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秦帝国
  • 毛颖
  • 8917字
  • 2021-12-17 20:29:11

第三章 从马倌儿到伯爵

嬴秦的少主,也听说了天子废太子另立的事。这位被嬴部族人称为少主的年轻人,接掌嬴秦祭祀已经六七年了。本来,父亲嬴其把位子传给了长兄世父。可世父憨直倔强,发誓为祖父秦仲报仇,扫平戎人。为不让父亲担心,他答应即位,可父亲一咽气,旋即就把位子传给了弟弟,也就是这位少主。说是弟弟有谋略,更能把握权力,部族的荣耀和发展,更需要弟弟这样的人;有弟弟把持族务和大局,他可以放心与戎人武力周旋。这位硬汉不由推阻,撂下话就带兵走了,一走就是大半年。弟弟无可选择地接受了他的安排。

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妹妹嫁给离得最近的戎人部族首领丰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搞定了一个潜在对手。在他之前,嬴秦历代先祖,都没有过如此纯粹的政治动作。联姻之初,成效显著——战争压力减弱,对立气氛淡化,以至又有几个戎人部族提出联姻或其他改善关系的动议。丰王甚至还在嬴秦少主的授意下,积极斡旋,促成在战斗中被俘虏的世父得到释放。也正是这位丰王,给嬴秦少主带来了天子废太子激怒申侯的消息,给嬴秦带来了大打“翻身仗”的机会。

丰王的本意是想伙同着舅哥一同响应申侯号召,跟北方的犬戎联合起来,武力推翻褒姒,到周都大捞一把。嬴秦少主只问了三个问题,就把妹夫的兴致压了下去。一问:“此信由申国来还是由犬戎来?”答:“犬戎。”又问:“你离申国近还是犬戎离申国近?”答:“我近。”三问:“你自以为比申国、犬戎,孰强?”答:“我自不如矣,但如果咱两家加起来……”说到这儿,丰王愣住了,脸上现出迟疑和不解。他看定这位自己打心眼儿里佩服的舅哥,忽然猛拍脑门,说:“多亏找了你,多亏找了你啊……”说完就走了。没几天,差人送来口信,说除非嬴秦召唤,不轻举妄动。

丰王说到做到。在其他戎部跟着犬戎大举杀向镐京的时候,他还真就坚决没有跟去。就连听说了戎兵攻克镐京,周天子败走,镐京一片混乱,也居然没动趁火打劫的念头。他一直在等舅哥那边的消息,等得很焦急,刚待差人去催问,消息来了,内容很简单:请尽力保护嬴秦部族不受其他戎部侵扰,所付代价,日后倍偿。

丰王得到这个令人费解的请求时,嬴秦少主已经站在了有些失措的申侯和王子宜臼面前。截至此时,他还是唯一前来勤王的将领。所有诸侯,都以为这次天子点燃的烽火,还是为了逗弄美人褒姒的笑容,都以为别人会去,自己不想再被当猴耍,结果竟没一家响应。这是申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更想不到的是,戎人出了格地嚣张野蛮、不受约束。待他赶到骊山脚下接应出逃的天子,只看见天子姬宫湦身首异处的尸体和被折腾得没了人样儿、疯疯癫癫的褒姒。若非跑得快,怕是自家性命也丢了!弑君,局面失控,申国、自己和外孙,都朝不保夕,时刻面临危险。万般无奈之下,他给各路诸侯写了紧急求助的密信。可戎兵烈火般燃烧在四周,连个敢去送信的人都没有!

申侯和宜臼祖孙,打心眼儿里感激嬴秦少主,这位从戎人矛戈箭矢中走来的年轻人,这个从没正眼看过的小马倌儿。小马倌儿带来了奋勇的嬴秦子弟兵,带来了问候和安慰,带来了安全和希望。小马倌儿答应派人送信求救,还答应帮着扭转局面。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他们腾出一处地方,用于作战指挥,等诸侯们到了,一同商议退敌之策。

面对毫无章法、动作迅疾的戎兵,耀武扬威惯了,只想怎样保存自家实力的诸侯们,面面相觑,没半点破敌之法。申侯和宜臼几乎是在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嬴秦少主。嬴秦少主也看他们。看了几个回合,申侯终于明白了意思,忙私下授意宜臼以太子名义请嬴秦少主主持退敌,号令全军,说他一定有办法。小马倌儿果然语出惊人:“国不可一日无君,天子已崩,太子应即位。”诸侯们虽有些觉得这话不该由他说出来,可也没办法做任何赞同之外的反应。谁能说:你也配言即位大事?那不就等于说自己不同意让宜臼即天子位吗?如果不同意,那你又是什么意思呢?那你领着兵来到这儿,又准备干什么呢?是啊,他一个小马倌儿,是不配谈论这些事,可谁能说他说得不对?谁又敢说,他说得不对?谁让你没先说出来呢?……

大概多数诸侯,都是这么个心思,也都懂得——这下,小马倌儿可在新天子面前讨到待见了。心里泛着酸,嘴上还得说是是是、对对对。心思跟得上的,说罢“那是自然,还用议吗”,就转了话锋——“但闻破敌之策。”言外之意:别光顾讨好,拿点儿真招儿出来!

不想小马倌儿真敢接招儿,从容不迫地说:“嬴秦与戎人混居经世,知之甚多。戎人无道,贪财好色而已,别看闹得凶,却缺乏斗志,更谈不上有什么谋略。诸侯大军初至,他们肯定不放在眼里。只要趁他们没防备去打击,定然取胜。今夜,各路分别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包围他们的主力,露出西面给他。骤然被围,他们肯定惊慌,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西面是他们的老巢,也正好有空当,他们自然会往西逃。而我嬴秦所部便在西边逃路上劫杀,将他们跟西方的援助分割开,大家再合拢过来,必定全歼……”

诸侯中有会带兵的,听着听着,目光里的鄙夷就淡了、没了,换上了兴奋,后来竟还闪出了些赞同和钦佩。有了赞同和钦佩,计划自然就得到了比较充分的落实。战斗的结果,跟小马倌儿的预料完全一样——戎兵大败,主力几乎全军覆没!嬴秦军也有损失,可诸侯的兵马,却几乎都是白捡了个胜利。

戎人败走,四下又恢复了平静。可经历了战祸的镐京,已完全不成样子。诸侯们临走前留下建议——迁都到成周雒邑(今洛阳一带)。匆匆即位的天子宜臼,不知该不该听从。申侯说:“也有理。雒邑离戎族远,比较安全,只是王室搬迁,绝非小事,一路上……”话没说完,一直伺候在旁的小马倌儿就说他愿意率领子弟兵护送天子去雒邑。

小马倌儿,也就是嬴秦少主,再回到秦邑时,已经是天子正式册封的伯爵了。去雒邑的路上,他一直守护在天子车仗左右。天子问他:“这一战失了多少兵马?”他说还没统计。天子又问:“此一仗开罪了戎部,要不要也东迁,免得他们找你麻烦。”他答:“我嬴秦恰要留在西陲,保天子无忧。至于麻烦,都几百年了,我们都习惯了。大概也只有我们,才能真正应付这些麻烦。”天子说:“那就留那儿吧,朕封你为伯,邑秦及犬丘,以‘秦’为国号,准自建国体、袭位。岐、丰那些戎人从我大周抢走的地方,朕今日也一并封给你,赶走戎人,就都归你秦国……”

尽管心里已经狂跳,可这位少主还是满面谦恭地说:“如此厚待,我嬴秦可受之不起,还祈天子勿戏。”天子于是很认真地说:“天子无戏言。你可听过先祖成王封唐叔虞的故事。那么大的国,都说封就封了。你是朕的救命恩人,何言薄厚……”

就这样,天子的册封和许诺,使小小的秦邑,成了正式名字叫“秦”的诸侯国。丰王为了保护秦国子民,跟前来报复的其他戎族周旋得已经快顶不住了。少主,也就是刚刚被册封的“秦伯”,旋即发兵援助,勉强算是保住了妹子妹夫和他们的族民。

那些报复者听说这小子封了诸侯,也都多少有点儿怯。再一听说“中国”诸侯有不少都来秦邑道贺,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周发祥于“陕之西岐下”,灭商建国后,悉心经营殷商核心地区,即今河南省全境、山西省中南部,以及与之毗邻的今山东、安徽、河北、陕西、湖北等省的部分区域,在礼器铭文中以“中国”代指;秦的疆域不在其中,立国之初,疆域更小,与被称“中国”的区域之间,尚存空白地带。为避歧义,以下改称“中国”为当时还未成正式词汇的“中原”)。他们认为,既然都是周的诸侯,就是一家子,日后,那小子再叫那些家伙帮着来打架,可不好对付。于是又纷纷去跟丰王修好,甚至有几家还归还了抢走的牛羊和女人。

来道贺秦立国的诸侯,多是在跟戎族的战争中对嬴秦的忠勇谋略怀有好感的。秦伯自然非常高兴。这样的礼遇,是他、他的先祖,都从来没得到过的。他吩咐左右:“一定要最热忱地款待这些贵客。”

可是,秦地的羊肉,再怎么鲜美,在诸侯使臣舌间,也只有腥膻难耐;秦地的侍从,再怎么殷勤,在诸侯使臣眼里,也还是粗鄙土气;秦地的歌舞,再怎么动情热烈,在诸侯使臣的感受中,也还是荒腔野调。他们比比画画,肆无忌惮地嘲笑秦人,只有看见秦伯凝霜般的脸色时,才略作文雅。他们逗弄歌舞的女子,直似挑耍牲畜一般,也只有遭遇了秦伯寒气逼人的目光时,才稍稍收敛。秦伯拍案而起,全场都哑住,看过来。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憋了好一阵,甩甩袖子,大踏步离开了宴场,边走边说:“寡人累了,诸贵使请自便。”他本想把这帮家伙全赶走,甚至想把他们挨个儿暴打一顿,可终于还是忍住了——不管怎么说,秦国还是边陲小国,还是新封的诸侯,还远没到耀武扬威的时候,甚至也还远够不上跟这些老牌诸侯平起平坐。在他们眼里,他和他的秦国,只是天子可有可无的感恩的结果。

使臣们走了,仆从们松了口气,可秦伯睡不着了。

摆在面前的,是一个发生了质的飞跃的嬴秦,是一个由边陲附庸变为天子诸侯的嬴秦,是一个被百戎视为敌人而又被周之诸侯耻笑的秦国。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怎么让现在的嬴秦变成名副其实的国家;怎么让族人意识到“国家”的含义,又怎么让这个国家硬生生立在数以百计的大小诸侯面前……

不知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一脸憔悴的秦伯,终于拟出了一个还算像样的体系。如果我们能看到他那几张涂了又改,改了又涂的羊皮卷,一定会发现,在秦国最初的国家构架中,称得上健全的部分,大概只有军事。其次是外交,还算有逻辑。至于在今天的我们看来理所应当的内政、生产、贸易、刑狱、文化、法制,等等,都还是一片模糊,甚至有的提都没提。对此,我们不能怪秦伯——那时候,公元前770年,除了天子和来道贺的那些位,其他更多的诸侯,都还不曾承认秦的地位。天子留下一句“自建国体”就算完事了(十有八九他也不清楚该怎样建立一个国家),来道贺的又都是那么个德行,第一任秦伯根本就没有任何参照可循。作为一个带兵的游牧部族首领,能把一个国家设计到那样程度,已经很不易了。

他到底没把那些涂抹不堪的羊皮卷拿给大家看,而是把族中各部长者叫到一起,口述了最初的国策。概括起来,就几句话:第一,保持现在的军队建制,对戎人采取全面防守、局部反击的策略;第二,派些聪明应变的后生到东方各国游历,学习中原风物;第三,为我们的国家,寻求一个护佑神灵。前两条比较好执行,第三条却颇费心思,一连谈了几天,设想典故说得也多了,可就是没个定论。

秦伯又睡不着了——没有像样的国体,秦人就须有一个确定的、崇高的精神寄托。这种寄托要更加高于、更加神化于古老的飞燕,既要让秦人的感受和意识升级,又要让天下诸侯体会到秦人心志的高贵。脑子里不断盘旋着讨论过的各路神仙,渐渐昏乱。迷离中,一对白颈子的雉鸟,拖着长长的美丽尾巴飞来。其中一只忽然开口跟他说话:“我等乃西方白帝之使,特传白帝旨意,授汝为西方之主。”他傻傻地听着,看着鸟儿们飞走。耳畔忽然响起不知谁的声音:“还不快快抓住,得雄鸟可王,得雌鸟可霸!快啊……”他忽而起身,幻象倏然消失。他急急奔到帐外,被清冷的晨风彻底吹醒。视野尽头,泛白的天际似乎有两道亮光闪过,定睛看,却什么也没有。

他弄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别的什么,又召集人们来议。大家都说,这很可能就是上天的启示,应该顺天而行。在大家的鼓励下,秦伯下了决心,命人朝那莫须有的两道亮光消失的雍水方向,搭建了祭祀高台,以赤马、黄牛、羝羊各三头作为牺牲,举行了嬴秦有史以来最隆重的祭祀仪式,祭祀的对象是西方天帝——白帝。被称为西畤的祭坛后面方圆数里,绵绵延延,跪满了全族老少;上百具牛角号沉闷的巨响,震动山野;百里之内,牛羊驻足,戎人侧耳,狼犬不宁。

牛角号声传出了西地,传进了诸侯和天子的耳鼓。嬴秦大肆祭祀天帝的僭越举动,震动了天下。诸侯纷纷责问天子:如此不知礼仪的狂妄之徒,怎可封侯赐地!这以后还不知要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呢……这么一个卑微的马倌儿都敢于僭越,你天子到底管不管……你要是不管,我们这些老牌诸侯也要逾制了,你可也不能管啊……天子被这些责难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派个使臣到秦邑,象征性地批评了秦伯一通,说不要让朕难做,你们还是收敛些的好。秦伯口上称“有罪”“该死”,心里却暗笑:这回,你们这些老大诸侯,可认识我秦小子了……

这位僭越的一世秦伯,被后世称为襄公。祭祀过后,襄公没再理会什么白帝,而是带着他的以为已经得到白帝护佑的子民,开始了和戎人重新划分势力范围的战争。不幸的是,没过几年,他就病倒在了征程中。那时候,一场普通的风热,就可能要了人的命。襄公虽正值盛年,可终因积年操劳过度,一下子没缓过来,不几天就进入了弥留状态。临终前,他把儿子叫到身边,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他:“不要再打下去了,举族东迁。秦的前途,在东边……”看着天生文弱的儿子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既心疼又无奈,长叹道,“愿天赐我嬴秦一代雄主!一代雄主啊!”说完,长出一口气,两眼呆呆地望着天空,没了声息。

他的儿子虽说文弱,但也算深知父亲心愿。即位后迅速以退地联姻等办法,结束了比较大的战事,暂时安稳了戎部。同时在汧水、渭水交汇处筑城,命名汧邑。即位第四年(公元前762年),把部族核心迁到汧邑。自此,秦,作为一个新生的诸侯国,有了自己的都城。这个都城,虽然没有恢宏的宫殿,却已经有了粗糙的官僚机构,担负起了一个国家运转所必须的基本职能。秦人开始向东边的周民学习农耕,渐渐进入半农半牧状态。即位第十三年(公元前753年),又设立了国家文化机构,开始对本国情况做文字记载,开秦史之端。大概也正是这个缘故,这位在位长达五十年却没多少大建树的二代君主,被后世谥为文公。之后是他的孙子宁公,在位十二年,把都城又东迁到了平阳(岐山县西),战争矛头由以往的一味对西戎,转而向东方小诸侯,目的在于掠取更多现成的耕地。

宁公之后,本是让长子即位。可宁公后娶的天子家女儿生的五岁幼子,却被大庶长(秦国早期重要官职,相当于“相”)和一干重臣,强立为新君。那孩子当时才五岁,是妈妈抱着临朝的。实际上是大庶长等大臣在做主。可孩子的妈妈渐渐不听摆布,才坐了五年,大庶长等人就又把母子杀了,再奉宁公长子为君。这位长子历经磨难,颇有主意,位子坐稳后,就把作乱的大庶长一派全部杀死,算是对周天子有了交代,也对国人有了交代。紧接着,趁着风头,他又削弱了几个大族,断绝了他们兴风作浪的根源,同时全面完善了国家构架;即位第十年(公元前688年),更正式设立了“县”的制度,不再分封战争得来的土地,改而由宗室委派官员管理。他即位第十九年(公元前679年),东方的齐国,以战争手段赢得诸侯臣服,齐国君主姜小白(齐桓公),成为中原霸主。心思沉稳的秦伯,虽在病中,但还是清楚地意识到——齐侯称霸会盟,实际上等于宣布,天子权威,已荡然无存。

翌年,秦伯病逝,谥为“武公”。武公临终前,下令仆从姬妾殉葬,多达六十六人。这是秦立国以来的第一次殉葬,也是嬴姓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其时,中原早已废除了这种曾盛行于殷商时期的制度。对此,其他众多诸侯,大多只是感到震惊,但也有人把这事跟嬴姓与殷商的密切关系扯到一起,话里话外闪烁出秦在为灭亡了将近四百年的殷商招魂的意思。可是挑了半天没人应茬儿——周天子什么也管不了,也不想管;齐侯(齐桓公)称霸伊始,天下大事、自家的事,都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心理会这等边陲小事;两个大个子近邻晋和楚,一家内乱刚息新君即位,一家更加“蛮夷”,且正一门心思跟齐侯叫板……大家没反应,事儿自然也就挑不起来,秦国也就因而没受到真正的外部压力,但还是留下了野蛮不化的名声。

武公没让自己的儿子即位,把继承权给了弟弟,也就是德公。个中原因,谁也不知道。那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叫作白的儿子,被封在了平阳。德公在位仅两年。第一年,把都城迁到了雍水边新建城池雍城(今陕西凤翔县南,渭河上游),并开始在雍城兴建秦国第一座像样的宫殿——大政宫。还没建好,人就死了,留下三个能干的儿子。长子即位第四年(公元前672年),大胆挑战东方大国晋,在河阳地方与晋交战,获胜。这个胜利,使秦人信心倍增,萌生了不可抑制的东进欲念。这位君主在位的十二年,几乎都在为了东进而努力,即使病在垂危,还念念不忘。为了东进梦想,他来不及等儿子长大成人,把国家和君位托付给了年富力强的二弟。二弟刚即位,就享受了东方诸侯的拜服。跟襄公立国之初诸侯的道贺相比,梁、芮两国君主的到来,不是出于礼仪,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臣服。看着远远站在低处深深施礼、跟自己同为伯爵的他们,他似乎有了齐侯的感受。回去就告诉三弟嬴任好,说做霸主大概就差不多是那般滋味。我、我们,也要做霸主!让更多的诸侯来拜服!!

可惜,这位雄心勃勃的君主在位时间太短,只有四年,根本来不及实现任何理想。他是害急病死的,临终没留下什么话。几个大臣和宗室长老们推举三弟任好即位,延续两个哥哥演绎出的兄终弟即传统。任好也没怎么推让,很快坐进安置在大政宫正中央颇有气派的宝座。事情明摆着——大哥宣公还在位时,他就已经是领兵的主将;二哥成公时,更可以说是秦国第二号人物。三十出头、文武兼备,几乎掌控全部兵权,对政事了如指掌,身边聚着一干要害文武;如果不让他即位,谁能控制他?控制不了,谁又能扳倒他?就算扳倒了,又有谁能像他这样撑起秦国?是大哥的儿子,还是二哥的儿子?谁更正统呢?如果辨不出真正的正统,又何必绕那么大弯子,冒那么多风险……对此,大臣长老们看得分明,任好自己也看得分明。他不想任何人陷入毫无意义的正统之争,包括大哥、二哥的儿子们,也包括自己。在他心里,国家的安定和不断强大,远比追求正统重要;能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提升秦国的地位,也远比当个谦和的叔父更有意义。

即位之初的嬴任好,没效仿父兄埋头治军、日夜理政,而是把日常政务一股脑儿地交给宗室兄弟嬴絷,自己则轻车简从四处巡游起来。游历中,他结交了不少有见地、有学问、身手好的民间人物,也看到了立国已百余年的秦的真实面貌——半农半牧,将将自给自足;土地疆域有限,开发、利用并不理想;子民大都对国家、君主和神,怀着蓬勃质朴的热爱,但见识粗浅,失之愚昧……他把这些说给被称“公子絷”的嬴絷和一干文武臣工,让大家一同思谋进取之策。

跟以往秦国君主不同,他不是只把眼光放在军事上,单纯地在攻、守、进、退之间取舍,一味遵循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的逻辑,而是更广泛、更全面、更本质地提出问题,诸如:秦国该不该还抱着古老的游牧营生不放,是否应全面农业化;武力的使用是否应该跳出抢夺周边鸡零狗碎的狭隘目标,而谋求更深远的政治实效;是否应该更积极地向中原人学习,更积极地跟他们交往,以及如何学习和交往……

这些议题,对臣子们而言,显然太大了——没有一个人提得出像样的见地、主张,甚至都没什么真正的呼应。在他们的脑海里,这些问题,都还没想过;如果没人提出来,他们自己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往那儿想。看着新君灼灼的目光,他们既窘又怕。这位新君哪里都好,就是年少时喜欢赌博,赌瘾极大,花样儿百出,全国闻名。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到底哪条是真,哪条是玩笑,又或者都是玩笑,他们委实弄不清楚。秦伯任好似乎看破众人心思,说了一段他们谁都想不到的话,大概意思是:寡人知道你们诸位有疑惑。寡人少时轻狂好嬉戏,是因为有哥哥们撑大局,自己不必多费心;如今哥哥们都走了,寡人肩负国家重任,怎还会轻易儿戏。自即位起,寡人就发誓再不谬耍。适才所说,都是认真的,请诸位务必尽心尽力……

这样一来,压力更大了——真要是戏耍倒好了。这帮人,你让他们领兵拼命,没的说;临危救急,也尽可依赖;跑腿出力、遵命行事,更不在话下;可让他们想那些超越了秦国、超越了职责、超越了现状的大事,就显得力不从心了。最后,新君给了三天期限,令每人届时都献一策,算是把眼前的尴尬迈过去了。三天很短,真正有的说的,其实也还不到一半儿,可毕竟已经开始了。那时候的人,尤其那时候的秦人,还没有学会敷衍糊弄;君上让想主意,就当真回去苦思了三天三夜。还是没想出来的,就一脸愧色,低头请罪;想出些来的,就很真挚、很殷切地陈述,临了,还拿热热的目光看君上的反应。任好炯炯如炬的大眼睛,一直没流露出什么异样色彩,蓄着很规整胡须的黝黑刚毅颜面,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浅得刚好露不出那令人羡慕的灿白牙齿。内心里,他一面气恼着这些老伙计的愚钝死板,一面感动于他们的良苦用心。他注意到,一向机敏的絷,一直都没插话,也没主动陈述什么,但神态却比其他不言语的人坦然得多,似乎藏着很强的自信。等到大家都说完了,絷还是不言语。他追问:“絷弟可有良策?”絷还是不言语,只是行了个礼。

这下,任好心底的赌虫,又被挑得蠢动起来。他猜想:絷恐怕有话要说,只是不想当着这些人说。他在心里跟自己打赌:如果猜中,就尽可能采纳絷要说还没说的策略;猜错,就把众人的主意全部抛开,按自己的想法往下办,谁劝都不听。他揣着这个内心的赌局,听完所有陈述,最后不露声色地勉励感谢一番,以“须再计议”结束会议,散了众人,又似乎很随意地拿了个请教文字方面事情的理由,单把絷留下,待众人远去,转而道:“絷弟此番可陈所想矣。”公子絷深施一礼,并没做多余的解释和任何客套,直接把自己的想法一口气说了出来。任好听着听着,就把赌局的事忘了。公子絷所言,不仅一一针对他所提出的议题,而且所有的应对之策,竟然都跟自己的想法如出一辙,甚至有的方面还更加完备、更加具有行动力。如果说,秦伯任好在位的三十九年间,秦国发生了质的飞跃,那么,那场谈话,就是这个飞跃的起点。如果说,秦国再后来的显赫辉煌,都是基于这个飞跃,那么,那场谈话,应该可以说是划时代的,是秦国发展历程中耀眼的里程碑。谈话的内容,概括起来,基本是这样的——

议题:“农还是牧,还是半农半牧?”

对答:“农。因为农可求稳,稳方可做大,大方可图强。”

议题:“武力当以何用?”

对答:“武力乃开疆拓土利器,亦为结交天下之本,然绝不该用以谋小利。”

议题:“如何以武结天下。”

对答:“莫不闻齐侯伐交之术乎?”

议题:“伐交自何始?”

对答:“由近及远,择强而峙。”

议题:“孰为近,孰谓强?”

对答:“晋为近,亦谓强。”

议题:“是否当学习中原?”

对答:“中原历久,可学甚多,须全力知之,为我所用。”

议题:“以武结天下之外,当如何学习、交往中原?”

对答:“一则,遣人出而学,学而用,用而交,交而融,融而再学;再则,寻访中原贤达,致礼以使入政于秦,此更速于前也。”

议题:……

对答:……

议题:……

对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