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启云、张家璧和丁云海三人在和盛药房商议对策时,丁云梅却已身在螳螂拳馆。
原来,文鼎今天跟她早就约好了,下午要带她坐船出海,去崆峒岛上去玩玩。所以,吃过午饭她就收拾好了,等着文鼎来接。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实在等不及了,便叫了辆人力车,拉着她直奔海防营这边的螳螂拳馆,气呼呼地来找文鼎算账。
一进门,迎头便碰上了四眼,见到丁云梅进来,大喜,叫道:“丁小姐,你来得正好,赶快去劝劝文鼎师兄吧!他的疯病又犯了?”
丁云梅吓了一跳,“文鼎他怎么了?”
“他给师父关起来了!”四眼引着她边往里走,边说,“其实师父是好意,怕他再出去惹麻烦,就把他锁在屋里,可文鼎那脾气你知道,属驴的,强着不行,顺着才行,这不,正在那里跟大师兄抬杠呢!”
慌里慌张地进了后院,老远就听到德正在嚷:“师弟,我这可是为你好,师父不回来你就别想出来,咱们谁也别抱怨谁!”
“大师兄,你看谁来了!”四眼高声喊着。
德正转头一瞧是丁云梅快步走进后院,长长吐了口气,“云梅,你来得正好,快进去劝劝这活祖宗吧,我可真是拿他没辙了!”
丁云梅虽然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文鼎既然被宋启云锁起来,说明闯得祸不少,心下不免咚咚敲鼓,强笑着说:“大师兄,你别急,我进去好好跟他说说,没事的,”德正点点头,哗啦一下,便把锁给打开了。
文鼎正窝在屋里生闷气,门一开,倒是一怔,还以为德正发了善心,要偷偷放自己出去,谁知,却是云梅来了。他非但没面露喜色,反倒又把头扭过去了。
“你到底犯啥事了?”丁云梅小声问。
文鼎还是抱着脑袋不言语,他越不说话,云梅愈是发慌,在他腰眼上捅了一指头,“冤家,你倒是说话啊!”
文鼎回头瞧了她一眼,“奶奶的,我这回啊,可真是闯大祸了!”以往,他说他奶奶的时候都很气势,今天却是有气无力的。
丁云梅听了虽然心惊,却故意笑着说,“你从小闯得祸还少吗?俗话说,债多不压人,虱子多了不咬人,我看你是闯祸多了不怕人!”
文鼎心里本来一直郁闷着,被她这么三言两语地一逗弄,倒是好受了许多,叹了口气说,“我自己是不怕,可就怕连累了别人!”便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丁云梅听了,半晌做声不得。她虽然久处深闺,阅历浅,但毕竟是个聪慧之人,马上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皱着眉头,咬着指头,想了又想,呼地站起身,“我这就找我哥去!”
“找他干什么?”
“让他去跟那个宫本说,回了这场决斗,咱们不跟他打不就行了!”
“男人间的事,你们女人少掺和!”文鼎突然火了,朝着丁云梅大声吼道。
丁云梅吓得一哆嗦,“你,你发什么火?”
“什么求他不打?”文鼎嗷嗷叫着,“我被他一吓,就做缩头乌龟了,我还是个男人不是?你以后还要不要我在外面混了!”
丁云梅委屈地看着他,眼珠子颤盈盈地闪晃着,“我,我这不是为你好吗?”
“好个屁!”文鼎嗓门高的可怕,震得窗纸都一个劲地扇晃,“宫本那个王八蛋想在你身上打歪歪主意你知道不知道?他长着花花肠子,他没安好心,光凭这一点,我就非得去揍他一顿不可!”
丁云梅听了这番话,脸上的泪痕还没干,便已心花怒放,“这么说,你肯定要跟他打了?”
“当然要打,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就要跟他死磕!”
“那我支持你,打就狠狠地打,往死里打!”丁云梅嗓门也拔高了。
她这么一反过来支持文鼎,倒是叫他有些接受不了,心说,你这丫头未免也变化得太快了吧!他并不了解丁云梅的心思,听说两个男人是为了她要干架,这丫头身上的野性马上被激发出来,太刺激了。什么叫美女配英雄,那个英雄不是打出来的?所以她愿意文鼎出战,当然了,前提一定要他未婚夫赢。
那个宫本次郎跟她虽然见过几面,但对于他的底细一点也不了解,而文鼎就不一样,谁不知道他是烟台这地面最能打的“二疯子”,他要是不厉害,会三拳两脚把那个什么千叶道场的馆主打得吐血?宫本次郎这人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像个读书人,身子骨也没有文鼎高大结实,跟他打不是自讨苦吃吗?
所以,丁云梅旗帜鲜明地支持文鼎跟宫本次郎比武。
当天傍晚,前去充当和事老的丁云海也给宋启云和张家璧带来了回音。宫本次郎表示,这场比武一定要在近期举行,除非宋文鼎主动认输,螳螂拳馆从此关门大吉。不然的话,日本领事馆便要向道署衙门施压,让他们追究“二疯子”一干螳螂拳弟子闯入千叶道场,打伤馆主的责任。
这表明,文鼎这边已经没有什么选择了,只能接受宫本次郎的挑战。
事到如今,宋启云也只能答应下来。为此,他和张家璧又连夜宴请了烟台的另外七家拳坊的馆主以及太极拳馆的杨丹伯,一起商讨这件事。应该说,文鼎以前爱惹事,经常去这些拳坊挑战,诸位馆主虽然瞧在宋启云的面子上,没有撕破脸皮,但心里其实都厌烦着他。如今听说他要代表螳螂拳跟日本高手一决高下,竟然都不计前嫌,纷纷表示支持,洪拳馆主史云都甚至愿意让他的大弟子铁旋风去充当文鼎的陪练,反正他俩个不打不相识,已成了好友。宋启云一一表示谢过。
酒酣耳热之际,各位拳坊情绪高涨,又争先恐后地献计献策,大家一致以为,此次比武非但要打,还要一定打赢,如此才能大张烟台武林同道的志气。自甲午国耻后,胶东人便陷入深深的屈辱中,偏偏烟台开埠后,日本在此开办的商行最多,势力也最大,那些东洋浪人更是在此地胡作非为,而清廷的道署衙门形同虚设,从来不敢去插手干涉,故而,民众对东洋人切齿痛恨,却又往往敢怒不敢言。
所以说,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跟日本人好好地较量一番,结结实实地在擂台上把他们打一顿,委实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于是在酒宴结束后,八大拳坊的馆主决定联名上书,请登莱青道的道台大人徐世光出面跟日本领事馆进行协调,保证此次比武的能够公平公正地举行。
张家璧拿到这份联名上书后,第二天又去烟台中华商会、福建船帮等组织,一起出面活动。很快,海军警卫队统带博顺也因为宋启云的活动,亲自去找道台徐世光了。于是,由于幕后的不同势力在暗中“推手”,比武一事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连英国领事和法国领事都被拉进来,充当了擂台赛的见证人。
这样的结果正是张家璧想看到的,比武的影响力越大,日方便越不敢妄为,文鼎果真赢了宫本次郎,也不至于有其他的风险。
便这样,在道署衙门和日本领事馆的主持下,两日后,宋文鼎跟宫本次郎签写了比武的生死状。按照文书上所规定的,此次比武只比拳脚,不比器械。比武的时间长短不限,直到分出胜负,但如果有一方先提出放弃,则另一方便需立即罢斗,不得继续紧逼。
比武的时间定在三月二十三日的上午九时。这一天正好是每年一度的天行后宫庙会。地点则选在了烟台山上面的一块平地,那里离着灯塔不远。为了安全期间,比武当日道署衙门和日本领事馆都将派出人手,封锁上山的各条路口,限制闲杂人等观看,惟有公证人和双方的代表能够出现在现场。
至于双方当事人之前所提到的赌注——中方输,关闭螳螂拳馆;日方输,关闭千叶道场。这一条则被取消。
生死状签署后的第二天,便有本地的报纸相继报道了这一启事,并配发了两人的照片。一家是英文报纸《芝罘差报》,它是由英国沙泰公司(H·Sietas)举办的,是当时山东最早的英文报纸。
一家是《芝罘日报》,它现任总编辑便是杨子江——张家璧那个从南方来的朋友。
该报背后由同盟会北部支部在暗中支持,故而紧紧抓着民族主义和爱国热情两点不放,连续进行追踪报道。至此,这场比武被大肆渲染,成了烟台地面最为轰动的大事件,宋文鼎和宫本次郎也顿时成了风头浪尖上的人物。
杨杏是从她爹杨丹伯嘴里获知了比武的事。其先,她还并没太放心上,因为她了解宋文鼎的实力,那家伙的一身功夫可不是花架子,是凭着一拳一脚打出来的,那种玩命的打法没几个人能受得了。
可杨丹伯却没有她想得这么乐观,因为他们不摸那个宫本次郎的底细,光听说他精通剑道和柔道,却又从来没见过他出手。他如此高调地来挑战宋文鼎,如果没十足的把握,是说不通的。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现在正好颠倒过来了,人家对宋文鼎的手段倒是摸了个底儿朝天,谁叫他是鼎鼎大名的二疯子呢!
杨杏听杨丹伯这么一说道,心也跟着悬起来。应该说,那次文鼎带着云梅来到太极拳馆,对她的打击不少。有好几天没缓过劲儿来。那一刻,她真是恨他,觉得日后再也不想见到他。
可后来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特傻,宋文鼎从一开始进这个门,就是冲着太极拳来的,并不是对自己有什么想法。他是个武痴,眼里只有武功,至于她这个人,在他眼里其实便跟个男人差不多。
因而,便有好些个晚上,杨杏夜不能寐,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尽是闪晃着他的身影。但她也只能任由自己在夜里去放肆地想他。白天真的见到了,虽然说话还是客客气气的,却刻意地保持着距离,不再有一丝一毫的逾越。
她时刻提醒自己,他是个有婚约的人了,他们只能做普通朋友。只是,她的人越来越消瘦了,脸色也愈发地憔悴。
便这样,折腾了能有一个月,心内总算是平静了些,谁知他现在又惹上了这么一件大事,非但把自己推上了风头浪尖,还捎带着将很多人卷进来。
一旦接受了宫本次郎的挑战,文鼎才真正认识到了这场比武的影响力,因为他发现,这已经不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较量了,什么都牵扯进来,文章也越做越大。他此时已经输不起了。
不过,他到底是个能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很快就拿定了主意,自己绝对不会输,大不了把命给赔上。从那一刻起,他眼里便没有输赢,只有生死。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死,死了也不会放弃,这便是立下那生死状的意义。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文鼎心里反倒轻松了好些。还有三天就要比武了,宋启云和一些馆主想集中起来,一起教导文鼎,让他多多地掌握些对敌诀窍。但文鼎一一谢绝了,他跟姑父说,这两天他想保持心静,所以更愿意去杨丹伯那里。
文鼎此时已经觉察了自己的弱点,这一年多的打打杀杀让他的实战经验丰足了,但也使得他的攻击性太强,杀心太重,这在高手对决时,往往会成为致命的弱点。相比之下,宫本次郎却是个非常沉稳的对手,甚至冷静得有些可怕。
正因为文鼎从前太张扬,太外露,所以他现在想做到内敛一些,刀锋大多时候应该藏在鞘里,而不是在外面亮着。正好,太极拳便是这样一种很会“藏”的武功,甚至可以称它为一种以静制动,以弱胜强的艺术。
便是在这样一种心境下,文鼎来到了杨丹伯的太极拳馆,陪他一起来的,自然也少不了丁云梅。从文鼎签下生死状那一刻起,她便不想再跟他分开半步。
因为她从丁云海口中得知,那个宫本次郎武功非常可怕,文鼎跟他比并没有多少胜算。丁云梅听了这番话,顿时便掉进了冰窖里。她守着哥哥,当场就哭出了声,怎么办,怎么办?她哭着哀求丁云海,让他去劝劝宫本次郎,取消这次比武。
丁云海无奈地告诉她,生死状可不是随便签的玩意。宫本绝对不会答应,文鼎一样不会答应退出,他们之间的较量在所难免。
话一旦说到这份上,丁云梅反倒清醒了,既然决斗不可避免,那她也就认命了,不管是生是死,总之她会一直陪着他的。所以,丁云海看到妹妹擦干泪水后,便不再缠着他,而是异常镇静地去做她自己的事,不免暗自惊讶。
在文鼎面前,丁云梅掩饰地很好,一直含着笑,什么也不表露出来。不管三天后会是什么样子,她只想现在跟他活得开开心心的。可女儿家的心思,能欺骗任何人,只是逃不开女人的眼睛。杨杏一眼就能看得出云梅心里面蕴藏的苦楚。
三天后,她们所爱的人就要去决斗了,这一去便是生死未卜。两个女人彼此间布置的防线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在厅堂里,杨丹伯正同文鼎在谈拳论道。而在隔壁,两个女人却默默地敞开心扉,默默地流泪,相互说些宽解的话。那一刻,她们便像亲姐妹一样。
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杨杏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白白等着,而是要帮文鼎做点什么。
她很快拿到了那张登着文鼎和宫本次郎比武启事的《芝罘日报》,从那上面的黑白照片可以看出,宋文鼎神情庄重,宫本次郎深藏不露,杨杏心想,有这张照片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