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楚韬韬放下药碗,握住庞越的手,温和道:“庞越,我知道你听得见。你还记得,你把我救回来的时候吗?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如何为慕柏报仇,如何杀掉先帝,如何株连你。谁知,谁知慕柏竟然没有死,庞越,下辈子,我希望下辈子先认识你,与你厮守终生。”
“韬韬不是从不相信有下辈子吗?”庞越虚弱地回握住她的手,对她说。
“陛下醒了!”楚韬韬惊喜不已地望着他。
“叫我庞越,不要叫陛下!”庞越半坐起身,靠在软垫上,“韬韬,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不是从来不相信有来生吗?”
“因为你,我愿意相信有来生!”楚韬韬凝视着庞越惺忪地眸子,感伤道。
庞越难以控制情绪,泪珠奔涌而出,他把楚韬韬揽入怀中:“韬韬,来世我希望护你一辈子,而今生,我注定要先你而去了,太子就托付给你了。”
“只怕……只怕韬韬办不到了!”楚韬韬脱口而出。
“我这辈子无上的荣耀,帝王的尊位,知心知意的爱人都拥有了,说来也没有什么遗憾。”庞越吻了吻楚韬韬的额头,“要说遗憾,就是没能跟你携手白头。”
“我不在乎长短,只要这辈子跟你共度过,楚韬韬死而无憾!”楚韬韬道。
“说什么死不死的,你也不怕忌讳。”庞越嗔怪道。
连亦来报皇后和太子求见,楚韬韬抢先说:“陛下,今夜就让我陪着你,明天一早再让皇后娘娘来。”
庞越点头示意,连亦准备退下,楚韬韬急忙道:“连大人,请留步!”然后朝连亦走去。
连亦转过身子,拱手道:“娘娘有何吩咐?”
楚韬韬会心一笑,郑重其事地朝连亦施了一礼,说:“连大人,这么多年,本宫还没感谢连大人当年的救命之恩。”
“娘娘,这都是陛下的圣意!”连亦回礼道。
连亦说罢,退出了寝殿,楚韬韬走回床榻边,伺候完庞越吃了一些粥,便宽衣睡下。
楚韬韬脸色惨白,庞越心疼地说:“我病的这些年,苦了韬韬了,韬韬这些年憔悴了不少。”
楚韬韬躺在庞越身边,爽然一笑:“不辛苦,只要有你陪着我,再苦我也不觉得苦。”
“我一定要多撑些日子,多陪着韬韬。”庞越坚定道,“这几日我总做梦,梦见我们在中郎将府邸那些日子,仿佛就在昨日那样清晰,你我不是陛下也不是贵嫔,韬韬,我有些后悔,我若不争,说不定你我可以更潇洒。”
“事过无悔!”楚韬韬道,她觉得她的眼睑越来越沉,脑子越来越混沌,她吃力地把头扭过去,看着庞越,伸手去摸他的脸颊,可感觉自己的手怎么也动不了,她只好作罢,然后朝庞越浅浅一笑,“庞越,我好累,先睡了,你能再吻吻我吗?”
庞越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怕过了病气给她,立刻松了手。
楚韬韬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
第二日庞越醒来,见楚韬韬还在睡着,不忍心打扰她的好梦,只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她的额头寒凉如冰,庞越一下子坐起身,握着楚韬韬的手,竟然也是冰的!庞越吓坏了,一边摇晃着楚韬韬,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她的名字。
连亦冲了进来,庞越抱着楚韬韬,喊道:“快去请太医!”
太医一诊脉,得出结论,贵嫔已经薨逝了。
继而满宫上下传来了震天的哭喊,景若和庞策也赶了来,他们还在纠结怎么向楚韬韬交代慕启的事儿,楚韬韬就已经不在人世。
庞越抱着楚韬韬的尸身久久不愿意松手,他的精神已经崩溃,大喊道:“不,韬韬没死,她怎么可能会死呢?来人,把这个庸医拖出去斩了!”
熙然强忍悲痛跪下道:“陛下息怒,娘娘病的沉了,求个解脱,陛下万万不能牵连太医啊!”
“韬韬什么时候病了?”庞越问,然后心疼地望着紧闭双眸的楚韬韬。
景若瞅准时机示意太医赶紧退下。
熙然朝庞越一拜,恍然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上面写着庞越亲启,楚韬韬绝笔。
庞越接过信拆开来看,上面写:庞越,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世,不要为我伤心,能走到你前面,是我的福气,更加不要责怪太医,是我让他们瞒着的。
我这一生经历的太多,因为有了你,我才值得经历这些。艰难也好,困苦也罢,只要与你携手,我深感荣幸。
孩子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路要前行,也不必我挂怀,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昏迷不醒的郭奋,我希望他们一家三口可以团聚。
庞越,我真心希望,你能活的长一点,哪怕就长那么一点,替我活到我为活到的岁月。
楚韬韬绝笔。
庞越看完涕泪横流地扑在楚韬韬身上,哀嚎道:“韬韬啊,失去了你,多活一日,我都感觉到煎熬,韬韬,韬韬,你为什么要先我而去啊!”
庞越气血上涌哭晕过去,景若立刻吩咐左右,把楚韬韬先装殓起来。
楚韬韬身着贵嫔朝服朝冠,安详地躺在铺满鲜花的金棺里,身着孝服的熙然跪在旁边掩面哭泣。
景若和庞策也穿着孝服前来吊唁,他们刚刚行完礼,就见到一身尘埃的庞舒奔入殿内。庞舒不相信楚韬韬就这样去了,知道看到了楚韬韬的尸身,不禁哭倒在地。
“母亲,这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就这么走了?”庞舒拍打着楚韬韬的金棺,“慕启哥哥生死未卜,您又远去,让舒儿怎么办啊?”
庞策强忍悲痛拉起庞舒,抱着她安慰道:“皇姐,您还有策儿,策儿会保护您的。”
庞舒推开庞策,再次跪在金棺面前:“母亲,你舍得下舒儿,又怎舍得下父皇?您说,您要看我和策儿成婚的,母亲,您怎能食言呢?”
庞越苏醒之后拖着病体,不顾一切地去往西宛殿,西宛殿里满目疮痍,哭声不绝于耳。景若见庞越来了,立刻上前扶着他,不忍道:“陛下,臣妾安排的妥帖吗?韬韬的事儿太突然,一切都为准备,臣妾都按最高规格准备的。”
“无妨!”庞越凄惨道,“韬韬从不在意这些。”
庞越缓步走向灵堂,对大家说:“你们都出去吧,朕想单独陪着韬韬。”
大家只好依言都退出殿外,熙然和连亦皆身穿孝服跪在殿门口。连亦恍然想起韬韬那夜为何突然向他致谢,原来楚韬韬在冥冥之中早已预料到了一切,连亦只怪自己太傻,没有察觉。
“陛下病重,娘娘舍不下陛下,故而不肯医治!”熙然低语道,“娘娘执意如此,我也没办法,只好替她隐瞒。连大人,娘娘前半生戎马,后半生劳心劳力,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可是我们都忽略了!”连亦泪水直流,“就连陛下都忽略了娘娘也是个弱女子,我们以为娘娘无所不能,不会……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陛下会悔恨,我们都会悔恨。”
“娘娘说,人总会死的,她也算死得其所。”熙然忍痛道,“只是可惜,娘娘没有等到公主和太子殿下大婚。”
庞越走到金棺旁,弯下腰摸了摸楚韬韬冰凉的面庞,他的泪水不由自主地落到楚韬韬额头上。
“韬韬,这样也好,我命不久矣,你我总会重逢!”庞越的声音无力而沙哑,他强撑着精神,握着韬韬的手,“你希望我活得久一些,我就努力活得久一些,我会替你看着策儿大婚,韬韬,我还有很多事没有为你做,我欠你太多,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
庞越不舍地看了楚韬韬最后一眼,然后亲自盖上了棺盖。然后跪在了楚韬韬棺椁前,深深一拜,拱手道:“韬韬啊,我从未想过你会先我而去,我没想到失去挚爱的滋味是多么痛啊!可见我以前是多么自私,偏要让你承受这痛彻心扉的感觉。韬韬,在最后的日子,就让我一个人陪着你吧!”
庞越随即下旨,追谥楚韬韬为温肃贵嫔,金棺暂不下葬,暂时安置于西宛殿,等皇帝百年之后,附葬陵寝。
圣旨一下,惹得满朝文武非议,古往今来,百年之后陪着皇帝的只能是中宫皇后,庞越偏要和贵嫔合葬,没有这个道理。
庞越说以前没这个先例,他就为韬韬开了这个先例,所有人等,不得反对。
文武大臣闻言都默不作声,张丞相自告奋勇,说他可以给贵嫔撰写祭文。
庞越咳嗽了几声,摇摇手:“就不劳烦张爱卿了,朕要为韬韬亲自撰写祭文,以表哀悼。”
说罢,庞越在朝堂上情难自禁地流泪了,文武大臣皆低下了头,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帝王落泪。
庞策派去一批一批的密探,去查探慕启的下落,均杳无音信,如果不寻回慕启,他这一辈子怎么对得起皇姐。庞舒丧母悲伤过度,清瘦了许多,她漫步到东宫,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庞策迎娶太子妃典礼要如期举行,满宫上下的白绫都换成了红绸刺激着庞舒的双目。
“皇姐,您来了!”庞策迎了上去。
庞舒朝他笑笑,说:“我来看看太子。”
庞策扶着庞舒与她一起坐到案前,惭愧道:“皇姐,对不起,目前还没有慕启哥哥的消息,不过我一定会加派人手去寻。”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庞舒平和道,“说明慕启还活着,如果你找到了他的遗体,我可就真的接受不了了。”
“皇姐……”庞策心疼地轻唤一声,“是策儿对你不住,您放心,我一定会寻回慕启哥哥的。”
“我会一直等他,等到我老,等到我死!”庞舒坚定道,“可现在,我们不得不坚强,母亲薨逝,父皇病重,太子殿下,大睿这个千斤重担,就由你挑了。”
庞策重重地点点头:“我知道,我会坚强,我会担起大睿,保护父皇母后和皇姐。”
庞舒欣慰地抱了抱庞策,轻唤道:“策儿。”
庞策兴奋地回抱着她:“皇姐,您又叫我策儿了,你这几天一直叫我太子,我怕,我怕你恨我,怪我。”
“策儿,皇姐没有怪过你,更没有恨你。”庞舒解释道,“我叫你太子殿下,是为了时时提醒你,你是太子!”
太子完婚当晚,庞越身着白衣徒步走去西宛殿,连亦紧随其后。楚韬韬薨逝后,庞越命西宛殿的宫娥们如同伺候活人伺候楚韬韬,因此西宛殿夜夜灯火通明。
庞越在楚韬韬金棺前伫立许久,透着烛火,庞越好像看见楚韬韬仍是热情地向他走来,朝他伸出手,可一晃神,楚韬韬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连亦扶着庞越,说:“陛下,更深露重,还是回去吧!”
“没事,今日朕感觉朕的精神好得很!”庞越欣慰地说。
连亦却吓一跳,他害怕庞越这是回光返照,一回头便看见一袭白衣的庞策姗姗而来。
“太子殿下,您怎么来了?”连亦惊道。
庞策跪在庞越面前,抱拳道:“儿臣放心不下父皇,知道父皇今夜定会来西宛殿,父皇,夜里寒凉,儿臣送您回皇福殿吧!”
“朕要多陪韬韬。”说罢,庞越给楚韬韬上了三支香,然后虔诚地合上双手,“韬韬,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说,我从始至终都没有临幸容美人和关美人,还有黄玉。我自从娶了你之后,就发誓,这辈子不会再娶任何人,我庞越说到做到。”
庞策听了此话五雷轰顶,父皇从未临幸容美人,那她是如何有身孕的?难道,这一切都是父皇策划的?
庞越回过头,直直地看向庞策,说:“你猜的没错,这一切都是朕策划的,容美人和关美人都是朕安排的。”
庞策重重地跪了下去,悔恨道:“那怡然姑姑岂不是白死了?”
“不!”庞越说,“怡然的死,让朕见识到了一个合格的储君,她死得其所。”
“父皇,儿臣想问您,姨娘薨逝,儿臣见父皇悲痛欲绝,那……那我母亲呢?父皇赐死了我母亲,可曾后悔过,又可曾为她的死伤心难过?”庞策终于问了他最想问却一直不敢问的话。
庞越紧促眉头,良久才道:“朕和你母亲从一开始便是错的,策儿,你母亲和前夫之间还有一个女儿,死在中郎将府邸,所以你母亲一直以为是朕杀了她女儿,从那时开始,朕和你母亲之间就没有回头路。”
“当真不是父皇杀了母亲的女儿?”庞策问,“可世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是啊!世人都说是朕所为,朕也不屑解释,可唯有韬韬却相信不是朕。”庞越欣慰地拍了拍金棺,“当时朕很高兴,因为这个世间最起码还有一个人信任朕。”
庞策不语,庞越接着道:“策儿,我知道,因为易映,你一直怨怼于朕,朕不怪你。策儿,其实你长得很像你母亲,朕当年也是因为赌一口气赐死了她,说朕不后悔也是假话,朕对韬韬,景若,和你母亲的感情是一样的。”
“是吗?”庞策忍不住仰头,防止泪水落下,“若我母亲听见父皇这么说,也会欣慰的。”
“策儿,朕百年之后,朕去陪着你母亲和韬韬,你一定要孝顺皇后!”庞越叮嘱道,“朕欠景若太多,只能让你替我弥补,还有你祖母和舒儿,都是朕放心不下的,都托付给你的。”
“父皇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庞策惶恐地扶手于地。
“朕怕是不久于人世了。”庞越凝视着楚韬韬的金棺,深情一笑,“朕已经让韬韬等很久了。”
“父皇,您放心,孩儿一定会照顾好祖母,母后,和皇姐!”庞越说。
“还有,策儿,灭掉晋江薛明讳,朕全靠你了。”庞越加重了语气,“薛明讳一直是朕和韬韬的心腹大患,可惜我们谋划二十年,都没有灭掉,如今,看策儿的了。”
庞策心下大振,如今的薛明讳手下人才凋零,前年萧然因难产去世,给了薛明讳致命一击,庞越本可以出兵尽数剿灭,但庞越却想把这个一统天下的机会留给新君庞策。
“策儿领命。”庞策抱拳道。
庞越朝庞策挥挥手,说:“你下去吧,朕想单独陪着韬韬。”
翌日,大睿开国之君庞越驾崩,谥号大睿圣诚皇帝,太子庞策即位。
尊太后关氏为太皇太后,皇后景氏为皇太后,册封太子妃张氏为皇后,公主庞舒为大长公主。
追封易映为敏诚皇后,因敏诚皇后早已下葬,不与大行皇帝合葬。
大行皇帝和温肃贵嫔一同合葬密陵地宫。
密陵选址考究,在灵江附近,庞越亲自督建,为的就是纪念他在灵江第一次见楚韬韬。这里依山傍水,四周种满了奇花异草,还有各种珍奇异兽,想来是个有灵气的地方。
连亦自请辞去一切职务,来密陵当个闲云野鹤的守墓人,陪伴着先帝和温肃贵嫔,庞策念及连亦一片赤诚之心,便应允了。
庞策登基三个月后,终于有好消息传来,昏迷多年的郭奋终于醒来。
可当郭奋醒来的时候,早已物是人非,大睿易主,楚韬韬也成为冢中枯骨,一切不复存在。
郭奋身体恢复后,一个人策马来到密陵,连亦兴奋地奔出去,郭奋立刻跳下马来朝连亦跑去,二人紧紧相拥。
连亦引着郭奋去祭拜庞越和楚韬韬,郭奋上了三炷香,跪在陵墓前,深深一拜,感慨道:“先帝,娘娘,没想到,咱们最后一见竟是永诀。下个月陛下就要兵发晋江,这个主帅一定是我,我要为陛下,为你们彻底消灭薛明讳。”
“郭兄弟,你刚醒,何必要去?”连亦与郭奋并排而跪,看向他,“娘娘所希望你能和家人团聚,不是让你再身临险境。”
“晋江,我非去不可,熙然也支持我!”郭奋笃定道,“陛下一统天下在此一战,而这一战,也是我与薛明讳的决战。”
“那我就不陪你了!”连亦叹息道,“我没你的志气,我只想陪着先帝,陪着娘娘,与他们共度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郭奋紧握这连亦的手,说:“等我凯旋,就是大睿一统天下之日,我会第一时间来这里,与先帝与娘娘分享喜悦。”
“好,我等你!”连亦道。
郭奋走后,一阵疾风吹过,树林摇曳舞动,像是庞越和韬韬在天有灵,为郭奋践行。
这一切并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