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鼓手

〔德国〕格林兄弟

一个年青的鼓手有一天傍晚独自走到野外去，来到了一个湖上；他看见湖岸上放着三件白汗衫。“多么好的汗衫啊，”他说，便拿了一件来放在他的衣袋里了。他回家之后，不再想起他所找到的东西，便去睡觉了。当他正要睡着的时候，他觉得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倾听一下，听见一个柔软的声音在向他叫道：“鼓手，鼓手，醒来！”在黑夜里，他看不见人，但是似乎有一个人影在他的床前幌。“你有什么事？”他问。“把我的汗衫还我，”那声音回答，“——就是昨天傍晚你在湖边上拿去的。”“我可以把它还给你，”鼓手说，“倘使你肯告诉我你是谁的话。”“啊，”那声音回答，“我是一个强大的国王的女儿；但是我落入了一个女巫的势力中，被关闭在玻璃山里了。我每天必须和我的两个姊姊到湖里去洗澡，但是我没有了汗衫，便不能飞回去了。我的姊姊们已经去了，我不得不留在这里。我恳求你把汗衫还给我。”“不要担忧，可怜的孩子，”鼓手说，“我很愿意把它还给你。”他就从衣袋里取出那件汗衫来，在黑暗中交给她了。她连忙抓住了汗衫，想拿着走了。“等一会儿走，我也许能帮助你。”“你要帮助我，只有爬上玻璃山去，把我从女巫的势力中救出来。但是你没有法子走到玻璃山那里；即使你能够，而走得很近了，你也爬不上去。”“我要做什么，总能做得到的，”鼓手说；“我为你难过，我什么都不怕。只是我不知道到玻璃山去的路。”“那路穿过那大森林，”她回答，“在那森林里住着吃人的巨人；其他的情形我不敢对你说了。”于是他听见她飞去时的拍翅膀的声音。

天一亮，鼓手就起身，背上了他的鼓，毫不恐惧地一直走进森林去。他走了一会，并不看见什么巨人；他想道：“我一定要唤醒这些懒惰虫来，”便把鼓挂在胸前，大声地敲起鼓来，使得树上的鸟都大叫而飞去。不久之后，躺在草里睡觉的一个巨人站了起来，他同铁杉树一般高。“可恶的东西！”他叫道，“你为什么在这里敲鼓，在我睡得正好的时候把我吵醒？”“我敲鼓，”他回答，“因为我要替跟来我的几千个人指示路径。”“他们到我的森林里来做什么？”巨人问。“他们要来弄死你，肃清森林里的像你这样的怪物！”“啊哈！”巨人说，“我要把你们统统踏死，像踏死许多蚂蚁一样。”“你以为你能对抗我们么？”鼓手说；“倘使你弯下身子来捉一个人，他会跳开去，躲藏起来；而当你躺下来睡着了的时候，他们会从每一个树丛中跑出来，爬到你身上。每一个人的皮带里有一个钢铁的锤子，他们就用这锤子来打你的脑盖骨。”巨人生气了，但是他想道：“倘使我同这些狡猾的人作对，也许我会遭到不利。我能够勒杀狼和熊，但是对于这些蚯蚓我倒没法防御呢。”“听我讲，小家伙，”他说，“你回去吧；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我不伤害你和你的朋友们；倘使你还有什么要求，你告诉我，我很愿意替你效劳。”“你有很长的腿，”鼓手说，“你跑得比我快；倘使你能带我到玻璃山那里去，我就发一个信号给我的从者们，叫他们回去，他们这一次就不来和你为难了。”“到这里来，虫儿，”巨人说；“坐在我的肩膀上，我就带你到你所要去的地方。”巨人把他提起来，鼓手使开心地在高空中敲起鼓来。巨人想道：“这便是教别的人回去的信号。”

过了一会，他们碰到第二个巨人，他把鼓手从第一个巨人那里取来，放在他的钮扣洞里了。鼓手抱住了同盘子一样大的钮扣，牢牢地握住它，愉快地向四处眺望。然后他们碰到第三个巨人，这巨人把鼓手从钮扣洞里取出来，放在他的帽缘上了。鼓手在帽缘上走来走去，在树木上面眺望；他看见远处有一个山，想道：“这一定就是玻璃山了，”——这的确是。巨人只再跨了两步，便到达了山脚上；巨人就把他放下来。鼓手要求他把他放在玻璃山的顶上，但是巨人摇摇头，在髭须里面喃喃地说些话，便回到森林里去了。

现在，这可怜的鼓手站在山面前了。这山和三个山堆积起来一样高，同时像镜子一样光滑，他不知道怎样可以爬上去。他开始爬山，但是不成功，因为他总是滑下来。“但愿我能做一只鸟，”他想；但是这愿望没有用，因为他身上并没有长出翅膀来。

当他毫无办法地这样站着的时候，他看见离开他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人在那里剧烈地搏斗。他走过去，看见他们正在争一个马鞍，这马鞍放在他们前面的地上，他们两人都要得到它。“你们两人多么愚笨！”他说，“你们没有马，争这个马鞍干什么？”“这马鞍是值得争的，”其中一人回答；“无论何人坐在这马鞍上了，如果他发愿要到什么地方，即使要到地的尽头，只要他一开口，他立刻就会到达那里。这马鞍是我们两人所共有的。现在轮到我坐，但是他不让我坐。”“我马上可以解决这纠纷，”鼓手说。他走到不远的地方，在地上立起一根白色的棒来。于是他走回来，说道：“现在你们向这目标跑，谁先跑到，谁就先坐马鞍。”他们两人便快步跑去；但是他们还没有走两步，鼓手就骑上马鞍，发愿要到玻璃山顶上；在任何人还不能旋转身体来的期间，他已经到达山顶上了。山顶上有一片平地，平地上有一间石造的房子，房子前面有一个大鱼池，但是房子后面有一个黑暗的森林。他不看见一个人或者一只动物，一切都肃静无声；只有风在树中吹响，云在他头上很近的地方飘过。他走过去敲门。当他敲了第三次的时候，一个脸棕色而眼睛红色的老太婆来开了门。她的长长的鼻子上架着一付眼镜，她很锐利地端详他一会，然后问他有什么事。“我要进来，要吃东西，要宿夜，”鼓手回答。“这都可以，”老太婆说，“倘使你肯替我做三件工作，作为报答的话。”“为什么不肯呢？”他说，“我什么工作都不怕，无论那工作是怎样的困难。”老太婆便让他进来，给他些食物，晚上又给他一张很好的床铺睡觉。下一天早上，当他睡足了的时候，老太婆从她的皱皮的手指上取下一个顶针来，交给鼓手，说道：“现在你去工作吧，用这个顶针来把鱼池里的水戽干；但是你必须在天黑以前完工，又必须把水里所有的鱼都找出来，依照它们的种类和大小把它们并列起来。”“这是一件很奇怪的工作，”鼓手说；但是他走到鱼池边，开始戽水了。他戽了整整一个早晨；但是，用一个顶针来戽干一池塘水，怎么可能呢？即使他戽一千年，有什么用呢？

到了中午，他想道：“这都是无用的，我工作或不工作，反正都是一样。”因此他就停止了工作，坐了下来。这时候有一个女郎从房子里走出来，她拿一小篮食物放在他面前了，说道：“你有什么苦痛，为什么这样悲哀地坐在这里？”他向她看，看见她异常美丽。“啊，”他说，“我第一件工作都做不了，怎么能做其他的呢？我是来找一个国王的女儿的，她说她住在这里，但是我没有找到她，我想再向前走去找。”“请住在这里吧，”女郎说，“我将帮助你解决你的困难。你疲倦了，把你的头靠在我的衣裾上，睡觉吧。当你醒来的时候，你的工作将已经做好了。”鼓手不需她说第二遍，就把头靠在她的衣裾上睡觉了。他的眼睛一闭拢，女郎便旋转她的发愿指环，说道：“水，起来吧。鱼，出来吧。”水立刻像白雾一般升起，跟着别的云去了；鱼跳到岸上，各自依照自己的大小和种类而排列好了。当鼓手醒来的时候，他看见一切都完成了，他很惊异。但是女郎说：“有一条鱼不和它的同类躺在一起，而独自躺着；今晚老太婆来到，看见她所要求的事都已完成的时候，她将问你：‘这条鱼为什么独自躺在那里？’你就把那条鱼丢到她脸上，对她说：‘这条鱼是给你的，老女巫。’”到了晚上，女巫来了；当她问他的时候，他就把鱼丢到她脸上。她装作没有注意到，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恶意的眼光看看他。下一天早上，她说：“昨天给你的工作太容易了，我必须给你一件更困难的工作。今天你必须把整个森林砍下来，把树木劈成木材，堆起来；一切事情必须在黄昏以前做完。”她给他一把斧头，一个锤子，和两个尖劈。但是斧头是用铅做的，锤子和尖劈是用锡做的。他刚开始砍伐，斧头的锋就钝了，锤子和尖劈都变了形。他不知道怎么办好。但是到了中午，女郎又带着他的午餐来了；她安慰他。“把你的头靠在我的衣裾上睡觉吧，”她说，“当你醒来的时候，你的工作将已做好了。”她旋动她的发愿指环，于是顷刻之间整个森林发出声音而倒下了，树木劈好了，自己叠成了许多堆，仿佛有许多看不见的巨人在那里工作似的。当他醒来的时候，女郎说：“你看见么，木材已经排好了，堆积好了，只有一根枝条留出着；当老太婆今天晚上来向你问起这根枝条的时候，你就用这枝条来打她一下，对她说：‘这是为你的，你这女巫。’”

老太婆来了。“你看，这工作多么容易！”她说，“但是你为谁留下这根枝条呢？”“为你，你这女巫，”他回答，就用枝条打她一下。但是她装作不觉得，轻蔑地笑笑，说道：“明天一早，你必须把所有的木材堆成一堆，点起火来，把它烧掉。”下一天他天一亮就起身，开始搬木材，但是一个人怎么能把整个森林的木材搬在一处呢？他的工作无法进展。但是那女郎并不在他困难的时候抛弃他。中午的时候，她替他带了食物来；他吃过之后，便枕着她的衣裾而睡觉了。当他醒来的时候，那一大堆木材正在燃烧，成为一个巨大的火焰，火焰的舌头伸向天空。“请听我说，”女郎说，“女巫来的时候，将对你发各种命令；你一切都照办，不要害怕，那么她无可奈何你；倘使你害怕了，那么那火会烧到你，消灭你的。最后，当你做完了一切事情的时候，你用两手捉住她，把她丢进火里去。”女郎去了之后，老太婆悄悄地来了。“啊，我很冷，”她说，“这火在那里烧；它温暖了我的老骨头，对我有好处！但是我看见那儿的火中有一根木头横着，没有燃烧，你替我把这木头拿出来吧。你做了这件事，便可获得自由，随便你到什么地方去都可以。你就跳进去吧！”

鼓手并不多加考虑；他跳进了火焰的中央，但是火并不伤害他，甚至不能烧焦他的一根头发。他把木头取出来，放在地上。木头一碰着地，就变了形，变成了在他困难的时候来帮助他的那个女郎；他看到她穿着丝织的、灿烂的金色衣服，便知道她就是国王的女儿。但是老太婆恶毒地笑笑，说：“你以为你稳稳地得到她了，但是你还没有得到她呢！”她正要扑向女郎来，把她拉开去的时候，青年用双手捉住了这老太婆，把她高举起来，丢进火焰的咽喉里；火焰吞没了她，仿佛因为一个老女巫被焚而欢喜似的。

国王的女儿看看那鼓手，看见他是一个美貌的青年，又想起了他如何冒了生命的危险而来拯救她，便愿意嫁给他，说道：“你为我而冒种种的危险，我也要为你做一切事。请你对我忠实，那么我将做你的妻子。我们不会缺乏财富，我们将得到女巫积聚在这里的一切东西。”她引导他走进房子里，那里有许多箱子和柜子，里面满装着老太婆的宝贝。女郎不拿金子和银子，而只取宝石。她不愿再住在这玻璃山上，因此鼓手对她说：“你挨着我坐在这马鞍上，我们就可像鸟一般飞下去。”“我不喜欢这旧马鞍，”她说，“我只要旋转我的发愿指环，我们就可回到家里了。”“很好，”鼓手说，“那么，你发一个愿，愿我们来到城门前吧。”一刹那间，他们已经到达城门前了。但是鼓手说：“我要到我的父母亲那里去，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请你在这外面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的。”“啊，”公主说。“我要求你留意一件事：你到了家里，切不可吻你父母亲的右颊，否则你就会忘记一切事情，而我将独自被遗弃在这里了。”“我怎么会忘记你呢？”他说；他便答允她立刻就回来，并且和她打了手照。当他走进他父亲的房子里的时候，因为他的样子已经大变，没有人认识他了。原来他在玻璃山上的三天，在世界上是三年。他说明了他自己是谁，于是他的父母亲非常欢喜，抱住了他的头颈；他心里很激动，便忘记了女郎所说的话，而吻了他们的两颊。当他吻他们的右颊的时候，关于公主的一切思想都从他心里消失了。他把衣袋里所装的东西取出来，在桌子上摆了好几堆最大的宝石。父母亲得到了这些财宝，不知道怎么办好。于是父亲建造了一所壮丽的城堡，四周围绕着花园、树林、和牧场，仿佛有一个王子要来住在那里似的。造好之后，母亲说：“我已经替你找到一位女郎，三天之后你们就举行婚礼吧。”儿子很愿意照父母亲的意思做。

那可怜的公主在城外站了很久，等候青年回来。天晚了的时候，她说：“他一定吻了他父母亲的右颊，而忘记了我了。”她心中充满了忧愁；她祈了一个愿，要住在森林中的一间孤独的小屋里；她不愿回到她父亲的宫廷里去。每天晚上，她进城去，经过青年的房子门前；他常常看见她，但是不再认识她了。最后，她听见人们说：“婚礼明天就要举行了。”于是她说：“我将试试看，能不能赢回他的心来。”

在举行婚礼的第一天，她旋转她的发愿指环，说：“我要一件同太阳一样明亮的衣服。”衣服立刻放在她面前了，那衣服明亮得仿佛是用真的太阳光线织成的。当所有的客人都聚集了的时候，她走进大厅去。大家惊羡她的美丽的衣服，新娘尤其羡慕；因为美丽的衣服是她所最欢喜的东西，她就走到这陌生客人那里，问她肯不肯把这衣服卖给她。“这衣服是不能用金钱买的，”她说，“但是倘使你肯让我在你的新郎所睡的房间的门外面过第一夜，那么我可以把衣服送给你。”新娘不能抑制她对于那件衣服的欲望，便答允了她。但是她在新郎晚上所喝的酒里放些催眠药，使得他睡得很熟。当夜静的时候，国王的女儿蹲在卧室的门前，把门稍稍推开些，叫道：

“鼓手，鼓手，请你听！

你难道忘记了你对我的爱情？

忘记了我们并坐在玻璃山上谈心？

忘记了我从女巫的势力中救出你的性命？

你不是已经和我订了婚？

鼓手，鼓手，请你听！”

但是这些都没有用，因为鼓手并不醒来。天亮了，公主不得不毫无结果地回去。第二天晚上，她旋转她的发愿指环，说道：“我要一件像月亮一样银色的衣服。”当她穿了像月亮光一般柔和的衣服而在宴会上出现的时候，新娘又很羡慕那件衣服；公主得到了在新郎的卧室门外再过第二夜的许可，便把衣服送给了新娘。在夜静的时候，她叫道：

“鼓手，鼓手，请你听！

你难道忘记了你对我的爱情？

忘记了我们并坐在玻璃山上谈心？

忘记了我从女巫的势力中救出你的性命？

你不是已经和我订了婚？

鼓手，鼓手，请你听！”

但是鼓手已被催眠药所麻醉，不能被她唤醒了。下一天早上，她悲哀地回到了森林中的小屋里。但是房子里的人们听见了这个不相识的女郎的悲叹声，就把这情形告诉了新郎。他们又对他说：他是不能听到的，因为他所将娶的新娘在他的酒里放了催眠药。

到了第三夜，国王的女儿旋转她的发愿指环，说：“我要一件像星一样闪耀的衣服。”当她穿了这件衣服出席宴会的时候，新娘看见这件衣服的华美远在其余两件之上，便疯狂似地羡慕它；她说：“我必须得到这件衣服，我一定要得到它。”国王的女儿得到了在新郎的门外过第三夜的许可，便把衣服送给了她。在新郎上床睡觉之前，人们给他喝酒；但是他并不喝；却把它倒在床背后了。夜静的时候，他听见一个甜美的声音对他说话：

“鼓手，鼓手，请你听！

你难道忘记了你对我的爱情？

忘记了我们并坐在玻璃山上谈心？

忘记了我从女巫的势力中救出你的性命？

你不是已经和我订了婚？

鼓手，鼓手，请你听！”

忽然，他的记忆力恢复了。“啊，”他叫道，“我怎么可以做这样不忠实的事呢？这一切完全要归罪于我在欢乐中吻了我父母亲的右颊；这使得我麻痹了！”他就跳起来，握住了公主的手，引导她来到他父母亲的床前。“这是我的真正的新娘，”他说；“倘使我娶了另一个，我便造成了大错了。”父母亲听到了一切事情的经过，便同意了。于是大厅里的灯烛再点起来，喇叭和铜鼓吹打起来，朋友们和亲戚们都被请来，大家非常欢喜地举行真的结婚仪式。那第一个新娘得到了三件美丽的衣服作为抵偿，她很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