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桃园河的记忆
童年的一天可以跟整整一个世纪相比,不论你怎样尽情嬉戏,流连忘返,时间仍是那样充裕,被你消耗的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在儿童面前,天地是浩瀚辽阔的,任你驰骋纵横,展翅翱翔,仍然不知何处是海角天涯……
——列•列昂诺夫
记不得自何时起,再回故乡时,已不见了路畔小河里的淙淙溪流,惟有萋萋青草自河底铺满河沿,自愉自安地于风中招摇着身形。心中并不觉得诧异,印象里小河断流是常有的事。然而偶一次经过村南的桃园河,我却惊讶地驻足了许久:桃园河干枯了。干枯的桃园河象一匹疲累的老马,斑秃着枯干的鬃毛,喘息着,呻吟着,却淌不出一滴泪来。这便是记忆里终年不竭的桃园河吗?这便是淌着粼粼波光,嵌着柔柔水草的桃园河吗?这便是鼓着声声蛙鸣,潜着悠悠鱼儿的桃园河吗?我不由得疑惑,也不由得怅然,几经更年,几多变迁,桃园河也大不同了。
归来静思,却也释然。桃园河不过是条宽约十余米的人工河,虽不知源头与终端分居于何处,但所引之水皆来自黄河的支流沁河还是大抵知道的。如今,黄河几欲断流,沁河也宛若一线飘摇不定的丝带,桃园河又岂有不枯竭的道理。且不说是何种原因造成了如今的现况,自然的法则不是我们人类尽能解读得透的。好在桃园河曾那样清冽冽地流淌过,使我少时的岁月平添了几多欢悦,几多酣畅。恰如我人生行程里旅历的锦绣花廊,回望来路,虽已是一地落樱,但捡拾起几片零落的花瓣,仍不免使心灵沉醉神往。我便常常喜欢咀嚼回味少时快乐无忧的时光,也便常常感谢自然曾赐予我那样清冽冽的桃园河。
桃园河原本没有名字的,因傍河曾栽种过一片桃园,村民们便习惯地称其为桃园河了。桃花盛开时,那缤纷的花簇与清澈的河水相映相衬的美景我没有亲见过。在我的记忆中,桃园里仅有几株不大结果的核桃树,其余便是菜地了。当然,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坟头,要知道傍河的桃园应算得上是风水宝地了。
我很奇怪桃园里怎么没了桃树了,问了母亲才知道,那些桃树是被作为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去了。再问:结的桃子大不大?好不好吃?母亲说:很好吃,是又大又甜的水蜜桃,桃子成熟了,按人口家家分了去,咬一口,蜜一样的汁液流出来,想起来就馋人。母亲这样说时,我便狠狠地咽口水,好想把那蜜一样的汁液一起咽下去。
没有桃树的桃园河依然是我少时的乐园。春天里,油菜花黄灿灿地铺展开来,浓香四溢地招蜂引蝶的时候,我们几个自小一起玩大的小伙伴儿,便常常于周末的午后,拿了瓶儿、缸儿、网儿、篮儿一路嬉笑打闹着朝桃园河奔了去了。出了村子,直直的一条坎坷的土路,不消半里地就上了桥。立足桥上,长长的桃园河如一条飘逸的缎带,在春日的暖阳下溢着光,流着彩,泛着波,打着旋,招招摇摇地一路奔泻下来,亮闪闪晃得人眼花,清湛湛撩得人心动。兴奋便立刻满溢了心怀,急切切地按耐不住,我们便一个个象雀儿似的欢叫着奔下河岸去。
河岸上能够探得到水面,立得住脚的缓坡不过三两处,其余的地方则比较陡峭和危险,去不得的。我们便分工合作,年龄大些的执着网儿或提着篮儿站在缓坡处,沉住气静观着水面,待那些逗点似的蝌蚪儿,银色的寸把长的鱼伢儿聚在一起或游弋到水草间时,便猛地将网儿篮儿照准了斜斜地伸进水里,再快速地提将上来,那夹着河泥带着水草的网底篮底上便有小鱼伢儿、小虾米儿蹦达蹦达地跳,蝌蚪儿也奋力扭动着尾巴在河泥与水草间挣扎。
岸坡上托着瓶儿捧着缸儿的,不待招呼早伸了瓶儿缸儿的过来,嘴里还不住争着嚷:给我!给我!于是,那些鱼儿、虾儿、蝌蚪儿便被小心翼翼地请进装了河水的瓶儿缸儿里去。雅致的主儿还要了水草一并放进去,绿的草、清的水、活泼泼的小生灵便在这瓶儿缸儿里营造出一个小小的水世界来,那喜滋滋瞧着这水世界的眼眸里流泻出的眼波儿便也更加生动鲜活起来。
那些蝌蚪儿、鱼伢儿、小虾儿毕竟是有些憨憨的,心眼儿比不得人聪明,虽受了几次惊扰,仍不大晓得提防,待水面平静了些便又会渐渐地游到河岸边来。因此只要有些耐心,不消半日,所有的瓶儿缸儿里便尽是这些小东西上下游动的身影了。小嘴巴贴着瓶壁或缸沿比赛似的开合着,象在齐声合唱,又象在纷纷责怪我们的顽皮,我们的小心眼里便隐隐地有些不忍,但也终舍不得放回河里去。于是找个安稳的地方搁好了这些小小的水世界,再把网儿篮儿收放在一起,便开始我们新的工作了,男孩子喜欢比赛打水漂儿玩,女孩子们则到河岸上拈毛毛丫或者寻贝壳子去。
打水漂铁子是高手,我们几个谁也比不得他,普普通通的一个瓦片儿石片儿到了他的手里,便如施了魔法,总能在水面打出十几个水漂来。那石片儿、瓦片儿象轻盈的飞鱼似的在水面上一上一下地跳跃,激起片片水花,荡起层层涟漪,玩的人陶醉,看的人也痴迷。我向铁子讨教,却怎么也学不来他的技巧,甩出去的石片瓦片儿往往只在水面蹦跳两三下便沉在水底里去了。若能打出六、七个水漂来,在我便是很开心的事,我便会兴奋地叫起来,拉了别人看我的表演。
毛毛丫是一种不知名的植物的穗状花,在河岸上生得最多,而且离水越近生得越饱满。那花刚长出来时由青青的叶片包被着,顶端尖尖的,肚子饱饱的,拈住了,轻轻向上一楸,便楸了出来。剥开叶片,露出细长的水嫩白亮的花儿来,拈出来放在嘴里,细细地品那清香嫩甜的味儿,怎么吃都不解馋。妹妹拈了毛毛丫常常分给我一些,记得一次恰巧村里来了一个耍猴子买艺的,我便拿了些毛毛丫丢给那猴子,不想那猴子居然懂得剥了皮儿取里面的花儿吃,使我着实惊奇了半天,不免由心底里夸赞猴子果然是聪明的动物了。
贝壳是我们这里男孩女孩都喜欢玩的小玩意儿,通常是分币那么大的扇形的小贝壳,也有河蚌的大贝壳。挖河时抛在河岸上的河泥里夹裹了很多这样的贝壳儿,我们便常常从河岸上捡了来,清洗干净了,露出清晰的纹路来,有的还带了五彩的花纹,小巧而精致。于是放学后,或者周末闲暇的时间里,便常有三五一堆的小伙伴围在一起玩赢贝壳的游戏,有赛手也有裁判,因为争执常常发生,便需裁判出面判决。一方的贝壳凹面朝上放在平地上,另一方平端了自己的贝壳在手指间,看准了用力砸下去,若对方的贝壳翻了个儿,那贝壳便归了自己,否则由对方采砸自己的贝壳。常常是一方输光了贝壳,旁观者立刻补了缺接着来,或者双方输输赢赢不分高下。如此单纯的游戏在少时的岁月里却是那样的诱人和令人着迷,常常要在大人再三的催促声里才会依依不舍地散了开去。
夕阳下山的时候,打水漂的开始肚子咕咕地叫起来。拈毛毛丫的早装得衣兜鼓鼓的,手里也要握不住了。捡贝壳的走起路来特意地晃动着衣兜,就为了听那贝壳碰撞在一起哗哗的脆响。于是呼朋唤友声里,大家便重又聚在一起,抱了瓶儿缸儿,拿了网儿篮儿,带着疲惫、满足、收获和快意,于夕阳的余辉里拖着散漫的步子走回村子里去了。
夏季里,在清清的桃园河里戏水是一件很畅快的事。黄昏时分,烈日敛起了炙热的光芒,清风徐徐,带来丝丝清凉,这时候跳进桃园河里,那份酣畅,那种舒适是难以用言语来表达的。偶尔的有鱼儿贴着身子游来游去,痒痒的,待要捉时早没了影子,但那份惊喜,那种快意至今回想起来,仍是那样地清晰,使我有恍若昨日的感觉了。
我最期盼的事还是能在桃园河里捉鱼儿。夏秋季节里,河水浅到大约只没得住人腿肚子时,站在河岸边,便可看到半尺多长的鱼儿成群结队地在水面上游来游去。这时候,任谁都耐不住下河捕捉的诱惑的。脱了鞋子,高高地挽了裤腿儿,赤脚踏进清凉的河水里,选一段鱼群较多的河段,两头用河泥做了坝子拦住,然后并拢了两手把水舀出去,快见了底儿时,鱼群便惶惶地四处乱窜乱跳起来。这时节,你便满心欢喜地尽着往桶里捡鱼儿吧,有草鱼、鲤鱼、鲫鱼,还有扁着大嘴巴的鲶鱼儿,看着他们在桶里翻上跳下的样子,那感觉比久渴时饮了甘泉还要令人喜悦和爽心。
然而,一年里桃园河难得有浅河的时候,偶尔地有了这样的机会,我却似乎未曾赶上过捉鱼的趟儿。记得一年夏末,放了学得了信儿赶去时,早见了一、二里长的河底里满是捉鱼的人儿了,根本没了我的位置。心里懊恼得不得了,又痒痒得猫儿挠着似的难受,然而也只有眼巴巴地望着的份儿。最后向人家讨得了几条五彩的小鲫鱼,这才稍慰了心怀,悻悻地回了家去。好在那几条小鲫鱼我养了许久,但最终也没有逃脱做了猫食的命运。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沿凌走”,几场大雪过后,桃园河便冻的结结实实的了。找了重重的石头用力地砸下去,不过砸出个不大的坑儿,溅出些许的冰花,沿着河再砸上几处,如果都是这样子的,便可以下河滑冰了。凿个冰块儿或者找个瓦片儿,用一只脚尖踩稳了,向前一蹬,一下子便可滑出好远的距离。河面不宽人却多,因此便少不得碰撞和摔交。这时候,嬉笑打闹声,尖叫吵嚷声便响彻了桃园河,惊扰得半个村子都听得到。
桃园河于我少时的岁月里是快乐的河,无忧的河,清澈的河,美丽的河。于静夜里忆及回顾,常令我留恋和神往。然而每每此时,一次于桃园河边的险遇便也会一遍遍浮现在脑海,使我疑惧,令我沉思。
大约是七、八岁时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和几个玩伴到桃园河边玩耍。一忽儿上到核桃树上摘油绿肥厚的核桃叶子,揉碎了闻那清香的味儿,或者包在一块塑料纸里揉出汁液来便可将纸染成淡黄的颜色;一忽儿跑在河岸上捉逮小小的刚长了四脚的小青蛙儿玩,或者看到漂亮的蝴蝶飞来便脱了衣衫去捕捉。那时桃园里的菜地正浇着水,清凉的水儿由一旁的井里抽在一个不大却很深的水泥池子里,再经河岸下的阴沟里流出,沿着小河沟流进菜地里去。因此我们几个热了便蹲在小沟边撩着清凉的水儿洗脸戏耍,渴了也便捧了水儿喝上几口。也有蹲在水泥池子上捧了那刚抽出的水儿喝的,我看别人那样喝得挺自在,便也学了样子蹲上了窄窄的池沿子。然而,从蹲上池沿的那一刻起,再到被人从池子里捞上来,这中间经历了多久,发生了什么,我却一点知觉都没有,感觉和记忆在这段时间里成个空白。浑身落汤鸡似的睁开眼看时,便见了小伙伴们惊惧着脸和一个瘦高的电线杆子似的人湿了半条裤腿站在我的面前。
他们告诉我,我掉进池子里去了,幸好救得及时,若卡在阴沟里后果就无法设想了。那个救我的人我认得,是我们村子里个子最高的,现在想来个子要在两米以上吧,不知道他的真名字,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大个子。或许是年龄小的缘故吧,我一句感激的话也没说,只记得当时除了后怕之外,便是自觉很狼狈,然而在心里我却从此记住了这个于我有救命之恩的大个子。也由此事我便常常想:生与死,喜与悲有时真的就在一瞬与一念之间,人生的旅途上有谁能真正把握得了自己的命运?惟其难以把握,所以才需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