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村子里来了陌生人

大约是1980年端午节前夕吧,家乡汤乔连续下了一周的雨。村子里的人下不了地,年长些的男人白天像往常一样聚集在一起打扑克,贴胡子,在天色昏暗的时候返回各自的家,喝女人做的稀饭,然后熄灯上床睡觉。大地的着色,雨的线条,稀饭的黏稠,都是尽可忽略的存在;女人的温顺、夜间的狂野,日日重复在男人不变的谈资里。

这个季节温度比往年同期高,夏天仿佛提前来临,空气里二十四小时弥漫着新榨菜子油的香味。这味道中和着喂牛喂鱼或者用来肥田的已发酵的油渣饼味,起初让人有点别扭,渐渐又让人陶醉。

这天的早晨,一个摇着拨浪鼓卖零货的陌生人像是误入这个村子,他东张西望,感觉是循着这香味走到一户人家门口。他搁下担子,压了压毡帽,曲着腰身,探着半个脑袋朝屋里看。他看见屋子里的女人用勺子麻利地舀起一勺菜子油旋刷在锅底,待油锅起了青烟,再把和好的面糊绕个圈倒进去,这面糊瞬间哧溜一声,在锅底形成了一个圆,扑鼻的香味就这么出来了。这香味来自女主人火候的掌控,来自菜子油和面粉的新鲜——这面粉是当地人用刚收割的麦子磨成的;这香味之所以奇特,也是因为面糊中加入了一把产自村北荒野的野蒜。今天这面糊里还多加了一个鸡蛋,女人的奢侈让初夏的第一块煎饼变得更金黄。

“我用三尺老布换你一块饼,行么?”陌生人鼓足了勇气讨好女人。

“纱线粗细不匀,织压不坚实。”女人起了这锅饼后熄了灶火,走到门口翻了翻那老布,轻描淡写地说。

“不过,我还是愿意把第一锅煎饼让你尝尝。”女主人嘿嘿一笑。

陌生人进了屋子,就着灶台双手啃饼。

女人没看清他的脸,就见陌生人伸出两只粗糙而满是沟回的手,接过滚热的油饼往一堆胡茬里塞,她才明白那里才是他的嘴。

陌生人好奇地抬头,看到烟囱与屋顶的连接处有陈旧的稻草裹着,冒着淡淡的热气。这是多日的阴雨刚结束,外面阳光炙热,灶台又在里面烧烤着的缘故。女人突然见这陌生人嚼饼的嘴微张着不动了,面部惊愕,像被点穴拿住。顺着这陌生人眼睛的朝向,女人看见屋顶的茅草里一阵窸窸窣窣的挣扎,一条斑斓的花鳞皮从里面穿过。两人同时尖叫。这一叫,一条小孩胳膊粗的蟒蛇重重掉到了油锅里,又从油锅里弹出掉到地上,溜走了。

汤乔人相信,他们的土宅子里都有一条小龙镇守着。这条小龙就是蟒蛇。当它出现在家人面前时,要么是福禧即至,要么是噩运将临。

陌生人魂飞魄散,扔了手上的半块饼,挑起担子就跑。

他把拨浪鼓也丢下了。

多年后,女人还给村子里人讲这件离奇事,可就是没人信;因为那个人再也没回来过。那几日,人们的神经一天多次被乡政府的大喇叭挑动着:分田地、大包干已经在安徽省各地如火如荼地展开,汤乔村也得行动起来了,行动起来了!

那个上午,刘胜川听了这女人的叙述后,抬头盯着她恍惚的眼神至少十秒,又低头左右端详起女主人递过来的拨浪鼓。这鼓面蓝边碗般大小,鼓柄上缠着几层磨得泛黄的老布,鼓边锈红,鼓皮油黑发亮,鼓震子是用一种很坚硬的花梨木做的,圆润完好。他曲手用指关节弹了弹鼓面说:“牛皮面的,是真货。”

“汤乔要大变了……你们没动那蛇就好。”刘胜川抬头看了会儿天,很欣慰地补充道。

刘胜川没有悬念地在这年接替李牧子当选为汤乔新一届村长,这是上面的意思,大体也顺应了民意。他是这个村子里辈分最高的人,也是除我父亲之外识字最多的人。他从朝鲜战场回来后,老婆一口气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两年后老婆因病去世了,刘胜川也没有再续弦。他是幸运的,刚入朝鲜不久,虽腿部挨了美国鬼子一枪,但子弹取出后,他就疗伤回到后方,其实就是回到老家了。村子里的小孩好奇又不信,总爱在酷热的夏夜里询问他腿部伤在哪里,弹坑有多大,他笑而不语。有一个胆子大的孩子在午后休憩间隙突然撸起他的裤管,试图检查他的伤疤,胜川尴尬地承认,子弹其实没有伤着他,他是在刚过鸭绿江时小腿冻坏了,根本上不了前线。他强调自己不是逃兵,上面也认定他是荣誉军人,直接返乡,每月补贴十五元。

这十五元堆出他一生的优越感,这些优越感包括每年建军节或新年到来前夕上面送的挂历啊、春联啊。他满屋的墙壁上积攒着陈年的招贴,一层压一层,只露出身份意义的上半部——“赠给荣休军人刘胜川同志”。而那时,在我们家里的墙壁上,则是一排接一排粥汤粘贴的废旧香烟纸壳:丰收,光明,百寿,大前门。这也难怪,刘胜川家两个女儿,我们是兄弟仨加一个小妹,孩子们兴趣各异。我父亲爱抽烟喝酒,刘胜川喜欢吃肉。

那时我的父亲还是个民办教师,每月虽有十八元,却失去了更多在集体挣工分换口粮的机会。在我幼年的记忆里,猪肉是最大的奢侈品,只有家里来客人,或者上面派工到我家,我才有机会蹭上一点油星。从我家的东面过道坝埂再过条马路,对面就是食品组,食品组里有一个定点屠宰场。我经常在天没亮时醒来,脑海里数计着从东面传来的声声嚎叫。这嚎叫声消失了,世界回归寂然,一头黑毛猪会在天亮前变成白花花的左右对开的肉膘挂在肉铺的墙上。

一些号称脱产的有钱人手拿肉票大清早排队,眼睛盯着肉膘物色自己最满意的那一块。屠夫慷慨地依着买肉的用手比划的板肉部位,“这里么?”嘴上在问,却早已手起刀落,劈开一长条,再用刀尖在长条肉的一头戳个眼,穿上两根稻草,魔法似的打好拴结扔过来。屠夫的样子很酷,他把肉票和脏兮兮的纸币抓捏在一起,只简单瞄了下便塞进胸前的兜里,一只油腻的手抓着油腻的刀柄配合着从没清洗过的油亮袍子,简直要晃瞎人眼。得了一块好肉的客人付账后会感激地递上一支烟,屠夫从不拒绝,他把刀尖朝案板上这么一磕,柄头翘起,刀子立得稳当当,他用另一只油手接过点着的香烟搁在嘴边,让人担心他的整个油身会爆燃。

刘胜川是本村吃肉最多的人。没有人统计过,但这话是屠夫说的,就肯定没错。也因为他月月有十五元民政补助。每天太阳刚起山,我们怀揣难舍的睡意被母亲叫起来干活时,他已经拎着这稻草捆扎的五花肉从我家的屋后小跑而过。

前面那个摊蒜饼惊大蟒的女人,是我的邻居五奶奶。

那天她也起得早,瞅见刘胜川拎着一刀猪肉得意地从门前过,冷笑道:“注意点身体啊,肉也不是天天非吃不可的。”

刘胜川舍不得打住脚步,毫不含糊地回答:“干吗不吃?每月十五元国家给的。不吃白不吃,吃得多,活得长,国家钱拿得越长久。”

“那你想活多久?阎王可不认你在人间吃肉多。”

“不多活,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看齐。”刘胜川夸张地回答。

胜川村长除了在吃肉方面有点庸俗之外,总体来说是村子里认可的人,也是个对上级号令执行力非常强的人,这是一个退伍老兵的政治觉悟。1970年代末,县里结扎队来汤乔前,他主动帮助公社领导协调好结扎场所——我后来读中学的两间教室就曾成为医疗队的驻地。那些日子,他和村子里的妇联主任一起挨家挨户说服女人,或者女人的男人去驻地结扎。他传达的精神立意高,逻辑性强:一是计划生育政策好,二是结扎并没有多痛,三是政府补助一斤红糖和二十个工分。

别人问:“你怎么不去结扎?”

他说:“我老婆都去世了我结扎干吗?”

别人又问:“那你怎么吃肉补身体?”

他说:“好,好,从明天开始我斋戒一个月。”

他说话算数。第二天之后,他果真把自己早上称的猪肉送给村子里刚结扎的女人了。

刘胜川展现出统筹能力,他用抓阄这种最古老的公平方式,把原来属于集体性质的土地平稳地分到每户人家。此时,又有消息陆续从乡里传来,五奶奶的儿子刘义雄要带老婆和女儿回乡,村子里瞬间增加了三口人,关键得说服村子里另外二十八户人家均匀让出三份土地应付这三位不速之客。从辈分上讲,刘义雄与自己同属刘姓家族,矮一辈,算是侄儿,于情于理不能不照顾。刘胜川继续发挥他特会做思想工作的优势,没费多少周折,村民们一致同意重新切割出土地分给刘义雄一家。

刘义雄回来那天是端午节。上午,他刚到家门口,一只母狗摆脱猛吸奶头的六只小狗仔,起身转了一圈,用警惕的嘶吼声率先迎接了他。这狗刚刚产下今年的第二窝,地点就在五奶奶的露天柴房里。这产房是她的外孙在母狗怀孕后不久选定的。

老天仿佛知道刘义雄要回来,连日的雨渐渐止了,太阳露出了笑脸,湿漉漉的大地猝不及防,被久违的阳光一阵热烤,滋滋冒着热气。那天早上,我依母亲吩咐踩着朝露在距家两里的西边毛龙河割了一捆菖蒲放在门口。我和哥哥是有分工的,他的任务是到村东头的堤埂上割一捆艾草。我和大哥将菖蒲和艾草均匀搭配,正准备一一安插到门楣上的缝隙里,就听见后门一阵连续的喇叭声和狗叫声。我们放下手中的活,下了梯子,好奇地张望。

“大叔回来了。”村民陆续围到五奶奶家门口。

“是刘义雄回来了!长高了,也长蛮着(魁梧)了。”我爷爷上下瞄着中间那个男人。

“对了,那个应该是他的老婆,长得好看又富态呢。但应该不是本地人。”女人们在边上指指点点。

我分开围观的人群瞅见了这三位,他们将是我的新邻居,新大叔,新大婶。边上站着的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应该就是他们的女儿,我的堂妹了。停在门外的那辆卡车上还有几个陌生人,他们应该是大叔的外地朋友。五奶奶脸上堆满了笑容,一边迎接儿子和媳妇,一边招呼着客人。这天早上,她换上了村子里人此前从没见她穿过的灰蓝咔叽新装。五奶奶的发型没变,朝后梳了个发髻,清爽、丝光,乡下人的时尚。

那个有派头的中年男人就是刘义雄了,他梳了个大背头,油光可鉴,苍蝇都叮不住。他用普通话一字一句地向周围人介绍,这是老婆姚英,这是女儿刘琳。

刘义雄的回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随后的日子,他家里一直很热闹,不断有乡干部、村干部前来聊天谈事,感觉之前他们就已联络沟通好了似的。有时快半夜了,他家里依旧灯火通明,好像有商量不完的大事,也不断有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在那些日子里进进出出。

刘义雄这次回来要投资办厂了!

我对他投资办厂没兴趣,村子里的人一开始也没多大兴趣。特别是女人们,几乎都把眼光盯在姚英和她女儿身上。这女儿继承了母亲良好的皮肤水色,椭圆的脸蛋照搬了母亲,双眼皮明显,头发斜披在肩膀上。姚英的丰腴在村里女人看来是恰到好处,微胖意味着福气、旺夫,会给全村人带来好运。有人注意到了姚英微凸的小腹,姚英不好意思地笑了,那里有个崭新的生命。这一笑,人们又意外看到了她上下两排牙齿,于是齐夸她的牙美白而整齐。

村子里的女人试图与姚英搭讪,姚英只是客气地笑,温和地应对。她一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女人啊、阿婆啊到底在说些什么,或者试图想打听些什么。有人跟她套近乎:你和女儿的皮肤真好,一看就是城里人。女人们一致夸姚英长得端庄,特别会打扮——这属于农村人不太会说话了,“长得好看”就是因为只会打扮似的。时间久了,彼此陌生感消失,于是有人直接问她女儿,你和你母亲的服装面料在哪里可以买到?有个准备出嫁的女孩直接向未婚夫索要与堂妹一模一样款式的皮鞋。

姚英的好客、体面和优雅吸引了全村人的注意。后来人们知道她来自浙江,一个与我们不共山水滋养的女人,说话好听,吴侬软语。她的一笑一颦屏蔽了农村女人身上的土气,而这里的人们进而又怀疑这个女人能否习惯长居这里。因为她的皮肤看起来太嫩,她的衣服太整洁,这里的阳光、空气和水,如厕的方式以及弥漫着浓烈大粪味的乡村麦地都不应该是她们能适应的。

姚英婶娘很快与我妈妈好上了,我们也渐渐熟知了她的一日生活。

她来我家渐渐频繁了,看到我家厨房墙壁上贴满一排排各类香烟纸,就知道我父亲喜欢抽烟。她自己偶尔也抽支带过滤嘴的烟,但一般不会忘记在我父亲生日那天送一整条烟过来。她很会烹饪,特别讲究食材和调料的配置。比如,我们老家做红烧鱼是从来不放辣椒的,而她会在红烧鲫鱼起锅收汁之前,放上切成丝状的新鲜红辣椒,入盘后再将最后的浓汁淋浇在红彤彤的鲫鱼背上。如此这般,做出的一盘红烧鱼果然气势逼人。在她当年来汤乔的第一个冬季里,她从外地引入了香菜种植。正月里,她邀请我们上他们家吃饭,在豆腐火锅里直接加入这种异味的蔬菜,让我们惊恐不已。时间久了,人们都笑传这女人生活雅洁,但却喜欢吃这种很臭的生菜。有人则反驳,可能秘密就在这里,吃了这臭菜,才会养颜。

姚英的厨艺带给人们舌尖上的渴望,乡干部们索性就下午来刘义雄家谈事,天黑之前推辞客套下,晚饭还是在她家里解决。这让五奶奶略略有点不满。她有时直接跟媳妇抱怨:“这班人来了就来了,应付一下,你顿顿做好吃的,他们吃上瘾了,把我们当大户来吃了。”

姚英解释说:“吃是吃不穷的。现在义雄要投资办厂,设址啊,贷款啊,证照啊,哪样都得求人。等厂子建好了,进入正轨了,单位也会自建食堂,那时他们谈工作,就直接去单位,我想我也会轻松的。”

大叔刘义雄是个家里墙角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他认为当务之急是把办厂计划落实下来,而厂子能否及时建成,取决于张乡长。张怀仁刚调入汤乔乡,正苦于当地农业基础差,又没有一家像样的企业,他看好刘义雄开办植纤厂的计划:一来投产后很快能消化一部分当地劳动力,比如本乡每年上不了高中的学生就有一百多人;二来可以改变这里落后的农作物种植结构。原来的棉花、红薯附加值太低,都是一年一季一种植作物,而植纤的核心原料苎麻是多年生宿根性作物,植麻一次,多年收益。从工业布局上来说,也非常合理,原材料供应问题也顺便解决了。

刘义雄进一步说,湖北有些麻区有盛产一二百年不衰的麻园。苎麻种苗培养用的是嫩梢扦插繁殖技术。剪取苎麻嫩梢,扦插于土壤中,春暖季发根生长成小苗,炼苗后即可移栽。刘义雄承诺免费解决第一批苎麻种苗引进问题。

彼时全国各地正在鼓励、大力发展乡镇企业。李县长看了报告,浙江老板投资机器设备,刘义雄出资基建,地方政府撮合当地农村信用社贷款解决流动资金,再配套解决用水用地问题。李县长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投资组合了,于是亲自召开农业局、乡镇企业局办公会议,拍板“可行”。又吩咐农业局单独发文,号召全县人民在这个春夏之交,改棉花种植为苎麻种植,并说明了种植苎麻的好处。为了打消农民的顾虑,县农委承诺明年秋夏收割季,植纤厂保证按每斤不低于五毛钱的价格统购苎麻纤维。

一切非常顺利。得益于精明的浙江人参与,工厂初步实现了边建设边试产模式。第二年夏天,第一批装载着苎麻纤维的平板车从全县各地开过来,拉车的农民一只手乐呵呵地接过钞票,一只手用毛巾擦拭脸上豆大的汗珠。他们的喜悦,来源于地理发现,在此之前,他们只以为种植棉花替代红薯已经非常合算了。更让他们得意的是,明年地里的苎麻老桩还会自个儿出苗,拔高,然后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这活儿我们兄弟几个也干过。夏天收割好苎麻,一捆捆地直接扔进水里浸泡,然后捞起,从苎麻根部起皮,手法高明的一枝苎麻取皮两片,然后再将表皮的青色用镰刀轻轻刮去,一根崭新的苎麻条借着阳光的暴晒变得洁白;而植纤厂收的就是苎麻纤维,从中提炼纤维素,那是极好的纺织原料。

村子的女人看到晒干的苎麻纤维,恍然大悟:此前没见过但自己早已用过,给一家老小纳鞋底用的麻索不就是这个东西么!

刘义雄全部心思扑在经营上。虽然工厂仍处于投入多产出少时期,但所有的人都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张乡长往他家跑得更频繁,他看到了厂子门口人员、车子频繁进出,一片繁荣景象;而刘义雄目睹了卖苎麻农民拿到现款时激动不已的样子,这情景让他颇为得意。他感慨汤乔这地方,往上几百年从没有人做到他现在能做到的,他要给这里的劳苦大众以充满想象力的、目不暇接的生活:比如为了保证货物进出方便,通往县城的道路也是要重修加宽的;产能扩大后,水源很可能不足,污水排放也是问题,他想到了取水地点,西边的毛龙河是最好的选择。他喜欢这条小河,在最干旱的年份里,周边水塘陆续干枯,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只有毛龙河水取之不竭。幼年时他在里面洗过澡,也按母亲的吩咐,在每年的端午节清晨踩着晨露收割河边上最翠绿的菖蒲。

没有什么不可以改变,除了毛龙河永远东流。

张乡长就是一位前半生只爱白酒的人从此迷上了啤酒。

这个夏天,一批浙江老板谈完了事主动嚷嚷要在刘义雄家做客,说浙江妹子姚英做菜就是好吃。确认饭局安排在晚上后,张乡长得意地拎着一瓶58度的桐城米酒匆匆赶来,此时的西边太阳离掉落毛龙河还有一只鞋距离。夏天天热,蚊虫又多,姚英索性把亲手做的一桌好菜拿到了室外的竹榻上摆开。几个浙江人受不了这闷热天气,轮番扒皮鞋,扒袜子,扒长裤,扒上衣,最后就和这里的村民打成一片了:下身大裤衩,上身赤膊。张乡长落座,叫刘太太弄只小酒杯,却看见这批浙江佬大口猛灌,玻璃杯蹭得砰砰响,于是好奇地问他们这喝的是什么东西。

浙江人早就听闻张乡长,故意说:“这是城里人喝的马尿。”

张乡长也毫不客气地说:“我今天非得尝尝这马尿不可。”

浙江人给他找了个大杯,他一口饮下,又呼地一下吐出来:“上当了!这不是马尿,这是隔天发馊的洗碗水呀。”

浙江人哈哈大笑,也不当张乡长是外人:“说安徽人就是土,干部更土。”

张乡长不服,藐视了浙江人一眼:“我说这玩意儿咱电视里见过,给我三天时间,我保证用啤酒放倒你们。”

那个夏天,在姚英操持的第二次家宴上,张乡长就已经适应了啤酒。后来到了秋凉季,张乡长也嚷着要喝啤酒,说喝啤酒才是与时尚文明接轨,欧美人都喝啤酒。

那天他一个人八大瓶下去,刚起身就被地上横七竖八的瓶子绊了一跤,嘴里嘟囔着“凡是看不起安徽的都是我们事业的绊脚石”。临走时乡长拉着刘义雄的手交心:“刘厂长,我们吃嫂子做的饭菜次数也不少了,厂子也就这么在咱们一口白酒一口啤酒中走上了正轨。明年三月份吧,我设法在乡政府里给你腾一间办公室,那时你就跟乡干部同志一起办公了。”

这真是让人意外的消息。刘义雄瞬间膨胀,他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客气地和道:“谢谢,办公可以在乡政府,吃饭未必顿顿要在乡政府食堂。饭菜还是我老婆做得好。希望张乡长一定要常来。”

晚饭结束后,刘义雄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喜讯与母亲和妻子分享。后来整个村子里都知晓了这个消息。刘胜川第二天上午来到刘义雄家代表全村向他祝贺。他拉着五奶奶的手面对着刘义雄感慨道:“我们刘氏家族解放后还没出过国家干部,我只能算半个。你刘义雄虽然读书不多,但见过大世面。现在国家改革开放,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们都会支持你,好好干!”

刘义雄昨天一夜没消停过兴奋,他故作惊讶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好事就是传得快。”

刘胜川朝五奶奶努努嘴说:“早上买猪肉路过你家门口,你妈递我一支烟,顺便告诉我的,我急着把猪肉送回家。就赶紧过来道喜了。”

刘义雄心情大好,颇自得地应承:“我不相信张乡长说假话,其实,给我在乡政府配置十五平方米的办公室就足够了。”

刘义雄读懂了刘胜川的目光,那是父辈人对晚辈特有的真诚和期许。诚然,刘胜川作为这届村长,也赶上了好时光,汤乔昏睡了几百年,终于迎来了一位崭新的人物,他将带领这里的人们走出混沌。刘胜川作为基层乡村管理者将亲历这个伟大过程,并与这个挺拔的男人并肩作战。

刘义雄的左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轻轻地砸在桌子上。他要在这个平和的世界里干一番事业,不是为了洗心革面,而是为了切割,与自己的过往切割,与父亲的过去切割,然后再创造出属于这个时代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