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出拳馆,果然发现外面春光已有七分,邻家门前的柳树吐出了新绿,桃树也开出粉红的花朵来。那些原本穿得胖鼓鼓的孩子,也换上了薄一些的花花衣裳,在街道上追逐嬉闹。
文鼎本是很喜欢热闹的人,在老家莱阳时,那里人多就爱往那里钻。还最好交朋友,三教九流,没有他不敢结交的人,因此,小小年纪就博得一个宋二爷的称号。
现在,跟四眼、胖墩站到大街上,被暖洋洋的阳光一照,觉得全身舒坦。文鼎个子高,双手搭在两个同伴肩上,问:“咱们去哪儿逛?”
“刚才不是说,大师兄他们都去了大庙吗?咱们也去那里溜溜吧!”
“好嘞,我来烟台快半年了,还没去逛过大庙呢!”他们嘻嘻哈哈地往那边走去。
说起大庙,大凡到过烟台的人都知道,那是烟台的商业中心,周围一直是最繁华的路段,绸布庄、商铺、戏台子还有中药房、大烟馆儿,全集中在这里。
大约在光绪十年,福建船帮和商贾又集资在大庙南面开始修建天后行宫,这个工程非常巨大,居然整整建了22年,直到四年前(1906年)才竣了工。此后,每年的阴历三月二十三日及九月九日,船帮成员的都要举办宏大的祭祀活动,以此来纪念天后得道升天。
文鼎和同伴赶到那里时,正好赶上祭祀的高潮部分,成群结队的船帮成员正用一座豪华的鸾驾把天后像抬到大街上,招摇过市。前面有舞龙舞狮跑海船的开道,后面有好几支秧歌队和走高跷的,那长长的队伍绵延不断,两旁围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场面非常壮观。
文鼎已经好久没见过这等人山人海的场面了,拉着四眼钻来钻去,累得他气喘吁吁,光景没怎么看,衣衫却被汗水湿透了。还好,挤到天后行宫前面的戏楼时,文鼎终于不折腾了,安心看起戏来。胖墩和四眼这才得以缓过气。
中午的时候,一出《辕门斩子》还没唱完,三个年轻人早饿得前肚皮贴后脊梁了。胖墩、四眼便带着文鼎钻出人堆里,转向兴隆街,那里是有名的小吃街,油炸糕、焖子、羊杂碎、吊笼烧饼、大卤面……大凡胶东地区的特色小吃,都能吃得到。三元馄饨铺、兴合饺子馆、汤包儿包子铺、张记朝天锅等许多小铺子沿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浓郁的香味笼罩着兴隆街的上空,把人肚子里的馋虫勾了出来。
胖墩和四眼是老马识途,知道那里的风味小吃最可口,很快带文鼎来到了一家馄饨铺,店面不大,收拾得却干净。正是晌午吃饭的时候,六张桌子都挤满了客人。还有几个搬运工模样的汉子,光着膀子,一手端着大瓷碗,一手举着大饼,蹲在地上呼噜呼噜吃得满头大汗。
文鼎不禁看得眼直,可那一副副饕餮像偏偏更激发了人的食欲,肚子叫的更加厉害。听四眼在跟伙计嘀咕,要等一拨客人走后给留个位子,便道:“四眼,别装什么斯文了,咱们也学几位老哥那样吃,多好!”
四眼一怔,还没等他开口,蹲地上的汉子们就吆喝起来,“没错,这么吃才最过瘾!”
文鼎笑着推了四眼和胖墩一把,“先各来一碗馄饨一个饼,这吃法和我脾胃!”
不多时,热腾腾的馄饨和春饼就上来了。这海鲜馄饨的馅主要用猪肉、小虾仁或水发海米、木耳、韭菜等制成的,煮熟后捞出盛碗,再放入紫菜、香菜等,浇入预先制好的海鲜汤,当真是无上美味。
那饼却叫春饼,碗口大小,两张薄薄的合在一起,里面有炒豆芽、韭菜、炒鸡蛋、粉丝,饼的表面上抹上甜面酱,裹上鸡丝肉丝,卷起来吃又香又鲜,让人流口水。
文鼎吃一口卷春饼,喝一口海鲜馄饨汤,顿时便有飘飘若仙的感觉。他们就这样蹲在地上,稀里胡噜地每人喝了两大碗馄饨,吃了四张春饼,肚子里才算有了底。之后,店里空出了桌,他们才不再蹲地,又点了几样小吃,慢慢品尝。
临走结账时,三人又争着付钱,这回胖墩和四眼却丝毫不退让,终是先付了才罢休。看过热闹了,吃饱饭了,三人再没在外面闲逛的兴致,便决定回拳馆去。
才走到离海防营不远的街道,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远远的有人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习武的人岂会放过看人打架的机会,三人撒腿就往前跑,那里已经围了一大圈人,文鼎钻进去一瞧,登时一愣,却是德正师兄一班穿黑色练功服的螳螂拳弟子,跟一帮子穿紫色衣衫的汉子对峙。
胖墩一瞧,便叫起来,“那是洪拳馆的人!”
眨眼间,两帮人便干上了,德正身子一转,一脚将一名洪拳弟子踹出去。那些洪拳弟子要比螳螂拳弟子多一倍,呼啦涌上来,双方开始混战,围观的人们尖叫着,四散躲避。
文鼎只觉得五官嗤啦一下烧着了,热血上涌,心跳湍急,朝四眼一挥手,吼道:“奶奶的,发什么呆,上啊!”
他最近一段时间总在练蹦捕,招法只进不退,极具杀伤力。迎面碰上一个洪拳弟子,不待对方反应过来,他早进步出拳,那人见文鼎快如电闪,吓出一身冷汗,抬手去招架时,下面早中他一记窝心脚,向后跌出去。
另一个洪拳弟子飞身踢到,文鼎竟然不躲闪,大吼一声,身子斜着撞出去,那人登时翻个筋斗飞出去。
他一打斗起来,便红了眼,全身都罩在腾腾的杀气中,根本也不理会对方的招数,碰上穿紫色衣服的人就出手,胆子又大得出奇,往往后发先至,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哪个不怕,一时间竟是无人敢挡。
德正一干螳螂拳弟子跟洪拳弟子争闹起来,本来人数少,占了下风,可被文鼎这打架不要命的一冲,登时将局面扭转过来。那些螳螂拳弟子原本气势低沉,骤见文鼎如此玩命,打得对手无力还手,顿时精神大振,也一个个放开了胆子,大打出手。
如此一来,那些洪拳弟子更是慌神,终于发一声喊,向北退了去。文鼎将一个跑得慢打翻在地后,骂道:“哪里走!”撒腿就去追。
德正见了,赶忙喊:“文鼎,不要追了!”可他哪里肯听,其他弟子纷纷上去阻拦,“师弟,别打了,快回来!”
可文鼎既已杀红了眼,哪里能肯舍。一名螳螂拳弟子从后面抓住他的手,反被他一肘打倒在地。眼瞧着他一溜烟追着洪拳弟子转过街角了。围观的人马上涌过来,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德正呼哧呼哧喘息着,满头冒汗,知道这次把事惹大了。其他弟子焦急地问,“师兄,现在怎么办?”
“反正祸已经闯下了,千万不能让文鼎吃亏!”德正摸了一把汗,一指四眼,“你赶紧去福建会馆找师傅,让他马上到洪拳馆去救人。”四眼答应一声,撒腿就跑。
“其他人都跟我走!”德正一招手,带着师弟们呼啦朝北街跑去。
话说这洪拳馆,在本地提起来也赫赫有名,是烟台八大拳坊之一。馆主史云都是河南人,少林俗家弟子,五年前来此开馆,凭一身四平大马的硬功夫,很快就打开局面,广收门徒。
这洪拳也分南北两派,是以龙、虎、狮、豹、蛇、鹤、象、马、猴、彪的象形与特性,结合武术技法而创编而成的拳种。北派拳势舒展,招式清晰,闪展灵活,拳势威猛,刚劲有力,属于杀伤力非常强的一种武术。
史云都的拳馆开在离大庙不远的平安街。今天福建船帮在天后行宫举行祭祀活动,按规矩,遍请了本地的各界名流前往观礼,史云都和宋启云等八大拳坊都应邀前往。船帮里多有他们的弟子,关系自然不同一般。
可没想到,螳螂拳弟子和洪拳弟子却在会场上发生了摩擦。因为祭祀场面宏大,各拳馆都派出得力弟子向市民表演拳术,一是为集会添彩,二是借机为各自拳馆立威。螳螂拳馆表演的场地恰好和洪拳拳馆的紧挨着,当着成千上万观者的面儿,各家弟子自然谁也不肯落后,纷纷拿出看家本领,叫起阵来,谁赚来的喊彩声大,才算挣足了面子。
这种情形,两家弟子不免有些憋气,只是碍于今天的场面不容发作而已。后来,洪拳弟子在表演器械时,一名弟子不慎失手,将单刀甩了出去,险些刺中邻场的螳螂拳弟子,虽然没有人受伤,却扰乱了他们的队形,当场便惹来了一阵哄笑。
幸好对方的大师兄和这边的德正相互约束,两边的弟子们才没有发作。可巧的是,中午用过饭后,两帮人又在街头碰上了,先是对骂,演变到最后,终于展开了一场混战。
洪拳弟子的人数最多,无奈大师兄不在,而他们又碰上文鼎这个打架不要命的主儿,很快就招架不住,溃败下来。没想到杀红了眼的文鼎还是不舍,竟然追着他们跑进了洪拳拳馆。
洪拳弟子见文鼎竟然孤身一人追过来,大为光火,当下把他团团围住,将拳馆的大门也关上了,从里面插上门闩,发誓要将这个狂妄的小子拿下。
这么多人围定文鼎,他居然一点不怕,在打倒一个洪拳弟子后,趁机倒地,施展出地功拳来。对方尽管人多,却一时间拿他没办法。
这工夫,德正也带着螳螂拳弟子赶到,眼见大门紧闭,暗叫不好,撞了几下撞不开,他赶忙踩着一名师弟的背,翻上高高的墙头,从里面将大门打开。
螳螂拳弟子发一声喊冲进去,围住文鼎的洪拳弟子见势不妙,纷纷去抢兵器,要跟对手来硬的。德正等人不敢怠慢,有的去兵器架夺刀枪,还有的拎着板凳椅子,眼看着一场混战便要爆发,忽听一声大吼:“住手!”
这一声吼好不气势,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乱响,文鼎转头,看到一个铁塔般的黑脸大汉从拳馆的后门跨进来,眼睛如铜铃大小,两只手掌像蒲扇似的,满是硬茧子。洪拳弟子见了,“大师兄,他们欺人太甚,打上门来了!”
这青年壮汉正是洪拳拳馆的大师兄,此人从小跟随史云都走江湖,练得一身好拳脚,人送外号铁旋风,真名倒没人叫了。今天中午,他因多喝了几杯,有些不胜酒力,才先一步回来。睡梦中听到前头闹将起来,赶紧出来查看,没想到却是螳螂拳弟子闯馆,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他眼光一扫,那气势便如惊雷闪电一般,当场就把众多弟子给镇住了,这才朝着德正一抱拳,“梁师兄,你这是要带人来踢馆的吗?”
德正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也抱拳说:“不敢,言语中有些误会,大家情绪激动,才闹出了不愉快。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笑话!”铁旋风冷冷地道:“洪拳馆岂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没错,来了就别想走!”洪拳弟子大声聒噪,“你奶奶的要是怕了,便趁早跪下给爷儿们磕头!”
螳螂拳弟子大怒,反骂道:“谁怕了,要是怕你们洪拳,我们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文鼎刚才经过一番激斗,本有些手酸,趁这当空缓过一口气来,精神为之一振,仰头狂笑起来,“你们神气什么,忘了刚才是怎么抱头鼠窜的?”
铁旋风早就感受到他浓烈的杀气,往那里一站,居然把德正的气势也压下去了,“你是谁?”
“师兄,就是他,这小子打架不要命!”
“他妈的真是个疯子!一个人就敢追到咱们拳馆里来,看来是真的不想活了!”
文鼎瞪着铁旋风,对方站在那里稳如泰山,气势逼人,一看便知道是个高手。他非但一点不发怯,反倒兴奋异常,恨不得马上跟他开打,“这么说,你就是洪拳馆的大师兄了,太好了,我找的就是你,打的就是你!”
铁旋风眼光骤然变得犀利,“这位小兄弟,你好大的口气啊!”
文鼎一拍胸脯,“少废话,有种你就跟我打,是我自己闯进你们拳馆的,跟他们无关!”
“师弟,”德正赶忙喝止,“这多大的事儿,你一个人能背的了吗?还不快退下!”
铁旋风却一抬手,叫道:“慢着!”他用异样的眼神瞧着德正,“梁兄,你这个师弟一点不狂妄,我对他比对你有兴趣!”
德正听了,不由得脸一红,铁旋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说文鼎的功夫胜过了他。可是,此事终究是自己惹出来的,这位愣头青师弟半道杀出来帮忙,也着实让他心生感激,更不敢让文鼎上去跟铁旋风试手了,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他如何回去跟宋启云交代。
想到这里,他伸手拍拍文鼎的肩膀,“师弟,这一阵你得先让给我,要是我不成,你再出头如何?”
文鼎没想到一向对他不冷不热的师兄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不由得一暖,可他又如何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师兄,你且给我压阵观战,要是我败了,你再出马!”不等德正反驳,早蹦了出去,朝着铁旋风,“在下宋文鼎,得罪了!”
“铁旋风!”
德正气得直翻眼白,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和众人让开一块场地,心里暗自咒骂:“你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被揍扁了也是活该!”只得和众人让开一块场地。
铁旋风和宋文鼎瞪着对方,慢慢转了个圈子,之后各自拉开架势。文鼎深吸一口气,矮下身子去,双臂分开,一前一后,弯指成钩子,颤巍巍地活像一只螳螂要捕食。
铁旋风却是先大吼一声,大有地动山摇之势,然后扎成马步,双手变爪击出,呼呼生风,使得却是五形拳中的虎拳。
五形拳主要为虎形练骨、豹形练力、蛇形练气、鹤形练精、龙形练神。故虎形刚猛、鹤形清而巧、龙形合刚化柔、蛇形气沉连绵、猴态快速轻灵。
铁旋风一上去就使出虎形来,显然不敢小瞧了对手。
文鼎一旦全身心迎敌,周围的其他人便看不见了,只剩下场中的铁旋风一个。那个铁塔样的汉子在他看来,正化身一只猛虎,朝他一次次剪扑,卷起的劲风扫到脸上,让他感到丝丝地疼。
那一对虎爪更像是铁铸的,坚不可摧,文鼎不敢跟他硬碰硬,飞快地滑动步子,躲开他的正面冲锋,抽空子从侧面发动袭击。
可铁旋风忽而又化为龙形,忽隐忽现;文鼎想躲闪时,他又使出了蛇形,缠绕过来。他的招数变化得非常快,让周围的人看不清是如何变化的,德正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心想,也不知道自己跟他斗能接几招?可看着文鼎处于下风,他心里又有几分幸灾乐祸。
在铁旋风看来,文鼎是一只非常高大壮实的“螳螂”,一对大镰刀砍过来时,杀气腾腾,更可怕的是,最后甩出来的钩子更是致命的武器,专挑要害击打。
这些招数犀利而毒辣,只可惜文鼎才学到不久,又没有用于实战,所以威力便打了折扣。跟铁旋风比起来,他一直处于下风,只能仗着步伐轻灵来躲避,可对方很快又使出了猴形,蹦来弹去,文鼎伸缩的空间越来越少了。
“好,好!”观战的洪拳弟子大声叫起来。螳螂拳弟子们则都替文鼎捏了把汗,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
突然,铁旋风化作了一只仙鹤,腾空而起,从头顶向下击打。这招式变化得毫无征兆,很多人都惊叫起来,只道是文鼎再也无法抵抗,果然,他应声倒地。
其他人以为较量结束了,只有德正知道好戏才刚刚开始,因为他当初就是不适应文鼎躺下来打,才吃了亏。这死小子,奸猾着呢!
铁旋风猛然间使出鹤形,原是想一举将对手击溃,所以文鼎乍然倒地时,他竟然大意了,以为正好可以趁机制伏他。谁想,对手身子一沾到地面,双腿马上闪电踢出,使出一招“兔子蹬鹰”。
铁旋风人在空中,竟是无法躲避,眼看要被踹中,千钧一发之际,他突出双掌,在文鼎的腿上一按,身子半空中打了旋子,竟然躲开了。
德正见他变招如此迅速,不由得喊了声好!再看文鼎,一招不中,随即双手撑地,双腿紧跟着连环踢出,竟然是以手代脚,席卷而来。
铁旋风双手噼里啪啦地挡开文鼎不断踢来的腿,眼看着要被逼到墙角,他猛地向后踢出右腿,脚尖在墙上一点,身子呼地旋出去。
这回他有了准备,不再贸然发动进攻,而是施展龙形围着文鼎转开圈子,伺机找出对方的弱点。文鼎自然也不敢大意,身子滚来滚去,免得给对手以可乘之机。
正僵持间,蓦然听到一声大喝:“好了,别再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