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混战中昏厥过去的李陵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点着动物油的油灯、烧着动物干粪取暖的单于的帐房里。看到眼前的场景,他立刻暗暗做了个决定。是自杀免于受辱,还是先暂时顺从敌人,瞅准时机脱逃(并带上足以偿还兵败之责的礼物)呢?除了这两个选项,别无他法。李陵在心里暗中决定了选择后者。

单于亲自解开了绑在李陵身上的绳子,之后也是极尽礼遇,对他非常敬重。话说这位单于且鞮侯,是上一代单于呴犁湖侯的弟弟,一位虎背熊腰、大眼褐须的中年伟丈夫,曾经跟随历代单于和汉朝交战无数。但是,他直言自己从未遇到过像李陵这般难对付的敌人。他提起李陵的祖父——李广的大名,同时盛赞李陵骁勇善战。“飞将军”李广射石搏虎的英名至今还在世间广为流传,甚至连匈奴地带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陵之所以受到厚待,是因为他是强者之后,同时自身也非常强大。即便是分配食物,匈奴的作风也是强壮者吃美味佳肴,老弱者吃残羹剩饭。在这里,强者绝不会受辱。降将李陵受到了贵宾的待遇,被赐予一个毡帐和几十个手下。

一段对于李陵来说十分奇异的新生活开始了。住的是毡帐,吃的是腥膻牛羊肉,喝的是动物奶、奶酪浆和奶醋酒,穿的是用狼皮、羊皮和熊皮缝制成的裘皮衣服,过的是畜牧、狩猎和掠夺生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娱乐。看似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同样有着以山河湖水为界的领地分割。除了单于的直辖地,还有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等多位王侯的领地。牧民迁居也只能在各自的领地内进行。这里是没有城郭也没有田地的王国。即便有村落,村落也会随着季节的变迁,追逐水草茂盛的地带,不断移动着自己的位置。

单于没有分给李陵土地。李陵跟单于麾下诸位将领一样,始终跟随单于左右。他一直在伺机寻找砍下单于首级的时机,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即便侥幸成功取了单于的性命,除非天赐良机,否则也绝不可能带着他的脑袋逃脱。如果自己在胡人地界刺杀单于未取得成功,匈奴人势必会将自己这番不光彩的失败不了了之地葬送掉,消息恐怕也不会传到汉朝那边。李陵坚韧不拔地等待着那个几乎不可能的时机到来。

单于帐下,除李陵之外,还有其他几个投降的汉人。其中有一个叫作卫律的人,虽然不是军人,却最受单于器重,被赐予丁灵王之位。卫律的父亲是胡人,但卫律因故出生在汉朝的首都,并在那里长大成人,还曾经在汉武帝的朝廷里做过官。早些年他害怕受到协律都尉李延年之事牵连,便逃回了匈奴。毕竟有胡人的血缘关系,他很快便习惯了胡人的生活,又因为才华出众,经常出入且鞮侯单于帷帐议事,参与所有的出谋划策之事。李陵跟以卫律为首的投降到匈奴的这些人几乎从不说话,他认为这里没有值得共商自己脑海中的计划之人。说起来,其他汉人之间似乎彼此感觉也十分尴尬,貌似都没有什么亲密交往。

有一次,单于喊来李陵,向他请教军事战略上的事情。因为那是对东部胡人的战役,所以李陵很愉快地讲述了自己的见解。单于第二次向李陵请教类似的问题,是关于针对汉军的策略,李陵露骨地表现出不快,没有开口,单于也没有强逼他回答。过了很久,单于让李陵作为军队的将军,带兵南下掠夺代、上两郡。李陵明确表态说自己无法参与对汉朝的战役,断然拒绝了单于。之后,单于再也没有对李陵提出类似的要求,待遇也一如从前,没有变化。这让人觉得,他并非想要利用李陵,仅仅是因为礼遇贤士而厚待对方。总而言之,李陵感觉这位单于是一位真正的大丈夫。

单于的长子——左贤王慢慢开始对李陵表示出特别的好意。与其说是好意,不如说是尊敬。左贤王刚刚年过二十岁,虽然有些粗野,却是一位英勇可嘉、诚实认真的好青年,对于强者的赞美非常纯粹、热烈。据说,他一开始来找李陵是为了请教骑射技术。虽说是“骑”“射”,但他的驭马水平非常高超,并不在李陵之下。特别是驾驭裸马的技术,更是远远凌驾于李陵之上。李陵决定只教他射箭技术。左贤王成了李陵的热心弟子。当谈到李陵的祖父李广在射箭方面出神入化的技术的时候,这位番族青年两眼放光,聚精会神地听入了迷。两人经常一起出去狩猎,身边只带着几个随从,策马长驱,纵横旷野中,射杀狐狸、狼、羚羊、雕和野鸡等。有一次,甚至在接近日暮时分,弓箭即将用尽时,两人——两人的马早已甩开了随从们——被一群狼包围了起来。他们扬鞭策马,竭尽全力地在狼群中飞奔,终于逃了出来。当时,一匹狼紧咬李陵胯下马的屁股不放,幸亏跑在后面的青年——左贤王手持弯刀,刀起狼落,干净利落地将其拦腰斩断。过后仔细一瞧,两人的马都已经被群狼撕咬得血肉模糊,伤痕累累。这样的一天过后,在夜晚的星野天幕下,边吹热气边啜饮着用今天的猎物做出的热乎乎的羹汤时,李陵从面孔被火光映红的年轻的番王之子身上,甚至忽然感觉到了一种类似友情的东西。

天汉三年的秋季,匈奴再次侵犯雁门。为以牙还牙,在第二年的天汉四年,汉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骑兵六万人、步兵七万人的大军出朔方,并派强弩都尉路博德率领一万步兵作援军,又派因杅将军公孙敖率领骑兵一万人、步兵三万人出雁门,游击将军韩说率领步兵三万人出五原,众军分头前进。这是一场几年来不曾有过的大规模北伐。单于一接到这个情报,立即将所有妇女、老幼、牲畜、财物全都悉数转移到余吾水(今蒙古境内土拉河)北方,自己亲自率领十万精锐骑兵,将李广利和路博德的军队迎进水南大草原。双方连续作战十多天,汉军最后不得不后撤。师从李陵的年轻左贤王率领另外一支队伍迎向东方,跟东面而来的因杅将军一场恶战,大破对方。相当于汉军左翼的韩说队伍也是一无所获,引兵退后了。北征军一败涂地。李陵照例在对汉战争中没有露面,退到了水北地区。但是,当他发现自己有些牵挂左贤王的战绩时,内心有些愕然失措。当然,从整体全局来讲,他毫无疑问是希望汉军战胜,匈奴战败的。然而,唯独对左贤王,好像有一种不想让他失败的感觉。李陵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内心强烈谴责了自己。

被左贤王打败的公孙敖返回都城,因为损失兵力众多,无功而返,眼看要有牢狱之灾,于是他为自己做了奇妙的辩解。他说听敌军的俘虏供出,匈奴军队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汉朝的俘虏李将军经常帮他们练兵,传授他们战略,让他们对汉军有所防备的缘故。虽说这不能成为自家军队兵败的理由,因杅将军的罪也必然难免,但听闻此事的武帝对李陵咬牙切齿暴怒不已,自不待言。曾一度被准许回家的李陵一族,再次被收回监狱。这一次,上到他的老母亲,下到妻子、儿女甚至兄弟,都被统统斩杀了。据记载,正如轻薄的世人之常态,当时陇西(李陵家是陇西出身)的士大夫之流,均以出了李家这个家族为耻。

半年之后,一个被人从边境绑架而来的汉族士兵将这个消息传到了李陵耳中。听到这一消息时,李陵站起来抓住那个男人的胸口,粗暴地使劲摇晃着他,再次确认事情的真伪。当得知那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时,他咬紧了牙关,两只手不由得用尽了全力。男人挣扎着,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因为李陵的手不知不觉已经扼住了他的喉咙。李陵的手一松开,那个男人便“咕咚”一声倒地身亡了。看都没看他一眼,李陵冲到了营帐外面。

他在旷野中横冲直撞,愤怒的旋涡激荡在胸中。一想到老母亲和年幼的孩子,内心就如同火烧一般。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太过强烈的愤怒已经让泪水干涸了。

不只是这次。至今为止,我们李家在汉朝都受到了怎样的待遇呢?他想起祖父李广临终的情形(李陵之父当户在李陵出生几个月前就死了。李陵就是所谓的遗腹子。所以,一直到少年时代,教育他、锻炼他的都是这位有名的祖父)。名将李广在多次北征中立下大功,却因为受到皇帝身边的奸佞贼子妨碍,未曾受到过一点儿恩赏。部下众将全都纷纷授爵封侯,可那廉洁的将军不但没有被封侯,反而不得不生活在贫困之中。最后,他与大将军卫青发生了冲突。卫青本人倒是不敢造次,心存怜恤老将军之心,可是他旗下的一名下层军官,却狐假虎威地羞辱了李广。激愤的老将当场在阵营中挥刀自刎。听闻祖父的死讯,那个少年放声大哭……李陵怎么也忘不掉,那个年少的自己。

李陵的叔父(李广第二个儿子)李敢又是怎么死的呢?他因为父亲死得凄惨而怨恨卫青,亲自跑到大将军府邸羞辱了对方。相当于大将军外甥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因此怀恨在心,在甘泉宫狩猎时射杀了李敢。武帝明明知道此事,却为了袒护骠骑将军,对外宣称李敢是被鹿角撞死的……

跟司马迁不同,李陵是个很简单的人,愤怒便是他的一切(除了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儿将手持单于首级并逃脱胡人领地的计划付诸实施)。只不过,如何排解怒气是个难题。他又想起刚才那个男人的话:“听说陛下听闻李将军在胡人那边教兵备战对付汉朝,龙颜大怒。”李陵明白了。他自己当然没有做这样的事。但是,有个叫作李绪的男人,同为汉朝降将;他原本作为塞外都尉,镇守奚侯城。这家伙在归降匈奴之后,经常向胡军传授策略,帮他们练兵。就在半年前的那场战役中,他还追随单于,跟汉军(不是牵连李陵的公孙敖军队)作战。李陵心想:这就是原因。同为李将军,他们肯定把自己跟这个李绪搞混了。

当天晚上,他只身闯进了李绪的营帐,一言未发,也未让对方发一言。仅仅一剑而已,李绪当场毙命。

第二天早上,李陵来到单于帐前,说明了事情原委。“不必担心。”单于如此说。但是,母亲大阏氏[3]却不依不饶——虽然年事已高,但是貌似单于的母亲跟李绪有着丑陋的肉体关系。单于早就知道这一点。按照匈奴的习俗,父亲死后,长子要将亡父的所有妻妾全部接纳为自己的妻妾。当然,生母另当别论,是不包含在内的。即便是极端男尊女卑的匈奴世界,对于生身母亲的敬畏还是有的。“希望你先到北方躲一阵子。”单于又追加了一句,“等事态平静下来之后,我再派人去接你。”

李陵依言带着几个随从藏身到西北的兜衔山(额林达班岭)山脚下去了。

不久,找麻烦的大阏氏病死了,单于派人将李陵叫了回来。被叫回来的李陵,看上去跟以前判若两人。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以前决不传授匈奴对付汉军的战略,而如今却是自己主动提出要参与此事。单于看到他的变化,大喜过望。他任命李陵为右校王,并将自己的一个女儿许配给他为妻。虽然将女儿嫁给他这件事很早以前就已经提过,但是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没有答应。而这次,他毫不犹豫地娶了。在南下出兵,去酒泉张掖一带掠夺之际,李陵主动请缨随军而行。然而,在前往西南方向的路上,碰巧经过浚稽山山麓的时候,李陵的心忍不住还是沉了下去。想到曾经跟随自己在这里浴血死战的部下们,踏在埋葬他们的尸骨、被他们的鲜血染红的沙砾上,联想到自己此时的境遇,他已经丧失了南下跟汉军作战的勇气。于是,他称病告退,独自一人调转马头,返回了北方。

第二年,太史元年,且鞮侯单于去世,跟李陵关系亲密的左贤王继承了单于之位。这就是狐鹿姑单于。

匈奴右校王李陵至今态度不明。一方面杀母杀妻满门抄斩之仇恨痛彻骨髓,另一方面却又做不到亲自率兵同汉军作战,这在之前的经历中已经显而易见。虽然他曾经发誓不再踏入汉朝领土,但对于自己能否就此被匈奴人同化、安度余生的问题,即便有对新单于的友情助力,也依然没有自信回答。不喜欢考虑太多的他,每当内心烦躁不安的时候,总是会独自一人骑上骏马,奔向旷野。秋日一色碧空之下,铮铮悦耳马蹄声中,无论草原还是丘陵,只管疯掉一般策马奔腾。疯狂跑上几十里,终于人和马都累了的时候,便下坡寻找高原上的小河,带马饮过水后,自己便在草地上仰天而卧,在愉快的疲劳感中,陶醉地仰望着碧空的洁净、高远、辽阔。“呜呼,我本只是天地之间的一粒沙子而已,又有什么汉人胡人之分呢?”有时候,他心里会忽然产生这样的想法。休息一阵子之后,他再次飞身上马,继续策马飞驰。骑上整整一天,终于在黄云晕染落蝉之际,疲惫地返回营地。唯有疲劳,才是他的救赎。

有人传来了司马迁因为替李陵辩解而获罪的消息。李陵既没有觉得感激,也没有感觉同情。他虽然跟司马迁彼此相识,也打过招呼,但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亲密私交。倒不如说,他对司马迁唯一的印象是,司马迁是一个尤其喜欢跟人争辩的烦人的家伙。而且,让现在的李陵切实感受他人的不幸有些强人所难,毕竟他自己一个人的痛苦,就已经要用生命来抵抗了。虽然他不至于觉得司马迁是多管闲事,不过没有感觉特别对不起他,倒也是事实。

一开始,只觉得胡人的风俗全都野蛮滑稽,但联系当地实际的风土、气候背景来考虑,那绝不是什么野蛮和不合逻辑——李陵渐渐理解了这些。如果不穿上厚厚的胡人皮衣,就无法抵御朔北的寒冬;如果不吃肉食,就无法养精蓄锐、抵抗胡地的寒冷。之所以不盖固定的房子,也是源自他们的生活形态,一切皆有必然性,不分青红皂白地贬低诋毁,是不恰当的。在胡地的自然中生活,如果自始至终保持汉人的作风,简直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

上一代单于且鞮侯曾经说过一番话,李陵一直记忆犹新。汉朝的人动辄就说自己国家是礼仪之邦,匈奴的言行举止都跟禽兽相近,单于对此批判道:

“汉人所谓的礼仪究竟是什么呢?难道不是将丑陋之物的表面装饰得美了一点而已的虚伪的东西吗?喜好功利、嫉妒他人,汉人和胡人哪一个更甚呢?好色贪财这一点,又是哪一个更厉害呢?剥去表面的虚饰,应该是没有任何不同的。只是汉人懂得糊弄粉饰,我们不懂而已。”当单于指出汉初以来骨肉相残的内乱,以及功臣被诬陷排挤的事例的时候,李陵几乎无言以对。实际上,作为一员武将,他也曾经对那些为礼而礼的烦琐礼节不止一次产生过疑问。确实,他经常觉得胡人风俗中粗野的诚实远比汉人隐藏在美名之下的阴险好得多。华夏的风俗是对的,胡人的风俗是卑劣的,这么武断的定论,难道不是太过汉式的偏见吗?李陵渐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比如说,自己以前一直认为人除了名,还应该有字,对这一点毫无缘由地深信不疑。可是仔细想来,必须要有字的根由何在呢?哪里都找不到。

他的妻子是一位温柔驯顺的女子,至今在丈夫面前还是战战兢兢,不敢多嘴。但是,两人生的那个男孩子却一点儿也不害怕父亲,总是摇摇晃晃地爬到李陵的膝盖上。他入迷地盯着那孩子的脸蛋,脑海中突然间浮现出几年前留在长安,然后最终随同母亲和祖母一起被杀害的孩子的容颜,李陵不由得怃然心痛。

比李陵投降匈奴正好早了一年,汉朝中郎将苏武被扣留在了胡地。

本来苏武是作为和平使者,派来跟胡人交换俘虏的。可是,他的某个副手却碰巧与匈奴内乱有牵连,导致使节团全员被扣留了。单于不想杀他们,便以死威胁,逼他们投降。只有苏武一人不但不肯投降,还为了避免受到侮辱,自己拔剑刺穿了自己的胸膛。对于昏倒在地的苏武,胡人医生的治疗颇为怪异。据《汉书》记载,他们先是在地上挖一个坑,放进炉火,然后让伤者躺在上面,踩其后背令其出血。托这野蛮治疗之福,苏武不幸昏厥半天之后终于又有了气息。且鞮侯单于已经完全被他折服。几十天过后,苏武的身体终于恢复过来。单于便派之前那位提到过的近臣卫律过来,再次苦口婆心地劝降。卫律遭到苏武一顿铜牙铁嘴的怒骂,羞惭难当,再不敢去。之后,苏武被幽禁在地窖里的时候,和着雪吃用动物毛做的毛织品来充饥。最终,他被迁到了北海(今俄罗斯的贝加尔湖)一带寥无人烟的地方。匈奴人扬言,除非公羊出奶,才会放他回家。这番话,连同他手持汉朝符节十九年的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在此不做赘述。总而言之,当李陵不得不下决心将自己闷闷不乐的余生埋葬在胡地的时候,苏武已经在北海一带独自牧羊好久了。

苏武是李陵二十年的好友,两人还曾经同时担任过侍中的职位。李陵觉得苏武尽管有些顽固不化,但确实是个罕见的硬骨头男人。天汉元年,苏武去北方后不久,他的老母亲病死,也是李陵一路为她送葬到阳陵。在李陵就要北征出发的时候,听说苏武的妻子认为自己丈夫再也回不来,改嫁了他人。当时,李陵还为朋友怒火中烧,痛恨苏武妻子的轻薄。

然而,世事难料,李陵没有想到自己会投降匈奴。从那之后,他就不想再见到苏武了。特别是在家人被杀,自己再也不想重回汉地之后,他就更想回避与这位“手持汉朝符节的牧羊人”见面。

狐鹿姑单于继承父业几年之后,一时间曾有谣传说苏武生死不明。狐鹿姑单于想起这位父亲终究没能降服的宁死不屈的汉朝使节,拜托李陵去确认一下苏武是否平安。同时,如果他还健在的话,再劝他投降试试——他听说过李陵是苏武的朋友。因此,李陵不得不朝北方出发。

他们沿着姑且水向北,逆水而行,到达姑且水和郅居水合流的地方,并从这里开始,继续向着西北方向走入森林地带。在遍布残雪的河岸前行数日,总算看到从森林和原野的对面露出了北海的碧水。当地居民丁零族的带路人将李陵一行带到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圆木小屋。小屋的主人被罕见的人声吓了一跳,手里拿着弓矢走到了外面。李陵在那位从头到脚披着毛皮、满脸浓密茂盛的胡须、像熊一样的山汉的脸上,看到了曾经的栘中厩监苏子卿的面影。而对方在那之后仍花费了一段时间,才认出眼前这位胡服大官是之前的骑都尉李少卿。苏武完全不知道李陵在为匈奴做事。

李陵心中充满了感动,之前避见苏武的情绪瞬间一扫而光。一开始,两人几乎都没有说话。

李陵的随从们在小屋周围搭建起了几个帐篷,无人之境突然间热闹了起来,准备的酒食也加紧运进了小屋中。夜晚,罕见的欢声笑语惊散了森林中的鸟兽。李陵在那里待了多日。

谈到自己最终胡服缠身的前因后果,确实非常痛苦。但是,李陵没有丝毫辩解的口气,只是完全陈述了事实。而苏武若无其事地讲述着自己这几年凄惨的生活。他说几年之前,匈奴的於靬王在狩猎经过此地的时候,对苏武的境遇深表同情,三年间一直在给他援助衣服食物等。自从这位於靬王去世之后,自己便沦落到只能从冻结的大地挖掘野鼠来抵抗饥饿的地步。说他生死不明的谣言,好像是他饲养的牲畜群遭遇了盗贼的洗劫,一只都没有剩下来的讹传。李陵只告诉苏武他的母亲去世了,没有说他的妻子抛弃孩子、另嫁他人的事。

李陵感觉奇怪,这个男人是为什么而活的呢?难道至今还期待着有朝一日回到汉地吗?从苏武的口风推测,事到如今,他好像对那种事情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那是为了什么这么忍耐着这种惨淡的日子呢?如果向单于提出降服,肯定会受到重用。但是,李陵从一开始就十分清楚,那绝不会是苏武做的事。而李陵感觉非常诧异的是,他为什么不尽早自绝生命呢?这里面有什么理由呢?李陵自己无法亲手切断这没有希望的生活,是因为不知不觉间在这方土地上扎根下的各种情意和义理,另一方面,即使现在死了,对汉朝也算不上什么仁义。苏武就不同了。他在这片土地上没有家庭拖累,从对汉朝的忠信这一点来看,一直手持汉朝符节在这旷野忍饥挨饿,和立即烧掉符节、自杀了断之间,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差别。很难想象,刚刚被捕的时候,猛然间刺向自己胸口的那个苏武,事到如今会突然萌生什么怕死之心。李陵想起年轻时代那个十头牛都拉不动的倔强的苏武,那时的他,简直顽固不化、硬着头皮强撑的样子,甚至有些滑稽。然而,单于以富贵荣华为诱饵,多次尝试利诱极度穷困的苏武。抵制不住利诱就不必说了,不堪苦难、自杀身亡不也是输给单于(或者说是由此象征的命运)——苏武难道不是这么考虑的吗?跟命运争个高下、意气用事的苏武的身影,对于李陵来说,看起来却并不滑稽可笑。如果说淡然笑对超乎想象的困苦、贫穷、酷寒、孤独(而且这种状态今后也会一直持续到死),让自己生存下去是一种意气用事,那么必须承认这种意气本身实在太过强大,强大得有些令人惊骇了。看到昔日硬着头皮强撑的那个苏武,如今竟然拥有如此惊人的忍耐力,李陵惊叹不已。而且,这个男人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会传到汉朝,更不会期待自己被再次迎回汉朝。在这种无人之地与困苦作战的事,他都没有指望会有人传到匈奴单于那里,遑论传到汉朝。也就是说,他打算在无人守护、孤独死去的临终之际,回顾自己笑对命运的半生,满足地闭上眼睛。也就是说,即使没有一个人了解自己的事迹也无妨。李陵曾经想取上一代单于的首级,却又担心即使达成目的,如果自己无法带着它从匈奴逃掉,一番努力也会付之东流;还担心消息传不到汉宫。最终,他也没有找到执行计划的时机。如今,在从不担心不被人知的苏武面前,他暗暗产生一种汗颜无地的心情。

最初的感动过后,后来的两三天里,李陵的内心始终有一种心结让他无可奈何。无论谈起什么,都不由得会将自己的过去和苏武的过去一一对比起来。苏武是个义士,而自己是个卖国贼。虽然没有那么清楚地思考过,但是在森林、原野、流水的沉默中,还有多年历练而成的苏武的威严面前,他只能感觉到,之前对于自己行为唯一的辩解——自己一家的苦恼之类,完全不堪一击。而且,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随着时间一天天飞逝,从苏武对自己的态度中,他开始感觉到一种如同大富大贵的人面对穷人时那种“了解自己优越的地位,并对对方宽大、怜悯”的态度。虽然说不清楚具体是在什么地方,但是李陵不经意间会突然感觉到这样的东西。衣衫褴褛的苏武的眼中,不时会浮现出一丝怜悯之色,这是身着奢豪裘皮的右校王李陵最为恐惧的。

滞留了十天之后,李陵辞别旧友,悄然南去。他在森林里的圆木小屋中留下了丰沛的粮食和暖和的衣物。

李陵最终没有开口谈及单于委托他的劝降一事。连问都不用问,苏武的回答再清楚不过了。他觉得事到如今,根本不需要再用什么劝降来侮辱苏武和自己。

即使回到南方,苏武的存在也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的脑海。分开之后,苏武的身影反而更加严肃地耸立在了他的面前。

李陵对于自己投降匈奴的行为并不认同,但是考虑到自己为故国尽心尽力,和与此相对,故国对自己的“回报”,他相信,即便再无情的审判官,也只能承认那是“迫不得已”的事。然而,这里却有这么一个男人,无论多么“迫不得已”的事情摆在眼前,也决不允许自己主动认为那是“迫不得已”。

饥饿、严寒、孤独之苦也好,祖国的冷淡也好,自己的艰苦守节不为人知的确凿事实也好,对于这个男人来说,都不是令自己改变生平义节的“迫不得已”的事情。

苏武的存在对他而言,既是一种崇高的训诫,也是一个令他焦躁的噩梦。他不时派人询问苏武的安危,送去食品、牛羊和绒毯等。想见苏武和想躲避苏武的两种情感,时常在他的内心搏斗。

多年以后,李陵再次拜访北海畔的圆木小屋,途中遇到了镇守北方云中的卫兵们。从他们的嘴里获知,最近汉朝边境上,太守以下的官民都身穿白色衣服。如果是人民全部都穿白衣,毫无疑问是天子之丧,李陵知道武帝驾崩了。当他到达北海之畔,将这个消息告诉苏武时,苏武面朝南方,号啕大哭。痛哭数日之后,最终到了口吐鲜血的地步。见他那个样子,李陵渐渐心情黯淡低落。他当然毫不怀疑苏武痛哭的真挚感情,更是不由得被那种纯粹而激烈的悲哀打动了。然而,自己却无法泛起一滴眼泪。苏武虽然没有像李陵那样被满门抄斩,但是他的哥哥因为遇到天子的队伍时不小心引起一点儿事故,他的弟弟也因为没有追捕到一名罪犯,两人被迫自杀。无论怎么考虑,都很难说苏武受到了汉朝的厚待。了解了这些情况,再目睹眼前苏武那纯粹的悲伤,李陵这才发现,以前那些看似只是苏武强烈的顽固意气的东西背后,实际上充满着无法言喻、清冽纯粹地对汉朝国土的深厚感情(那不是义节之类从外界强压过来的东西,而是想抑制也抑制不住、时常汩汩涌出的最为亲切的自然深情)。

李陵迎头撞上了隔开自己和友人之间最为本质的东西,被迫面对对于自身的阴暗、怀疑。

李陵刚从苏武那里回到南方,正好有汉朝的使者到来,报告了武帝之死和昭帝即位,顺便作为和平使节来缔结当前的友好关系——经常是持续不到一年的友好关系。没有想到,作为使者前来的,居然是李陵的故交——陇西的任立政等三人。

这一年的二月份,武帝驾崩,年仅八岁的太子弗陵即位。新皇帝刚继承大统,就遵照遗诏叮嘱,任命侍中奉车都尉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辅政。霍光原本就跟李陵很亲近,当上左将军的上官桀也是李陵的故人,这两个人一起商量要将李陵叫回来。这次的使节特意选择了李陵从前的朋友,正是出自这个缘故。

使者在单于面前完成名义上的使命之后,开始了盛大的酒宴。往常这种场合都是由卫律负责接待的,这次因为来的是李陵的朋友,所以李陵也被拽出来列席酒宴。任立政虽然看到了李陵,但匈奴的达官贵人都在眼前,无法说出让他回汉的话。他隔席看着李陵,一个劲地使眼色,并屡屡抚摸自己的刀环,想暗中传达自己的意思。李陵看到了他的暗示,也基本能理解对方想传达的意思,却不知道该用什么动作回应他。

正式的宴会结束之后,席间只剩下李陵、卫律等人,以牛肉、酒和博弈招待汉朝使节。这时候,任立政向李陵说道:“现在,汉宫大赦天下,万民共享太平仁政。新皇帝年纪尚小,由您的故交霍子孟和上官少叔辅佐,共计天下大事。”立政认为卫律已经完全成了胡人——事实上完全没错——所以在他面前没敢劝说李陵。只是举出了霍光和上官桀的名字来引诱李陵之心。李陵默然不语。不久,他定睛凝视着立政,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那头发也已经是结成锥形的髻,不再是汉地风格了。不久之后,卫律为了换衣服退席,立政这才用毫无隔阂的语气呼唤李陵的字:“少卿啊,多年的痛苦有几许呀?霍子孟和上官少叔让我代他们向您问好。”不等李陵冷淡地问完二人是否安康,立政再次像要盖住他的话一样说道:“少卿啊,回来吧。富贵之类不足道吧?什么都不要说啦,快回来吧。”因为刚刚从苏武那里返回,朋友恳切的言辞并非没有打动李陵之心。但是,想都不必想,那已经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回去容易,可那只不过是再次受屈辱,不是吗?”话未说完,卫律返回座位,两人都闭上了嘴巴。

宴会散席,大家分别离去的时候,任立政若无其事地顺路来到李陵身旁,再次询问他,当真没有回去的意思吗?李陵摇了摇头,回答说大丈夫不能再次受辱。那话之所以说得有气无力,是因为担心会被卫律听到。

五年后,昭帝始元六年夏天,本以为会这样不为人知地在北方穷困而死的苏武,偶然间居然得到了重归汉土的机会。盛传已久的所谓“汉朝天子在上林苑中收到了拴在大雁脚上的苏武帛书”云云,当然只是一种说法,为了打破坚持说苏武已死的单于的谎言。实际情况是,十九年前跟着苏武来到胡地的一个叫作常惠的人,遇到了汉朝使者,告诉他苏武还活着,并教他这样撒谎救出苏武。使者马上冲到北海,苏武被带到了单于的庭前。李陵的心真正动摇了。是否再次回归汉朝,都不会改变苏武的伟大,也不会改变李陵的心所受到的鞭笞。但是,老天爷果然还是在看着的,这种想法狠狠地打痛了李陵。上天似乎并没有看着,但一切都逃不过它的眼睛,这让李陵心下凛然。虽然直到现在李陵也决不认为自己过去的选择不对,但这里站着一个叫苏武的男人,堂堂正正地让自己对原本认为应该也算合理的过去感到羞耻。而如今,他的事迹就要昭告天下,这个事实无论如何都打动了李陵。李陵极其恐惧,担心自己这种如刀绞般不争气的心情是不是出于羡慕。

临别之际,李陵为朋友举办了宴席。想说的话太多,千言万语道不尽,但最终也不过是重复着自己投降胡人时想斩下单于首级的目标罢了。未等自己去实现那个目标,故国的家人就被满门抄斩了,事情发展到了没有理由回去的地步。可这么说的话就成了抱怨,所以对于此事他最终只字未提。只是,酒到酣时情有不堪,他忍不住站起身来载歌载舞。唱道:

径万里兮度沙漠

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

士众灭兮名已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唱着唱着,李陵声音发颤,泪水涟涟,尽管责怪自己像个女人似的,却又无计可施。

苏武时隔十九年,重返祖国。

司马迁依然在孜孜不倦地写个不停。

他放弃了活在这个世上的想法,只将自己当成书中人物活着。现实生活中再也不会重新张开嘴巴的他,借助鲁仲连的舌锋,吐出熊熊烈焰;或者化身成伍子胥,让人挖掉自己的眼睛;抑或化作蔺相如,怒斥秦王;又或变身太子丹,哭送荆轲。当叙述楚国屈原的忧愤,长篇累牍地引用那首投身汨罗江前所作的怀沙之赋时,司马迁觉得那首赋简直就像是自己本人的作品一样。

起稿以来已经十四年,遭遇腐刑之祸有八年。当都城发生巫蛊之狱,戻太子的悲剧正在上演之际,父子相传的这部著述基本上按照最初的构想完成了通史的雏形。在这之上进行删减增补、推敲润色,又用去了很多年。当史记一百三十卷、总共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完成的时候,已经接近武帝驾崩前后了。

完成第七十列传太史公自序的最后部分,放下手中的笔,司马迁保持倚靠桌子的姿势,茫然若失。他从腹部深处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眼睛盯着前面院子里茂盛的槐树看了一会儿,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看到,耳朵也什么都没有听;可是看上去,却像是在聆听院子里不知何处传来的鸣蝉的叫声一般。明明应该感到欢喜才对,谁知,那种气泄后漠然的寂寞和不安却抢先袭来了。

直到将完成的著作上交官府,来到父亲的墓前报告此事时,还算撑住了一口气。而当这一切都结束之后,司马迁突然陷入了一种强烈的虚脱状态。就像被附体的巫师一样,他心衰力竭,一下子泄气瘫软了。刚过六十岁的他,仿佛瞬间衰老了十岁。武帝的驾崩也好,昭帝的即位也好,对于曾是太史令的司马迁那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似乎都已经毫无意义。

在任立政他们去胡地拜访李陵,又再次回到都城的时候,司马迁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关于跟苏武分别以后的李陵,历史上没有留下任何准确的记录,除了说他于元平元年在胡地去世。

和他关系亲密的狐鹿姑单于早已经一命归西,到了他的儿子壶衍鞮单于的时代。不过,围绕他的即位发生过左贤王和右谷蠡王内乱。不难想象,李陵虽然无心参与,也被卷入了那场纷争,跟阏氏和卫律发生了对抗。据《汉书·匈奴传》记载,在那之后,李陵在胡地养的孩子拥立乌藉都尉为单于,来对抗呼韩邪单于,最后以失败告终。这事发生在汉宣帝五凤二年,相当于李陵死后的第十八年。上面只记载为李陵之子,没有记载具体名字。

[1]  匈奴地名。——编者注

[2]  蚕室:帝王之后养蚕之处。在礼法上皇后有养蚕之仪,故置蚕室,或称“蚕宫”。皇后养蚕,列侯之妻侍奉蚕事。汉朝蚕室也是罪犯受刑之处。——译者注

[3]  大阏氏:汉朝称单于的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