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萍走了。四(1)班的同学们俨然一片“亦无风雨亦无晴”的状态,反倒是家长们开始“嘈嘈切切错杂弹”了。家长们都认为“名师”突然撂了担子,是孩子们的损失。她们成群结队围堵吴校长去了。他们要求学校为四(1)班配备一位名气和能力都不次于肖萍的好老师。
学校的工作与其它行业不同,那是卯榫相扣,匙锁相关。学校里各个岗位的工作职能、量化分配,相互交替配合是学年初就制定好的。整整一个学年所有的工作都要在预定的轨道上进行运作。
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某班教语文学科的老师生病请假,就意味着她的这个环节无法正常运作。换做其它单位,领导可以让别的同事来共同分担他的工作,可学校里不行。学校里每位老师每天所承担的工作量足够他独自消化,是腾不出身去分担别人的工作的。
接着前面的例子进一步说明:某班语文老师请假了,带同一个班级的数学老师还另外兼带其它班级的数学课,平均一天至少4节课,剩下的时间要备课、查两个班学生的作业、完成各类业务工作等。如果让他替请假的语文老师上课,那就意味着他一天至少要上7-8节课,也意味着她不能备课、不能查作业、更不能完成各种业务工作。换成其它科目老师也是如此。
所以学校里的老师们有事请假,需要提前把课调换掉。如果偏巧遇上调课老师也刚好有课或有事,那这个假就很难请掉了。所以老师若生病请长假,须要各级领导批准,还要被学校扣除大部分工资。毕竟因为你的缺岗学校要花很大精力去想办法填补空缺。所以,教师工作的特性决定了四(1)班在目前的情况下,学校只能从校外请代教老师了。
吴校长向家长们解释了学校的难处,并承诺在下学年开始一定为四(1)班配备更好的老师。而这个学期只能这样安排了。家长们不能接受学校的安排,闹哄哄在秀安围了好几天。在这几天里,有好事者竟然掉头挖开了肖萍离开的原因。
群众的舆论是最不容小觑的,也是最难以收拾的。群情无法扭转秀安小学对四(1)班代课老师的安排,却能轻易找到可以宣泄的软胁。不知是谁把肖萍的辞职联系到了连成玉身上。说是因为连成玉转到四(1)班后给肖老师惹了不少麻烦,还拖垮了班级的集体成绩,所以肖老师不想再带这个班了。这捕风捉影的言论居然大肆发醇开来。
连耀祖给儿子成玉换了更好的老师和班级就是希望成玉的学习能够提高。不成想期末考试成绩一公布,连成玉的成绩不仅没有提高,反而科科落到了个位数。连家两口像吃了闷雷一样,窝火过了个春节。新学期一开学,他们就奔到学校想搞明白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没想到肖老师走了,只能跟着其他家长去争取换个好老师。闹腾了几日,他越来越感觉到事情不对劲儿了。一部分家长们开始排挤和孤立他了。
那天,他听见了几个人在议论:连成玉转来(1)班惹事生非,好老师们都不愿教这样的学生……
连耀祖顿时脑子里了一片空白,想想儿子的学习成绩再看看大家异样的眼神,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愤怒汹涌的火山岩浆在沉静多日后再次喷发了。连家再次把秀安小学告到了县政府。这回状告的理由是:秀安小学校长失职没尽到管理责任,四(1)班全体带课老师蒙骗家长、孤立学生,致使连成玉学习被耽误。要求学校给予赔偿。
这状纸递上去后,多少人都感到啼笑皆非。县政府将材料驳了回去,并安抚连家人说:毫无事实依据的东西再往上交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一个学生学习成绩差原因是多方面的。如果因为成绩差就要有人买单,就要学校赔偿,那我国的义务教育还能办得下去吗?回去为孩子多想想办法,不要再往死胡同里钻了。
但连耀祖和王宝莲却较上劲儿了。他俩不听劝告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告状不归路。
县里没人管就告到市里,市里没人管就告到省里;政府部门不受理就去找纪委监委;纪委监委也不管就去找公安律师……
连家峪的“民俗小旅店”没心思参与了,连石材厂的工作也丢下不管了。连耀祖只愿跟着祖宗奔腾血液的引领“闯衙门、战擂台”“不破楼兰终不还”,就差没上BJ了。
这一年,全国的脱贪攻坚战已步入收官之年,而连家峪村的连家人却一意孤行,眼看着要因告状而返贫了。这个时候,连家峪的村委会不得不关注连家人的问题了。
张四德来了。张四德一路打听,七拐八拐地找到了连家租住的出租房,出现在了王宝莲面前。
“宝莲呀!材里一直给你们打电话,怎么就没人接呢?”
王宝莲对村主任的突然到访有点不知所措,她的嘴就像提线木偶的嘴巴一样半张着咿一阵,呀一阵。最后脸颊一抽,冒出了这样一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别说,这儿还真是不好找。耀祖呢?他人在家吧?”
“吭一吭一”两声干咳,连耀祖披着绒线睡衣、趿拉着拖鞋从里屋晃悠出来了。
“诶呀!怎这么稀罕,堂堂村主任今天怎跑我家里了?”连耀祖边说边掏来烟盒,递了一支烟给张四德点上。张四德眯着眼吸着烟卷,借着四散的烟雾向屋子四周观望。
屋子里的陈设简简单单。简单的桌椅,简陋的柜子。连屁股下沙发也磨得发黄发旧,有的地方像是粘上了豆大的泡沫。他用手轻轻一捏,原来是沙发里的旧海绵从破孔处挤了出来。
“这房子和咱村里你家那院子可没得比。”张四德感叹着。
“没办法,谁叫咱村里没了学校呢!住这里离学校也近,买东西也方便,为了孩子嘛!”连耀祖说。
张四德说:“嘿!人就是都会跟风儿,前几年村里学校办得好好的,一个个都往城里学校跑,到最后咱村学校剩七、八个老师教十来个学生。县里喊个'撤'字,没有了!没有了也好,省下村委每年投在学校的经费了。”
王宝莲端上了泡好的茶水。
张四德看见连家两口都坐了下来,就把此行的目的直接说了:“耀祖呀!你的事咱村里可都听说了,我今天专门找来就是想和你好好谈谈。”
“是政府派你来的吧?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连耀祖斜着眼睛瞅着张四德问。一旁的王宝莲直给丈夫使眼色,示意他好好说话。连耀祖瞟了一眼王宝莲对她暗含深意的表情表示完全忽略,继续用不屑的语气说:“你也别来劝。状,我还是要继续告下去的,我就不相信这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你若没别的事,就快走吧!”
一个村子里土生土长,张四德当然清楚连家人横竖蛮到底的个性。可他还是要耐住性子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因为此时的连家人深陷于“迫害妄想症”,日子越过越紧了,他是出于真诚想叫醒他们。当然这里面也渗了上级领导交给他这个村主任完成劝说任务的成份。
“耀祖,我不来劝你,我也劝不了你。我呢!只想和你敞开心说些话,如果你觉得中听你就听,不中听可以当我没说。好吗?”
连家两口没出声。
张四德继续说:“咱前后邻居这么多年,你家的事我了解。当年连老爷子就是单传,到了成玉这辈儿又是独苗苗。咱做父母的格外心疼儿子,这都很正常,没哈问题。可咱有时也得想想,你俩这样去爱护成玉,不分轻重、不顾一切,这真的是在为孩子好吗?”
屋子里很安静。
“话又说回来了。成玉学习差,那算得了什么?学校里那么多孩子,学不会的人多了去了。我小时候学习也差,现在不照样当村干部嘛。学习这个事呀,你不要太去较真,跟学校去较真那就更没道理了……”
王宝莲打断了张四德的话:“成玉本不该这样子的,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是硬生生被学校的老师给耽误了呀!”
“宝莲,话不能这样讲。都在一起上课学习,那老师是单捂住成玉的耳朵了,还是单捆住成玉的手了?关键还在于孩子自己。就算你怀疑的有道理,你得有证据呀!你的事,上头也不是没做过调查,人家问了那么多同学和家长,没有一个站在我们这边向着我们说话的呀!那咱是不是也得想想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呢?在这件事上,是你俩想多了。没有人要故意耽误成玉,更没有人要害孩子。学习差就是个很正常的事嘛!”
连耀祖听不下去了,拍了膝盖质问张四德:“正常?那学校可是因为碰牙赔了我们不少钱的。他们那些校长、老师就是因为这对我们有成见,所以才不好好对孩子。能正常吗?”
张四德有点坐不住了,感觉舌头被连耀祖的话刺激得充上了气,涨得结巴起来。
“连耀祖,你这话……可是就……歪了,赔钱的事不是……不是尽怨你……算了、算了。咱不说这个了!咱就说眼下你家准备怎么过。工作没了,城里花消又大,你就一根筋拧着让老婆孩子饿肚子去呀?”
连耀祖跃起身,生气地说:“张四德,你是过来看俺连家好看了,是不是?”
“你呀你!……”张四德把嘴边的难听话使劲儿咽了回去。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丢在茶几上说:“村委会给你写了介绍信,找了份新工作。别去告状了,敢紧上班去吧!”
他气鼓鼓地将要出门,却和收房租的房东撞了个满怀。
“老连,你家都欠租两个月了,再不交就搬家吧!”
“搬什么搬,共多少钱?”张四德吼着把刚才压下的气全撒在这个“讨帐先生”身上了。
房东愣住了,木木地说:“房租加上水电费一共两千三百块。”
张四德从包里掏出一叠钱,数了数狠狠塞进房东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呀妈!我这是怎么招惹这位了?这人……老连……
这是你什么人呀?”房东摸不着头脑地喃喃着。
连家两口更是如两具木偶般相互呆望着……
直到房东收上钱走出了房门,连耀祖被点穴封死的神经才恢复畅通。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窘困的时期。儿子在秀安受到的委屈无处伸张,执着于告状断送了经济来源。“世仇”张四德虽为他缓解了燃眉之急,但他的双眼并不愿看到这种帮助。他看到的是连家祖宗遭到张家暗算改命后的屈辱;是生活过不过张四德比不上王大川的沮丧;更多的是对儿子未来的担忧焦虑……
这个世界似乎处处与他为敌。他明明知道自己告状不会有结果,但他还是想搅下去。因为这样可以搅得一些人不得安宁。比如秀安那些自命清高的老师、校长,比如和张四德一样衣冠楚楚的村干部、县领导……“混搅”是解他苦闷的良药。
此时,经历了连续碰壁的王宝莲尝到了生活的巨大压力。她已经不再执迷于自己所坚持的路子了。她把张四德留下的名片紧紧握在手里,小心地对连耀祖讲:“耀祖,咱还是先去工作吧!”
连耀祖举起一只杯子愤怒地摔向地上。玻璃破碎间,王宝莲深知老连家体内骠悍的血液一旦被唤醒,她只能乖乖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