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司占海来说,这次法国之旅,仅是打着生意的名义,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机会,他急迫需要梳理一下思绪。与疯狂暗恋的女孩、情同手足的兄弟,以及那个背负在身的婚约,这些纷扰纠缠,已经快把他搞疯了。
法国乡下的风光,平和、宽广、宁静。天空的颜色就像细腻的薰衣草,淡紫色云朵布满天空,偶尔露出一角奇异的缝隙,窥见纯净的蓝。如大海般辽阔的麦田和山丘,把柔嫩的黄色、浅绿色铺展开来,其间点缀着的紫色的鸢尾花像幕布中的点点星光,渺小却璀璨。
黄锋和司占海的旅程还算顺利,辗转几次车,如愿赶上了一次乡村的旧货大集。
琳琅满目的古董物件儿散布在一块块五颜六色的方布上,铺满了一整条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在集市上,两人与众不同的东方面孔很是抢眼,卖家们都热情地向他们招呼着,尽管语言不通,但他们也习惯了用手舞足蹈的方式砍价并达成交易。他们成了这里的“大买家”,收获颇丰。
天色渐晚,热闹的集市即将散去,人越来越少,黄锋和司占海还意犹未尽地逛着。
这时,一位白发苍苍、衣着褴褛的老妇人,突然出现在身边,抓住了司占海的胳膊,把他吓了一跳。
老妇人抬起布满褶皱的脸,微蓝的双眼闪着迷离的光,她用沙哑的嗓音低沉地说了两句完全听不懂的话。司占海和黄锋疑惑地看着她,老妇人拽了拽司占海的袖子,手指向远处的一座小山,然后又喃喃了几句,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着,圆的,长的,平的……
“看来她是想让咱们跟她走!”黄锋说道。
“她那儿有东西要卖。”司占海补充道。
“那咱去呗,万一真有什么宝贝呢!”
于是,两人动身了。老妇人颤颤巍巍地在前面走着,黄锋和司占海跟在后面,走出了集市,走过了村庄,沿着一条小路,一直向小山上走去。四周变得越来越荒凉,除了他们三个人,已经看不到其他人影。唯听见脚踩在杂草上的嚓嚓声,和呼啸在耳边的呼呼山风。
黄锋一边走,一边气喘吁吁地说道:“这老太太一瘸一拐的,还这么能走啊,佩服,佩服。”
司占海抬头看看天,说道:“天色可是渐渐黑了,这路怎么越走越瘆得慌。”
“嘁,一个老太太怕什么,她还能把咱们拐哪儿去?”黄锋哈哈笑了起来。
他们跟着老妇人一直爬到了山顶,峰回路转,当他们往山的背阴面一看,着实吓了一激灵。眼前深绿色的山坡下分明是一座废弃的修道院和一片墓地。
修道院呈高耸瘦削的哥特式风格,已经破破烂烂,三角形的房顶坍塌了一半,顶尖的一个十字架歪斜在一边,窗户上没有完整的玻璃了,黯灰色的外墙爬满深绿色藤蔓。修道院四周白花花的墓碑东倒西歪地散落一片,湿腻腻的苔藓侵染着墓碑的边角,和杂草一起像要将这片死亡的印记吞没。此时,太阳已西沉,阴暗的天色给眼前这一幕更增添了恐怖的色调,风也跟着唱起神秘哀婉的歌,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老妇人回头看向他们两人,黄锋和司占海突然感觉眼前这位老妇人好像也变成了巫婆的模样,让人毛骨悚然。
老妇人指了指那座修道院,黄锋和司占海定了下神,彼此对视着。
“都走到这儿了……要不……下去看一眼呗……”黄锋的声音显得很没底气。司占海咬了咬后槽牙,轻轻点了下头。此时,他们的好奇心对比起恐惧来说占了上风。
他们紧随着老妇人走下山坡,慢慢穿过了那片墓地。墓碑的形状各异,顶部有尖的、拱形的,也有带着十字架的,残破的、歪斜的……一些碑文虽然可见,但他们也不认识,只是能从其中略新的墓碑上辨认出几个数字:1796、1840、1903……他们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很轻很慢,生怕吵醒下面沉睡百年的亡灵。
修道院的大门敞开着,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门,迈进几步后,左右墙龛中有两尊残缺不全的宗教神像。院堂正前方墙壁上矗立着一个大大的石质十字架,上面残存着一点微蓝的色彩,绿色藤蔓从残破的房顶及破损的墙缝蔓延进来,像群蜿蜒的大蛇。四周墙壁上斑驳的壁画与偶见地上的彩色玻璃碎片,可以想象百余年前,这座修道院也曾精美、也曾华丽,但如今只有破败与荒凉,在昏暗的光线下,感觉随时会有幽灵飘过。
老妇人径直走到对面大十字架下,黄锋和司占海跟随着走了过去,墙角边有一摊破旧的被褥和一些衣物、瓶瓶罐罐等杂物,想必是这位老妇人的家当了,这也显示出老妇人的身份——拾荒者。
老妇人神秘兮兮地看了看两人,然后俯下身把地下的被褥翻开来,露出了一块大方砖,这块砖看起来和地面上的其他方砖没什么区别,但当老妇人用手敲了敲这块砖时,两人立刻就明白了,砖下面是空的。
方砖被移开了,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通道,通道一侧有木梯,黄锋和司占海向里打探了一下,下面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老妇人在她的杂物堆里摸索出几根蜡烛,自己点燃了一根,然后递向了黄锋和司占海,两人微微一笑拒绝了老妇人,各自从背包里翻出了一把手电,然后壮起胆子跟随着老妇人从木梯爬了下去,木梯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个通道并不算长,下了十来节梯子便到达了底部,一股阴冷的空气夹带着强烈的霉臭味儿直冲过来,像是嗅到了地狱的气息。
“咳咳……”黄锋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烛光和手电的光线照亮了背后一侧,一个堆着杂物的房间跃入眼帘。房间并不大,也就是三四十平方米的样子,里面有一张桌子、一排破柜子和一个木板拼起的架子,上面摆放着一些书和盒子、罐子之类的物品,已被灰尘掩盖了原有的颜色。
司占海用手电环顾了下四周,半捂着口鼻说道:“这是间储藏室,当年的人们从这里离开的时候,应该是把它给忘了,所以留下了些东西。”
老妇人拿着蜡烛,点燃了桌上的两个烛台,黄锋和司占海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
“嚯,这烛台可是银的,工艺很精致嘛,约莫有两百年了。不错不错,值些钱。”黄锋嘿嘿一笑,然后立马用手电照着,在屋里搜摸开。
一会儿的工夫,餐盘、圣物盒、高脚杯、几只叉子,还有一些装帧精美的宗教书籍被黄锋和司占海翻找挑选了出来,一一排在了案桌上。此刻,这间阴冷恐怖的地下室已让他们感到非常难受,他们对着老妇人向上指了指,便开始抱起东西准备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司占海在柜角处踢到一个东西,他弯下腰,把手电向柜子底部照去。是一个残破的木质油画架,被胡乱塞在了柜子下。司占海好奇地把架子从柜底拉了出来,歪七扭八的破画架上居然还有一幅油画。司占海抖掉上面的灰尘,用手电照了上去,立刻被画上斑斓的景致和浓艳的色彩震住了。他没再多看,扛起这破旧的画架爬上了地面。
黄锋随后拖拽着大包裹也爬了上来,看到司占海在摆弄着那个画架,悻悻地说道:“你弄这个干啥,这破地方又不会出啥名人名作,不值钱,不值钱!”
司占海没有理他,只是把破乱的支架劈掉,把画框小心地放在了那些从地下室取出的东西旁边。他用手比画着跟老妇人示意:
“这些……都要!”
老妇人用手比了个数字,她要的钱并不多,两个人暗自窃喜,把钱递了过去。
“走吧,赶紧离开这鬼地方!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待!”黄锋抱怨着。司占海抱起画框,跟着黄锋带着“战利品”走出了修道院。
天色已尽黑,微弱的烛光像是飘在修道院里的一道鬼火,周围东倒西歪的墓碑在夜色中反着白煞煞的光……
法国之旅结束了,司占海又被打回现实,窘境并未改变,压抑在他心底的渴望与痛苦,继续如猛兽般吞噬着他。
他一个人在家中静静地盯着那幅从遥远国度带回的隐秘画作,虽然角上有一点残破,但也无法阻挡它的浓烈、奔放、奇异,释放着狂躁不安的气息,就如此刻司占海那颗混乱不堪且无法控制的内心。虽然他看不懂这幅画,却能感觉到它的不一般,并认定它就是自己放手一搏的“终极武器”,画中的每根树枝都变成了他偾张的血脉,诡异的太阳变成了他狂跳的心脏。
这天傍晚,司占海小心地把画框用一张漂亮的大彩纸包起,并用一根红丝带系上了一个蝴蝶结。他举起一瓶酒猛灌了几口,抱着画走出了家门,守候在金风帆艺术学校的门口。
他忐忑地站在那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远远地,他看到了冯依曼向外走来,曼妙的身形在一袭白裙中飘然而至,娇润的面庞挂着天使的微笑,所有人在她旁边都变成了灰色的影子,唯有她闪耀着光芒。
司占海走上前,喊住了冯依曼:“小曼!”
“哎,占海,你怎么来了?”冯依曼微笑着说。
“我……我有事情想跟你请教……”
冯依曼淡淡一笑:“可以呀!”司占海点了下头,没再说话,引着冯依曼离开学校,一直向前走去。
冯依曼好奇地问:“占海,我们去哪儿?”
司占海没有回答,他低着头继续沉默地往前走,冯依曼纳闷地跟在后面。天色慢慢变暗,司占海把冯依曼引到一个没有人的胡同里,停了下来。
冯依曼环顾四周,皱起了眉:“占海,这里黑乎乎的,咱们别在这儿聊呀!”
司占海缓缓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看着冯依曼,狠狠咬了下嘴唇,终于开了口:“小曼,我喜欢你!”
“什么?”冯依曼愣了一下。
“小曼,我喜欢你!不,是爱!我爱你!真心的爱,特别特别爱,爱得快要发疯!”司占海的声音颤抖着,浑身颤抖着,他的眼睛如同猛兽般泛着红光!
冯依曼被吓了一踉跄,司占海顺势抓住她的两只胳膊,激动地喊着:“小曼,不要拒绝我,跟我在一起吧,我会对你好,我会比梁化呈好一百倍一万倍地对你!我比他有钱!我比他帅!我比他……”司占海匆忙捡起刚刚掉在地上的画框,把它塞到冯依曼手中,接着说道,“看,我还有礼物送给你!这个……这个……这幅画你一定会喜欢,它真的很特别!”说着便解开丝带,想要打开画给冯依曼看。
冯依曼慌忙把画框塞给司占海,不停地摇头,一步步后退,说道:“占海,你别这样,别这样……”
“真的,小曼,你看看这幅画,你一定会喜欢我送你的这份礼物!”
“我……我不想看!”冯依曼厌恶地扭过头去,呼呼喘着粗气。
此刻,司占海眼里露出了饿狼般的凶光,他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冯依曼,嘴里疯癫地念叨着:“小曼,我爱你,我爱你……给我机会,跟我在一起,你会爱上我的,一定会!”
冯依曼奋力挣扎地推开司占海,“啪”地给了他一巴掌,气愤而坚定地说:“司占海,你听好了,我不爱你,一点也不爱!不管有没有梁化呈,我都不会爱你!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我都不会爱你!你离我远点儿!离我远点儿!”说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司占海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从未见过冯依曼这个样子,那种厌恶气愤的眼神简直比捅自己一刀还难受。他心中那个挥动着洁白翅膀的天使就这样飞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在这个逼仄的角落里空留无尽的寂寥和黑暗,四处涌动着魔鬼的黑影,一步步把他吞噬……
不知站了多久,司占海捡起画框,拖着沉沉的脚步,行尸走肉般地回到了家。
他大口大口地把瓶里剩下的酒全部灌下,瘫坐在椅子上。他瞥眼看向摊在桌子上的那幅画,画中扭曲的树干、偾张的树根像是张出的魔爪要缠住他,让他感到恐惧。他顺手拿起一把小水果刀,猛地向画扎去,想收手时却已来不及,小刀正巧戳进了画中太阳的边缘,画布被戳了一个小洞。
第二天,这幅画便被司占海随意地卖了出去。他一分钟也不想多看它。因为它就像是一面白旗,在心里深深烙下“失败”二字。
从此,司占海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出现在梁化呈和冯依曼面前。
直到两个月后,从黄锋那里传来一个消息:司占海答应了家里安排的婚事,已经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