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与君成觉得自己要被勒死了,意识沉入深不见底的海域,仿佛再也不会醒过来。但那双让他无法呼吸的手在最后关头松开了,仁慈地留下了他的性命。
“你都看到什么了?”
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穿梭时空后出现了严重的失真。失焦的瞳孔满是茫然,让等不到回答的苏安庆万分焦躁。
“你在墓葬塔上,都看到什么了?”
如果不是见他胸口还在起伏,苏安庆都要怀疑自己失手勒死了与君成,他拍拍与君成的脸试图唤醒他,并再一次问:“说话啊,你都在墓葬塔上看到了什么?”苏安庆的心底藏着难以遏制的焦躁。
“我……”
与君成将视线慢慢的投向他。脖颈随着轻微的转动发出咔嚓声响,胸膛起伏片刻,与君成暗觉装过头就不好了,于是用吃力的语气说:“看到了……非常多,腐烂的,尸体。”
“嗯?你是说墓葬塔里?苏家人死后都会埋在这座塔里,有些新死的,尸体确实会是腐烂的状态。”
与君成扶着墙壁站直身子,手指着一角受到冷落的头骨:“这样的白骨,数不尽。”
“苏家上下五百年,祖辈的尸骨的确已经数不尽,”苏安庆说。“是不是该说一说你跑来墓葬塔上的理由了,我的新朋友。我是出于好心才让你住下,可是你却在我的家里乱跑。”
“我……”与君成真的没想到从塔顶向下一望竟然会看到苏安庆,这功亏一篑的探查简直要让他崩溃!难道他现在要告诉苏安庆,我是为了苏家的秘密来的,目的就是让苏家彻底倒台吗?这样子讲的话,苏安庆能立刻送自己去见太奶奶吧?!
但是想不到别的理由了啊。
脑海里飞速闪过一个画面:苏安庆目光不明地看着自己父亲远去的背影。
或许有那么微弱的概率,苏安庆是友军?
“我……”但是赌不起啊。
下一秒,与君成被忍耐到极限的苏安庆打昏,软软的倒地了。
苏安庆捡起地上的头骨,头骨里的灯油一滴一滴地滴落,他擦掉头骨外部沾染的灰尘。天边已经有了微微亮意,但仍然看不清苏安庆的表情。
他一只手提着与君成,另只手拿着头骨,将与君成扔进一间充满恶臭的房间里,头骨咕噜噜滚到与君成脚边,随后是用力关合的摩擦声。脚步慢慢远去。
寂静再一次笼罩这座塔,与君成躺在腐烂的尸体中间不省人事。
……
当他恢复知觉的时候,感受到了灼烧般疼痛的热意,他猛的坐直身子,瞳孔中映着地狱魔鬼般的火光。
他这是在哪儿?有人准备烧死他!
他在墓葬塔。会是苏安庆干的吗?
他用力拉开门,门外的热浪推了他一个趔趄,他一屁股坐在身后一具腐烂到一半的尸体上面,又猛的弹开,弹簧似的险些飞上天。他告诉自己,必须要逃离这里。还有没有完成的任务等着他活着去完成,他不能窝囊的死在莫名其妙的大火之中。他掩住口鼻伏低身体,冲向逃生的阶梯。
火势凶猛,望向脚下看不到尽头的阶层和已经烧到眼前的大火,与君成心头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吞没,他不管不顾地向下冲,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氧气的珍贵……
砰——
与君成寻声抬头,心中想:这座高塔终于要塌了吗?他大概会被火烧死,最后被埋在废墟下面吧。
和他预想的情况不同,那阵动静过后,竟然有沉重的脚步声,一个人连滚带爬的滚下楼梯,这个人满身的脏污,一块煤炭一般。与君成看着从脚边滚过去的“炭”,愣住了。
露在外面的皮肤沾满污渍看不出原本的面貌,这是个男人,五官似乎有点朝左歪斜,是一张歪斜脸。
“别愣着,快跑!”
他朝与君成喊道,率先朝下跑去。与君成也加快步伐,在火海里穿梭前进。
头顶似乎有东西落下来,他原地一个翻滚,一根焦黑的木梁擦着他的胳膊断裂成两节,灼热的火苗在他胳膊上舔舐出皮开肉绽的痕迹。
那个歪斜脸的人跑的可真快啊。
与君成护住要害从楼梯上滚下去,一层接着一层往下滚。奇怪的是……他没有疼痛的感觉。
这座矗立上百年的高塔最终倒塌。随着一声轰隆巨响,里面数不尽的尸骨被埋葬在山包般高的碎石之下,以一种浩大的声势入土为安了。与君成和歪斜脸躺倒在地上,劫后余生,他们大口呼吸着已经不再稀缺的空气,听着高塔的阵阵悲鸣。心中充满了不甘和遗憾。
“真该死啊,偏偏是在今天……这座塔起火了。”
身边的歪斜脸咬牙切齿,语气里满是不甘。与君成侧着脑袋,问他:“你是在查这座塔里的秘密吗?”
谁知歪斜脸脸色一正,嘴巴挺严:“抱歉,这件事不方便透露。”
看来问不出什么话,与君成干脆把脑袋朝向另一侧,懒得理他了。
他懒得搭理歪斜脸,歪斜脸却又十万个为什么要问,十分不公平:“你是哪里人啊,和苏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塔里?”
与君成甩给歪斜脸五个字:“不方便透露。”
歪斜脸露出牙疼般的表情:“你不愿意说,那我只好带你去刑狱场走一趟了啊?”
与君成果然重新将目光看向他,歪斜脸还以为恐吓奏效,与君成木着表情却说:“刑狱场?那是什么地方?”
歪斜脸手指着火色冲天的高塔废墟说:“就是这种地方。”
“那我岂不是刚刚走一遭嘛。”
歪斜脸从与君成的语气中听出了不以为然的蔑视!
这个人实在是油盐不进!
与君成坐直身子,用俯视的姿态盯着歪斜脸,不过还没等他说话,歪斜脸弹簧般直接弹起,手臂锁紧与君成的上肢,把他压在身下:“小子,你别太不知天高地厚,我江如心要带走的人可还没一个能逃掉的!”
与君成懒得理他。他还在想苏安庆的事情。
终究才只认识不足一天啊,和家族的秘密比起来自己这个“朋友”太过于微不足道,在塔顶抉择时苏安庆才会毫不犹豫抛弃他。这场火会不会也是苏安庆干的?毁掉苏家害人的证据的同时,还可以除掉自己。
与君成突然惊觉,苏家的墓葬塔都倒了,竟然没有一个苏家人出现?这也太不符合道理了吧?
“喂!你要上哪儿?”
歪斜脸的话让与君成回神,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震惊中转身要走,大概是这墓葬塔旁太过于危险,身体做出了本能反应?
“喂,叔,你还悠闲的躺着,不害怕一会儿苏家的人出现把咱们都抓起来灭口吗?”
“苏家昨天就迁走了,今天的苏府没有苏家人。”
“那大火又是谁放的呢?”
“这个问题我也很好奇,我感觉头号嫌犯就是你,小子。”
“叔,你这是在报复我刚刚没给你面子吧??”
有一队马匹奔踏而来,为首的人翻身下马,向躺在地上毫无形象可言的歪斜脸单膝跪地,禀报说:“201、202、203护卫队已经包围苏府,下官来迟了!”
歪斜脸站直身子,脊背笔直:“就算你们在两个时辰前飞过来,也一样会迟,这座高塔燃起大火的时候我们需要的证据就已经完蛋了。”
他踱着步子,语气一转:“但是还有希望,只需要把纵火的人找出来,梁城主和我自有办法让苏家彻底垮台。苏府里里外外都要搜一遍,附近的街道也要搜,以及挨家挨户询问今日有没有谁见过可疑的人物,还有谁家近几日储存了大量的燃油的,都要严查。”
“是!”
这一队披甲执锐的士兵像来时那样策马离开,在歪斜脸似笑非笑的注视下,与君成举手投降:“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一定全部都说。”
“这下开始害怕了?”
“我只不过是确定了你是真的官儿,勇于服从官爷的命令罢了!”
“行行行,反正你小子不再死憋着不开口了,理由方面就随便你去嘴硬吧。”
这回换做与君成牙疼了。他把自己混进苏府的经过和在墓葬塔的发现都讲了一遍,以及最后被苏安庆打晕扔在塔内的经过。他讲完后,刀疤脸若有所思:“苏安庆是苏家二公子,你能和他扯成朋友说明你本事不小啊。墓葬塔里的那些尸骨我也都看到了,有些东西我不方便告诉你,但是我敢保证那些大部分都不可能是苏家祖辈的遗骸。”
“那当然了,而且哪个大家族会把祖辈的遗骸当成垃圾乱扔啊。”与君成补充说。
“我觉得那个苏安庆有点问题。你刚才说你那晚站在塔顶看到苏安庆从群英阁里走出来,而你在进塔之前去过群英阁,知道门是锁着的。”
歪斜脸捋着思绪,“而我恰好知道,群英阁对苏家十分重要,是商议大事的场所,一般只有家主才有资格在平时随意进出,而这个苏安庆只是个苏家二子……他哪儿来的权力?而且是深夜,夜深人静的,他大概也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心思才会选择在晚上出入,结果却被你撞破……他竟然没有当场杀了你?要是你撞见的是苏英华,估计你的尸体都开始腐烂了。”
“叔,咱们能不能认真的分析,不要随意添加个人的看法?”
“要不要跟着我在苏府转转?”他的口气就像这里是他的家似的,“反正苏家已经搬到别处,这里现在是空宅。”
“如果排除掉纵火的人还在苏家的可能性的话,这里的确算是个空宅。反正死里逃生最适合赏花看景,我就勉为其难跟着官爷在苏府转一转吧。”
墓葬塔的大火丝毫不影响苏府别处的风景,随着距离渐远,就连烧焦的味道都变得似有似无,鼻息之间被花香充斥,眼前也是姹紫嫣红的各色花朵。
跟随歪斜脸——与君成还不知道他叫什么,腼腆的他也不好意思去问,干脆依旧在心里称呼他为歪斜脸——步行在花丛之中,近距离欣赏花海,他迫使自己忽视身后的湿润泥土上的刺眼脚印,但依旧惭愧的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素质的人。
“小子,这花好看吗?美男配好花……”
“还挺……”与君成刚要夸几句,歪斜脸把花插在了自己发间。真是好一句美男配好花!
“……别致。”与君成深觉自己词汇匮乏,竟然想不出更好的词汇来称赞官爷。
“美男配好花,你也摘一朵。”
与君成连连推辞:“我就算了……”他还未说完,歪斜脸强迫把一朵花插在他的发间:“很好,现在是两个美男配好花了。”
走出花丛,两人打掉鞋底的泥土,沿着青石板路继续走,与君成不知道这条路会走向哪儿,不过看歪斜脸一副淡定的样子,他索性也不再担心。
朝左拐后两人步入一座廊桥,两侧清澈的河水荡漾着微波,不时就会有鱼群游过,在官爷发表了自己想吃鱼的想法后,与君成一路拽着官爷通过了长长的廊桥,事后很幸运的挨了官爷一脚:“我都还没来得及欣赏美景呢,你着什么急啊!我又不会真吃了那群连给我塞牙都不够的小鱼儿!”
“看吧!要是那群鱼长的肥你是不是就真准备捞上来烤鱼吃了?”与君成巧妙的抓住重点,走在前头的他猛一回头,露出一个贱兮兮的、仿佛已经知晓一切的表情。
“我看把你踹下去喂鱼算了。”
又经过几座桥和几处美景,慢慢地周围的环境被朴素所包裹,变得单调和简单。与君成伸长了脖子远望,隐约看到尽头处有一条街,街上似乎还有人在摆摊叫卖。
不太对,他记得这里是苏府啊。
“看前面,那就是传闻里苏家的那条街,住在街上的都是被苏家救济的百姓。”
“他们没有和苏家一起搬迁?”与君成疑惑地问,“你说的是什么传闻?”
“你小子也是个奇才,该知道的通通不知道。”歪斜脸感觉这小子真的是个奇葩。
的确不是与君成的眼睛出了毛病,这条街的两侧摆满了摊贩,一眼看去琳琅满目,可是却像哑剧现场一般寂静无声,有一股难言的诡异。他身边的歪斜脸突然加快脚步。
街上,那些坐在摊贩后面打盹的老人见到歪斜脸后都慌忙起身,不论远近全都围上前。落在后头的与君成没搞清楚状况,这些人似乎和歪斜脸相熟?他远远的看到歪斜脸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取出几张薄纸,他连忙凑近了看,却看到纸上写了几行人名——
紧接着,他听到歪斜脸用遗憾的语气说:“抱歉,我去查了梁文城所有叫这些名字的人,里面没有曾经出自苏家的人,大概也都不是你们的旧识。”
“怎么会这样……那老吴他们会去哪里啊!难道他们是去了其他城里过日子,不然……为什么会没有消息?”
其他老人也露出失望至极的神色,互相之间纷纷议论。
与君成看到名单上写有数十个名字,而听歪斜脸的意思是这些人都杳无音讯,只是瞬间他就想到了已经被大火烧毁的墓葬塔,里面那些不知名的腐烂尸体和白骨。脊背蹿起一股凉意。
应该……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歪斜脸等到这群老人议论完后,他把写着姓名的纸重新用布包好,揣进怀里,接着目光平静的看向每一个面有苦楚的老人,用清晰的语调说:“你们真的觉得,你们的十二位旧识全都搬到其他城里了吗?”
歪斜脸的问题把一群老人全都问住了,他们之间你看我我看你,有些似乎想说什么,但张了几次口都没能说出话。见陷入沉默,有一个老人非常直接地说:“老吴他们是不是出事了?”
歪斜脸认出来,这是那个喜欢写字画的那个老人,他的语气虽是疑问,但在心里大概已经有了答案。而歪斜脸的沉默更成为了答案的佐证。与君成站在歪斜脸身后,握紧了拳头。
“他们的具体去处大概只有苏家家主清楚,我查不到他们去了哪里,也弄不清楚他们究竟是生是死。老先生们,你们知道苏家已经搬迁了吗?现在的苏府基本上成了空宅。”
“苏家人……走了?!”
回答歪斜脸的,是一句句充满疑惑和震惊的声音。
……
“好,各位都跟紧一点,千万别掉队了,”与君成扭着身子朝着身后喊,一只手举过头顶来回摇晃:“后面的那位老先生,加快一些速度,麻烦请跟上队伍!”
真是离谱啊,究竟是谁说的只是在苏府里转一转?
要把一群老头带出苏府安置就算了。现在可好,那个在这群老头面前拍胸脯说大话的人呢?歪斜脸不见了,他只能挑起大梁,艰难的辨认方向,带领老年队伍前进!
被某个不靠谱的人气的直打嗝。
“原来苏府这么大啊,之前苏家都不让咱们离开街太远,一直都没有机会好好看看苏府的模样。”
“死老头,那你现在赶紧多看几眼。”有另一个老头接话说。
“我回来了……没想到你这小子到关键时刻还挺顶用,”歪斜脸突然冒出来,吓得与君成一哆嗦。歪斜脸接回重担:“剩下的交给我吧。”
一个时辰后苏府门外,歪斜脸低声和手下吩咐着,很快后排有人牵来十辆马车,与君成眼神好,看到了马车车身的左侧印有苏家的家徽。敢情是牵的苏家的马匹。
二十好几个老人全部上了马车,马车平稳的驶向目的地。目光落在注视马车离去的歪斜脸上,他的心情缓和,不论怎么说歪斜脸算是为老人们准备了一个不再受到拘束的住处,那个走时也不忘带上字画的老人的眼神最亮堂,他应该期盼这一天很久了吧。
“小子,在想什么呢,我叫你你都没有反应。”
“啊?官爷叫我有什么事情?”与君成回过神,揉了揉疲惫的眼睛。
“差不多到了饭点儿了,要不要顺便去吃个饭?”
听到吃饭二字,与君成顿时两眼放光,不过他又考虑到歪斜脸有时候似乎不喜欢按照套路出牌,顿时有些警惕:“在吃饭前我得先声明一句,我可没有钱。”
“没钱的话那你还吃什么饭,罢了,今天这顿晚饭算是我请你这小子的!”
得到了有钱人的答复,与君成万分欢喜地和歪斜脸上街去找餐馆,他打量着两侧的招牌,离去时目光像是要和情人分别一般留恋万分,歪斜脸一开始看到这小子渴望的目光还会问一句:“要不就去吃这一家?”
后来干脆不问了。
他算是发现这小子只要看到吃的,就是现在这幅神态。上辈子大概率是个饿死鬼,这辈子才对食物万分馋。
“我决定了,咱们就去吃这一家吧!”
与君成望着装潢华丽,客似云集,牌匾上书“好味斋”三个大字的豪华饭馆,转身时发现身后的人竟然不见了,再回头,却看见歪斜脸已经登上好味斋的阶梯,遥遥地冲他喊:“你站在那儿不动还想不想吃饭了?”
此时此刻的歪斜脸在他眼中实在太耀眼了。
登上好味斋那足有一人高的八层台阶,迎面是服务周到的小厮,歪斜脸直接要了一间包间,两人从人声鼎沸的厅堂移步到楼上安静的雅间,仿佛从楼下的世界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让与君成顿觉金钱力量的强大。
歪斜脸选了个靠窗的雅间,奇怪的是这雅间的窗格竟然是个四四方方的孔洞,与君成可以把半个身子探出去——然后被歪斜脸扯了回去:“你小子别掉下去了,不然我还得把你再捡上来,那可真够麻烦!”
歪斜脸占了靠窗的位置,与君成老实地坐在对面,点完自己爱吃的菜,菜单推到与君成面前:“想吃什么随便点,不过记得点多少吃多少,不能浪费粮食。”
“你放心,我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浪费粮食。”味蕾开始蠢蠢欲动。阵阵风顺着没有窗户的窗格吹进雅间,与君成猛打一哆嗦:“官爷,这间雅间有些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