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故乡来

还有什么比父母心中蕴藏着的情感更为神圣的呢?父母的心是最仁慈的法官,是最贴心的朋友,是爱的太阳,它的光焰照耀温暖着凝聚在我们心灵深处的意向!

——马克思

行走在别人的城市,我总会想到自己的村庄和母亲。

母亲是我人生的哲学。还会有谁像母亲一样更爱我?我就像果实一样,掉落在文字含钙的核里。除了湘南,和湘南以外的歌声,唱歌的人,一定是我前世的最爱。

总喜欢在晚上一个人靠着窗口聆听夜风的声音,这个时候我的联想里就会有大片大片的竹林与梧桐树浮现。那是故乡的竹林,故乡的梧桐树。我似乎听到了蛙鸣的声音,那像歌曲一样动听的音符,在我袅袅的炊烟晒谷场上跳来跳去……那是一首诗。很美妙的诗。

我从小出生在湘西南一个偏僻干旱的小山村,全家七口人。我的父亲母亲,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我是最小的,排行老五。家里很穷,除了二哥念书念到高中,其余的都只念到初中。姐姐只有小学文化。1992年初中只念了一年的我,也因为家庭的贫穷,放弃了继续读书。那个阳光一样的少年是带着怎样的泪水背过校园的门,走回寂寞依旧的乡村,走回那座陈旧的土砖屋。我好想读书啊,可家里实在太穷了。每次我说要继续去学校读书时,母亲就叹着气说:你只有把我这老骨头给卖了啊。我的泪就会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地掉落……辍学的日子里,我与年迈的父母从零开始,面对土地和锄头。父亲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现在要学会使用这个,因为你将来是一个农民。

农村的夜是寂寞的。我在一盏暗淡的煤油灯下看我亲爱的老母亲纳鞋底,一针一针地犹如穿过这寂寞的夜,让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娘是一个纯粹的文盲。娘没有文化,体力劳动的扎实苦干是娘这一生最荣耀的事情。娘在劳动中表现的力量是我至今也无法想像的。听娘说,为了赚几角的钱,帮人家挑担,从几十里路远的地方挑回来。饥饿的程度,劳累的程度,我无法用笔来描述。娘说,有一次挑担回来,刚到家门口便昏倒了过去……

娘严重贫血,娘在床上躺了好长日子才缓和过来。初夏的天空,空旷而高蓝,往事的苦楚和甘甜在夏风里一阵又一阵地涌进来。在我始终如一的骨子里,彻底地善爱着父母。母亲今年67岁,父亲81岁,父亲比母亲整整大十四岁。父亲已老得让这个季节难过。可父亲仍然健康自信地挺着,像青松的精神一样活在我那个到处是岩石的石头凹里,那个小名叫“唐阿冲”的村子里。父亲跟母亲一样也是个文盲。但父亲不是个纯粹的文盲。父亲当过兵,扛过枪,父亲在部队的时候因天资聪慧斗大的字也识得了好几箩筐。从来不会写字的父亲却能工整地签下自己的“大名”。父亲惟一骄傲的理由便是在朝鲜血战“上甘岭”最后凯旋。父亲是我们家族中惟一出过国的中国农民。我为父亲而自豪。

父亲老了。可父亲一直还酷爱着看书。父亲看的书不多,但看得特别仔细。有不懂的地字、词和句子老爱来问我。问得多了,我便有点不耐烦:一大把年纪了,还读什么书。父亲便会笑着说,人老了,可心不能老啊。

母亲是父亲惟一的侍从。从结婚至今,一直相依为命、任劳任怨,父亲的脾气就像天上的云,变幻莫测,时好时坏,好时一脸灿烂的笑,坏时,摔碗筷小气巴拉的样子瞪着你,火气旺盛时就骂粗话,歇斯底里的表情,我打心里汗颜。母亲总是沉默得一如往常,始终对父亲那么好!

我想起撒哈拉沙漠里阿拉伯人必喝的三道茶: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如微风。好比今夜的文字是淡如微风的美,终其一生,也是非常有趣的了。

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春天,我接到了哈尔滨市一家权威的青少年杂志的邀请,叫我前去编辑部做编辑。父亲不相信似的一把拿过信去,戴着老花镜细细地阅读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了声音。当证实是真的叫我去做编辑时,父亲又严肃地看着我说:“你才开始你千万莫要骄傲!你要写出名堂来让我们沾光啊。”父母亲的眼睛里盛满了晶莹的液体,那是喜悦的抚慰啊!

去哈尔滨得花好几百元钱的路费。因为家里穷,父母只得去跟左邻右舍借。母亲把整个小村子都借遍了,只借到了400元钱。母亲问我够么?我也不知道够不够,但我知道出远门多带点钱是好的,可家里实在穷啊,我便说够了。母亲便沾着口水在煤油灯下数钱,那些钱都是拾块五块的,还有角票,厚厚的一沓,母亲仔细地清点了两遍,然后交给父亲,父亲数过又还给母亲,母亲这才将钱递到我跟前,她小声地叫我再数数。

我将钱小心翼翼地放在贴身衬衣口袋里,见我的胸膛胀鼓鼓的,母亲忙说不行不行,这样太显眼了,万一被人盯梢上了就麻烦了。我说我能看得住。母亲当即便去找来针线,把几张大一点的票子卷好放进我要换穿的裤衩口袋里,然后就一针一线地缝上,又用手捏了捏,这才放心地笑了。

第二天,我在父母的千叮万嘱中离开了家。走到快看不到村子了,母亲还远远地站在那里,我的眼里顿时湿湿的……

故乡的寂寞,故乡的贫穷,母亲总能够平淡,朴素,美好地踏着山道弯弯的路儿到田地里去干活,到外面的村子里赶场。用微薄的零花钱换回一些十分廉价的物什回来,往往会记得给我们买香蕉、甘蔗、苹果、桔子等等,当然,这些水果都是破烂不堪的,但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

父亲的酒是戒不掉的了。

所以,母亲总要忍痛割爱买些酒回来给父亲喝。尽管父亲每一次喝了酒就要虎视眈眈的样子,乱讲酒话,但母亲还是照旧这样地顺从着父亲。母亲从来没有叫过父亲的名字,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叫父亲“嗳”。这个词蕴含着另一种“丰富”的爱之情愫。那是母亲对于他的一种亲昵的称呼。那个年代这个称呼是“别致”的。

父亲的名字是母亲终生的秘密,藏在心里,不轻易的使唤。他们身上永远有一股浓浓的泥土味,在我的眼里,土气是一种健康的气质。

母亲爱做手工,好像我灯下的笔和文字一样,永远是有趣味的。慢细细的动着,总给人一份岁月的悠长,漫无止境的安全和稳当。我最喜欢在夜深人静的灯下守着母亲做针线活,母亲就边做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直到我美滋滋地进入梦乡。

每一次出远门或者从远方回家,母亲总要宰一只养肥的家鸡给我吃。在我们那儿,宰杀一只鸡对于客人来说已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对于自己的亲人来说更是一件幸福的事儿。而母亲总要首先把那两个大大的鸡腿夹到我碗里。我就会埋怨说,给侄儿他们吃吧,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母亲就扬着白发的脸看着我,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爱。

许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一个漂泊的浪子,常年奔走在别人的城市。像我这样的年龄在我们村庄大都结婚生子了,有好多自己的小孩都可以打酱油了。每一次面对自己的贫穷和正在消瘦的青春,我都忍不住哭出声来。在那个到处都是石头的小山村里,母亲的话让我再一次流下泪来。母亲说,孩子是运气没到头,孩子是写书的,孩子会有大出息。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我曾为父母写下这样的句子:

空气中充满稻香的味道

再次进入我疼痛的想像

那个一辈子生活在乡下的人

是怎样把贫穷的土地打动?

我的年迈的父亲

你是一棵湿透时光的树

站在我一生的故乡

而我善良的母亲

却像树上的花一样

年年开在我的春天……

我爱这个世界,爱这个到处是梦想的生活。

在漂泊的路上,我以两种身份生活着。白天我呆在别人的城市为生活打工,晚上我住在自己的村庄为命运加班。

那个白发苍苍用尽一生来爱我的母亲,面对她,我是愧疚的。她穷尽了自己的一生,像故乡的那块土地,严重缺乏“营养”,可她却“营养”了我一生。故乡对于我永远是忧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