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磨坊里的奇人

在天后圣母宫的后面,集中了好多做小买卖的场所,像鱼市、鸡鸭市、果木市、粉干市、西瓜市、地瓜市、杆子市、草市、饭市、菜市、古董市……烟台的街市街巷,像蜘蛛吐出的丝,四面八方伸展开去,无孔不入,密密匝匝地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宋文鼎家的产业在这张网中占着两个点儿。一个是和顺德行栈,一个是宋记粮铺。前者地处黄金地段,后者却窝在一条偏僻的巷弄里头。

从拳馆里追出来后,没找到张震山的踪影,文鼎并没再折回武馆里去,而是沿着街道一直向东,后又转进粉干市街。他急于见一个人,把适才跟人比武的事说道说道。

宋家的米粮铺子占着三间屋子,后面有大院,连着磨坊。里面有一个叫高成的长工守着干活,文鼎就是奔他去的。

钻进胡同,转到磨坊的正门时,那里极为冷清。宋文鼎推门进去后,一眼就看到高成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烟袋锅子,他五十几岁的年纪,头上扎条破毛巾,穿着粗布褂子,耷拉着眼皮,见人进来也不见动弹。

磨坊里面,捂着眼的毛驴拉着沉重的石磨骨碌骨碌转着,声音单调而沉闷。

自从一进门,宋文鼎就变得规矩多了,先是垂着手喊了声师傅,见高成没什么表示,才转身走到院东角的水井旁,摇着轱辘打了半桶水上来,好好洗了下手。先前在武馆里,又是用手抓干饭吃,又是抓住锅沿比武,手掌脏乎乎的。

再转回高成身旁时,见他已站起身来,把烟袋别在腰带上,问:“怎么没去读书,又闯祸了?”

“没有,”宋文鼎嘻嘻一笑,“只不过跟人比划了几招!”

高成瞥了他一眼,“你到底还是没藏住,唉!”

“您还让我藏?”文鼎叫起来,“我都憋了十年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令尊禁你们兄弟习武!这下可好,我看你怎么向他交代!”

“没事没事!”文鼎摆手说,“我回头嘱咐师兄他们别声张,就不会有人知道!”

“你想得倒简单!”高成冷笑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文鼎有些委屈,“您往日里不是也说,我如今缺的就是跟人试手吗?今天好不容易碰上个高手,你又埋怨我……”

高成听了,不觉就叹口气,“也是,只怨我废人一个,不能陪你过招!”强打起精神来,问,“那你说说,今天是怎么跟人交手的?”

文鼎见师傅不再抱怨他,喜笑颜开,“您猜我碰到的是谁?他叫张震山!”

高成略一沉吟,说:“听说这人是山西那边的通臂拳好手,外号铁臂,你赢不了人家的!”

文鼎得意地道。“可我也没输!”

“说来听听!”

宋文鼎当下便把张震山如何弄口铁锅在拳馆里煮饭,自己如何拿酒肉过去会他,两人又如何在铁锅上面较量的事说了,自然少不了往里面添点油,加点醋。

高成听着,也不禁莞尔,“这个张震山也真是不检点,愿意跟你个孩子玩闹!”

“哎呀师傅,您怎么老是不信我的势力呢!”宋文鼎叫起了撞天屈,“俺这十年武功可不是白练的。”

高成瞪了他一眼,“别叫我师傅,我可没说过收你当徒弟。”

宋文鼎噎了一下,费劲地咽口唾沫,有些灰心丧气。高成见了不落忍,缓和了语气:“我也不是说你天资不好,你呀,天生就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宋文鼎听高成这么一说,心里甭提多滋润了,“嘿嘿,张震山也这么说!”

高成又道:“文鼎,你且听我讲,你就算真的拜师,也要拜令尊宋启云,他的螳螂拳罕逢敌手,可比我强多了。”

“可他不是不肯教我嘛!”宋文鼎撅着嘴巴说。高成见状,也不便多说些什么,只能拍拍他的肩膀,抚慰一下。

那年月,莱阳地面上非常兴盛螳螂拳,是有名的“螳螂窝”,这拳据传创于三百多年前,前辈武师察观螳螂捕蝉,取其形意,赋其阴阳,施以上下、左右、前后、进退之法,演古传十八家手法于一体而创螳螂拳法。

螳螂拳传到宋启云这一代,在莱阳出了两把好手,除他外,还有他的姑表兄弟姜铁桥,现在外地开拳坊收徒。

宋启云自小跟父亲走江湖押镖,涉险犯难,九死一生,深知这碗武饭不好吃。发迹后,便渐渐淡出押镖这一行,除在烟台开拳馆,还开办了一家行栈——和顺德。

家有余财后,便更不愿子孙再走这条练武的路,故而两个儿子一个起名文举,一个起名文鼎,从小便让他们在老家莱阳读私塾,满心盼着两个儿子能学业有成,将来好求取功名。长子文举倒也安分,几年苦读下来,鼻梁上还添了副近视镜;少他两岁的文鼎就难调理了。

这小子骨子里有一股子野性,桀骜难驯,用老话说便是惹事的领袖、闯祸的班头。从小就没少挨宋启云的打,可当面服了软,转眼又去调皮捣蛋,气得宋启云每每骂他是孽畜,连带着将发妻吕氏也骂,怨她娇惯了孩子。因为二儿子闯祸后,她总是背着他去安抚和善后。这不免长了那死小子的气焰。

乡邻们也都知道文鼎是个“二旺种”、“滚刀肉”,走到哪里,那里就闹得鸡飞狗跳。他打起架从来不要命,人有骨头,嘴巴也铁硬,所以还是小不点的时候,大人们便不敢招惹他。

这样的材料要是再教他武功,哪还了得。所以,宋启云在家里定下一条死规矩,文举和文鼎不得碰兵器,更不得偷看他和弟子们练武。对此,文举丝毫没有怨言,他本来就不喜欢打打杀杀。可对文鼎来说,这霸王条款很没有道理,他千方百计地去挑衅父亲的权威,为此没少吃苦头。

还好,长得八岁的时候,宋文鼎突然像是开了窍,人一下子变得规矩多了。宋启云让他读书,便真的安心读了,让他不能碰兵器,果然便不再接近练武的院子。宋启云和吕氏心下甚慰,以为这孩子到底是明白了事理。

他们可不知道,宋文鼎出现这些变化是有缘由的,其实他早就偷偷在习武了。暗中教他武功的便是高成。

说起来,他们的相识还真有传奇色彩。那还是在文鼎七岁的时候,有一回,他跟母亲去水口村的姥姥家走亲戚。小家伙在家时有宋启云管着还不敢放肆,一旦出了栅栏,哪里还能归拢得住,外公家的玩伴又多,疯闹起来甭提多带劲了。

所以三天以后,吕氏要回西赵格庄时,文鼎说什么也不肯走。最后,有舅舅求情、姥姥担保,他才获准留下来再住几日。

可那些一起玩熟的伙伴却不像他这样得闲。文鼎刚来时是新客,表兄弟们还能获准去陪他到处转悠,现在就没这待遇了。再说眼瞅着秋收了,小家伙们都要下田去给大人做帮手。

不过,文鼎并没有觉得乏味,在姥姥家这股子新新劲还没过去了呢!再说,哪里没有宋启云管着,那里就是天堂。

这一天过午,他正戴着姥爷的斗笠,在打麦场玩,舅舅牵着一头毛驴拖着石碾,骨碌骨碌地压着豆秸,文鼎瞅着好玩,不时地用藤条抽打毛驴的屁股,让它转得更快。

突然,狗狂叫起来,他们看到一个瘦小的中年人一溜烟地跑过来,他穿着紧身黑衣,缠着绑腿,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再看远处,一小队官兵正吆喝着追来。那人蹿到打麦场附近,慌得直转圈子。这里地势平坦,一目了然,苞米秸子和高粱秆子又都被砍倒了,根本没有藏身的地方。

眼看着走投无路,那人便央求文鼎舅舅让他藏进豆秸下,他只管赶驴拖着石碾在上面滚打。虽然那人说他有神功护体,不会受伤,文鼎舅舅却不敢造次,怕闹出人命来。宋文鼎却胆子倍大,又想见识见识那人的神功,便忙不迭地去鞭打毛驴。

他看得清清楚楚,毛驴拖着石碾压过那人藏躲的地方,一点动静没有。

追兵转眼赶到,将打麦场团团围住,其中几个还用长枪挑开豆秸查看,有一个正好挑开了那人藏身的豆秸,文鼎的心顿时呛到嗓子眼。可没想到的是,那下面竟然不见人影。

毛驴依旧拖着沉重的石碾在豆秸上不停地转圈子,追兵见没什么异样,才吆喝着朝远处追去。等他们的身影看不到了,文鼎和舅舅赶忙扒拉开豆秸,找来找去,他们惊奇地发现那人的身子居然深陷进结实的硬土里,身上果然毫发未伤。

那人便是高成。如前所叙,这文鼎自小不喜读书,酷爱武术,偏偏宋启云又禁止子孙练武,所以一直没能如愿,现在看到高成武功如此高强,哪里肯放。但高成岂肯为一个孩子留下,谢过救命之恩后便匆匆离去了。

文鼎不禁大失所望,吃晚饭时也闷闷不乐,姥姥还以为他受了欺负,舅舅哪里敢跟老人说起白天的事情,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

半夜里,文鼎睡得懵懵懂懂,被舅舅悄悄叫醒了。原来,那个高成又去而复返。这一次,他身受重伤,逃到打麦场便昏倒了。

文鼎舅舅当晚在打麦场的窝棚里看粮食,听见动静,便把他扛回家里来。因为此人是被官府缉拿的逃犯,他不敢声张,只能找文鼎过来帮忙。

高成神智稍微清醒后,便写下一个方子,掏了银两让文鼎舅舅连夜骑着骡子去莱阳城抓药。这样子连着折腾了三天三夜,文鼎一直陪在左右。

小家伙又是兴奋又是担心,从小听评书多了,他十分敬佩那些江湖好汉,再加上宋启云平时也好结交武林同道,他心里早就受了浸染,自觉是在做一件很仗义的事。

三天后,高成总算脱离了鬼门关,但一身功夫却废了。一双手吃饭时,拿碗筷都有些哆嗦。经历了这一劫,高成无处可去,心也死了,只得跟文鼎回宋家当一名长工,从此隐姓埋名。

对于他的身份,文鼎发过誓言,绝不向家人透露一星半点儿。高成则答应教他武功,却不准叫他师傅。说他传武功只为了报答文鼎的救命之恩。并且他只在晚上教,不能被一个外人瞧见。这么一来,为了确保父母不起疑心,文鼎白天只得乖乖地去书院,夜里才偷偷跑去磨坊,跟高成学艺。

在正式传艺前,高成警告文鼎,练武便需吃苦,吃常人不能吃的苦。要是受不了,趁早别白费心思。生性倔强的文鼎年纪虽少,却从不服输,说这功夫他学定了。其实,高成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觉得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娇少爷,才肯破例传授。但前五年,他并没有传文鼎一招一式。

每天晚上,他都会依照秘方,用各种药材烧水,给宋文鼎泡身子,从不间断。一年后,小家伙的筋骨就发生了神奇的变化。

除此之外,高成还把他祖传的铁砂衣做了改造,一开始只装进五斤铁砂,每到夜里就让文鼎穿着。两个月后,才开始往里面加量,半斤半斤地往里添。到文鼎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能穿动这件装满铁砂的牛皮坎肩了,足足有五十斤的分量。

因为宋启云是武术大家,眼光犀利,所以高成不敢轻易教文鼎招数,免得在家人面前漏了馅。这五年里,他只让文鼎站桩——马步桩、三才桩、混元桩。小家伙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吕氏还以为孩子读书入了迷呢!却不知道文鼎正在里面咬着牙坚持,汗水早就湿透了衣衫。

后来,宋启云去烟台开了拳馆和行栈,常年在外面跑,文鼎的胆子更大了,有时候白天也逃学去练武。

三年后,高成又给文鼎加了一项功法,但照样没有招式。他把磨坊里的大箩筐装满麦子,让宋文鼎脱了铁砂衣在筐沿上走步。一开始别说走了,站都站不稳,高成便递给他一根竹竿,以此来保持平衡。

慢慢地,文鼎已经能小步走了,丢了竹竿后依旧掉不下来。几天后,他便走得有模有样了。

间隔着几天,高成便从大箩筐里挖出半瓢麦子来。便这样,麦子一点点地减少,文鼎照样能在上面快步走着。直到一天,箩筐里没有了麦子,身轻如燕的他照旧在筐沿上箭步如飞,这才算练出功夫来。

五年以后,走箩筐这一项又增加了难度。高成开始要文鼎穿上铁砂衣在上面走,起初只穿装五斤铁砂的,以后逐月增加分量。照这样子算,大约再过五年,他便能够穿着五十斤重的铁砂衣在空箩筐上走步了。那时候脱掉铁砂衣,再按口诀去练,他便能穿墙跃户、飞檐走壁了。

练成了轻功当然是好事,可问题是,只怕到时候便瞒不过宋启云。谁知,事情偏偏出现了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