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世界观
- (美)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 2231字
- 2021-11-30 16:52:04
宗教与科学
人类所思所做的一切都关系到满足深切的需要和减轻苦痛。想要理解精神活动及其发展,就要时常记住这一点。情感和渴望是人类一切努力和创造背后的动力,无论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些努力和创造显得有多么高贵。那么,将人引到最广义的宗教思想和信仰的情感和需求是什么呢?只要稍作思考,便不难明白,使宗教思想和宗教经验得以产生的乃是各种各样的情感。在原始人那里,唤起宗教观念的主要是恐惧——对饥饿、野兽、疾病和死亡的恐惧。因为在人类生存的这一阶段,对因果关系的认识通常还不够深入,人们就在头脑中创造出一些与自己多少有些相似的虚幻之物,那些令人恐惧的事情都来自它们的意志和行为。于是人们便努力求得那些虚幻之物的恩宠,按照代代相传的传统,通过一些行动和祭献,以讨好它们,或者使之对人有好感。在这个意义上,我所谈的是恐惧宗教。这种宗教虽然不是由人创造出来的,但由于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祭司阶层,它就具有相当的稳定性;祭司阶层把自己确立为人民和他们所惧怕的鬼神之间的中间人,并且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一种霸权。在很多情况下,那些靠别的因素而获得地位的首领、统治者或特权阶层,为了巩固其世俗权力,会把这种权利同祭司的职能结合起来;或者,政治上的统治者会与祭司阶层为了各自的利益而进行合作。
社会冲动是形成宗教的另一个源泉。无论是家中的父母还是更大人类共同体的领袖都不免会死和犯错。渴望得到引导、爱和支持,促使人形成了社会或道德意义上的上帝观。这是一个天意的上帝,掌管着保护、处置、奖惩等权力;他按照信仰者目光所及的范围来爱护和抚育部族或人类的生命,甚至是生命本身;他是生者在悲痛和愿望得不到满足时的安慰者,也是死者灵魂的保护者。这便是社会或道德意义上的上帝观。
犹太经典极好地说明了从恐惧宗教到道德宗教的发展,这种发展在《新约》中得到继续。一切文明民族,尤其是东方民族的宗教,主要是道德宗教。从恐惧宗教发展到道德宗教是民族生活的一大进步。但我们必须防止一种偏见,以为原始宗教完全以恐惧为基础,而文明民族的宗教纯粹以道德为基础。事实上,一切宗教都是以上两种宗教的混合,其区别在于:社会生活水平越高,道德宗教就越占主导。
所有这些类型的宗教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的上帝观念都有拟人化特征。一般来说,只有具有非凡天才的个人和品质极高的集体才能大大超越这一层次。但属于所有这些宗教的还有第三个宗教经验阶段,尽管很少能够见到它的纯粹形式:我把它称为“宇宙宗教感情”。要向完全没有这种情感的人阐明它是什么,那是非常困难的,特别是因为没有什么拟人化的上帝观念能与之对应。
个人感觉到人的欲望和目标都属徒然,而大自然和思维世界却显示出令人惊异的崇高秩序。他觉得个人的生活犹如监狱,想把宇宙当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来体验。宇宙宗教感情的开端早已有之,比如在大卫的《诗篇》和犹太教的某些先知那里。在佛教中,这种情感要素还要强烈得多,我们尤其可以从叔本华的美妙著作中读到。
一切时代的宗教天才皆因这种宗教情感而卓著,它既无教条,也无以人的形象而构想的上帝,因此不可能有哪个教会会把核心教义建立在它的基础上。因此,恰恰在每个时代的离经叛道者当中,我们可以找到充满这种最高宗教感情的人。在很多情况下,他们都被其同时代人视为无神论者,有时也被看作圣人。由是观之,像德谟克利特、阿西西的方济各(Francis of Assisi)和斯宾诺莎这样的人彼此都极为近似。
如果宇宙宗教感情给不出关于上帝的明确观念,也提不出什么神学,它又如何能得到传承呢?在我看来,艺术与科学最重要的功能便是唤醒某些人身上的这种感情,并使之生生不息。
由此可见,我们对科学与宗教关系的看法与通常的看法大不相同。如果从历史角度来看问题,人们总是倾向于认为科学与宗教势不两立、无法调和,其理由显而易见。凡彻底相信因果律发挥着普遍作用的人,对于那种认为神来干预事件进程的想法是一刻也不能容忍的——当然前提是,他对因果性假说是非常认真的。他用不着恐惧的宗教,也用不着社会或道德的宗教。一个有赏罚的上帝是他所无法设想的,理由很简单:一个人的行为是由外在和内在的必然性决定的,因此在上帝眼里,他不必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正如一个无生命物体不必对自己的运动负责一样。有人因此指责科学损害道德,但这种指责是不公正的。一个人的伦理行为可以不需要宗教基础,但应当有效地建立在同情心、教育、社会联系和社会需求上。如果一个人仅仅因为害怕死后受罚和希望死后得到奖赏才去约束自己,那就不好了。
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教会总要与科学作对,并且迫害献身科学的人。另一方面,我认为宇宙宗教感情是科学研究最有力和最高尚的动机。只有认识到理论科学的开创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甚至是献身,才能领会这样一种感情的力量,只有凭借这种力量才能做出那种远离现实生活的工作。为了揭示天体力学的原理,开普勒和牛顿不知默默工作了多少个年头,他们对宇宙合理性的信念该是多么真挚,理解它的愿望又该是多么热切!而宇宙合理性只不过是显示在这世界上的理性的一点微弱反映罢了。那些主要从实际结果来认识科学研究的人很难正确理解下面一些人的精神状态:他们遭到世人的怀疑,却为志同道合者指明了道路。这种人虽然不多,但世界各地和各个时代都有。只有终生致力于类似目的的人才能深切体会到,究竟是什么在激励这些人并且赋予他们以力量,使其无论经历多少挫折都能矢志不渝。给人以这种力量的正是宇宙宗教感情。有一个当代人说的不错:在我们这个唯物主义时代,只有严肃的科学工作者才是深信宗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