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桃之夭夭

除了我家的后园,还有街道。除了街道,还有大河。除了大河,还有柳条林。除了柳条林,还有更远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的地方。

——萧红《呼兰河传》

站在春日的阳光里,闭上眼睛,拂去杂念,安置了思绪,轻盈地在空气中沉浮游移,无拘无束,挥洒自如。听轻风袭来,细细碎碎地在耳边萦绕、轻憩,再嫣然顾盼,一掠而去。风携着季节持久的温度,缓缓地倾注于所有的空隙,不经意间,便悄然掩去了冬季里残留的最后一丝薄凉的气息。

摘一朵阳光,握在掌心里,暖意于瞬间布满了每一条纹路。看阳光和着清风,嘈嘈切切,错落有致,在指尖欢悦地翩然起舞。轻灵纤巧的春光,在季节里一路妩媚,一路巡视,唤醒了山水绿树,妖娆了碧空云霓,还有那些或绚烂或模糊的遥远的未来和过去。

时光在眼前温柔地停驻,剪一方春水,流连绾系,轻吟浅唱着,珍存在记忆里。目光所及处,世间万物,悉数被春日翦翦的风雨循序地濯洗,流露出了本来的纯真面目。而那些凌空的遐想和温存的回忆,沐着春光,倚着云朵,缥缈着,逐渐远去,一路逶迤。

风吹过每一个地方,留下的都是相同的气息。无论是阳光璀璨,天气晴好,还是闲花落地,细雨湿衣,在风中闪烁着传递的讯息,都是一样的清灵绝逸。零碎的时光在春去春来中经久地轮回,嫩黄色的芽蕊便变换着角色,不断地枯瘦,再葳蕤。

而生命的过程,重复着轮回。一如那些芽蕊,存续于天地间,飘逸行走,淡然来去。不理尘事,不惧风雨,任星月转换,光阴荏苒,心是清明,志自高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在繁盛的华年,不须浓妆艳抹,不必华丽渲染,淡抹粉黛里自有风情万千。

天地之间,万物归一。简单、质朴,始终是凌驾于上的清高境界,亘古不变的绵远真谛。盈盈一汪春水,自有无穷神韵,淡淡几抹流云,转圜于咫尺心间。太过的涂饰或会于扑朔迷离间妄失了本性,而最初的真纯却是历久弥新,经得住时光的探求,抵得过尘沙的侵蚀。

若是在最奢华的年纪,行至预期的路口,恰遇了梦寐中的阳光雨露,那么这世间的每一个女子,都会洁净清雅,温婉如诗,每一朵都盛开得宛如茉莉。而春日的花园里,也必是姹紫嫣红,天然没有雕饰。如此,世间安然,春光静好,掬一握春水,剪一世华年。

女儿的本质都是温柔如水,冰雪灵秀,玉为肌骨。若是可以,谁不愿意娇莺婉转,姹燕飞舞。有谁不想离了红尘,远观烟火,超脱世俗。却有多少现实中的女子,能觅得终身的庇护,弃了落花,遂了心意,真正地做到离世清明,自在得意。便是枝头有千般妩媚,万种情意,也终是落花流水,各自东西。

生活不会永远在童话故事里出没,幸福有时候绚丽得如转瞬即逝的烟火。遥望前方,阳光灿烂,或云烟朦胧,必经的道路上早已经注定守候着风暴漩涡。人生中所有的际遇都是前缘因果,生命里的每一场飓风,都不会是上苍即时兴起的创作。每一个日子匆忙地走过,无声之间,其实都是携裹着早已预谋的狂热或欣喜,悲凉和寂寞。

而生活,不过是按照既定的场景,一幕幕循序上演着的戏剧。主题的更换是时代的变迁,而每一个人,既是自己故事中的主角,亦是别人生命中的过客,在整场剧目里担当着若有似无的角色。走入剧场,便无路退缩。并且,在演出之前,永远不会知道任何关于剧情的线索。

萧红的命运在女子中当数离世漂泊。她的演出中没有细致如画的场景,和鲜花盛开的景色。关于她人生的剧本,创作者仿佛正处于倦意的当口,只是粗粗地一挥写就,浅淡的几笔描摹。因此,当幸运的神灵出现在天际,一如既往地抛洒着漫天的花雨,她的身上却没有淋落到一滴。于是在她的遭遇里,极少出现白云丽日,幸运的灵光如此奢侈,我们看到更多的是狂风和暴雨。

既然未得上苍的宠幸和眷顾,她便只有努力地坚强,一次次地救赎着自己。就像她小时候玩累了,便直接地睡在了泥土里,她成长的过程没有柔软的拥握,只有粗砺坚硬的岩石。而数年之后,当有人指责她对于爱情的自私和变异,为什么不想想她成长的过程和苦难的初始。我们必须懂得,是经历了怎样的艰辛和困苦,才造就了她矛盾的性格中如此的直爽和偏执。

阴暗的风,夹杂着潮湿的气息,吹翻了老旧的书页。陈年的墨香,带着几丝斑驳的霉迹,瞬间便氤氲了整个屋子。嗅着古老的气息,让我们在书页间寻迹,穿越了旧日的时光,再回到当年,那个小镇的春天,看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寻找她遗下来的芳踪华迹。

萧红小的时候,祖母屋子里的摆设精致典雅、种类繁多,透着古色古香的韵迹。于是,那个屋子总是无休止地吸引着她的眼光,每一样物件都激起她浓厚的兴趣。而有洁癖的祖母是不允许她触摸屋里任何东西的,进到屋里,她只能痴迷地观赏,继而无限暇思。

祖母插在帽筒上的孔雀翎有金色的眼睛,它总是明亮地对着众人,惹得她爱不释手。祖母的座钟上画着一个古装的女子,她说她的眼睛会灵活地转动。于是只要屋子里没有人,她便与她对视,在心里听她讲属于那个时代的故事。

祖母摆在外间屋里的大躺箱上,雕画着许多的人物,都是古装水袖,翎花顶戴,各种姿态,活灵活现。还有挂钟里的黄头发蓝眼睛的小人,她总细细地看着他们,如同欣赏着一幕话剧,眼睛里有无限憧憬和向往。

每当到了冬季,后园子被雪封住的时候,家里的储藏室,就成为了萧红唯一可以排遣寂寞的地方。那黑黑的小屋子对于她,有无穷无尽的宝藏,珍稀而神奇。小灯笼、小锯子,刻着印花的帖板,戴缨子的帽子,各种颜料、显微镜,祖母的葡蔓藤手镯,这些都是她在不断探索中获得的储藏室里的秘密。

因了这些小小地反复地折腾,家里许多旧时的东西得以重新见到了天日,并且,也满足了小女孩寂寞冬日里的新鲜好奇。各种不同的物件,新奇各异的玩法,以及它们本身具有的用途和价值,从各个层面上开启了她童年里懵懂的智慧和无穷的想象力。

在萧红五岁的那一年,祖母病重,家里忽然多了许多的亲戚。可是人越多,她却变得越寂寞。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没有人关注到这个小人儿的存在和她的喜怒哀乐。连一向宠爱她的祖父因忙于照顾祖母,似乎也忘记了她的存在,对她无暇顾及。很多时候,她便只有一个人,留连在后园子里。

小小年纪的萧红,被完全地排斥在了热闹的氛围之外,仿佛一粒尘埃,被湮没在了泥土里,变得微不足道,可有可无。面对着那些近在咫尺却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她第一次体会到了喧嚣中的寂静,人群中的孤独。或许,便是从那一刻开始,她的内心里,根植了自立的种子。她懂得了,有些时候,生命里,她只有自己。

而当时的萧红,并不能理解这一切,她只是本能地渴求着被多一点关注。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个人在后园里玩耍,忽然天空下起雨来。园子很大,她来不及跑回屋里,又找不到可以避雨的地方。环顾四周,她发现酱缸上的缸帽子又大又严实,正好遮雨,于是她费力地把它顶在了头上,像一朵大蘑菇似地蹒跚着走回屋里。

隐藏在缸帽子里的时候,她甚至朦胧地感觉,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才是稳定而踏实的。这是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小房子,躲在里面,不怕风,也不怕雨。不知道这样一个小小的际遇,是不是也无意中暗合了她一生中大多数的处境,她的身心赖以生存着的所有外力,都会因某一个缘由被轻易地摧毁,不堪一击。而只有在近身的一方小天地里,披起冷硬的外衣,她才会感觉到坚不可摧,如岩石般稳固。

才只有五岁的小孩子,绝不会费力去想多年以后的事情。当时的她,只是得意于自己的小小创新,并且急于告诉祖父。潜意识里,或许她是刻意地想以这样标新立异的方式,唤回祖父的笑声,吸引到祖父对她的关注。

她顶着缸帽子,一路摸索着,终于走回到屋门口,再艰难地迈过门槛,走进了屋子里。缸帽子遮着她的头和眼睛,她看不见祖父在哪里,便得意地大声呼喊着祖父。而就在此时,她撞上了父亲,来不及辨别,她被盛怒的父亲地一脚便踢翻在了地上,差点儿滚到灶口的火堆里去。等到别人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她才看清楚,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穿上了白色的孝服。于是,她明白了一件事,她的祖母死了。

祖母去世的日子里,家里来了许多吊唁的亲戚。亲戚们带来了一些她从未有过的小伙伴,他们带着她走出家门,她才明白,原来除了她和祖父的后园子,这世界还有这么大,这么多缭绕的色彩,让她的眼睛迎接不暇。

他们还带她到河边,她第一次触摸到了呼兰河水,清澈的河水不因泥沙而混浊,不为礁石而停滞。看河流中的船只来了又去,河水倒映着岸边的柳树林,暇想着河对岸那些她看不见的地方,她小小的心里,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探索的兴趣。

她终于知道了,这世上,还有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那些地方,是她没有见过的样子,或许,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东西。未曾料到,祖母的辞世竟是给了她这样的一个契机,她开始了思索。于是,她在心底里萌生了小小的愿望,将来,一定要走到很远的地方,看到她不认识的那个世界。

祖母去世后,祖父的屋子便空了下来。因为没有了祖母严厉的监督,那屋子里便成为了对萧红有无限吸引力的乐土。从小喜欢腻着祖父的她便吵闹着,一定要搬到祖父的屋里去住,跟祖父睡在一起。而祖父,因了一向对小孙女的宠爱,或许,也为了排遣年老的寂寞和孤独,自然也是十分愿意。

这样一个仿佛是无意中的决定,却为萧红后来的文学之路奠定了最初的基础。因为,从那个时候起,五岁的萧红,便跟着祖父学诗,开始了接受中国古典诗歌的启蒙教育。从此,朗朗的读书声便伴随了张家大院的晨钟暮鼓。当夜幕降临,或是晨曦初起,祖孙俩依偎在被子里,专心致志地念诗。有时候,即使是半夜睡意朦胧地醒来,小女孩也兴致盎然地缠着祖父,继续念着,直到困乏了再睡去。

冬日的黄昏里,祖孙俩围着暖炉,对着窗外的白雪,伴着炉上水壶盖子的振动声,诵读着诗篇,从黄昏一直到深夜。他们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全心全意地陶醉在古诗的境界里。他们是不需要书本的,也没有任何的文字依据,年幼的萧红甚至不认识字,也不懂得诗里的意思。她只是凭着小孩子的直觉和纯质的喜好,在祖父的口头吟诵里,一首一首默默地记忆。她学会了《千家诗》,学得兴致浓郁。

五岁的小女孩,不懂得教条,没有约束,依着自己单纯幼稚的思维,学习的过程充满了童趣。比如,因为觉得“黄梨”好吃,她喜欢上了念“两个黄梨(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而当祖父解释说那不是“黄梨”而是两只鸟时,她便转而不喜欢了。又因为觉得“处处”两个字好听,她开始一遍遍地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清净如水的环境,信马由缰地思路,在小女孩清澈的眼睛里,诗的世界挥洒自如。

萧红自是灵秀的女孩儿,她的聪慧于儿时便显露无遗。徜徉在一首首充满着古风的诗文里,那些文字的排列组合,那些在象形或想象里的奇异情趣,便是这样在每天晚上的朗读和背诵里,深刻而持久地镶嵌进了儿童时代的记忆里。

童年时的一些别样的经历,会于不经意间,在人的生命中刻下绵远而悠长的印记。在萧红的一生中,始终充斥着若即若离的惶惑和恐惧,挥之不去。她极度地没有安全感,她总是在不断地拥有,努力地维护,继而担忧,最终失去。而最初的缘起,不能不说是她儿时被父母厌弃的灰色经历。

在小时候的一些场景中,即使是一点小小的触动,也会激起她突如其来的莫名惊悸。当祖父给她讲解诗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意思时,萧红的心里便莫名其妙地升腾起一阵恐惧。她开始担忧,是不是每个人包括她自己都要在很小的时候离家,到白发回来,是不是连祖父都会象那些“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小孩子一样不认识她了。恐惧的潮水瞬时袭来,不容置疑地淹没了她心底深处宁静的栖息地。

这是幼年的萧红关于离别的本能的排斥和最初的认知。而她并不知道,在她后来的一生中,这样的离别,她真的要经历许多次。那种痛彻身心的感觉,她曾数度体会,累积叠加,历久弥深,直至麻木。

得到时,谁都期待着天长地久,拥有了,每一个人都会以为那必是永恒。而生活的天空却是瞬息转变,翻云覆雨。下一秒钟的未来谁都不能永远正确预知。于是,我们总是在不断地失去和拥有中,伤痕累累,再坚强地起步。

萧红的经历让她深谙了命运的这种劫数。在一生的所有际遇中,她竭力地紧握,亦可以忍痛放开。她执着地深爱,却能够决绝地转身。她象一个冷静而漠然的智者,永远看得清楚前面的路,即使是眼睛里含着泪水,背负着沉重的压力。

而在豆蔻初开时的年纪,她笑靥如花,清泠如水。面对着天地间的缤纷花雨,一阙繁华,她双手合十,虔诚地祈愿。多希望,有一个可以安放她一生眷恋的盛世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