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章进入依恋崩溃的新时代

毋庸置疑，人类如今已经进入了全新的进化阶段。

这次进化的速度极为迅猛。以往需要数万年、数十万年才能产生的变化，正在短短数十年间上演，造成了足以称为灾难的剧变。

工业革命大幅度改变了人类社会的结构，信息革命则正在试图改变人类的精神与存在方式本身。

与之并行的，是依恋的崩溃与退化。情感依恋的变化正在从根本上颠覆人类的生物特性。

30多年间，我在临床上竭力拯救那些陷入人生暗河的人，同时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意图吞没这些人的激流究竟是什么？对这些人所处的境况了解得越深，我就越无法仅仅满足于人文角度的回答，把这股激流看作人人都会经历的人生浪潮，或是上天赋予每个人的磨炼。我的病人们面临的困难与痛苦里隐藏着洪水猛兽，远远超出各自的人生所能承载的限度。

怀着这样的想法，数十年来，我回顾发生在人类身上的种种，发现侵袭人类的洪涛本质上正是依恋崩溃现象。我意识到，正如全球气候变暖对人类的生存基础造成了物理上的威胁，依恋的崩溃不仅从精神上，也从生物学意义上侵蚀着人类的生存基础。

依恋崩溃的过程中常常伴随着可称为“现代病”的情感障碍症状，比如边缘型人格障碍、进食障碍、儿童抑郁症、双向障碍、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等。这些病症在“二战”前基本都不存在，直到20世纪60年代才开始进入大众视野，80年代后骤增，至21世纪则呈井喷趋势[1]。

其中的根本原因，就是由于情感受到伤害，人们的依恋类型变成了焦虑型、混乱型等不安全型。

发现这一现象后，针对这些令既有医疗手段束手无策的障碍，临床专家开发出了作用于情感层面的治疗方式，由此获得的疗效恰好也从侧面印证了问题的核心所在。

不过，年复一年间，我越来越明显地感受到，还有一个问题被我们忽视了，而且该问题还在不断发展壮大。毋宁说，它其实存在已久，只是不大引人注意。与患有边缘型人格障碍之类的明显情感障碍者相比，存在这一问题的人没有垂死挣扎的表现，表面看起来情绪稳定，也很少主动透露自己所承受的痛苦煎熬，因此往往被淹没在人群中。这里所说的问题就是依恋崩溃带来的另一项产物——回避型人格。

所谓回避型，就是既不喜欢也不在意自己与他人之间的情感联系，与任何人都只维持着淡薄关系的类型。拥有这种特性的人正在急速增多，不知不觉间，他们在某些地方的占比甚至已经接近了30%。

进入现代化社会之前，人们基本没有关注过回避型的问题。可以说，回避型依恋是为适应环境的剧变而产生的。为了跨越依恋崩溃这一社会环境的剧变所带来的障碍，人们主动丢弃了依恋，回避型作为短暂的适应性战略应运而生。对人类来说，生活一切如常，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20多年前，我在医疗少年院[2]认识了一个有回避型依恋倾向的年轻人。自那以后，我开始相信，在具有回避型倾向的人的内心，仍旧可以重拾对他人的关怀与温柔，于是我也一直在着力解决这个问题。实际上，这样的“奇迹”已发生过多次。然而，随着回避型越来越普遍地出现在极其寻常的家庭、社会中，我也时常会觉得自己所做的，可能就是在被激流席卷而去坠入深渊的成千上万人当中，努力救起一两个人而已。说不定，这种行为其实是把自己希望他人保持内心温暖的期望强加在了一群唯有抹除依恋才能继续生存的人身上。当我们从束缚自己的既有观念中挣脱开来，重新审视这个问题时，就会发现眼前所见与原本所想的大相径庭。

要想理解如今的实际情形，这种想法上的逆转是不可或缺的。

依恋崩溃的过程破除了我们内心的基本认知，即没有什么比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更加重要，爱他人、待人以善是非常美好的事情。我们有必要冷静地分析依恋崩溃最终会带来什么，并且直面这个问题的答案。

能够带来自由的畅想及发现的，往往不是个人的内心愿望和充满希望的观察，而是与前者完全背道而驰、全盘否定我们一切价值观与信念的思想实验。

本书就是在这样的思索过程中诞生的，与我日常思考的课题刚好相反。我的结论是，即便它与我所期待的未来截然不同，把它如实记录下来也是有意义的。

回避型症状的扩散乍看起来微不足道，实际上却预示着威力更甚于其他情感障碍的重大变化。当这股势头超出某个临界点后，人类就会迈入无法挽回的新境地——从旧的人类族群中将分化出全新的回避型人类。

立足于这一全新视角回顾现状，就会发现其中的另一层意味。举例来说，如今很多人在职场、家庭中感受到的压力，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两类：一是旧人类在依恋崩溃后，依恋诉求得不到满足而产生的烦恼；二是适应了依恋崩溃环境的回避型人类与仍旧保有依恋、共情能力的旧人类之间的分歧。

回避型人类和旧有的共情型人类之间的差异，比肉食动物和草食动物的差异还大，两者有着截然不同的行为风格与价值观，追求的理想社会也完全不一样。如今，两者间已经出现了争斗与混乱，最终，如果回避型人类继续急速增长，社会或许就会进入一个新阶段，呈现出迥异于前的状态和结构。

我们必须接受回避型人类登台亮相这一趋势的出现，想办法做出应对。无论是要以正在走向灭亡的共情型人类的身份继续生活下去，还是要作为最初的回避型人类去建设新型社会，无论愿或不愿，我们都被人类历史的激流裹挟着向前。那么至少，应当预先了解人类将走向何方。

会出现回归共情型的反作用力吗？共情型人类与回避型人类可以共存吗？回避型人类会占据全世界吗？假如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回避型人类主导的社会会是什么样子的？回避型人类的幸福和生存意义在哪里？

知道了这些问题的答案，你是不是就可以经受住作为回避型新人类生活下去的考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