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水街是一只鸟的形状。赵自鸣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是从姥爷饭后摊开的那本地图册上。姥爷先打开了驿城的地图,指着其中一片瘦弱的、站在地图右下角岌岌可危的红色说,这是仓平。接着他又打开了仓平县的那一页地图,上面还沾着很多茶渍,其中沾了最多的一块区域,姥爷用长满老茧的手挥过去说,这是糖水街。赵自鸣顺着手势看过去——糖水街,也就是一块缩小的仓平,如果没有那块茶渍,它的外形甚至和仓平是一模一样的。接着,赵自鸣看到那块沾着茶渍的糖水街从仓平地图上飞了出去,就在姥爷吐的那口烟里。
“看见了吗?”姥爷笑眯眯地问道。
“什么?”
“每天总有一阵子它是飞出去的。”
的确,半小时后,当赵自鸣再看那块区域,它已经再次平静地填在了地图上。与此同时,他听见了一声来自很远很远地方的鸟鸣。
“只有每天翻地图的人才能看到‘鸟’。”姥爷的声音闷沉沉的,“真不知道仓平现在还有几个人能发现这一点。”
“这种情况难道持续很久了吗?”
“按理说,每个仓平人生下来就该发现这一点。不过也有例外,比如,下雨的时候,‘鸟’不会飞出地图,可是鸟鸣还是会出现在夜晚,只是声音有点怪异。就像是……人在哭。”
“难道它不会在晚上飞出去吗?下雨的话也许会在晚上飞出去呀,按照仓平的气候,晚上一般是晴天。”
“也许吧。”姥爷显得有些倦怠,“……等你长到我这个岁数,就会对这样的问题失去兴趣了。”
“只要不翻地图不就不会看见吗?而且,我为什么一定要看见呢?”
“你会不断想看见的,只是在仓平想要获得一本地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于此事,赵自鸣是知道的。在他十岁左右的时候,仓平县就展开了限量发行地图册的活动。只是,这件事没能引起大的波澜,在导航功能如此强大的今天,很少有人愿意费尽心机去获得一本地图册。
这一天,也不是姥爷第一次在赵自鸣面前打开这本地图册,只是这一次,他看见了“鸟”。
“不专注的人当然是看不见的。”姥爷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在驿城地图上,仓平也是一只‘鸟’——我们是看不到的,因为我们在仓平,在‘鸟’的体内。所以我们只能看到糖水街这只‘鸟’。”
“难道照这样说,每个地区都是一只‘鸟’吗?”
“当然也会有别的动物,比如‘鸡’,甚至‘熊’。这主要取决于地图的具体形状了,甚至还有的地方可能是一团‘云’。”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一定要限制发行地图呢?毕竟只是叫声和一只鸟,不会改变什么。”
“看见的人多了,难保不会改变什么。”
可惜赵自鸣的生活在看见“鸟”之后什么也没有改变。尽管他读师范期间鬼使神差选修了地理为第二专业,并且在大学第一个假期鬼使神差去了仓平图书馆做管理员,得以一览那批蒙满灰尘的仓平县地图册。
但他没有再看见“鸟”。
某一个时间段,赵自鸣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十七岁那个夏天在姥爷家喝茶只是一个浅浅的梦境,因为,连姥爷本人都在那年夏天结束之前热死了。
在仓平,老人热死并不稀奇。按照仓平往年的记录,每年夏天不热死五十个左右老人是不正常的。不过,仓平的空调销售量并没有因此提升。有些老人保留着很多年前节俭的生活习惯,空调多数都当成摆设,倒是一些生活不能自理、一切全凭子女照顾的老人避免了被热死的命运。这些不能自理的老人往往只有在黄昏时才被子女推出小房间乘凉,他们的口水像县城里的蛙声一样细密地爬满了下巴,时时要记得擦拭,不然就会结满白色的薄膜。赵自鸣经常看见这样的老人,他们大都住在糖水街。
作为全仓平老龄化最严重的一条街,赵自鸣是街上唯一的年轻人。自从三年前,亲人中最后一户住在这里的叔叔一家也搬离了糖水街,赵自鸣几乎成了孤家寡人。印象中,也只有给姥爷扫墓的时候,他短暂地离开过糖水街,其余的时间,他几乎都在糖水街中学和家之间徘徊。这是一条神奇的街,遍布着殡仪馆、学校、医院、超市、服装店,它并不宽阔,几乎是狭长地缠绕了整个县城,把它的心脏都完整画了下来。年长一些的人都说,一辈子不出糖水街都没关系,这里太齐全了。然而,赵自鸣还是用每年清明的那一整个白天,走到糖水街以外的地方。除了扫墓、看望父母,他会在黄昏到来的时候把地图册摊平放在面前,他总会选择光线略好的房间,或者和那个看见“鸟”的夏天类似的光线条件——说也奇怪,仓平的清明节总是格外晴朗,从不下雨。可惜,天时地利人和,赵自鸣依然没看见“鸟”。
他是不死心的。很多个晚上也会仔细倾听,类似鸟鸣的声音,甚至呜咽都会被他认为是“鸟”出没的征象。只是,连这样的声音也没有。直到有一天,仓平的洒水车第一次在午夜出现在马路上,并且,从糖水街东头一直开到了西头。这也不稀奇,因为糖水街正巧把仓平县城的中心区域完整地包围住了,它曲曲折折,像是一条肠道,总是弥漫着过分的晴朗和宁静。所以,除了上述的热死之外,这里的人们最多的死法也就是在宁静中闭眼了。
在洒水车气定神闲地走过糖水街时,赵自鸣正处在一场梦的前兆里。他耐心等待着鸟鸣的出现,无奈只等来了困意,可这也被洒水车的音乐搅乱了。他把头埋在枕头下面,试图逃避洒水车的干扰。此刻,就在这缝隙之中,在打开的窗户里,在不知是溅到了凉水还是吹了不知哪里来的冷风时,赵自鸣听到了那声鸟鸣。它像是来自地下,穿过一条由外向内的大路,把他的身体打通了。
一
一九九七年夏天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季节。从个人原因来说,赵自鸣小学毕业了,从时代背景来说,香港就要回归了。这两个原因对赵自鸣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仓平小升初考试的时间比一般小学放假早,他得以避开七月一日这个日期——比如身为广播站的一员他不用写个发言稿什么的。不过,这也增加了他的落寞。
这个暑假因为家里新盖了楼房,父母一下班就去当监工,无暇顾及他。为了避免视力下降,他们残忍地把有电视的那间卧室门锁住了。又因为住的家属院围绕着一帮优等生,他成为唯一没有上补习班的孩子。
这一年赵自鸣已经很高了。虽然这个身高在成年男人中绝对是矮子,但在十一岁的男孩里,绝对是个高个儿。
高个子赵自鸣不会打篮球,不会踢足球,甚至也不喜欢跑步和双杠。附近师范学校的操场里唯一能供他消遣的只剩下秋千。这个秋千的存在打发了他孤独的光阴,他能坐在秋千上玩一天。操场里有两个秋千,只有这一个能承受赵自鸣的骨架,这让他很早就要去排队。有时候他从早上等到黄昏,正要轮到他,恰巧来了个小女孩,他不得不悻悻而归。只是,秋千的存在依然是个希望。赵自鸣从小就有个特殊才能——自得其乐。从最小时候的棒棒糖棍儿,到稍小时候的泡泡糖,再到后来的小石子、沙堆子里类似贝壳的“马丽阁”,这些小玩意儿都能让他玩上一天,不会感到疲劳。这个夏天,在秋千的面前,赵自鸣同时学会了等待。
他等待的时候,时间像是静寂的,空间也是凝滞的。有很多人跟他说话,也有很多人走过来试图拉他玩丢沙包和帮忙撑跳皮筋,他依然跟没听见一样。赵自鸣这一点绝对不是装的,他是真的没听见。他等待得无比专心,如果不是没有流口水,他一准儿被当成傻子。等待的时间在赵自鸣这里总是过去得很快,他只需要多看一看仓平的天空,感觉太阳的动态,或者云的形状,再回过神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是黄昏。
他不会错过任何风吹草动,比如赵父、赵母拉他回家;再比如,有人想先他一步占领别人刚坐过的秋千。这时候腿长成为他很大的优势,只需要伸长一条腿,一般的小孩子就会被他绊倒。有时候运气不好会碰见某些家长,他还是乐此不疲。在那个夏天,他的一天可以用“绊倒了多少小孩”“坐了多久的秋千”“看了多久的白云”来衡量。这三者有时候是重合发生的,有时候是分开发生的,有时候他站着看了一整天的天,有时候他运气好,坐了一天的秋千。无论是做什么,赵自鸣都是一个人,他享受一个人的时间,他厌恶有人破坏他一个人的时间,所以他不加入任何游戏。
在这个属于他的时间里,他感受着因为沉默造成的时间被拉长的错觉,这让他觉得玩耍得比一般人更久,没有出汗,不会疲惫,让他觉得始终都在放松。这才是玩嘛。只不过,黄昏到来时,当赵父、赵母的身影一前一后出现时,他会突然觉得孤独,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一天。新的一天,又会是一个崭新的“人”了。
“时间是一个人”,是赵自鸣不自觉形成的一个概念。他喜欢对着空气说话,他知道那里没有人,却总觉得有人在回应他。有时候赵自鸣被那声音牵着走,有时候又是独自一人。
他真的开始寻找这么一个人,也就是从这个夏天开始。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糖水街的夏天夜晚比白天冷很多。他能感觉到的冷似乎比别人更为强烈。无论怎么在热水里浸泡,都觉得浑身发虚。那时候赵自鸣还只能到公共澡堂洗澡,只有天气热的时候他才会选择冷水浴。这一天出奇的冷,他只好一直往脚盆里添热水,却依然感觉不到暖意,热起来的脚似乎和小腿分离,他的上半身依然处在寒冷之中。他试图说话,发现自己的声音似也凝固在口腔中,他同样试图划动水盆里的水,双脚也像被定住了一般。
这时候他听到外面传来了声音,像是哭声。穿过门之后,显得有些平静了。他听着来自门外的声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热水造成的水汽似乎制造了一面隔离层,让他怎么也走不出去。
不过这样的夜晚只有一次。在这个夏天另外的白天和夜晚,赵自鸣再也没有过那种感觉。只有一件事改变了——自从那天起,糖水街的夜晚真的开始了漫长的寒冷期。到了早上八点,就恢复正常气温。大概也是从那时起,糖水街的人们开始陆续在屋顶安装太阳能热水器,每一个夜晚,从屋顶的浴室飘出来的水蒸气布满了整条街道。由于楼顶的空间有限,某些没有独家小楼的居民只好付比房价更高的价格,在公开出售的顶楼买到属于一间自己的浴室。这是一道奇异的风景,在白天与黑夜的交替中,糖水街开始了冰火两重天的时代。
这样的时候,赵父往往会趁着天黑前到家,在顶楼浴室开启漫长的泡澡期。这时候赵母一定还在学校里给高三的学生加课,当她的脚步声穿过楼梯走廊传到顶楼的时候,赵自鸣和父亲都会知道,她回来了。说起来奇怪,在浴室待着的时候,楼梯间的脚步声会变得十分清楚。同理,大街上几个小混混轧马路的声音也变得很清楚。浴室把人隔离起来,声音却仿佛因此自由了。在这样的时期,如果站在赵自鸣家的楼顶,会看到整条糖水街的浴室,它们排列得密密麻麻,把糖水街的顶层空间占据了一个“水泄不通”。
那时候他们已经搬到新楼房里,依然是在糖水街,不过是从东头挪到西头,离护城河又近了些。西头算是糖水街的中心地带,老人比东头更多,方言味比东头更浓。有时候,赵自鸣需要很大声才能和老人们交流,没办法,这里的小卖铺是老人开的,餐馆是老人开的,连棋牌室也是老人开的。他们看起来精神抖擞,眼神犀利,头脑清晰,唯一不足的,就是听力总是不太好。久而久之,赵自鸣觉得,父母的听力都变得没那么好了。
一九九七年的夏天,赵自鸣经常去“超生游击队”家的饭馆买鸡肉丸子。这是糖水街上的人们比较喜爱的小吃,这种鸡肉丸子只有糖水街做得出正宗味道。“超生游击队”是一个小伙伴的外号,他的母亲总是大着肚子,让人觉得,始终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没有被生出来。这个想法很尴尬,一来“超生游击队”很回避母亲的情况,二来作为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总是不能轻易去追问一个年轻母亲怎么怀孕那么多年还是生不出来孩子,可赵自鸣总是会不自觉去想。在这方面,他比较早熟,这或许应该感谢某些日本漫画。
在糖水街流传的说法里,这位母亲的孩子很可能刚一出生就被带到了乡下。当她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时,怀着的,又是一个新的小宝宝了。这给少年时代的赵自鸣很大的想象空间。他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梦里总是梦见这个女人,她有些壮实的白嫩身躯下不断冒出一个又一个粉白粉白的小宝宝。他们连成一片,渐渐就把他梦里的草地铺满了。
随着赵自鸣身高的增长,尤其是这个夏天的增长,他过早担负起糖水街“大哥”的重担。所谓的“大哥”其实不做什么事,不过是有了一项特权。因为糖水街老人众多,老人最大的任务之一就是看孩子。算下来,除了赵自鸣是跟随父母长大的,大部分小伙伴的父母都远在外地打工。每年过年或者每个寒冷的夏天夜晚,总有一些父母带一些好吃好玩的来看孩子。他们多数停留时间并不长。他们走后,赵自鸣的特权就是能第一个分到这些宝贝。九十年代并不算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不过在仓平,拥有大型玩具和美味零食的人也并不很多。他们有些密布县委一条街,有些密布糖水街,或者,有人称之为留守一条街,再后来,当它邻近的那条路成为红粉一条街之后,这三条街就成为整个仓平物质最丰富的三条街。来来往往的政府人员和变了外地腔的务工返乡人员,还有一些花枝招展甚至在广州培训过按摩技巧的小姐们,成为引领整个仓平潮流的人。只是这潮流和潮流之间,在赵母的心中,还是有一杆秤。用她的话说,赵自鸣你不能跟这些不三不四的孩子玩在一起。她说的那些孩子来自红粉一条街,他们在这个夏天末尾来到糖水街,和住在各个按摩城洗脚城的母亲分隔在两个世界,安静的糖水街夜晚只要没有少数几个小混混,多数时候都安静如死水。它像是仓平的屏障,把它围成一颗寂静的心脏,又把自己围绕得死死的,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人大都不想出去。除了赵自鸣。
小升初放榜之后,赵自鸣如愿接到糖水街中学的录取通知。这意味着之后的三年,他依然会在糖水街。作为一所县重点,糖水街中学尽其所能让糖水街不再只是“养老院”聚集区。校领导甚至请市里的作曲家给学校专门写了上学歌和放学歌,每天早上六点和晚上九点半,这两首歌会分别响起,打破糖水街的宁静。可惜,老人们的沉默似乎无声胜有声,足以把这样的“音乐”和孩子们清脆的声音盖在自己的牌桌上。
那年夏天结束前,赵自鸣去糖水街中学进行了体检。自从很多年前有学生患过一种怪病,这就成了糖水街中学的惯例。那正是赵自鸣听到奇怪声音的第二天。他带着通红的身体从浴室钻出来,钻进衣服里,走到糖水街上,直到看见赵母学校的校长又开着一辆小卡车运送西瓜到各个老师家。西瓜绿莹莹的,不知怎么就特别像他梦里的绿草地。它们圆圆的形状又让他想到那些白白胖胖的小宝宝,他们从大肚女人的屁股下一只一只钻出来,是一块块晨曦中新鲜的肉体,看起来活蹦乱跳,却总需要沉默一下才愿意发出那声嘹亮的啼哭。他心中一悚,只好走入人群之中。
糖水街中学有一个从民国遗留下来的古老校门,上面还倒着用繁体字写下校名、校训,旁边常年挂着一块小黑板,写着每天迟到学生的班级和姓名。赵自鸣的视线不自觉在小黑板上徘徊,他从中看到了一两个分给他玩具的留守少年,直到那个让他觉得特别的名字出现。
李挪。
说这名字特别,是因为它是由一种笔画粗大、幼稚的学生字体写上去的。一般情况下,遇到很懒惰的检查老师,又恰好碰到迟到人数较多,他们会让学生自己写名字。由于大家体态都差不多,何况往往要穿校服,那么多学生,老师也很难找出谁是谁。因此,有的学生就随便编一个名字写上去。赵自鸣扫过去,都能看到好几个“王二”和“张三”。真是没创意的名字。还有甚者,会写上“仇人”的名字。这些“仇人”,有的是班主任,有的是教导主任,有的是班干部。写得频率最高的,当然是教导主任,写得最多的老师名字,无疑是最“狠”的班主任。人们都说,从糖水街中学的小黑板上可以清楚看到该校的教导主任和最厉害的班主任叫什么。
总之,这个李挪也不知道是不是杜撰出来的名字。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大部分杜撰的名字写得又小又靠边,只有这两个字占据黑板正中间的位置,有恐天下人不知的气派。
随着人流继续往里走,赵自鸣能看见糖水街中学最引以为傲的厕所。它通体雪白,两侧还各有一个罗马长廊,墙壁外有镂空的花纹,看起来像一个扩大版的苏州园林的某部分。糖水街中学的厕所算是糖水街上标志性建筑之一,至于之二,自然就是赵自鸣家门前的电线杆,它总是每天十二点之后停电一阵,总有维修工人的脚步声穿过门外的空气和屋子的窗户抵达赵自鸣的耳朵。
因为厕所的镂空花纹,某些个子高的高年级男生,会悄悄从外面偷窥女生换卫生巾。赵自鸣的身高已经比最高的初三男生还要高了,他不需要踮脚就能看见里面的女生,只是他没有这么做。
体检教室很大,有些像报告厅。赵自鸣进行完最讨厌的视力测试,内心放松了许多。他躺下来,等待听诊器放在身体上。
他没等待太久,就听到有人惊呼。
由于一阵耳鸣,这声音似乎先进入他的视线,然后才是耳朵。有那么一瞬,赵自鸣觉得世界再次寂静起来。他在焦虑中再次寻找外界的声音。他看到自己在躺着的小床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的红色的河流。它从他的身下,一直流向体检教室的尽头,流向附近的女生体检教室。在医生的愕然中,赵自鸣慌乱地爬起来,从教室跑了出去,一直走到那个有着罗马长廊的厕所。这时候他才发现,男生厕所靠门的蹲位可以清楚看见女生厕所靠门的蹲位。他就这样看见,一个高个子女生悄悄换了一条卫生巾。那片染满鲜血的东西被丢入纸篓的瞬间,赵自鸣下意识从身后摸出了红中带点轻微黄色的血迹。他恐惧地把手放在水龙头下,可无论怎么洗,似乎双手还是不干净的,还是沾满腥味。他无比讨厌这个时刻。除了一遍遍清洗,他找不出另外的解决途径。他觉得双手变成一团一团细胞,水流把一些细胞洗掉,另一些细胞又重新长出来。他觉得自己通身透明,只有身后那一块是有颜色的,是鲜红的。鲜红的部分背后,将蹦出一个又一个小孩子。他们跳出来,从他的身后跳出来,从他出汗的双脚和冰冷的小腿间跳出来,软软的,白白的,衬托着他下体流出的越来越红的血迹,衬托着脚下那一方变了颜色的“草地”。赵自鸣的视线在水流中继续摸索,直到另一双手也放在水龙头下。
是高个儿女生,她的脸有些苍白,头发有些枯黄,黑眼圈严重,她关切又迷惑地看了看赵自鸣,递给他一条白色的卫生巾。
这的确是一个漫长的夏天。
二
在赵自鸣的卧室里,一直都挂着一张世界地图。那地图很老了,据说赵父考中专的时候就挂过它,更早之前,这地图还出现在爷爷的办公室。可能过去的东西质量比较好,尽管是一张普通的纸,除了泛点黄边之外,字迹依然十分清楚。赵自鸣就把那样的地图挂在屋里,觉得把全世界背在了身上。只要是在家的日子,他的乐趣就是在地图上画出各个区域的形状。有的区域是白鹤,有的区域是山,有的区域是莲花,有的区域是猫头鹰,有的区域是骆驼,有的区域看起来甚至像苍蝇。无论是地图上的哪一方土地,都能和自然界的动植物对上号。赵自鸣因此熟知了不少奇异动植物的名字。不过,没有哪个区域可以和机器时代的人类科技产品的形状匹配,也无法让人联想到建筑物。比如,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很难有一个地方像鸟巢、像手机、像悉尼歌剧院。这些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屹立在不同的大洲,彼此裹挟,彼此紧挨,无论是高原、森林、城市,还是湖泊、湿地和峡谷,陆地在其中穿梭,除了有具体形状的海洋,没有什么能把它们真正分开。赵自鸣不止一次怀疑他从地图看到的世界是不是真实世界的形状,只是无论如何怀疑,这也是他能在仓平买到的唯一一张世界地图了。它没有被禁止流通还因为,这上面找不到仓平。他把整个世界地图画成了一个动物世界,因为画了太多次,地图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即使勉强找到仓平,估计也没有位置可以画下它了。赵自鸣觉得,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看不到鸟的。
除了洒水车的音乐第一次飘扬在糖水街的那个夜晚。
仓平的洒水车一共三辆,一般情况下,不会光顾糖水街这样的小街,尽管它在仓平历史上可称得上古老——街道最长,居民也多,商铺可称得上林立。只是,经不住别的街道一再扩建,它却因为地处城市心脏,“繁华景象”反而远远落后于中心大街,又因为年轻人少,适时造起一座座布满花花草草的养老院,导致这里的养老文明挤走了不少棋牌室。在二〇〇三年夏初的那场瘟疫后,便是连唯一保留的棋牌室也关门大吉,变成了狗肉火锅店。
洒水车出现在糖水街是一件比较奇异的事,有人说,这其中一半的原因来自赵自鸣。准确一些说,是赵自鸣引发的糖水街的一场瘟疫。
瘟疫据说在仓平已经绝迹很多年了。仓平老一辈的人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去说起这件古老往事。唯一可以知道的是,之前那场瘟疫同样来自一个得了怪病的学生。赵自鸣在初一入学体检中所犯的病症,和当时那孩子如出一辙。赵自鸣很想离开这里,父母则认为,只有仓平在这方面的医疗是最好的。
赵自鸣需要去的医院距离最近的养老院很近,是一家位于糖水街边沿的医院,它看起来不如第一人民医院大气,却专治赵自鸣这种“疑难杂症”。自从下体定期流血之后,赵自鸣不会再梦见大肚子女人了。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的床单上再没出现过乳白色的淡淡液体。胡子却开始汹涌生长起来,伴随着依然没有停止增长的身高,显得孔武有力。由于高个儿女生的帮助,赵自鸣在学校的时候可以赶在女生厕所没有人的时候进去更换卫生巾,再面无表情地换到男生厕所。唯一尴尬的是,女生厕所比男生厕所矮了一些,赵自鸣每次都觉得自己能顶到天花板。高个儿女生却说:“这是你的错觉。”
她这样说的时候,表情是毋庸置疑的。她是唯一因为留级不得不和赵自鸣一直在一个班的学生。她很努力,可惜每次考试总分都只有222分。这分数无比尴尬,意味着连仓平下属镇上的高中都很难收留她。高个儿女生就是李挪。
李挪蝉联糖水街中学校花时间最久。校花成绩太差,某些骄傲的优等生不屑去追,赵自鸣这种成绩不上不下又因为治病不断奔走、无奈留级多年的学生,算起来是最有机会的。无奈,他似乎也只能和她做哥们儿。
李挪的肩膀看起来像一个瘦弱的衣撑,和她的身材倒是很搭调。她因为身高和成绩的缘故只能和赵自鸣坐在最后一排,那一排也只有他们二人,不过赵自鸣听力惊人,一百二十人的教室他依然能透过吵嚷的最后三排听到老师在讲些什么。多数时候,只要赵自鸣能给李挪重复,她的考试成绩往往可以超过222。只是,这种情况并不多,赵自鸣在这个夏天刚刚开始就休学了。
休学发生在姥爷热死的第二天,坦白说,那应该是一个早该入秋的日期。只是在二〇〇三年的仓平,却成了夏末。县电视台二十四小时滚动播出因为顶楼浴室的盛行,全城上空结了一层厚厚的水汽保护膜的新闻。这里气温普遍比别的地方高出十度。夏季的延长带来糖水街人们洗澡时间的延长,水汽在增厚,赵自鸣感觉危机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瘟疫,就发生在这场危机之中。
休学的原因是第三期手术后的复发。这不是赵自鸣第一次手术后复发,每一次手术后复发,他就觉得下体的血开始变黄,身高开始停止增长。不过,后者让他安心。在迅猛生长的日子,他经常在睡梦中感觉到骨骼发出脆生生的响动。他觉得体内有一只蚂蚱,伴随他的生长而生长,随时都可能像梦中的小宝宝一样钻出他的身体。
赵自鸣就在这个莫名其妙拉长一截的夏天开始了不断的复发之路。他唯一的乐趣变成在小灵通里接收情色信息。主题多数围绕“勾男猎女”展开。每个看完短信躁动不安的夜晚,赵自鸣会给李挪发短信,只是她从来不回。她多半在某个自习室做无用功。赵自鸣有时候觉得,像李挪这样活着挺好的,至少一直相信自己可以变好,并处在这样的努力过程中,虽然这往往是个幻觉。
过去的五年间,赵自鸣去了无数次医院,最远到过省城。赵自鸣具体得的什么病,一直是糖水街上的人比较回避的话题。那时候,“超生游击队”已经和他怎么也生不出孩子的大肚母亲离开了仓平,赵父、赵母成为糖水街上最年轻的成年人。当然,糖水街中学和糖水街小学的老师是没有计算在内的,这些人就像外来人口,一下班就急急忙忙奔往仓平县郊的家。
这个夏季,街上的人都戴上了口罩,即使是在顶楼浴室,透过弥漫的水汽和厚厚的玻璃,依然可以看见这些口罩。口罩似乎代替散佚的地图成为仓平新的符号,甚至一度代替赵自鸣成为初二(3)班的符号。这是赵自鸣休学的第五年。不过在每一年初二(3)班的人看来,赵自鸣并没有离开他们很远。对于每一个任课老师而言,赵自鸣一直就坐在下面,像一双不会闭上的眼睛,注视着糖水街中学的一举一动。
李挪记得,瘟疫就是在这样的一天中蔓延开的。
这是无聊的一天,朱谋又在讲李挪根本听不懂的化学,因为没有实验室,学生多数时候只能看着老师做实验。在李挪的视线中,那些升腾起的烟雾就如同糖水街上空的水蒸气一样,将弥漫她不知何时结束的初中时光,一直沉到整个仓平的地下。她这样想着,渐渐听到了一声深深的呼救。
这呼救声似乎离她很近,触手可及。声音一阵阵传来的时候似乎有缝隙——先听见的声音和后听见的声音之间有回响。她被这声音的间隔吸引。它试图包裹住什么。她这样一想,听觉便开始模糊起来。在这模糊和模糊之间,李挪感觉到它有种吸力,这吸力能把她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惜她刚刚发现这一点,那声音就像溺水而亡的人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