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冤家

次日上午,文鼎并没有急于去找杨丹伯,而是结合宋启云所言,苦思破对手之法。终于,让他想到了取胜的法门——那便是以己之长,对敌之短。

看到文鼎再次没头没脑地闯进门,不但杨杏气不打一处来,其他弟子也都被激怒了,觉得这个二疯子真是太欺负人了。他们纷纷吆喝:“师傅,您好好教训这小子!”“对这样的无赖用不着手软!”

杨丹伯也被缠得烦了,脸上不再有笑面,沉声说:“阁下三番五次上门,到底什么意思?”

文鼎嘿嘿笑道:“杨师傅,你别动怒,俺没什么恶意,就是佩服您的武功,想切磋一下……”

话还没说完,杨杏早端了一盆水过来,抬手朝他泼去,“滚!”

文鼎吓了一跳,赶忙闪开。杨杏长这么大,还从没这么讨厌过一个人,杏眼圆瞪,面皮涨红,要不是杨丹伯拉着,她早扑过去跟这无赖拼命了。

别看文鼎是块“滚刀肉”,天不怕地不怕,但从来信奉“好男不跟女斗”这句话,杨杏撒泼般扑过来时,还真把他吓怕了,连连后退几步。他这次算是惹了众怒,那些病秧子徒弟也都围了上来,有的手里还抓着刀剑。

杨丹伯知道再不给这小子点教训,他日后定会得寸进尺,便一抱拳说:“俗话说,事不过三,阁下既然执意要打,那杨某就好好领教一下你的螳螂拳!”

这话正是文鼎想听的,他连接登门,就是想引逗杨丹伯使出他的太极神功来。当下,两人走到开阔地,准备试手。自从太极拳馆开张以来,众弟子们还是头一次看到师傅正儿八经跟人交手,尤其对手又是闻名烟台的“二疯子”,所以个个兴奋异常。杨杏却抱着胳膊,用鄙夷的眼神瞪着宋文鼎,因为她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她爹的对手。

场中,杨丹伯神定气闲地摆出个“手挥琵琶”,等着对方来攻。文鼎果然大吼一声:“得罪了!”双脚在地上一跺,身子腾空而起,朝杨丹伯扑去。

他左手勾手扫上对方面门,右手直拳猛击其小腹,一上来就是玩命的打法。地上的尘土呼地扬起来,声势惊人。杨丹伯却丝毫不乱,对手堪堪攻到,马上也跟着变招,第一个云手化解了对方的攻势,第二个云手便缠住了文鼎的双臂。

这云手是太极拳中最常用的招数,里面蕴含着精妙的变化,有得云手者得太极的说法。文鼎一旦被黏住,如果反抗便会失去平衡,想退又会被杨丹伯趁势打中要害,他便像是被软索缠住了一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高手对决,一招即分胜负。文鼎急怒之下,抬腿便朝杨丹伯踹去,但脚刚一离地,人便失去了平衡,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好!”弟子们叫嚷起来。

可谁也不会想到,文鼎是顺势倒下的,他马上施展出自己最擅长的地躺拳,却是有名的“地功戳脚”。双脚忽扫忽绊,忽踢忽踹,杨丹伯哪里防得了,脚下一滑,已被踹中。

他大怒,不待文鼎变招,马上使出一式“海底针”。噗地声,文鼎擦着地面滑出丈远,他翻了个骨碌,刚要站起,膝盖一软又跪在地上,哇地呛出一口血来。

文鼎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慢慢站起身,伸手擦擦嘴角的血迹,朝杨丹伯竖起了大拇指。“杨师傅,好武功,佩服,佩服!”一瘸一拐地走了。

因为形势变化得太快,太突然,围观的人都惊呆了。杨杏最早反应过来,马上跑上去搀扶住杨丹伯,“爹,你没事吧!”

杨丹伯虽然中了一脚,但因为太极拳讲究松软,文鼎的脚踢中时,力道先卸去大半,之后又反弹回去。所以他并无大碍。“我没事!”他对女儿说,“就怕那个宋文鼎回去会遭罪!”

杨丹伯心里有些不安,因为适才惊怒之下,他出手重了些。杨杏却并不以为然,说:“活该!看他还敢不敢再来胡闹!”

他当然还会来,杨丹伯很清楚这一点。这小子身上便是有那么股子拧劲儿,遇事不会轻易退却,更别说放弃。原本,杨丹伯对他的纠缠是有些反感的,但见文鼎败后非但不放赖,还保持着应有的风度,也开始改变了看法。

回头再说文鼎,他硬撑着出了太极拳馆后,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好容易捱到了巷子口,再也支撑不住,蹲在地上哇地吐了口血,只觉天旋地转,竟是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师傅,师傅!”恍惚中,有个小家伙在耳畔喊着,他艰难地睁眼一瞧,原来是“催命鬼”小郭子在搀扶他。

文鼎有气无力地说:“去,去叫车……”

小郭子答应着,撒腿往外跑,不多时,果然叫来一辆黄包车,拉了文鼎直奔海防营而去。回到螳螂拳馆,师兄弟见最能打的“二疯子”被人打伤了,都慌作一团,大师兄德正见文鼎伤得不轻,虽然幸灾乐祸,却也不敢耽搁,马上使人去行栈里喊宋启云回来。

大家很快就从小郭子嘴里得知,文鼎是被太极拳馆的杨丹伯打伤的,众人都吃惊不小。他们很清楚文鼎的势力,一年下来,打遍了烟台大大小小的拳坊,谁想竟会被那慢腾腾的太极拳打伤,真是匪夷所思。

宋启云果然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一瞧,便知道文鼎受了内伤,吃惊不少,赶忙寻出螳螂门秘制的疗伤药散,喂他吃了。那药果然灵效,仅过一夜,文鼎就好了大半。

第二天早上,他居然已经吃喝不误了。

宋启云虽然还绷着脸,心里却着实欢喜,这小子不愧是练童子功的,真是好得快。“你实话跟我说,怎么受伤的,是不是又出去惹事了?”

“我没有!”文鼎叫道。

“放屁!”宋启云喝道,“到现在你还敢瞒我,凭你现在的功夫,如果不出去惹事,谁能伤得了你?”

“我,我是跟练太极的切磋武功,不小心伤着了!”

宋启云听了一愣,“好小子,我说你怎么对太极拳感兴趣,原来是早有预谋!”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又说了句狠话,“这回知道天外有天了?看你今后还敢不敢再狂气!”

文鼎嘿嘿一笑,“爹,这点伤不算啥,他杨丹伯好歹也挨了我一脚,算是扯平了!”

“谁是杨丹伯?”

“就是在武英街开拳馆的那个杨师傅!”

“我怎么没听说过他?”

“他刚来烟台,拳馆才开张,总共也没几个人!”

宋启云沉吟道,“你是怎么跟他打的?”

“我上去就使出螳螂拳的狠招,一拳打面目,一拳打小腹……”文鼎忍不住比划给爹看。

宋启云却是熟知太极拳的,听文鼎说到他借势倒下,施展地躺拳来应对,不禁暗自点头,这小子聪明,从下面攻击杨丹伯确实很奏效。

要知道,太极拳讲究立身中正,双肩不能乱动,哪怕是在运动中,上半身也会像牌位一样端正。它少有踢腿的动作,讲究步步生根,与之贴身斗一定会吃亏。不过,如果从下面直断其根,则会收到奇效。地躺拳在这方面确实占了便宜。

可是,这并不是说太极拳就没有破地下攻势的招法。宋启云听文鼎说起杨丹伯弯身使出的那一招时,忍不住出声说:“这是海底针!”

没错,正是这一招伤了文鼎的腿,还打得他吐了血。宋启云叹了声,“人家总算是手下留了情,如果跟上再给你一记击地锤,估计你的小命就搭上了。”

“这个我明白!”文鼎笑道,“我的功夫确实跟那位杨师傅差好大一截子!”

宋启云哼了声,“你也别想着我会替你出头。本来就是你上门惹的祸,人家可没有输理!”

“我明白!这次是吃了亏,可也不是没占便宜,下次再跟他斗时,就长经验了!”

“你还要去?”宋启云吃惊不少,“小兔崽子,你不要命了?”

“那当然,”文鼎正色道,“那位杨师傅的太极拳这么厉害,我当然要经常去跟他讨教了,要想打人,先要学会挨打嘛!”

“放肆,你以为我教你武功,就是为了跟人打架?”

“爹,我不是去跟人打架,”文鼎叫道,“我就是想跟高手讨教,没想过要闯祸,你和姑父年轻时,不也是背着黄包袱下沧州、进京城吗?”

宋启云一时间语塞,心说,“这小子倒是打上瘾了!”不禁又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当年他和姜铁桥何尝不是这样,便是在一次次挑战中练就了一身过硬的功夫。可是,这个杨丹伯看起来是个一等一的高手,他委实害怕文鼎一次次去骚扰人家,把对方惹急了,将来会吃大亏。

“不行,你给我好好在家呆着,”他冲着文鼎一瞪眼,发了狠话,“如果再让我知道你出去惹事,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他这番话可吓不倒文鼎,“二疯子”认为,既然是练武,便须得跟人过招,不然还练它干啥?

不过,他却是在五天之后,才又去太极拳馆的。那次较量毕竟伤了元气,需要将养,另外,他还要仔细捉摸杨丹伯的拳路,想清楚下次去试手该怎么出招,所以才耐着性子憋了五天。

这天上午,文鼎兴冲冲地赶到武英街,还没等走到太极拳馆门口,便听到院里传来嘈杂声,杨杏尖细的嗓音尤其刺耳,“不给,偏不给,你们又能怎样?”

文鼎忍不住乐了,心说:“这丫头又在跟谁怄气呢!这么热闹!”往门口一瞧,好家伙,院子里站着五六个穿黑绸衫、戴灰礼帽的汉子,一瞧便知道是些混混。杨杏领着杨丹伯那几个病秧子徒弟,正在跟他们理论。

文鼎没听几句,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几个帮会的人原来是来收保护费的。杨丹伯的拳馆刚刚开张没两个月,收的学费勉强糊口,哪里有余钱缴纳。今天,杨丹伯一早出门正是去找人拆借,这些人偏偏又火上浇油,来收什么保护费,无怪杨杏大动肝火。

“啊哟,今天馆里这么热闹啊!”文鼎嚷着,大大咧咧地从黑帮弟子中间挤过去。

“又是你!”杨杏看着文鼎吊儿郎当的跟混混们站在一起,脸马上沉下去,“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那几个黑帮弟子正有些诧异,这个壮汉子怎么会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还挡在他们前面,文鼎便转过身来,“各位兄弟,卖我一个面子怎么样?”

“你是谁?少他妈的管闲事!”

文鼎一直笑眯眯地说话,听对方骂他,猛地一瞪眼,竟把那几个人吓得退了半步。他冷笑道,“奶奶的,这个地方连我宋文鼎都栽了跟头,你们几个瞎诈唬什么!”

那几个混混登时傻了眼,好家伙,原来他便是那个打架不要命的二疯子。且不说此人武功辣害,天不怕地不怕,偏偏还跟码头帮老大马龙称兄道弟,那如何惹得起?

当下,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那些混混马上堆出了笑脸,一口一个“宋二爷”,客套话说了一大筐,连吹带捧,拍得文鼎很舒服。于是,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二爷脾气,掏出几块银元来,扔给那几个地痞,那些家伙拿了钱后,道了谢,欢天喜地地走了。

杨杏见文鼎三言两语就把那些人摆平了,虽然心里还是厌烦着他,却又不能不承他的情,不好赶他走,又不愿意招呼他,便站在那里不言语。

文鼎却不把自己当外人,径直走到正屋前,往里面张了一眼,笑道:“杨师傅又出去了?”他当然知道杨丹伯不在家,不过是趁机搭话。

杨杏慢慢转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的,“你的伤好了?”

“没事!”文鼎拍着胸膛说,“我结实着呢!”

杨杏也不多话,自管去招呼那几个来学拳的练基本功,文鼎见这些病恹恹的家伙翻来覆去只会瞎比划,也懒得看了,索性找个石墩坐下,等杨丹伯回来。

杨杏觉得让他这么干坐着不好,便进屋去倒了碗水出来。原来前天过晌,宋启云曾经来造访过杨丹伯,说起了文鼎的一些事,她在旁边也听了两耳朵,知道他为人不坏,就是气血旺,好斗,因而对他的印象便略有些改观。

杨杏才知道,宋启云当年在京城时,曾拜访过杨氏太极掌门杨慕侠,并与其次子杨云鹏交情深厚。八国联军进京那会儿,他们还一起并肩杀过洋人,只可惜,杨家“二先生”后来中枪身亡,宋启云也受了伤,不敢在留在北京,连夜逃了出来。

杨杏这支跟太极杨家属同一族的,没出五服,论辈分她要喊那杨云鹏为二叔。父亲的太极拳就是跟随杨慕侠学的,算得上正宗。

宋启云和杨丹伯这么一论交情,彼此便拉近了距离,很快称兄道弟了。杨杏对于那二疯子也就没往常那么厌恶了。

她把他当客待,文鼎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虽然只是端来一碗白开水,也慌忙起身接过,连声道谢,喝了两大口水后,笑道:“来这里练太极的人不多啊!”

“没办法,新开的场子,地角偏,没多少人知道。”杨杏说,“我爹这些天也为这事犯愁呢!”

“放心吧!这里很快就会被人挤破门的。”文鼎豪气地说。

杨杏的眼睛瞪圆了,“真的?”

“那当然!”文鼎笑道,“你想啊,连鼎鼎大名的二疯子都被杨师傅打得稀里哗啦,这事传出去后,不等于是给你拳馆做了个活广告吗?”

杨杏噗嗤乐了,可随即又神色庄重,说:“你放心吧,那事儿不会传出去的!”

“为啥?”

“我爹说了,江湖人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他不让我们传比武的事。”

“有什么啊,”文鼎不以为然地道,“我这脸皮本来就比城墙还厚!”

杨杏听了,再次被逗乐了,她发现,自己要想在宋文鼎面前不苟言笑已经很困难了。而我们的宋二爷呢,正因为这杨杏笑了两声,才看清她原来长得蛮好看。

直到晌午,杨丹伯才回来,神情看上去有些沉重,当看到文鼎的身影时,马上又打起精神来。前天宋启云前来拜访,两人有过一场深谈,他本来就为那天出手太重而心怀愧疚,当即答应宋启云,以后不管文鼎如何相激,也不会再跟他试手。

杨丹伯却不曾料到,文鼎这次登门并不是又来向他挑战,而是虚心向他请教的。并就前几次的冒失向杨丹伯道歉。

杨杏惊奇地发现,这个“二疯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对她父亲恭敬有礼。杨丹伯也是性情中人,很快,这一老一小便谈得热火朝天,眼看着到中午,自然要留文鼎在家吃饭。杨杏只得下去张罗。

因为家里没有余钱,她只好红着脸去街上的肉店和酒店赊了帐,才好不容易对付了几个下酒菜。这一老一小两杯下肚后,更是谈得投机,简直有相见恨晚之意。

文鼎生来就是个武痴,败在杨丹伯手下后,便对太极拳以柔克刚的功夫很感兴趣,觉得它那“用意不用力”异常神秘。只是对于杨丹伯所说,“练太极要练到清静无为,不可妄起杀心,不可逞强好胜”等提法,却大不以为然。在文鼎的想象中,他的双手就该像螳螂的两把“大刀”,狠狠地朝对手砍去。

文鼎是个悟性非常高的人,他很快就领会了太极拳的精髓所在,确实,它跟自己目前的心态背道而驰,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吸取太极拳里面的技击手段,将它融于螳螂拳里面。

所以,日后他经常出入太极拳馆,每一次跟杨丹伯交流,都会有所收益,虽然他并没有传他一招一式。

他知道杨丹伯的太极武馆因为刚开张,学徒少,有些入不敷出。所以每次造访时,不是拎袋米,就拿些鱼和肉,故意说自己要在这里蹭饭,要尝尝杏子姑娘的厨艺。杨杏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很是欢喜。

以往,她每次去店里赊账,都要忍受店家的白眼。后来却发现他们的态度来了大转弯,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二疯子”来观照过了,她愿意赊多少都行。杨杏不禁感到心暖烘烘的,原来他的心还蛮细的。

不过,她以后并没有再去赊账,因为正像宋文鼎说的那样,太极拳馆很快就变得兴隆了。杨丹伯虽然禁止徒弟们外传比武一事,那些前来收保护费的混混却将“二疯子”栽跟头的事传的很邪乎。有这么一个“活广告”,原本就不大的拳馆很快便人满为患,李家父女再也不用拉饥荒了。

而杨杏对于文鼎的好感也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他连着几天不来,心里还会变得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