后面,那简直不叫走路,应该叫蹦蹦跳跳。他就像一个小兔子,他一蹦三跳,跳过一个个沟坎、蹦过一块块“棋盘,”便来到了自家的田地。

一路上,宽一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阳光下,他的额上渗出些汗珠,孩子的小脸格外明媚,爷爷为他抹了一把汗,关切地问:“热吗?”

“热!但我不怕吃苦。我一定要跟爷爷在田里玩耍。”

“宽一是爷爷的好孙子,从小就懂得吃苦耐劳,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爷爷,我们家的那十几个的耕夫,他们不姓曾,为什么会替我们种田?”对于家里的那些耕夫,小宽一始终费解。

曾玉屏答道:“我们家有几十亩水田,不请别人帮忙不行。”

宽一又问:“既然这样,我爹爹一天到晚闷在家里,为什么不让他也来种田呢?”

“你父亲是个读书人,他日夜伏案苦读为的是将来考取功名,为我们曾家添光增彩。孩子,我们是贤人曾参的后代,半耕半读是我们的家风。耕种获得粮食,维持家用;读书获得功名,光耀门楣。”

小宽一听得一知半解,小小年纪的他怎知什么是“光耀门楣”。他眨着小眼睛又问:“爷爷,你为什么不读书?你一天到晚在地里劳动,多辛苦呀!”

曾玉屏笑了笑,他告诉孙子:“爷爷年轻时错过了读书的机会,只有放弃对功名的追求了。不过,在田间劳动,我并不觉得太辛苦。你看,大自然多美呀:绿草茵茵,河水清清,小鸟儿在枝头鸣叫,蝴蝶翩翩飞舞。再说,经常参加田间劳动,可以活络活络筋骨,使人保持着旺盛的活力,劳动后获得丰收特别开心。我们曾家世世代代没有离开过土地,土地养育了我们,我们当然要珍惜土地,洒下汗水把田种好,这是我们的本份!”

小宽一认真地说:爷爷,我长大以后也要跟着你种好田。

曾玉屏连连摆着手说:“不、不、不,用不着你来种田!你必须认真读书,像你父亲那样去考取功名,为家族争荣耀。”

“我们家不是很好吗?在白杨坪,别人都说曾家最富有,连隔壁的春伢子都羡慕死我了,非要和我做朋友不可。”

“宽一,你还太小,你不懂什么叫‘荣耀’。一个家族兴旺发达不仅仅在于‘最富有’,还要看其社会地位。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曾家已经算得上殷实户,可是,至今仍无一人学业有成,你父亲参加了几次乡试,均未能考中,看来,他天生愚钝。爷爷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了,若将来你能考个秀才或举人的,家族的地位便能大大提高。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他们会感到骄傲的。”

“爷爷,万一我也和爹爹一样,什么也考不中呢?”

“不!曾家有发祥的端倪。你还记得爷爷告诉你的那个故事吗?你出生时,太爷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巨蟒绕梁。爷爷一向很反对迷信,当时,我不信有什么说法,现在仔细想一想,不得不信。也许,这不叫迷信,叫征兆。”

自从你出生后,曾家大院那棵枯死多年的古柏又神奇般地复活了,缠绕在大树上的古藤也勃发新姿。而且,古柏树皮如蟒鳞、树枝如蟒爪。对此,乡邻们无不惊奇万分,他们说我们家的那棵能覆盖一亩地的树藤便是发迹的征兆。

曾玉屏越说越玄,越说越带劲儿。他竟然忘了身边的小宽一根本听不懂这些话,而且对此也不感兴趣。最让小宽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小狗、小猫、小鱼儿、小鸟儿……

爷爷在地里忙着锄草,小宽一便来到田头玩耍,如今正是六月天,灿烂的阳光直射大地,河水被晒得很热、很热。小宽一卷起裤腿,慢慢地淌进浅浅的小河里,他希望能抓到几条小鱼儿,回家让母亲烧了吃。河水清澈见底,那一块块美丽的鹅卵石早已被河水冲刷得非常光滑、圆润,一下子,小宽一就被绚丽夺目的五彩石吸引住了。他忘记了抓小鱼,弯下腰来,将美丽的石头一块块拣起。

一块、两块、三块……

“哇!这么多漂亮的石子,我把它带回家,摆放在院子里,多美呀!”

“宽一、宽一,你在拣什么?”一个稚嫩的声音从田头传来。小宽一抬头一看,原来是邻居家的小囡,他叫“春伢子”。虽然,春伢子比宽一大两岁,但个儿不比宽一高多少,他是一个小胖墩儿,脸上肥嘟嘟的,配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很招人喜爱。

“春伢子,快过来呀!你瞧这是什么?”说着,小宽一把拣来的五彩石捧给小伙伴看。春伢子走近几步看了看,又拿起一块掂了掂,他不屑一顾地说:“这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河里的石头吗?我们这涓水河里到处都有这玩意儿,如果你喜欢的话,明天我送你一竹篓。”

宽一有些不高兴,他说:“我不要你送的东西,爷爷说过要靠自己劳动去创造。”

春伢子暗自佩服,他心里想:“我爹爹最佩服的就是你们曾家这种精神:一切靠自己去创造!”

春伢子拉住宽一的小手说:“昨天你告诉我想捉小鱼儿,怎么不捉了?”

一句话提醒了宽一,宽一高兴极了,他兴奋地蹦了起来,大叫道:“太好了!太好了!谢谢春伢哥哥帮我抓小鱼儿。”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站在浅水中,活蹦乱跳的鱼儿在他们身边游来游去,他们喊了个“一、二、三,”憋住气猛扑过去想抓住鱼儿。可是,什么也没抓住。

再来一次!

两个孩子不甘失败,他们不相信抓小鱼儿这么难!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小鱼儿都是从手边溜掉的,好扫兴。他们急了,扬起手来拍打水面,溅起的浪花鱼儿全吓跑了。春伢子首先打了退堂鼓,他慢慢淌上岸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肥嘟嘟的小脸气得更鼓了:“真没劲!我们不抓了。”小宽一也上了岸,他趴在春伢子的面前说:“春伢哥哥,等会儿,我们再试一次吧!我爷爷说过:做任何事情都不要心急,要有恒心、有毅力!”

小小孩童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令人很惊讶,但的确他是这么说的。

此时,一直站在树下观望他们一言一行的曾玉屏发话了:“春伢子、宽一,不想抓小鱼了?不要气馁嘛,来,爷爷帮你们去抓鱼儿。记住:抓小鱼时一定要沉住气,当鱼儿游向你们手边时,先不要惊动它们,哪怕是手指头也不能动一下。当鱼儿已经游到你手心里时,你就要毫不犹豫地去抓住它,而且,要牢牢抓住不放松。”

两个孩子脸上绽开了笑容,就像一朵鲜艳的杜鹃花。孩子们牢记爷爷的教导,他们不再急躁,静下心来抓小鱼。果然,他们成功了。首先是春伢子死死抓住一条草鱼,约五、六寸长,他兴奋地大叫:“抓住了!抓住了!”

曾玉屏连忙说:“春伢子,咬紧牙关抓牢它,别让它溜掉了。宽一,快到岸上掐一根长草来,把鱼儿穿上。”

宽一二话没说,他连蹦带跳地上了岸,一条几两重的小鱼儿成了他们的“战利品”。紧接着,小宽一也抓到了一条鱼儿,当然,他也是兴奋不已。看来,今晚可以美餐一顿了!

曾玉屏把抓到的七、八条草鱼穿成了一串儿,两个孩子抢着拎,他们高高兴兴回家去。

夕阳西下,一抹晚霞染红了半边山,山坳里散发着野花的芳香。牧童晚归,短笛横吹,一群山羊从山的另一边走过来,小羊羔“咩、咩”地叫着,追赶着自己的“妈妈”。村庄里炊烟缭绕,妇女们已经开始做晚饭了。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春伢子和小宽一不禁哼起山歌来,他们今天特别高兴,因为自己的劳动有了收获。曾玉屏注视着这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他欣慰地笑了。这时,春伢子问:“曾家阿公,刚才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想抓小鱼了?”

“我有孙悟空的本领,一眼就能看穿你们在想什么。”

春伢子肃然起敬,小宽一露出自豪的神情。曾玉屏挠了挠两个孩子的头,笑着说:

“爷爷比你们多活了几十年,当然能猜透你们的心思了。我小的时候,也有过你们这种经历,那时,我也气馁过、退缩过。我的爷爷告诉我应该如何面对暂时的挫折与失败。从他那里,我学会了坚持不懈与沉着冷静,我希望你们也能做到不屈不挠,勇敢地面对生活。”

春伢子由衷地钦佩曾家阿公,他遗憾地说:“阿公,听别人说你读过书,肚子里的学问多,如果我是你的亲孙子,该多好呀!我爷爷、我爹爹从来不给我讲这些道理,他们一天到晚喝得烂醉,回家以后就骂我们兄弟几人。说我们是根草,丢到路边都没有人要。”

说着,小小的孩童黯然神伤,他偷偷地抹去眼泪。

曾玉屏抚摸着春伢子那蓬乱的黄发,叹了一口气,他说:“春伢子,你想读书吗?宽一的父亲准备办私塾学堂,如果想,就来吧!”

“想!我当然很想读书,我想和阿公您一样有学问。不过,我家很穷,爹爹不会答应的。”

“你爹爹是曾家的耕夫,阿公可以考虑减免你的费用。”

“真的?那太好了!明天,我还来帮宽一抓小鱼儿。”一路上,春伢子跑得更欢快了。他捡起路边的小瓦片,瞄准河面,将小瓦片掷出,瓦片在水面上连续跳了几跳,水面立刻泛起涟漪。

宽一羡慕极了,他央求春伢子教他掷瓦片,春伢子立刻答应。

看着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如此开心,曾玉屏感慨万分,他心中暗想:

“童年是人生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光,孩子那么天真、可爱,就像一泓清水没有被污染。古人说得好‘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一旦他们开始领略人生、融入社会,他们就要发生变化,变得虚伪、圆滑、狡诈、凶残,甚至是十恶不赦。但愿眼前这两个孩子永远纯洁无瑕,不要在污浊的社会中改变自己。”

理想总是很美好的!

曾国藩的爷爷对小宽一(曾国藩)也曾寄予无限希望,至于几十年后,曾国藩落了个“曾剃头”的恶名,九泉之下的曾玉屏不知遗憾否!

宽一的父亲曾麟书很沮丧,因为他又一次名落孙山。

从小,他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是,老天爷并不怜悯他,更不偏爱他,到了而立之年连个秀才都没考中,至今,他仍是个童生。乡邻们指指点点,老父唉声叹气、妻子怨声载道,这一切都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曾麟书几乎喘不过气来。

从县城落第而归的他不甘心失败,他又一头扎进书堆里,希望明年乡试能成功。曾麟书忘记了白天与黑夜,除了吃饭与睡觉,他只知道捧着书本读呀、念呀、写呀、练呀。真可谓读书、读书、再读书。简直变成了一个书呆子。他的一儿两女(曾国藩、曾国兰、曾国蕙)都不敢接近他,生怕打扰父亲读书,如此以来,儿女们与他很疏远。随着儿女们的长大,江氏已不再年轻、漂亮,三十岁的女人满脸皱纹、头发蓬乱,俨然一位辛苦操劳的农妇。

看到丈夫像书虫一样地“啃书,”江氏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涩滋味。孩子们渐渐长大,虽然吃穿不愁,但他们该上学堂受教育了。每当江氏向丈夫提起此事时,曾麟书总是心不在焉地说:“是的,宽一和国兰都该读书了,等过些日子,我和父亲商量商量,便送他们进学堂。”

说归说,几个月过去了,曾麟书始终未有行动。江氏岂能不生气!一气之下,她求助于公爹曾玉屏:“爹爹,麟书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书,都快变成书呆子了,恐怕孩子们今年几岁,他都不清楚。宽一都六岁了,还没发蒙,我心中着急呀!”

其实,曾玉屏心里比她还着急,他早已认识到麟书的智慧平平,书读了二十多年,始终没有悟性,即使是再读二十年,也不一定能“参悟”。所以,他已在心中为儿子谋划了另一条人生出路。在江氏的催促下,曾玉屏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决定和儿子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这一天,秋风送爽,稻花飘香,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人们感到十分惬意。曾玉屏带着小宽一从外面回来,不用问,他们祖孙二人一定又出去捡粪了。

站在院子里读书的曾麟书眉头一皱说:“家里不缺吃、不缺穿,你们还要去捡粪!曾家也算乡间的绅士,以后别干这事了。”

曾玉屏脸一沉,他严肃地说:“勤劳、节俭是曾家的传家宝,子子孙孙不可丢!”

“可是,这样会影响宽一的成长,他总不能和你一样种一辈子田吧!他出生的时候,我爷爷做的那个奇怪之梦,大家都记忆犹新,他该读书了。”

“怎么,你也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应该读书了?我还以为你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宽一出生的时候,我就答应过你们要好好教育他,曾家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我怎么能忘记!”

曾玉屏从腰间抽出那根长长的水烟袋,不慌不忙地装上烟叶,点上火,再“啪嗒、啪嗒”抽上几口,吐出两朵烟雾来,他又咳嗽了几声,然后才开口道:

“我记得《诗经》中有一首《蒹葭》,其中有几句,好像是这么写的: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麟书,对于这首诗,你是如何理解的?”

曾麟书暗暗佩服老父亲,乍一看起来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平日里很少吟诗弄墨,孰料他今日一开口诗句记得如此清晰。麟书不敢迟疑,他老老实实地回答父亲的提问:

“儿子当然是按朱子(朱熹)释意来理解,朱子以为《毛诗序》中‘知周礼之贤人’太牵强,这首诗应是怀人之作。儿子熟读《四书》、《五经》,程朱理学为楷模,当然也认为那个‘伊人’应是美好的女子,诗中人物找遍了各处,最终也没有找到他心爱的姑娘。于是,他感到十分遗憾。”

曾玉屏拍了拍麟书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告诫儿子:

“读书不能一味地死记硬背,朱子理论固然是精髓,但诗词歌赋有它的多义性。每当我想起这首诗时,我就觉得诗中‘在水一方’的并不一定是美妙的女子。你可以这么理解,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理解,它是不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呢?”

“儿子愚钝,请父亲赐教!”在曾玉屏的面前,曾麟书总是毕恭毕敬,他不敢有什么造次。曾玉屏抽完了那袋烟,他把烟袋窝里的烟灰弹到墙角,然后收起烟袋,接着说:

“人生有许多美好的追求,也许你竭尽全力去干了,但是,无论你怎么努力都达不到理想的境界。你的目标就像那美妙的女子,永远‘在水一方’。”

曾麟书几乎听呆了,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他万万没想到父亲曾玉屏竟有如此高深之理论,几句话就把自己十几年的困惑给解释通了。此时,曾麟书真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觉,突然间,他顿悟了。他深有感慨地说:

“谢谢父亲的教导,您为儿子指点迷津,儿子没齿难忘!”

曾玉屏欣慰地看着麟书,他以商量的口吻对麟书说:“你读了二十多年的书,参加过一次又一次的乡试,屡试不中,是不是该另辟溪径了?”

“儿子明白父亲的意思,只是,我能干什么呢?从小就只会读书,上山不会砍柴,下田不会耕种,四体虽勤,但五谷不分。我更不懂得生意经,连算盘都打不好,更不用说来往账目应如何结算了。唉,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我真不知道人生之路该怎样走下去!”

曾麟书黯然神伤。

曾玉屏一拍儿子的肩膀,笑着说:“别人有的,你不曾有;你所拥有的,别人也不曾有呀!而且,你所拥有的是一般人所可望不可及的,那便是丰富的知识。你可以发挥自己的长处,办个私塾学堂,既能为乡邻们干点好事,又不耽误自己孩子的教育。两全其美,怎么样?”

“开办学堂?”

“对!宽一已六岁,应该发蒙了,其他学堂离家太远,孩子上学不方便。若是你亲自教授他,不但孩子少跑路,而且还能严加督导,成材的机会更大。麟书,你至今还是个童生,父亲从来没有责骂过你,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个人成功的机会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除了努力奋斗以外,还要靠老天爷相助。若是老天爷偏爱你,你一切会很顺利;若是老天爷不肯帮忙,你怎么努力都不行。人生的机遇就像那‘在水一方’的女子,可遇不可求。”

曾麟书若有所思,他仿佛见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境界。

曾家父子仔细商量了几天,他们决定明年一开春就把曾氏私塾办起来。

宽一出生时,令江氏遗憾的是儿子长着一对三角眼,而且眼睛很小。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对三角眼一点儿也没变。但是,他的眸子却很明亮,每当他高兴时,目光便特别明亮。当曾玉屏把开办曾氏学堂的消息告诉宽一时,宽一的眸子里闪着异彩。

“爷爷,我们家办了学堂,我就可以在自家大院里读书了吗?”

“当然了!你父亲之所以开办学堂,除了他想脚踏实地干些事情外,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他想亲自教导你,把你培养成人。”

小宽一纳闷了,他脱口而出:“我是小囡,难道小囡不叫‘人’吗?”

曾玉屏哈哈大笑道:“宽一,等你长大了才会明白‘培养成人’的深刻含义。我们曾家读了几辈子的书,也该出个人材了,你比你父亲天资好一些,这一点很让爷爷感到安慰。只要你用心读书,爷爷相信你将来会比长辈们有出息。”

小宽一想起了爷爷曾经许诺过的话,他急切地问:“爷爷,你还记得夏天说过的话吗?”曾玉屏直摇头,连连说:“爷爷每天说那么多句话,怎么能每一句都记得!宽一,你有话就直说吧。”

“春伢子,他怎么办?”

“哦!机灵鬼,你在为朋友说情呀!既然爷爷许诺过他,就一定不会食言。你现在就可以去告诉他,准备明年开春来读书吧!”

宽一一蹦三跳来到了隔壁春伢子家,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春伢子。春伢子也十分高兴,他一把拉住小宽一的手,兴奋地说:“曾家阿公真是个大好人,我怎么感谢他呢?”宽一想了想,说:“不用谢!只要你经常带我出去玩就行了。”

“这太好办了,现在就带你上山玩,怎么样?”

“上山干什么?我怕山上有野猪,它会伤人的。”宽一才六岁,他的胆子很小。

“怕什么!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春伢子一拍胸膛,那神情很像个大英雄。宽一仍有些顾虑,他央求春伢子多带几个小伙伴一起去,春伢子二话没说,吆喝了五、六个男孩子一起上山玩。就在他们刚到村头时,迎面遇上爷爷曾玉屏。

爷爷背着竹篓,竹篓里装满了南瓜,还拉着小孙女国蕙的手,看样子,他刚从菜地里回来。

爷爷亲切地向孩子们打招呼:“这一帮小囡,你们准备去哪儿呀?怎么还带着小竹篓?”

春伢子比其他孩子稍大两岁,他显得懂事多了。他上前一步说:“曾家阿公,我们准备上山去打野核桃,还想摘些红豆回来。您放心吧!宽一交给我了,绝对不会有危险。”

一听这话,三岁的小国蕙动了心,她奶声奶气地闹着、嚷着:“我也去,我也去,我要跟哥哥一起上山。”

一个男孩子急了,吓唬她说:“山上有老虎,只咬女娃,不咬男娃,你去不去?”

小国蕙“哇”地一声大哭。春伢子给了说谎的男孩一拳,他走到国蕙面前哄劝道:“国蕙莫哭!春伢哥哥背你去,山上根本没有什么老虎,别听他瞎说一气。”

“扑哧”一声,国蕙破啼为笑,她笑得很甜、很甜,笑脸上还挂着泪珠。

宽一走过来拉住妹妹的手,他告诫国蕙:“你要跟着去,我也不反对。但是,必须自己走路,不能让春伢哥哥背着你。”国蕙胖胖的小脸一嘟,露出两个酒窝来,她点了点头。

这群孩子一边走,一边叫嚷,他们显得很开心。起初,小国蕙十分乖巧,她拉住春伢子的衣角,努力向山上攀登。为了鼓励她,几个男孩子直夸她听话又勇敢。国蕙显得越发懂事,她迈着大步向前进。宽一悄悄地问小妹:“你累了吗?要不要哥哥背着你?”国蕙头摇得像只小波浪鼓。孩子们继续前进。

走了一段路程,国蕙撑不住了,她早已气喘吁吁,小小年纪的她跟不上男孩子们的奔跑。她央求春伢子背上她走一程,春伢子很有大哥哥的风度,他背起了小国蕙。又走了一程路,春伢子实在体力不支,只好把国蕙放下来,便坐在一块石头上,喘起粗气来。宽一很想背着小妹走,可是,他实在背不动小妹。这时,有两个男孩子埋怨开了:

“刚才坚持不带你来就好了,现在离村子那么远了,怎么送你回去!”

“是呀!我们还等着去打野核桃、摘红豆,不能在这儿停留,如果你走不动,就在这儿等着吧!等我们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些野核桃来。”

说罢,两个男孩子拔腿就要走。春伢子火了,他大叫一声,拦住了去路:“丢下小女娃不管了,你们还是男子汉吗?呸!不配做男人!”

春伢子很有号召力,他一开口,立刻得到了另外几个男孩子的拥护。春伢子和大家商量道:“国蕙妹妹年龄太小,她肯定爬不上山坡的。我们抬花轿,好不好?”话刚落音,赞同声便起来了:“好!太好了!我们抬花轿既好玩,又不累。国蕙一定很高兴。”

什么是“抬花轿”?“抬花轿”是民间儿童常玩的一种游戏,就是两个孩子将双手交叉紧握在一起,编成一个小坐垫,另一个儿童坐在上面。他们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十分有趣。

春伢子和另外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马上编好了“花轿,”宽一把小国蕙抱了上去。坐在“花轿”上的小国蕙看见路边有几束山菊,她直抓小手,稚嫩的童音真像个小喇叭,她叫着:“哥哥、哥哥,我要、我要。”宽一明白妹妹的意思,她想摘一朵红菊花戴在头上。宽一将鲜艳的山菊摘下并卡在妹妹的头上,小国蕙高兴极了,她“咯咯”地笑着。

几个孩子跟在后面,边走边唱:“小妹妹,坐花轿;不会哭,也不闹。上山坡,摘核桃;戴朵花,眯眯笑……”

“咯咯咯……”

“哈哈哈……”

山谷里回荡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