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和解 尘归尘,土归土
- 我们忙于生存,却忘了生活(共9册)
- 毕啸南 阿籽奶奶 慈怀读书会 周小宽 (英)劳拉·简·威廉姆斯等
- 29402字
- 2021-11-22 17:06:50
我们是各自不同的生命,我们各自有完全不同的生命轨迹。只有真正了解、理解并接纳了他们真实的一生,两代人之间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完全和解,而我们,也才能从中寻找到真实而完整的我们。
平日里,我很少失眠。那天夜里,我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得燥热得很。起身看了看时间,已是凌晨四点多,又强迫自己躺下,浑浑噩噩地想了许多事,第二天醒来,已临近中午了。
醒来不一会儿,我还躺在床上迷瞪,便接到爸的电话,耳旁只听到他微弱的颤抖的声音:“乐啊,你婆走了啊。”
爸嗓音已经哭得沙哑,如嘶鸣的蝉。我却神情平淡,脸上甚至浮出了一点点笑意。我的意识笼上了悲伤,潜意识却坚定地认为这只是他开的一个滑稽的、不可理喻的玩笑。
怎么可能呢?
昨晚,我还和奶奶通了电话,奶奶还笑呵呵地问我:“快过年了,怎么还不回家呀?”我笑她:“还有四个月呢,奶奶。”
“快过年了,快点回来呀!”她似乎完全不在乎还有四个月才到春节这件事情,固执地又嘟囔了一遍刚刚的话。时间对她来说已经不再有意义。
“这次回来能住多久呀?”她又问。
“还能住多久啊,假期只有一周呀。”我又笑她。
“怎么这么点时间啊,就不能多住一段时间吗?”她语气里透露出了些许失落,甚至还有几分埋怨。
“我已经工作了啊奶奶,不像念书的时候还有寒暑假呀。”我跟她解释。实际上,这些年,每一年我都要跟她重复说这些话。
“唉!”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快过年了,早点回来吧。”
电话那边,年近六十的父亲一直泣不成声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你婆走了啊乐,你婆走了……”
我没有安慰爸爸,很快地就挂了电话。
我意识到我应该马上收拾行李,订机票,回家,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整个人恍惚得很。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也不知该做点什么。走到里屋,小猫趴在床上眯着眼睡觉,我挪着步子到它眼前,蹲下身来,轻轻地摸着它的头说:“你知道吗,爸爸说,奶奶走了。”
赶往机场的路上,深圳的十一月依然明媚如春。我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浑身没有一点力气。那隐约的哀伤之气揪着我的心一直往上蹿,噬咬得我喘不上气来。打开车窗,想着这样也许能呼吸得更顺畅一点,司机师傅在加紧帮我赶时间,风“飕飕”地刮过脸颊。
我望向车窗外,那不知名的象牙白的、鹅黄的、玫瑰红的花,夹杂在绿荫间一簇一簇,白云在蓝天上一片一片,悠悠扬扬,我望着那些云朵,心里想奶奶是不是此刻已经在天上了?以前我每次回家,奶奶总是说:“你离开家的时候,我就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飞机,想我孙子正在飞机上呢!我就是老了,要不我也要跟着我孙子坐趟飞机,去北京看看毛主席。”
窗外的阳光是那样明媚,鲜花正在怒放,像要把我的悲伤彻底驱散。情绪并没有瞬间崩溃,我似乎一直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只是一念起每一个能想到奶奶的瞬间,想到她总是半身倚靠着的床头、冒着热腾腾香气的厨房、咿咿呀呀唤我乳名的声音……再一定神,一切已是空落落的了。
不知道是车开得太快,还是我的恍惚搅乱了心神,一股一股的酸楚直往喉咙、往鼻子里涌,但始终没能冲出眼眶。我甚至为这悲伤感到疑惑,因为我始终觉得奶奶还没走,她还在家里等我。
没有订到直达的航班,我先落地在烟台蓬莱机场,朋友开车去烟台接我回家。车上我问朋友:“昨晚我一晚没睡着,奶奶便走了,你说人和人之间真的有生命的感应吗?”朋友说:“人与人之间就是有生物磁场感应的。”我又想,那奶奶是不是就是凌晨四点多的时候那口气没喘上来呢?她喘不上气,会很痛苦吗?一想到她可能遭受的痛苦,我的泪水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淌满了脸。朋友并没有看我,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无论是谁,无论以怎样的方式离开,最后那口气都是痛苦的,奶奶并没有受病痛的折磨,这是她的福气。”我听了他的话,眼泪还挂在腮上,嘴角却瞬间咧开笑了起来,是啊,我该祝福奶奶,这是她的幸运。
就这样,我笑一会儿,哭几秒,又笑一会儿,哭哭笑笑,十二个小时的回家路,我在和奶奶一点一滴地告别。
二〇二〇年十一月十九日上午九时四十九分,奶奶的肉躯被推入火化间入炉火化。这位名唤“刘桂凤”的女人,结束了她八十五年倔强、艰辛而又幸福的一生。
火化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让我们再看一眼奶奶。我凝望着那张熟悉的安详的脸,多么想再上前去拥抱一下她。我心里反复地默念:“好好走吧奶奶,好好走。若人类有灵魂,望你来世也一定幸福。”
奶奶的身体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刹那,我的身体便止不住地打起了冷战,浑身不停地发抖,眼泪也终于夺眶而出。那是一种巨大而直接的生理刺激与情感刺痛,这个世界上曾经与你最熟悉、最亲密的一个人,就这样在你面前即将彻底地、无可挽回地消失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肉身入大火,这一次,我安安静静地站在这里,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而我们的再见却是永别。
五十一分钟后,奶奶的骨灰已经装入了一个深红色的盒子里,由殡仪馆人员送到大伯、父亲的手上。又一个小时后,儿女们将她的骨灰与十六年前离世的爷爷合葬在一处。
至此,尘归尘,土归土。她便是彻底走完了这一生。
奶奶,咱们各自珍重
在墓地磕完头,奶奶的葬礼便圆满地结束了。
北方虽已初冬,那天却格外地温暖。清晨的太阳透过树梢,苍苍的翠意染了朦胧,反倒有些初春的妩媚。
蝴蝶在风中跳舞,荠菜花在田野间吟唱,蝌蚪在河涧清泉里游弋着。
记忆里,这是奶奶留给我的关于生命所有的暖意。
我一直是在深深的暖意中成长的人。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独自想,像我这样的人,只要心中守得住一份温情,便可抵御无情世事,悠悠岁月。
上一次送别亲人是两年前,四姨猝然离开,我慌忙推掉工作,回家陪母亲。
母亲兄弟姐妹七人,感情深厚。她年纪最小,我和她说:“这次我陪你一起过这一关。但以后,你还是要学会独自面对,一一送别。”
妈妈含泪,但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次一是送奶奶,更重要的,其实是陪父亲。
奶奶走后的第二天,母亲收拾旧物时整理出来很多老照片,最早的一张,是奶奶念小学四年级时拍摄的,那时还是民国末年。夜里,我到楼下拿水杯,客厅的灯已经关了,清白的月光照在银色的窗棂上,又折进屋子里,沙发上,地毯上,都铺上了一层浅浅的霜华。我以为爸妈已经入睡了,打开门,却看见父亲静静地坐在那儿,他没有脱棉衣,身体显得格外肥胖,整个人都窝陷在沙发里。他手里拿着一张奶奶的照片,就那样一个人端坐着,安静地细细地凝望着奶奶,一动也不动,月色拥抱着他,拉出绵绵长长的影子。
我没有说话,轻轻地带上了门,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我和母亲说了昨夜的一幕,商量着把照片暂时先收起来,不想让父亲睹物思人太伤怀。母亲让我不要动,说那是父亲的念想。一直到我回北京前,每个入睡时分,我都能看见那个陷在月光里的男人,和他手中的照片。
我回京的前一天晚上,妈妈叫大伯、姑姑来家里一起吃火锅。火锅冒着腾腾的热气,烟雾缭绕中,我望着对面已六七十岁的弟兄姊妹三人,年轮雕刻过他们的脸,染白了他们的发,三人小声地叨念着往昔,说到伤心处,大伯红了眼,忆起岁月里的一些小事,又不禁腼腆地相视一笑。
我凝望着他们这一幕,深受感动。
离去的人,给活着的人一次靠近彼此的机会。相互挂念的人,在死生面前再一次体会相依为命的意义。
给奶奶过完头七,我便要返回北京工作了。
逝者已矣,留下的人清醒过后,日子只能一如往常。
下午,我跟爸说:“咱们去散散步吧。”
初冬的昆嵛山已是寒风凛冽,我裹紧了大衣,依然觉得料峭。爸的棉夹克因那鼓鼓的啤酒肚而系不上扣子,风直直地往他怀里灌。我把手搭在了爸的肩膀上,就这样默默地搂着他往前走。
这是我们父子间少有的亲昵的时刻。自我记事以来,上一次这样的拥抱还是在相片里,年轻的父亲在一棵挂满了果子的苹果树下,双手交错地抱着五六岁的我。那时候他还英武挺拔,明亮的眼睛看着镜头,藏着几分羞涩的笑意。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往前走,只有深秋积叠了一地的落叶被鞋子踩踏出“窸窸窣窣”的交响,伴着萧萧风鸣与啾啾雀语,演奏着天地的寂寥与辽阔。
阳光偶尔穿越乌云,金闪闪地落向大地,落向远处的湖面,涟漪的波澜如千层万层的碎金子随大风奔涌而来,由浓渐疏,到了眼前,已是柔情的星辉点点了。
我打破沉默,和爸说:“我和故乡的联系越来越少了。同龄的人已散落四方,如今奶奶也走了,以后回家,又少了一个可以去的地方。”
爸叹息一声,随即打开了话匣子。
今天是奶奶离开的第七天,这些天,忙忙活活,迎来送往,我知道,寡言的父亲也有许多话闷在心里,他得说出来。
他跟我从奶奶的父亲母亲讲起,讲奶奶年少时的骄傲、闯关东的无奈、爷爷瘫痪在床后的崩溃、不许他念书时的争执、与妈妈曾经的不愉快,以及如今的思念。那些或埋怨或遗憾,或辛酸或欣慰的一幕幕往事,我大多知晓,也偶有新的发现。我偶尔配合着插一两句话,大多是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父亲在说。
奶奶的离开,许多具体的思念与伤感情不自禁,无可避免。但总的来说,我的情绪安稳,且比想象中多了几分超然。尤其是在回家第一眼见到奶奶遗容的那一刻,我以为我会彻底地崩溃,但我凝望着她,却不觉得有半点不同。
小时候读《庄子》,里面有许多关于人类的终极问题——死亡的故事与探讨。老子死时,他的朋友秦失前来吊唁,看到其他人过分悲痛,秦失对他们说:“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秦失是讲,人来,有他出生的时机,人死,也是顺应大自然的规律,明白这些,也就不会被哀伤所干扰。庄子之妻死,“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注释《庄子》的两晋大思想家郭象评论这个故事时说:“庄子在懵懂无知时,他是悲恸的;及至醒悟后,他就不再悲恸。”老庄哲学认为,人类的感情是可以通过理性和理解去化解的,认知了生死的规律和道理,也就不会过度哀伤。
但凡人毕竟有深情。
那晚,大伯和父亲在为奶奶守夜。也许是已经哭了一整天太累了,也许是他们往日也习惯了寡言,我进屋时,只见他们兄弟二人坐在里屋的炕上,一个在炕头,一个在炕尾,屋子里静默无声。脑海中突然有一个声音提醒我,要抓住这人生中特殊的一刻,不能白白地让它虚无。我打破沉默,开口道:“大伯,爸,我采访一下你们今天的感受,咱们聊聊天吧。”大伯先是一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父亲,点了点头,眼泪在那一刻又爬上了他的脸,他抬起一只手,重重地抹去。也许,在这样的时刻,他们更需要有个人能说说话,说说心底的哀伤,生命的无情,难止的思念。
我从此刻问起,一个一个岁月的镜头跟随着我的提问在时间里倒叙,一一闪过。我坐在靠近外屋的炕头一侧,斜倚着墙,面对着大伯和父亲。谈到和奶奶有关的往事时,我便会轻轻转一下身,一眼便能望到她。她就躺在那里,只是像往日入眠了那般,安详地睡去。
有人在用语言说话,有人在用灵魂。
那一晚,对我,对大伯,对父亲,对奶奶来说,都是人生中一场特殊而庄重的访谈。那一刻,我们一家四口,圆圆满满,整整齐齐。
圆满,不只因她离开得如此痛快,八十五岁大睡一场一觉而去;不只因她自己摆脱了病痛缠斗,也未半点拖累儿女;圆满,更是因她活着的时候与自己、与父亲、与母亲彼此间的和解与自度。
我的父亲,曾少年金榜题名,因生活困苦,奶奶反对,而无奈辍学,自此大梦了半生,心中怨愤数十载;我的母亲,九岁失母,嫁入寒门后与奶奶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年,两个女人也整整对立了二十年。
任何一位至亲的离去,都是人生无可避免的遗憾。活着的人,如果在他们离开以前没有完成彼此内心的和解,那他们离开后,这份遗憾便会是加倍的,并会侵染人的一生。
自我念大学后的十几年来,我时刻都在尝试着弥合这个家庭琐碎但也深埋的伤痕。
每年,我与爸爸、妈妈换着不同的方式重复着同样的话题。我试图与他们讲奶奶一生的动荡、时代的不幸、曾经一代人的愚昧、她无丈夫可以依靠的脆弱、独自拉扯三个儿女的艰辛……十几年来,爸妈从一开始的排斥、不接受,到慢慢地半听半跑,直至最后的接纳,放下不愉快的过往,接纳生活的残缺,尽量去体谅老去的奶奶。
我能察觉到他们这十几年来一点一滴的变化。
奶奶入土为安的那天,已是夜里三点多。我见妈妈那屋灯还亮着,我进屋问:“妈你怎么还没睡?”
“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度人亦度己啊!”妈妈转过头看着我,她的眼角几处泪痕已干。
“怎么突然这么说?”我追问。
“你看,我埋怨了你奶奶大半辈子。不理解她年轻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对我。但她老了,我也尝试着去理解她的不易,体谅她的痛苦。为人儿媳,诚实地说我也做不到像亲女儿那样对她,但我能做的,该做的,我也都尽力了。现在你奶奶突然就这么走了,我所有的委屈和对她的埋怨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她活着的时候我尽力孝顺了她,现在才发现也是度了我自己。”
我知道,妈妈心里一直有一根刺,她担心哪天奶奶卧病在床,她该怎么熬过这一关。
要求妈妈对奶奶充满爱意,是强人所难。但妈妈是对一切都充满了善意的人,她对奶奶也同样充满了生命的善意,这份善意自始至终支撑着她体面地面对人生中的一切。
人与人之间,无论有多大的矛盾或埋怨,只要存有一分爱意或善意,便总有一分等待和解的可能。
“这是奶奶在她生命的最后送给你的一份礼物。”我望着妈妈,心里默默地想,“也许命运真的是公平的,她们年轻时经历了那么多不愉快,却在故事的结尾给了彼此最好的交代。”
我和奶奶,不仅是祖孙情,我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跟我讲述过所有关于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的人生。奶奶也遗憾于当初没能让爸爸念书,也愧歉不知该如何对待儿媳。她说,她的婆婆,也是这样待她的。她委屈疑惑时也曾问过她的妈妈,妈妈只是对她说:“人啊,祖祖辈辈,就是这样生活的。”
我跟奶奶说:“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只需每天大声地笑,开开心心地活,这就是你值得的一生。”
奶奶总是眯着眼睛笑着说:“我孙子说得对。学到老,活到老,笑到老。”
我和爸爸绕着昆嵛山脉下的田间小路走啊走,走啊走。我问爸爸:“还有什么遗憾的吗?”
爸说:“你奶奶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去给她送饭。她还一直笑着让我陪她多坐一会儿。我现在唯一后悔的就是,当时怎么就不能陪她多坐一会儿呢?”
我拍了拍爸的肩膀,安慰他:“这没什么。奶奶走得太突然,留一点遗憾也好,人便会多一分念想,多一分思念。”
曾经以为人世间最大的事便是生与死。
奶奶走后,我意识到生死其实只是人生的一道自然题。
这道题目有无数种答案。有一种,是成全自己。
我踩着秋叶,弯下腰,轻轻捡起一片。“每一位至亲的离去,都让我们更接近生命的真实。死亡并不可怕,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要懂得在活着的时候成全自己。你说是吗?”
爸点了点头。
我在心里默默念:“奶奶,一路走好。咱们各自珍重。”
一株落寞的树
奶奶离世前,每次回老家去看望她,她都会拉着我的手,一会儿摸摸我的手背,一会儿再翻过来摸摸我的掌心,嘴里念叨着:“看看你的手,白白嫩嫩的,真是一点罪也没遭过呀。”奶奶那年已经八十多岁了,她的眼珠已经混浊,影影绰绰的黄中带有几处青色的斑点,丝毫看不见眼眸中的黑白分明。但她摸我的手,她那有些涣散的眼神马上又有了光彩,她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一双漂亮的手,我们几个大姑娘去河边洗衣服,她们都说我的手最好看。”
一会儿,她又把她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自嘲地说:“你看看现在,满手的斑,谁不嫌弃,我自己看着都觉得恶心。”她脸上挂着笑,笑得有些羞涩,也有些不甘。
“老了这关真难过啊。”奶奶总爱苦笑着跟我反复说这句话。我听着也压抑,有一些难过。这是她对于生命衰竭的哀伤。不仅是奶奶,想到父母,甚至我自己,终有一天生命也将不可避免地要老去,一大口气就不自禁地从嘴巴涌了出来,心里憋闷得慌。
回故乡的时间越来越匆忙,陪奶奶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往往去坐一小会儿就得走,要么同学聚会,要么朋友请吃饭,几天的假期总是满满当当。每次快起身要走的时候,奶奶都会笑盈盈地说:“留下来一起吃饭吧。”我的回答也总是同样的:“今天真不行奶奶,朋友们都快到了。”我能看到她满脸的失落,但我也并没有多想,觉得这些都是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像一只欢快的云雀,冲向蓝天云朵;奶奶是一株落寞的老树,守着大地的昏黄。
一天傍晚,我照例在附近的超市给奶奶买了各式各样她喜欢的饼干、牛奶,一推开门,见奶奶正佝偻着她瘦瘦薄薄的背,半个脑袋都埋进了滚着浓浓白烟的锅里,花白的头发被这蒸汽遮掩,瞧不见她清晰的模样。
“你在做什么呢,奶奶?”我好奇地问。
“哎呀,我的孙子回来啦!”看见我站在她面前,奶奶高兴地大叫。她耳朵已经有些聋了,我开门的声音都没有听到。“早上我听你爸说你今天回来,我在给你煮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荠菜汤呢。”她骄傲地指了指她的劳动果实,“看,这荠菜多鲜嫩,我种了满园。”
我循声望去,大锅里满满的一锅荠菜,那是我童年的美梦。“我爸不是送的饺子吗?你不趁热吃,还做这些,饺子都凉啦!”我一边笑着说,一边把东西放下。
“留下来吃晚饭吧,我做了你最爱吃的荠菜汤。”奶奶又重复着这句话。“可我晚上有同学聚会呀奶奶,下次吧,下次我过来吃晚饭。”我赶时间,依然只是把这句话当成耳旁风,说着就准备往外走,却听见奶奶在身后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嘀咕了一句:“老了,嫌我做的饭脏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了,我的脚也被钉得死死的。我一面觉得委屈,奶奶怎么会这么说我,一面又在质问自己,心里是否曾真的闪现过这种念头?哪怕只是一瞬。
我迈不开脚,嘴巴也张不开,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跟奶奶开口:“你太能胡思乱想了。那我不出去了,咱们一起喝荠菜汤。”
奶奶瞬间高兴得不得了,又是搬大桌子,又是重新洗碗,好像刚刚一切黑暗的涌动都没有发生过。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和奶奶身上,洒在青花瓷碗盛满的汤上,荠菜上浮着的油点在日光的沐浴下折射着恩慈的光,神圣而温暖。
吃着吃着,奶奶的泪水顺着她那已满是褶皱的脸往下落,“噼里啪啦”地掉进了菜汤里。
我抬头一瞥,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不知何时冒出了一簇簇青青的荠菜,暮春时节,有的已经开出了朵朵小白花,随晚风摇晃着它们的小脑袋。也许是花粉飘到了我的鼻子里,我揉了揉鼻子,有些酸涩。
我重新认真地打量起奶奶。
她上身穿着一件紫红色的针织薄外衣,左右口袋的位置各绣着一朵牡丹花,配一条浅咖色的裤子,让人看了欢喜又不落俗套;头发虽已花白,却打理得干干净净,鬓边的头发整齐地别在耳后。春夏秋冬,妈总是变换着样式给奶奶添置新衣,换换发型,村里的老太太都羡慕奶奶洋气得很。
爷爷走后,奶奶坚持一个人住,不跟儿女,也不去养老院,说在自己的家里自在。几次劝说无果后,大伯和爸、姑姑便每日三餐来送饭,屋子里摆满了各种零食与瓜果,彰显着这位老太太来自儿女们富饶物质的供养。
只是这碗荠菜汤,让我对奶奶又多了一分理解与怜悯。
她是多么需要和孙子共进一顿晚餐,这不仅是因为她更需要陪伴,需要精神世界的温暖去抵御岁月的凉薄,更重要的是,这顿晚餐必须是她亲手做的,哪怕她八十多岁了,她也在顽强地向最亲近的人宣告:她还有用,她还有活着的尊严与价值。
近几年,每次去看奶奶,她都会无意识地反复做一些同样的动作,或是隔十几分钟,跟我讲同一件往事,又问我:“你知道隔壁阿婆前段时间走了吗?”我回:“知道,阿婆不是去年就走了吗?”她好像恍然大悟般停顿了几秒钟,接着便低头自言自语:“是吗?这么久了吗?我以为你不知道。”
我问爸:“奶奶是不是有一些神志不清了?”爸说:“大部分时候还是很清醒的,偶尔会迷迷糊糊,毕竟快九十岁的人了。”
生命不可逆地走向衰亡,连最亲近的人都觉得糊涂也无关紧要。
我的奶奶,一生活得那样倔强不服输,到了晚年,也依然不肯放过与生活较劲的机会。
隔壁阿婆以前总是偷偷跟我说:“你奶奶这个人啊,别人半点便宜也占不到她,实在精明厉害得很。”
隔壁阿婆是奶奶的闺密,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又一起嫁到了同一个村子里,这是多么大的缘分。奶奶八十岁那年,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和阿婆恼了,两个八十来岁的老太太在门口站着吵了一下午,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都被翻了出来,无非是谁当年借了谁两斤粮食,谁在谁投奔无门的时候给了热炕头,细听起来本来桩桩件件都是情谊,那一刻却生生成了对方是白眼狼的铁证。两人闹掰后,每次我去看奶奶,她都要跟我念叨隔壁阿婆的“不是”,一说便是好几个小时。还是那些芝麻绿豆的事,并且奶奶每次说的还自相矛盾,然后我去看阿婆,又得再听一遍阿婆的版本,完全就是另一部电视剧的剧本。
我偶尔笑她:“人老了计较这么多干吗?你们两个也不嫌丢人。”奶奶眼睛一横说:“老了更要计较,什么都不计较,怎么活下去。”我心里一惊,原来想说的劝慰,又咽了回去。
后来有次阿婆生病了,我问奶奶:“要是哪天阿婆先走了,你去不去送她?”“不去,我不去。”奶奶低着头说。我当然知道她是嘴硬,每次阿婆有个小灾小病,奶奶都是最关心着急的。奶奶感冒了,阿婆也会一边把药递给我,一边装模作样地跟我说:“我这儿有药,你去问问那个老东西敢不敢吃?”
人老了,真的就跟小孩子一模一样了。情义是真的,别扭也是真的。谁都不肯先认输,谁也不能先妥协。儿女们笑她们“老不羞”,胡搅蛮缠。但我知道,对她们来说,她们就是彼此生命尾声最后一分光照,在精神的上空,她们拿出了生命里所剩无几的力量,全力以赴地为对方去爱恨。
这是她们彼此的陪伴。
去年初冬,隔壁阿婆走了。一天傍晚,我去看奶奶,天虽刚暗,北方的夜却已浓得如墨汁浸染。我推门而进,屋子里没有一丝光亮,我心里有些忧惧,奶奶是早早睡下了吗,还是生病了,怎么不开灯呢?我急忙走到里屋,隐约看见奶奶一个人坐在窗前。
一场小雪刚过,银白的月色映着窗棂上斑驳的雪迹,错落出几缕清宁的光。这光又打在奶奶一片片花白的发尖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黄晕。
“你在那儿坐着看什么呢,奶奶,怎么不开灯?”我问得慌张。
奶奶回头看见是我,“哇”地委屈似的哭了起来:“你阿婆怎么这么狠心啊,她就这么一个人走了……”
阿婆走了,奶奶便连个可以“吵架”的人都没有了。
我的心被这初雪打得潮湿,黑暗里那月色映着的黄晕也被渲染得越来越大,奶奶单薄的身影被笼在这昏黄里,是那样孤单。
而如今,我亲爱的奶奶,你和阿婆在天堂可有再相逢?
醉酒的父亲
奶奶走后的某天傍晚,我和爸通了一个视频电话。我有些羞怯,但还是鼓起勇气,郑重地开口说:“爸,谢谢你。这些年你辛苦了。”
电话那头,爸正站在院子里,身后的晚霞如织锦般层层叠叠,把他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暖熏之中。他愣了一下,眼眶慢慢地泛了红,和晚霞融为一色。数秒钟的安静后,爸缓缓地抬起了手,反复揉搓着眼睛,把泪水抹去。
我的内心也迅即涌上一股巨大的悸动,那一刻,万物静止,我的世界里只有父亲。
我从未曾想象到,我们父子之间,一句普通的感谢竟有如此大的力量。我反复回味着这片刻奇妙的生命体会,如夜行百尺举首明月,黄沙千里望眼绿洲。
当我说出“谢谢”这两个如此平凡的汉字时,内心五味杂陈,而藏匿在其中最大的情绪,竟是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与内疚,似乎是在为自己这么多年来对父亲的误解而自责,也是为自己终于与父亲的某种彻底的、完整的和解而喟叹、而动容。
这简简单单的“谢谢”二字,是一种胜过千言万语的心理抚慰,被这生命体验所恩赐的,不仅是父亲,也有表达谢意的我。
亲密的人,相互之间要学会说感谢。表达爱,是弥合创伤最好的药。
我在想,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和更多关心的人、爱着的人,说一声爱与感谢呢?
之所以要对父亲说这声“谢谢”,是因为到了三十多岁,我才慢慢看清楚了一些事实:我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父亲。
少年时,心中父亲的形象是阴郁的。与总是笑着面对人生的母亲相比,儿时记忆里的父亲总是垂丧着脑袋,脾气暴躁,常常醉酒。我有些惧怕他,内心里一直排斥与他亲密,保持着父子间某种遥远的距离。
工作后,我了解了父亲的成长背景、身负才华却被家庭拖累的不幸,又在时代的动荡中郁郁不得志。我对他有了许多理解,也惋惜于他的遭遇,那些负面的情绪便慢慢地消失了。但我依然认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没有多大本事,却也在尽心尽力地活着。
我一直以为,这便是我对父亲,对这个年近六十的男人所有的认知,也是我们父子间能够抵达的最大的体谅。
直到奶奶走后的这些天,我在与父亲的许多次交谈中,愈发拼接出一个我从未知晓,也从未了解过的父亲的形象。而这个父亲,其实非比寻常。
爸说:“与你奶奶的纠葛,我心里早就放下了。当年你奶奶不让我继续念书,也不能完全怪她。说到底,还是我自己能力不行,没有足够的毅力。多少人在困境、逆境甚至绝境里逢生,我做不到,是我的性格和能力不足。这是我的命,怨不得别人。即便是自己的爹妈,也不能怨。”
爸说:“我也在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脾气。但有时候我自己也意识不到,控制不了。这都是小时候根儿上带来的,加上早些年过得也不如意,养成的毛病,只能靠后天的学习慢慢改吧。唯一庆幸的是,你长这么大,我还是尽力控制住了自己,没和你发过脾气,没让你变得跟我一样。”
爸说:“你爷你婆那代人也不懂教育,我在成长的过程中遭受了很多不好的事情。老爸没什么本事,也不懂教育,我只能尽力避免我所遭受的一切影响到你的成长。”
……
我默默地听爸断断续续地说,心中却早已如大江奔涌,惊诧不已。
原来,三十多年来,我对父亲其实充满了误解与偏见。
一直以来,我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厌烦他的某些性格和习惯。比如他动不动就发脾气,丝毫不顾及他人的情绪和感受;比如他心思狭窄,看问题总是偏于负面;我更是坚定地认为他是很难自知与自省的人,生活缺乏不断学习、不断往前走的力量。但他的这些话却让我惊愕,原来,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在慢慢自我认知,慢慢学习,慢慢成长,慢慢改变。只是也许他没有获得更多高等教育的机会,一切都进行得缓慢;只是也许他从来沉默,从不表达。而误解他的,抱有偏见的,一直是我。
我又想起了一个场景。
那天中午,爸和朋友外出聚餐,喝醉了酒。
多年观察下来,我总结爸喝酒后有三种“境界”。
第一种是微醺。喝得不多,介于似醉非醉之间。乙醇产生的欣快感让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人仿佛突然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要么围在我妈身旁黏黏糊糊,要么便是和我说一些平日里从不会吐露的话。比如那天一回家,他开口第一句就是:“儿子,你说老爸是不是特别棒?他们请我吃饭,我说我得回家给儿子做午饭呀,我哪儿敢多吃,这不马上就回来了?”他脸上堆满了笑,我一听便知道他喝了酒,接不住他这些肉麻的话,还给了他一个白眼,就转身到屋子里继续看书了。
第二种是醉酒。酒量到了他的临界点,看似有意识,其实已糊涂。爸便不会再和我跟妈说话了,可能潜意识里他也有记忆符号,知道我们厌弃他喝多了的丑态,他的固定交流伙伴便选择了家里的狗。他坐在地上,双手握着小狗的爪子,唐僧念经般地数落起它平日里的不是,偶尔也表扬它的懂事乖巧。拉布拉多真是聪明的狗,它大多时候会非常得体地配合我爸的酒后表演,一会儿讨好地用舌头舔舔爸的手,一会儿谄媚地抬起一只小脚搭在我爸圆滚滚的肚子上。但如果这表演的时间超过了十分钟,它也会变得不耐烦起来,屡次试图挣脱,并向我和妈发出求救的哀嚎。我和妈每每这个时候便会更加气愤,为狗狗的不幸和牺牲而心有戚戚焉。
第三种是大醉。整个人完全失去意识,倒头便睡。除了要挪动他一百八十多斤的身躯外,这种酒后蒙头大睡的状态倒是最少惹我妈妈厌烦的。
平日里,妈几乎每天都要反复叮嘱他少喝酒、少喝酒。我倒是理解男人们在一起难免酒过三杯,也知道爸喜欢一群朋友弟兄聚在一起热热闹闹,所以我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这两年带他体检,爸的尿酸、脂肪肝指数都严重超标,医生多次提醒他戒酒,我也开始时常劝他节制。
那天,见他又醉醺醺地回家,我便有些不耐烦。“你前天刚喝多了,今天又喝。我不反对你喝酒,只是要懂得适度。说了多少次了,但你怎么一定要这么没数呢?”
爸明显处于醉酒的第二种状态,正坐在地上拉着小狗的爪子和它说话,小狗看了我一眼,满是求救的表情。爸又拿出了那一套说辞:“我跟你说哈乐,我的工作就是需要应酬,大家都喝酒,在这种小县城,不像在你们大城市,你说我能不喝吗?除非我不干了,你说我能不喝吗?”
我有些厌倦这种反复的无意义的争论,语气暴躁地跟他说:“你随便吧!你自己想想,你这样那样的病,哪一项不是因为喝酒引起的?反正到时候遭罪的也不是我。”
爸坐在地毯上,听到我这句话突然“嗖”地起了身,摇晃着他那圆滚滚的肚子走到我床前。他双眼通红地看着我说:“我跟你说哈乐,我将来病倒了,我也用不着你,也用不着你妈,我自己的退休金照顾得了我自己。我知道哈,我没什么本事,什么都没能帮上你。你有今天的成绩,老爸也跟着高兴。我但凡有些本事,就能帮你发展得更好,我知道,你心里埋怨我。你放心,我也不会给你增添任何负担。”
我被他带着酒气的话说得一愣一愣的,心里想这都说的哪儿跟哪儿呀。心里有些委屈,有些生气,又觉得好笑。
晚上,我和妈说了爸中午和我说的这番话。妈却说:“你要理解他,你爸挺不容易的。他那是内心深处觉得对不起你。当爸的没能为你做得更多,他觉得是自己的能力不够,心里有愧。”
我的心像烙铁过金水,被惊得滚烫。
一番为了他的身体的说辞罢了,爸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从来没有,哪怕一次都没有觉得他有任何对不住我的地方。是因为为人父母,总是希望为儿女做得更多吗?还是因为我平日里对爸的其他情绪,让他有了我埋怨他的错觉?
原来,我们父子间,那些被我们小心翼翼彼此隐藏着的情绪,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令对方心生误解。时间加重了尘埃,直到完全掩盖了真相。
幸运的是,生活也一直在给我们机会去发现、去自省、去表达。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的父亲。
我想起爸平日里每晚都会坚持看书,金庸、古龙、梁羽生、温瑞安,我所接触的武侠小说都是从爸的床头阅读而始;毛泽东、周恩来、蒋介石等人物传记,也是自小便跟着他常读的书;更别提那些杂七杂八写遍社会风情人间百态的书籍了。我到了现在,就在此刻,才猛然察觉到,我心中一直存有的某种大山大海、江湖情义的格局与意象,其实都是爸无声中给予我的。
我也才乍然意识到,与细腻的、烟火日子里无处不在的母爱相比,父亲的爱似乎总是模糊的、粗糙的,父子之间尤其如此。但父亲的影响又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深远,如果说母亲更多影响的是子女人格的完整、情感关系的互动,父亲则建构着子女们的行为规范与处世原则。
人们常说父爱如山,但这座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也许从来未曾认真地去感知过,但他在那里,山脚下这方被称为“家”的土地,才有了尺度,有了方圆。
前几年,已经忘记了具体是什么事情,我向大伯抱怨,说爸看问题太狭隘。大伯回我:“你爸是极聪明的人,要不他怎么考的状元。只是家里太穷,他没有继续念书的机会。你想想你自己是不是也是一点点随着不断地读书、见识世面才越来越好的。你不能站在你现在的位置去要求你爸,那不公平。”
我当时还觉得大伯拉偏架,心里不以为然。今天再想,我对爸的那些过度理想化的要求和想象,不过是我自以为是、想当然的妄念。我何曾真正理解过他成长的不幸、生活的阵痛、内心的爱恨,何曾真正接纳过他性格的残缺、无奈的命运、无能的挣扎?
我并没有。
在中国的传统社会语境中,家长一直就是家长,而孩子也从来没有把家长当成一个鲜活的生命去体会。我们是各自不同的生命,我们各自有完全不同的生命轨迹。只有真正了解、理解并接纳了他们真实的一生,两代人之间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完全和解,而我们,也才能从中寻找到真实而完整的我们。
我的父亲,赐予我他聪明的智力与基因;在原生家庭中所遭受的伤害,在成长中所承受的不公与委屈,他竭尽全力地避免影响到我,并且,他做到了。他也曾迷茫,也曾无助,但他依然肩负起了这个家庭,与母亲一起为我创造了充满自由、充满爱的童年,让我无忧无虑地成长;虽然缓慢,但他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自知、自醒、自度,完成了他与奶奶的和解,与自己的和解,也在深厚无言的爱中警醒着我,他的儿子,与父亲的完全和解。
这,难道还不是一位了不起的父亲吗?
去年春节假期回家,飞机落地到家时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爸爸帮我把行李箱拎进屋子,妈妈在厨房为我准备夜宵。她端着一大碗土豆鸡蛋汤卤的面条给我,一脸神色黯淡、郁郁寡欢的样子。我问她:“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不舒服。”
“那你这神情怎么这么难看?和我爸又吵架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很是了解妈妈言行举止背后的情绪了。
“没事,吵什么架呢。”她转身又回了厨房,给我端来青萝卜和豆腐丝两碟小凉菜。
“说吧,早晚得说,我听听我爸又犯什么错了。”我笑着打趣她。
“唉,本来我不想和你说的。要不是你问起来,我就不说了。”她马上说起来,“你爸前几天又喝多了,打电话给人家肉铺买了一千多块钱的猪肉,人家还问他买这么多做什么,你爸醉醺醺地质问人家说,还怕他买不起吗。我回来一见这一屋子的猪肉,气得我血压都升高了。这往哪儿放呢?冰箱全都是满的。医生都说了多少次了,戒酒戒酒,我也不是不让他喝,你看看他,天天喝……”
妈妈平日里若是受了什么气或委屈,绝对不会主动和我说,却会毫不掩饰地全都写在脸上。我如果问了,她也一定会以“不想让我操心”等理由严词拒绝一番,我必须秉持着诚恳的态度再追问一遍,她才会娓娓道来她的诸般“不幸”。倘若一说起我爸喝酒的不是来,妈妈就更是铆足了力气,像是自己先醉了一般,那言辞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妈,关于我爸喝酒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他的工作,他的朋友,确实都需要他常常喝酒,最关键的是,他自己也喜欢。如果强行让他戒酒,他会活得不开心。人生一世,不就图个开心吗?你活到这个年纪,应该也意识到了,其实人各有命。我当然希望爸爸身体健康,但该说的都和他反复说了的前提下,我爸有他自己的命运。作为儿子,我能做的只有两点:一是平日里时常劝导他,提醒他饮酒适度;然后就是努力工作多赚钱,万一将来他真因为喝酒生病住院了,我支付得起更多的医疗费用,也可以请好的护工替你减轻负担。而且你看我爸现在喝酒也都不过几杯,他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爸爸有次打电话跟我说他这几年过得很快乐,我听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差点掉眼泪。怎么说呢?就是身为人子,特别希望你们能过得幸福。你平日里该劝他的时候就劝,但也不必因此而自己生闷气,或是和我爸吵架。尊重我爸的选择,也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的生活上,你都六十岁了,还有很多美好未曾体验,现在家里有条件了,放开手脚,去经营自己喜欢的人生。”
妈妈一向懂我,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你放心。”
写本书的过程中,奶奶离开了我们。奶奶是家里最后一位离去的老人。前些天,我与父亲通视频电话,我平日很少单独与父亲通话,那天也不知是为什么,人在旅途,心里却总是惦念着他。他接通了视频,我只是看了他一眼,眼泪就直接涌了出来,我的父亲,他的头发怎么就一下子全白了?我早就意识到了他在老去,但那满头的白发还是让我不能接受,心理上陷入了巨大的悲伤。我曾经对于父母老去的某种坦然,原来不过是一场虚浮的想象。我转过脸去,不想让他感受到我的情绪,强撑着笑意和他说:“爸,你看,我身后那片麦田多灿烂!”
晚上,我单独和母亲通话说了心里的难过,她说:“你奶奶走了,你爸爸前面的那道墙也就倒了。”
姥姥姥爷,爷爷奶奶,是挡在爸妈和死亡面前的一堵墙。
我与父亲之间一直有一场隐形的战争。
我对人生的渴望、追求、爱恋,与父亲的期待总是殊途。我念大学时,他便希望我毕业后能回家乡当一名小学老师;研究生毕业后,他又希望我能在大城市里当一名中学老师;终于,我博士后出站后留在高校做了一段时间大学老师,那是他最自傲的时刻。安稳,是他对我人生所有的希望。成为一名主持人后,我有幸专访、对话过很多有名望的人,基辛格、褚时健、金庸、吴敬琏……有媒体把我评为国内新一代学历最高的主持人,他恨不得把那篇报道翻烂了,才终于肯放心我的选择,走起路来也开始带着些许骄傲。如果我能听从他的意见,“学而优则仕”地选择去当官,那他简直会高兴得飞起来。面子,是他对我的职业最大的在意。还有许多他欲言又止的时刻,我总是一面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的渴望,一面又试图努力摆脱他的影子。我的心底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呐喊:“我的一生,不只是你们的孩子。”
幸运的是,因为彼此深爱,这场两个男人间的微妙斗争从没有过高潮,只是一直在缓缓地、缓缓地纠缠着。而这一刻,我的父亲,他竟先老去了。他变得苍白、温柔、依赖、记性不好……在雄性动物权力的较量中,父亲总是天然地要先输的那一个,而胜利的儿子,终会在某一刻顿悟:胜利者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因为始终深爱我的,是我的父亲啊。他总是在不远处凝望。
人生中最隆重的时刻,原来不过只在分秒之间。
我知道,我与爸妈,我们三个人,在往后余生中,还要经历许许多多的坎坷曲折,困苦艰涩,生离死别。
但感恩生命给过我们这样的机会,以此为节点,我们将相互体谅,相互成全,共同成长,共赴此生。
爱给我们抵达完整生命的机会
二〇二〇年疫情初期,几年前我专访韩红谈公益慈善的节目片段被许多媒体纷纷转载,几度热搜刷屏。韩红当时压力很大,我也特别写了一篇文章回应媒体的关切,希望大家不要神化她,更不要妖魔化。认真做公益的人都不容易,历史告诉我们,狂热地神化一个人和毁灭一个人往往不过一线之间。
除夕夜当晚,我的许多记者朋友已经身在武汉展开了调查报道。我虽然人不在一线,心却一直跟随着前方不断传来的消息而跳动,完全没有心思过春节。许多消息触目惊心,真假难辨,我发了删,删了又发,有些崩溃。一月二十五日夜里一点,韩红给我发来微信:“弟弟,不许颓,相信我!我将用我的生命保护他们!”那时,韩红慈善基金会的援助物资已经在新年的夜色中,驶向了武汉。
专访韩红那期节目,我们谈公益、谈慈善、谈音乐,但其实这些并不是最打动我的。最打动我的,是她谈奶奶的离去。
我问韩红:“这几年,你生命最关键的转折点是什么?”
刚刚还兴致昂扬地为我们即兴清唱了一首歌的韩红突然陷入了沉默,她低着头,看着光滑洁白的桌面,许久,她才缓缓地开口:“二〇一五年三月八日,我的奶奶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是哭着睡着的。睡醒了,我就继续坐在家里,一个人对着镜子哭。她走了,留下我,要自己来思考和面对人生。”
“奶奶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吗?”她没有抬头,但我依然追随着她的眼睛。
“奶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把‘信仰’这两个字写进了我的身体里。”韩红望向我,目光坚定。
“我奶奶是最早发现我有音乐天赋的人。我三岁左右,她教我学习数字123,她写在纸上教我念‘1’,我看着她,说‘哆’。”
“我骨子里是一个有锋芒的人,是个有争议的人。但要感谢我的奶奶,从小她就时常给我讲,无论如何首先要做一个有教养的人。”
“奶奶的离去真正给了我一段思考人生下半场该怎么走的时间。以前很多事我会觉得特别委屈,会愤怒,现在年纪大了,也从内心真的接受了这一切。在人生得到和失去的天平上,我得到的东西要多得多,珍贵得多。”
不是被爷爷奶奶拉扯大的孩子,也许对这份祖孙情很难感同身受。韩红的童年是不幸福的,她没有得到父母完整的关爱,没有机会像许多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地成长。但老天恩赐她最大的幸运,便是这份来自奶奶的无私的爱。奶奶的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面对一切的底气和底色。
一个真正成全了自我的人,也一定是利他的。我想,公益对韩红而言,也不止于一份慈善,更是她与自己、与痛苦、与童年残缺、与灵魂深处和解的一种方式。这条和解的路,因为伴有悲悯心和使命感,让众人赞美与感动。
爱给我们抵达完整生命的机会。
二〇一八年一月二十三日晚,万科集团创始人王石在北京水立方举办了长达三个多小时的跨年演讲,我受邀担任这场活动的策划人与主持人。这场活动内容丰富,其中最打动我的,是时年六十七岁的王石对于已离世的父母的幡然追忆,对亲人生死的生命反思,对女儿的爱的表达。
此前,我已经与王石有过数面之缘,也做过两期节目专访,创业、攀登珠峰、读哈佛、赛艇,包括他的感情生活……在我心中,我一直把他视为人类不断拓展生命宽度的标志性人物之一。再度见面,便是活动的第一场策划会,当时震动全国,持续了数年的“万宝之争”总算是有了一个结果,王石侃侃而谈,跟我们分享他这场跨年演讲想要表达的内容。
我听了却直摇头。
他坐在沙发中央,面容清癯,眼神天真,落日余晖透过落地大玻璃窗洒下一地辉煌,投映在他的眼眸中。见我沉默摇头,他语气冷清地问我:“毕博士,你有不同的看法吗?”
我望着他的眼睛,总是能看到眼底深处那汪清澈的东西。工作原因,我接触了国内外许多企业家,我天然地喜欢捕捉这些复杂人物背后某些深藏的光色。我盯着他的眼睛道:“不是不精彩,而是这些经典场景公众大多已知晓。我想听一些未曾了解的故事。”
“比如?”他反问我,“你想知道什么?”
“比如你到底从哪儿来?你和你的父亲、母亲,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他们爱你吗?你的性格、人生的每一步选择,是否和他们相关?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方面的报道。”我面带笑意,语气和缓。
王石看着我,一会儿又看向他的秘书冯楠和其他同事。“不是我不想讲,而是我并没有太多的回忆。”
气氛开始有些肃然。一位同事试图打圆场,笑着说:“那咱们先聊聊别的东西。”
“这些是关乎我们完整生命最重要的事情,你再慢慢想想。”我没有松口,继续道。
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我,又低下头,突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我们便在这种时续时断的沉默中草草收场。我意识到了谈话的不顺利,心里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第二天清晨,初冬的阳光依然放肆,尤其是透过玻璃聚拢在屋里时,一屋子早春般的明媚。我刚落座,便听见王石与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我抬起头,见他满目华彩,笑意盈眉,恍若少年。他向我走来,嗓音盎然清亮:“我昨晚回去想了一晚上,关于你问我的问题,我想起来很多我和我父亲母亲的故事。我说给你听听。”
我也跟着笑,点了点头。
他讲的第一个故事便打动了我。
“细想我母亲对我的影响,实际上来讲我们的关系一度是非常冲突的。我母亲非常强硬,我往往有点躲着她,完全听不进她的意见。我和母亲之间紧张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了一件事情,我才感觉到我母亲对我的关心,而这已是多少年之后了。”他说着说着,语气轻缓,进入了回忆的隧道。
王石父亲离世后,他把母亲接到深圳一同生活。虽然是在同一屋檐下,但因为王石经常出差,也很少回家住,母子二人很少见面,更说不上几句话。直到有一天,王石回家睡觉,半夜醒来后,发现卧室的门开了一个缝,他本能地起身想去把门关上,却发现他的母亲站在门外,透过半开的门缝在远远地看他。他问:“怎么了,妈妈?”老太太什么话也没说,他也没多想,两人便各自睡去了。过了一段时间,有次他半夜又醒了,看到屋子的门又开了一个缝,和上次的情景一模一样,他这才回过神来。“我知道我母亲在看我,我就没敢动,我知道我这样一动,她一定就回去了,因为她怕打扰我,又想来看我。那时候我就忍着,最后忍到身子都僵硬了。”
我想象着那一幕:一道窄窄的门缝,里面的儿子一动不敢动,门外的母亲也是一动未敢动。
生命里多少深情原来都珍藏在这点滴之间。
记忆的阀门一旦开启,便止不住了。
他想起他结婚时,母亲送了他一条二手的羊毛毛毯。母亲有八个儿女,清贫的日子,给孩子们准备一件像样的结婚礼物便是她的头等大事。他想起他创业初期,公司上市,当时股票根本发不出去,母亲把她的退休金全部拿出来买了股票。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股票是什么,只是因为是儿子的创业公司,她就一定要买。他想起他朴素、老实、热爱自然的父亲,今天他喜欢植物、喜欢登山也许都是父亲潜移默化给他带来的影响……
那一刻我望着他回忆父母漫漫谈来,如同望着一个幸福而天真的孩子。
我也才意识到,无论是谁,无论做出多大的丰功伟业,无论走过多漫长的岁月人生,我们对父母的认知其实永无尽头,父母赐予我们的爱也永无尽头。
二〇一八年一月二十三日,在水立方三千多名观众的见证下,王石登台演讲。第一幕,便是王石父母合葬的照片。照片从大幕上落下,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他的父亲母亲在八位儿女的见证下完成了合葬,三十七点九平方米,一共可以安放三十四对六十八个骨灰盒,王石把三代人的生死事都做好了安排。
站在舞台上,王石说:“我在这里想说的是什么呢?是我们应该如何去看待生命。我们往往谈到死,谈到亲人的离去就会很沉痛。我们为什么不更多地去看到他们给我们的生命带来的欢乐呢?让我们更好地继续生活下去,在他们身上获得力量,获得精神。我也应该更多地主动把内心对女儿的深情表达出来,这样才不会成为遗憾。我也想借这个舞台对我的父母,对我的女儿说一声:我爱你!”
所有人的命运都指向童年
以往录制节目时,凡谈及亲情话题,总是最易引触嘉宾们内心深处柔软的地方,也总易让大家落泪。而关于“泪水”的处理,也曾引起过同事们几度激烈的探讨和争论。
过往,很多嘉宾都曾泪洒节目现场,有人泪流满面,有人崩溃,号啕大哭,我跟编辑老师说:“咱们通通剪掉。”
导演理解我想要保护嘉宾的意图,但又认为只要嘉宾的情感是真实的,我们就有责任呈现真相。我同意一切以真实为前提,可往往情绪激烈时刻的真实未必是理性的真实。于公,我始终认为,不建立在理性意义上的大情绪并没有太多实质价值;于私,我不能因为嘉宾对我的完全信任和感性冲动而承担意外的风险。
但这其中,一些自然而然的、克制而不止的、朴素真挚的感情流露,却往往最撼动人心。
专访我的朋友婕时,我便未忍心剪掉她动情的镜头。
所有人的命运都指向童年。
婕六岁时,常年争吵的父母终于选择了离婚。
她清楚地记得,去小学报名那天,爸妈正闹得不可开交,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她上学的事了。最后多亏了一位好心的邻居带她去学校报了名,才没有耽误她念书。被最爱的人忽视所带来的伤害,六岁的孩子也许当时并不能说得清楚明白,但深刻在心中的伤痕却需要她用一生去治愈。
原生家庭的动荡给她带来的伤害是双重的。
小时候,父母常年的争吵给婕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她患上了一种学名被称为“夜啼”的病。婕经常半夜起来大闹、哭喊,一闹就是两三个小时。那几年,她没有办法上学,也无法正常作息,只能靠吃安定药入睡。随着身体慢慢发育长大,这个病表面上似乎是随着时间逐渐消去了,但心里那曾吞噬一切的阴影,却逐渐被记忆封存,慢慢隐匿在潜意识里,撕咬着她的心灵。
这个病一度成为她内心最隐匿的秘密,是她最害怕别人知道的往事。
另一重伤害来自社会的偏见与歧视。
婕说:“我小时候遭遇的问题,其实就是所有人都觉得我比他们低一等。”婕每次出门,总能遇见一些邻居或者亲戚说:“她爸妈离婚了呀。”“哎呀,真作孽,真是可怜呀。”那种怜悯,在婕幼小的心里是带着某种轻视和蔑视的。在成年人不断给她灌输的思想中,她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很可怜,下意识地感觉自己事事不如人,这造成了她极度的自卑。
贫困加剧了这种自卑感。
婕小时候家里住房条件很差,她和妈妈住的上海老棚户区的房子,总体面积加起来一共九点八平方米,从六年级一直到大学一年级,她在那里整整住了八年。
刚住进去的时候,屋里没有厕所,也没有浴室,连煤气都没通。每次洗澡时,婕都是自己在楼下的公用煤气上煮一大锅水,烧开了,再一点一点地拎上去,在楼上挂一个小的浴帘,一盆水,洗一次澡。夏天的时候支蚊帐,每晚睡觉时总有几只老鼠在她的蚊帐前面打架,打得可凶了,它们一边打还一边发出“吱吱吱吱”的叫声,婕就在蚊帐里,坐床观鼠斗。
一直到二十多岁,婕最大的梦想就是想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属于自己的地方。
婕记得她很小的时候,邻居家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天下午邻居在家里看电视时,婕就趴在窗户外面跟着一起看,邻居看几集她就站着看几集。有次邻居发现了她,便一声不吭地把窗帘“嗖”地拉上了。婕觉得很委屈,她心里想:“我又不碍着你,我在窗口看看也不行吗?”
读高中时,她还需要靠学校的助学金交学费。那个时候,她特别害怕同学们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不好。所以在成长的很长一段时期当中,她一直有些轻度的自闭,很少与周围人说话,也从不喜欢与人敞开心扉去交流。
教育心理学反复告知我们一个常识,当一个人在成长的关键期因为爱的缺失、生活环境的动荡等因素而缺乏足够的安全感与稳定感时,他的心理便会在成年后长期处于一种比较幼稚的状态。婕说自己其实一直是心理成熟度特别低的一个人,一直到念大学,第一次遇到了生命中最好的一群朋友,她才开始慢慢学会与人沟通,慢慢地打开自己。
而婕曾遭遇的困境,何尝不是今天中国数千万离异家庭、弱势群体等社会人群所共同面对的成长问题、生命问题、社会问题?社会能否以平等的心态面对他们,面对所有弱势群体,也在考验着我们的进步与文明。
所有人的人生都是一体两面,在不同的状态中迅速找到自己、面对自己,将痛苦与黑暗的经历转化为力量与价值,是我们一生都需要面对的必修课。而一个人只有真正认知、接纳了自己的残缺,并寻找到人生的支点,生命才得以无限趋近于真实与自由。
成年后的婕用了十几年的时间与这种自卑的心态斗争。幸运的是,她在熬过了漫漫长夜和痛苦后,终于凭借顽强的毅力,凭借对音乐的热爱与执着慢慢找到了真实而饱满的自己,并绽放了璀璨的光。
我问婕:“恨过父母吗?”
她回答坦荡:“曾经对他们是有一些怨恨的,我觉得他们没有在我小时候很好地保护我,造成了我性格上的很多问题。但其实工作了以后,慢慢地我开始理解爸妈,他们也是身不由己,他们也不想这样,但是那个时候的他们做不到。从大学毕业开始工作,我跟父母有一段和解期。然后慢慢地,可能某一时刻你突然看见妈妈头上有根白发,某个瞬间,你看到父亲好像苍老了,然后你心里会觉得过去就过去吧。”
“你觉得他们爱你吗?”
“他们是爱我的。”言及此,婕眼中泪光弥漫,“人生有很多的无可奈何,也许强求两个人在一起,给彼此、给孩子带来的伤害会更大。但即便选择分开,父母也应该让孩子感受到你爱他。毕竟,爱是两代人和解的唯一基础。”
两个爸爸
静怡自杀那年,我正在念大学二年级,她马上要读高三。
家里打来电话,我妈喘着粗气说:“糟了,出大事了。静怡出事了。”我劝她别着急,慢慢说。妈长吸了一口气说:“你王姨回家看到静怡留了一封遗书,我们报了警,现在大家伙儿都找了半天了,还是没找到,这可怎么办啊?”
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儿,“直突突”地想往外蹿。那年我十九岁,第一次听到生命惨烈的音符,手里握着电话被惊吓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忘了过了多久,妈又打来电话,我望着来电显示,心生恐惧,不敢接听。一旁的舍友见我有异样,把电话拿了过去,妈激动地说:“找到了,找到了,在水库边找到的,静怡跳河了,被路过的人救下来了,真是万幸啊!”爸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这孩子,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我还是没说话,只是呆坐在那里愣神。
回想起来,我和静怡并不算熟悉。
我念高中那年,静怡一家搬到我家隔壁,两家做起了邻居。她比我小三岁,第一次见她时,是妈让我去给他们家送饺子。我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走到了门口,只看见院子正中间站着一个小丫头,穿着蓝白相间的初中校服,仰着脑袋,手叉着腰,正一脸不屑地听她妈妈的数落。她扎着一个短短的朝天辫,小辫子不长,仔细看,里面还有几条整整齐齐的小细辫,染成了红色、蓝色、绿色,像极了小时候步行街边摆地摊的老板们倒卖的香港电影海报里的都市女郎。
“你看看她,你看看她,打扮得不三不四的,像什么样子。”王姨见了我,火气更大了,声音陡然又抬高了八度,把我都吓了一跳,“你得多教教你妹妹啊,我也不求她像你一样回回都考第一,她能不给我惹事我这辈子就满足了啊!”
静怡斜吊着眼睛扫了我一眼,“嘁”了一声,扭头便进了里屋。
王姨站在院子里,两只手叉着腰,又是咒骂,又是唉声叹气,又让我别跟她女儿一般见识。我心里嘀咕:“这母女俩,也挺像的。”
放下饺子,拿着盘子回了家,我跟妈说:“隔壁新来的这家人好像有些不正常。”妈马上板起了脸,教育我:“别瞎说,少议论别人是非。她们娘儿俩不容易。”至于具体是怎样不容易,我也没兴趣去了解。但妈和王姨相处得很好,我和静怡偶尔会在平日里两家人的聚餐中遇到,不过也都是闲聊一些各自学校里的琐事,并没有太深入的交流。
再一次认真地接触,已经是五年后静怡的自杀事件了。
被抢救回来后,静怡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怎么和人说话。“她怎么像哑巴了一样。”王姨干着急,却也没有办法。不多久五一假期,我回了家,妈说:“你能不能去和静怡聊聊,看看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念书多,也许能安慰安慰她。”
我买了一些水果,还有一束鲜花,去静怡家里看她。院子里安静极了,印象中向来泼辣干练的王姨此刻仿若入了秋的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低垂着脑袋,没了往日的生气。见了我,她只是红着眼圈,抬了抬下巴,示意我静怡在里屋。我敲门进去,静怡正戴着耳机躺在床上。
“我给你买了花,你看,是盛放的洋桔梗。”我润了润嗓子,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洋桔梗?”静怡见了花,摘下耳机,起身问我。
“你起来收拾收拾,打扮一下,我带你出去溜达溜达,告诉你这个秘密。”我冲她扮了个鬼脸。
她又斜了我一眼,转身准备躺下。
“哎呀,快起来吧,大姑娘了,天天赖床像什么。”我上前拎起她的一只胳膊就往外拽。
“你干什么啊!”静怡嚷嚷着,“你让我换身衣服。”
家里一刹那满屋春意,王姨有些惊讶,转瞬脸上便堆满了笑,我小声和王姨说:“咱们都热闹一点,静怡也就不会陷在情绪里了。事情都过去了,都正常点,别老拿她当病人看。”
王姨一个劲儿地点头,眼眶却又泛了红,她抬起手抹着眼睛说:“对对对,你们说说话,说话就能热闹一些。”
我们一路溜达,走到了离家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包。
正是五月初,山包上的一些花在渐次盛开。在我的家乡,淡紫色的野萝卜花漫山遍野,随处一坐,它们便簇拥在你身旁向你摇晃着脑袋眨着眼睛,讲述春天最后的柔情;一些晚放的野草莓羞羞地藏在其中,露出嫩白娇弱的花瓣,欲说还休;倒是那几棵野槐树笑得肆意,一棵压着一棵,一树坠着一树,浓浓的满树花香扑鼻而来,我跳起来摘了两串,我一串,静怡一串,那初生的槐树花蕊,直接放进嘴里,便被蜜润了味蕾。
“你看,生活还是美好的。”口尝花香,眼收绿意,我们沉默了一小会儿,我开口说。
静怡没说话,过了一小会儿,她扭过头来问我:“乐乐哥,你还没和我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洋桔梗的。”
“有一年你去我们家吃饭,书包落我家里了。我妈看有些脏了,想顺手帮你洗洗,我帮你把里面的书拿出来的时候,掉出来一张照片,你抱着一捧洋桔梗,笑得像太阳。”
静怡低着头,手指轻轻抚摸着一朵如同她的脸庞一样青涩而美丽的野草莓花苞。“那是我初一那年,语文考了全班第一,爸爸送给我的礼物。”
我第一次听静怡提起她的爸爸。
静怡八岁时,王姨因为家里实在太贫困,选择了去国外打工。因为毗邻日本、韩国,二十世纪初,故乡许多没有更好出路的人都把去日韩务工当成一条不错的谋生路。静怡妈妈先是去了韩国,一去就是三年,回国待了一年多后,又一次去了日本,一别又三年。
静怡说:“上小学,上初中,我的青春期,我妈妈都不在,是我和爸爸两个人相依为命。”
“你和爸爸一定感情很深。”
“那又怎么样呢?他最后不也抛弃了我。”静怡仰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你说,他为什么要抛弃我呢?他们为什么都要抛弃我呢?”
我的心被揪得生疼,却也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甚至都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
问题终需面对。我问静怡:“你能和我说说,你为什么会想到自杀吗?”
“我害怕。”静怡两手抱着弯曲的腿,“我那天和同学打架了。他说我是没爹没娘养的,我当时不知道怎么了,抢到了他们手里的一把小刀,就想一刀子捅死他。我有点控制不住我自己,但好在我最后还是控制住了。”
我安静地看着静怡,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
“我不想成为坏人,乐乐哥哥,我害怕。”静怡把目光又转向地面,“我一直都觉得活着很痛苦,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也不是一次两次想死了。”
“你和妈妈聊过吗?”
“没有。我妈那个人,根本没法儿聊。”静怡抹了把脸,“其实我知道,我妈也不容易,她不是不爱我。我们家太穷了,她嫌我爸窝囊,没本事,她要靠自己赚钱养家。但她情商太低了,脾气又坏,她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爱别人。我爸也是生生被她气走的。”
“那你以后还会想不开吗?”我忐忑地问这个问题,忍不住担心。
“不会了乐乐哥,你放心吧。你也可以告诉我妈,让她放心。”静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微的笑意,“我出事后的这些天,我妈就跟变了个人一样,走路说话都小心翼翼的,感觉她整个人一下子都老了。我也想了好多,虽然有些事还是没想明白,但我也不想让我妈这样活着。我初中的时候成绩还可以,明年高三了,我会尽力的,争取能考上大学吧。”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时间在静默里悄悄地走。
漫山花香里,我们遥望远山。
与静怡再次见面,已是数年之后。
静怡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大学,隔年春天,王姨又去了日本打工。静怡毕业后留在了西安工作,王姨回国后也去了西安,和静怡一起生活。
我出差路过西安,静怡发来信息:“乐乐哥,晚上我请你吃饭,西安可多美食了。”
“就去家里吃吧,我也想去看望一下王姨。”我回复信息。
“那咱俩先约一个地方,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随后,静怡又附加了一个惊叹的表情。
远远地,我就认出了静怡。
她穿一件湖蓝色的连衣裙,五颜六色的朝天辫已长成了披肩的长发,她见我向她挥手,一路小跑着过来,长发与裙摆在微风中飞扬。
“出落成大姑娘了。”我见她,既开心,又藏着些许欣慰。
“哪儿有啊,这里的东西老好吃了,吃得我现在都成微胖界的人了。”她笑得灿烂。
“说吧,有什么大秘密要告诉我,搞得这么神秘。”
“找个安静的地方我讲给你听。”她挽着我的胳膊,大步地往前走,无比亲密。
时间真是世间最有趣的东西。我们曾家门相望,却并不熟悉。但因在心底刻下过最深刻的往事,多年不见,再见只是如假期归来的同学,分别数日的朋友,冬去又回的春天,并无半点疏离,只添了岁月的深沉。
在公园的一座八角凉亭,我们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乐乐哥,原来我有两个爸爸。”静怡神情严肃。
我一头雾水。“什么意思?两个爸爸?”
“嗯。我刚毕业时谈了一个男朋友,怎么说呢,也是自己年轻不懂事,没多久我就发现他劈腿,我们就分手了。”静怡朝我吐了吐舌头,“但后来我发现我怀孕了,想去做人流,又害怕,又不舍得。没办法,我就和我妈说了。我妈听了后,电话里什么也没说,没几天,她便从日本回来了,陪我去了医院。”
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心疼她小小年纪经历了多少生活的酸痛。
“从医院回家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直哭,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个都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生命。我妈抱着我,我们娘儿俩抱头痛哭,哭着哭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妈妈的眼睛,她一整宿都没睡,就这么看着我。你知道吗?那是我上学以后,第一次和妈妈抱着睡觉。”
“王姨是爱你的。”
“我知道,那天她就这么抱着我,我们说了很多很多话。我也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不是我爸亲生的。我亲爸和我妈结婚后不久便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我妈那时候已经怀我五个多月了。她一个人把我生了下来,我爷爷奶奶走得早,姥爷姥姥也不肯带我,我妈一个人一边在菜市场卖鱼,一边把我带在身边照看。她性子倔,从来没和我说过自己的一丁点委屈。那次我怀孕,她吓得赶紧从日本回来了,她说她这辈子遭的罪,不能在我身上重演。”
王姨一家搬到我家隔壁时,我每天只看到她们母女,从未见过静怡爸爸。妈说,王姨离婚了,静怡爸爸去了别的城市。没想到,看起来大大咧咧的王姨,背后有这么错落沉浮的人生故事。
“那你后来的爸爸呢?”
“我妈在菜市场的时候,我爸也在那里卖海鲜。他觉得我们母女可怜,就特别照顾我妈。每天一大早,他都先去帮我妈进货,再收拾自己的摊位。时间久了,我妈也很感动,最重要的是她觉得我爸对我也很好,她不想让我在单亲的家庭环境中成长。他们结了婚,所以我姓刘,就是跟着他姓。”
“他对你好吗?”
“我爸对我特别好。要不他们离婚的时候,我也不会那么痛苦了。我妈从日本回来,我爸说以后我妈会照顾我,我哭着大喊让我妈滚回日本,我那个时候觉得是她对不起爸爸。”静怡苦笑着摇了摇头,“后来我也慢慢知道了一些事,一开始我妈对他就没有太深的感情,最重要的是,我爸确实有些懒散,又爱打牌,经常输钱。我妈因为这个总和他吵,家里实在没钱了,有老乡找妈去国外打工,妈一直等我上了小学,才出国打工。后来可能他们再也过不下去了,我也大了,他们就离婚了,我爸就回了淄博。”
“你现在怎么看这件事?”
“一开始有些接受不了,用了好久才慢慢消化了。我质问我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真相,她说觉得我和我爸父女之间感情很好,想等我以后成家了再和我说。如果不是我意外怀孕,可能我到今天都被蒙在鼓里。现在,怎么说呢,千言万语,就是感慨命运捉弄人吧,觉得我妈真挺不容易的,为我做了那么多。虽然她脾气倔,性子急,说话又刻薄,但这些我曾最厌烦她的,如今都能理解了。我们母女算是彻底和解了。”
“那,你和你爸呢?”
“哈哈哈,你说的哪一个爸爸?”静怡笑了起来,“生我的爸爸我没有机会了解,但很感谢他。养我的爸爸,之前我曾恨他抛弃了我,知道我不是他亲生的以后,常常回忆起点点滴滴他对我的好,我更是感谢。我也尊重他们离婚的选择,我有一次去淄博找他了,告诉他我妈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他就一直搂着我,说他对不起我。其实他们都没有对不起我,我就是觉得,我的童年是不幸的,但也是幸运的。我的爸妈都是需要并值得被我同情、理解和尊重的,命运面前,他们都尽力了吧。”
是啊,命运无情,生活艰辛,人性残缺,我们都无法掌握,也很难改变。但两代人之间,彼此的同情、理解与尊重,终能抵挡这人世的风风雨雨。
我认真地看着静怡,又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她的头。“真好。你真的长大了。”
她“哈哈”地笑,说:“走,回家,我妈知道你来,包了饺子。”
敲门声刚响,就听到王姨扯着嗓门大喊:“哎呀,哎呀,乐乐来了呀!”
一打开门,便见正对着大门的茶几上,一大束盛放的洋桔梗插在宝石蓝的花瓶里,灼灼其华,熠熠生辉。
接纳生命的残缺
“谢谢你们理解我。”
火车即将进站,阿武匆匆忙忙过了安检,却又突然转过身,郑重地弯下腰,向我们一行为他送别的朋友鞠了一躬,缓缓说出这句话。
熙熙攘攘的人群朝他投来片刻惊疑的目光,瞬间又四下奔流散去了。
阿武祖籍新疆,在宁夏出生,他长得高大,鼻梁挺拔,眼窝深陷,相貌带着些异域风情。同事们开玩笑说,阿武长得帅气,许多女顾客总是特别指定阿武服务。
但自己究竟长什么样子,阿武其实也很模糊。记忆里,儿时的轮廓早已如纸画浸水,变得模糊了。长大以后的样貌,他也只能从旁人的形容里暗自揣摩,也许,大概,自己是这样或那样的模样。
那是个盛夏晚晴天,如往常一般,十二岁的小阿武和姐姐一起放学回家。天气实在炎热难耐,路上他便想着偷偷拐个弯,去村头的小卖部买根冰棍消暑解渴。骗过姐姐后一溜烟儿地跑,只见不远处,小卖部门前那棵大榆树正伸展着它的枝叶,郁郁葱葱,笼着整片阴凉,看得阿武满目清爽。
冰棍刚咬了一口,阿武只记得当时天崩地裂的轰鸣巨响,眼前便陷入了一片黑暗。等他再醒来时,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妈妈见阿武醒了,先是喜极而泣,转瞬又扑在他身上声嘶力竭:“我可怜的儿啊,这可怎么办啊,你要是瞎了我也不活了啊……”
那年夏天,那个小卖部前,那场车祸,使十二岁的阿武从此成了一位盲人。
残酷的命运不曾有半点怜悯。
十二岁,年少风光,意气风发,本应是人一生中最好的一段年华。阿武却在这一年多了一个新的身份——瞎子。
“小瞎子,小瞎子。”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阿武走在村子里、学校里、集市里,总是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在他身后这样叫住他。阿武说,有时候一个人在路上走着走着,便会有人故意过来绊他一脚,有人向他扔石子,有人跟在背后一路吹口哨,但他告诫自己要坚强,不要被人看不起。只有一次,妈妈让他去村头那棵大榆树下的小卖部买瓶酱油,一个以前一起玩过的小伙伴笑着跟阿武说:“我带你去吧。”阿武心头一暖,安静地跟在小伙伴的脚步后,一幕幕回忆着他们曾一起在学校操场嬉戏奔跑的样子。就这样走着走着,只听“扑通”一声,阿武一脚踩进了粪池子里,粪水四溅在他的身上、脸上、心里。
耳边,几个顽劣少年哄然大笑。
阿武咬着嘴巴,他迟疑了片刻,脱了鞋,脱了衣服,穿着沾满粪水的裤子回了家。他依然沉默,一句话也没有说,妈妈看着他,也一句话都没有问。在院子里冲完澡,阿武钻进被窝里,用被子捂着脑袋。妈妈坐在炕头边,一只手隔着被子轻轻地拍着阿武的头,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掩藏着泪水。被子里,阿武放声大哭。
阿武说,他哭,不是因为掉进了粪坑感到屈辱,而是他相信的人,相信的善良,相信的那一抹黑暗里的光,在那一刻支离破碎。
暴风雨猛烈无情。但彻底击垮阿武的,却是他的爸爸。
阿武很少见到爸爸,每年只有临近春节时,爸爸才会从外地赶回来。阿武记忆里的爸爸,总是板着一张脸,似乎永远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只有偶尔高兴的时候,他才会蹲下身子,摸着小阿武的脑袋说:“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赚钱,你在家要听妈妈和姐姐的话。”虽然对这个男人感到陌生,但阿武却藏不住对他的喜欢。每年,阿武最期待的日子便是过年,他一见到爸爸,便会远远地跑过去认真地说:“爸爸,我今年特别听妈妈和姐姐的话。”
一九九一年那年除夕,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村里轰隆了一整晚的鞭炮声渐渐消失,阿武却仍然站在村头不肯走。那一年过年,阿武爸爸没有回来。村里老人瞧见了,叹着气对他说:“回去吧。你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不要你们娘儿仨了。”阿武不信,跑回家问妈妈,妈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阿武和姐姐默默地搂在怀里,拍了拍他们瘦小的背,便起身继续去收拾碗筷了,似乎刚刚的一切并没有发生过。
阿武车祸后,爸爸从外地赶了回来,但他并没有得到渴望已久的父爱。每天,他都能听到这个男人和母亲站在院子里大声地争吵谩骂。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却听得分外清楚,他时常能听到这个男人半夜里来到他的床前,重重地叹息。直到有一晚,爸爸又来到了他床前,阿武并没有睡着,他在心里跟着划火柴的声音默默地数爸爸抽了多少根烟。在第六根烟抽完后,他感受到爸爸那只粗糙的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往他枕头下面塞了厚厚的一沓东西。第二天醒来,阿武便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的父亲。
从那天起,阿武在心里郑重地告诉自己,这个男人这辈子和他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认识阿武,是因几年前的一次节目录制。当时我主持了一档名为《女性领袖人物》的访谈节目,其中一位嘉宾是《没眼人》的作者亚妮。《没眼人》记录的是亚妮在太行山里十三年如一日,坚持为一群流浪卖唱的盲人拍摄电影的传奇故事。这些民间艺人在二战期间曾是一支为中国抗日战争服务的特殊情报部队,所有的成员都是盲人。但当地人不叫他们瞎子,而是有一个特殊的称谓——“没眼人”。为了更好地准备访谈内容,真实地理解和体验盲人的基本状态,我通过朋友认识了几位愿意分享真实心理的盲人朋友,阿武便是其中一位。
节目之后,我与阿武慢慢成为朋友。他跟我分享了他成为盲人的经历,他的成长,他的妈妈、姐姐、女友,还有那位他不愿意称其为“爸爸”的男人。
阿武说,他能走到今天,要感谢这些人:他的妈妈、他的顾客,还有他的爱人。
阿武的妈妈是一名小学老师,阿武看不见以后,她依然坚持带阿武继续上学。那个时候的农村学校对盲人学童没有任何的教育意识与经验,校长很为难,希望阿武能主动退学。向来体面刚硬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天天在学校闹。校长被迫同意让阿武坐在教室里,跟着同学们一起听课。
一开始,母亲时时把阿武带在身边。日子缓慢,再后来,阿武也渐渐学会适应这种黑暗里的日子,也能一个人蹒跚摸索着走完那条从家里到学校的长长山路。
只要有希望,痛苦便总能承受,也终会过去。
阿武的母亲如同一艘坚固的大船。生活的风浪再大,只要母亲在,阿武的心就总是安宁的。姐姐后来外出打工,每个月都会给阿武寄回来大城市里最流行的收音机、磁带、盲人可以听的书,以及许许多多风姿摇曳的故事。阿武听得认真,慢慢成了村子里最有见识的人;一起长大的发小,学校里对他好的老师,这些人,都给了阿武温暖的关爱和支持,陪着他度过了那段饱受痛苦、歧视、煎熬、无望的日子。
人总得给自己谋一个出路。
打听了很多盲人朋友的选择,为谋生存,十六岁的阿武去了一所盲人学校学习按摩技术。毕业后在老家辗转了几个地方后,阿武来到了北京,成了一名职业按摩师。
在年终总结会上,入职第一年的阿武被评为年度最佳员工,发表感言时,阿武说:“如果说妈妈以身作则,给予了我绝不向命运低头的人生底色,我的顾客们,便是在这底色之上告诉了我人生真实的模样,并教会了我如何去接纳自己,接纳残缺,与自己和解。”
我曾随阿武一起去他工作的地方,阿武的老板告诉我,起初以为是阿武长相帅气,很多顾客都成了阿武的回头客,指名只等阿武的时间。后来他慢慢发现,其他顾客在按摩时一般都是在休息或睡觉,只有阿武那间屋子里,顾客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时常传来铃铛般的笑声,或是隐约的哭泣。
阿武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一开始只是自己太寂寞了,遇到性格开朗喜欢说话的顾客便想着能和他们多聊聊天。后来我却渐渐意识到,也许更需要倾诉寂寞与辛苦的不仅仅是自己。这偌大的城市里,有着数不尽的衣着光鲜匆匆行路,却也同样活得孤独与艰难的人。”
“我听过一个女孩儿因为太胖了,到了三十多岁仍然没有谈过恋爱的深深的自卑;听过已经来北京打拼了十年却还是没有能力支付婚房首付而被女朋友劈腿的快递小哥的痛哭;听过三次创业失败的中年男子心灰意冷的落寞;听过儿时被继父性侵的女人一生对家庭的阴影和恐惧……”
“所以你看,人间有太多的愁、太多的苦、太多的怨了。世相千万,每个人心里都深埋着不被他人理解的残缺与痛苦。所以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以前总觉得自己不一样,命运对自己特别不公平,心里多少是有恨和怨的,现在反而越来越释然了。人啊,得学会接纳自己,残缺就是残缺,改变不了的,就接受,与自己和解。人这一辈子,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更幸运的是,三十三岁那年,阿武遇到了他生命中的白月光。
阿莲,也是一位按摩技师。和阿武不同,阿莲生下来的时候就看不见这个世界,也许正因如此,阿莲并没有阿武对光明的那份巨大的落差与失望、遗憾与向往。父母把阿莲当掌上明珠,如平常人一般培养、疼爱,从无半点抱怨。单纯、热烈、善良的阿莲,总是对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期待和想象,如瓢泼的阳光、奔腾的云朵,带给了阿武从未有过的轻松、快乐与满足。
两个人相拥着坐在漪漪河畔,青青草地,白天阿武向阿莲描述天是怎样蔚蓝,水是如何清澈,彩虹到底是怎样的颜色,夜里阿莲缠着阿武给他讲星星是否真的会眨眼,月亮里到底有没有一只小白兔,萤火虫的光是否一闪一闪亮晶晶。
那些曾经逝去的一切,在阿武的心中又都重新活了起来,黑暗的世界再一次布满了色彩,熠熠生辉。
“她是老天爷派来拯救我的,填补了我生命的残缺。”阿武说话的时候,一直用他的一双大手把阿莲小小的手握在掌心,笑意暖暖地望着阿莲。尽管,他看不到她的容貌。
其实,阿莲个子小小,相貌平平,并非世俗眼光中美丽的相貌。但那又怎样呢?也许看不见容貌的相爱,反而真的是因灵魂而相遇,抵达了爱情的真谛吧。
这几年,源于愈发强烈的冲动和兴趣,阿武自学起了心理学,并在假日空闲时参加了针对盲人青少年心理辅导的专业公益机构做志愿者。阿武说,今年年底,他就打算辞职回阿莲的老家了,一方面准备和阿莲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按摩店,另一方面也想在那边成立一个类似的公益小组。
“在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有各种各样的组织和人在做着有大爱的事。但我们那里那些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那些像我一样在黑暗里苦苦挣扎的盲人孩子,更需要这份关爱和帮助。”阿武握紧了阿莲的手,阿莲冲他傻傻地笑。
我偶尔跟阿武一起去参加他的公益活动,也认识了他身边的一些朋友。阿武的朋友跟我说,阿武现在什么都好,唯一的心结就是他不肯相认的爸爸。
回阿莲的家乡后,两人就要办婚礼了。阿武爸爸通过姐姐传来消息,希望能参加阿武的婚礼。大家都劝他:“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也成熟了,你爸年纪也大了,你们父子该和解了。”
前几年,阿武妈妈因病离世,病榻前,妈妈抓着阿武的手,让他原谅爸爸。阿武想起,他来北京打工的前一晚,妈妈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存折,跟他说:“这是你爸走的那晚塞在你枕头下面的三万块钱。我一直帮你存着。”又说:“当年三万块钱不是小数目,你爸心里还是有你的。我和他感情不好是我们之间的事,但你们毕竟是父子,你不要记恨他。”
“可父亲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呢?”阿武望着我,语气平静地问,“三十多年来,我只记得他那张模糊的、板着的脸,就像一张满是尘土的白纸一样,连片刻的画面都没有给我留下过。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为什么和妈妈感情不和?又为什么抛弃我?是因为自私还是懦弱?我通通不知道。大家如今都希望我理解他,他现在老了我要孝顺他,我结婚了要请他上座给他磕头,可是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生了我,并在我瞎了以后留下了三万块钱吗?”
他语气渐渐激动,又低下头,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我不是怪他,更谈不上恨。他老了,我肯定会和我姐一起赡养他,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只是我不可能去爱他。我妈临走时曾说,他心里是有我这个儿子的,但你知道吗?爱是最骗不了人的,感受得到就是感受到了,感受不到讲千万种道理绑架我也只会让我更痛苦。不是我放不下,而是我对他真的没有任何感情。放下,是我接纳了我生命里与父爱没有缘分这个事实,而不是一定要强迫我与他晚年大团圆。保持彼此间最合适的距离与分寸,难道就不是与自己的和解吗?”
我转头问安静地依偎在他身边的女孩儿:“大家都劝他,你会劝他吗?”
“我想所有的爱都是相互的。一定是我爱他几分,他爱我几分。”阿莲又仰起头,嘴角弯起月牙般的笑,仿佛他们彼此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