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曲
一
那边清溪唱着,
这边树叶绿了,
姑娘啊!
春天到了。
二
我爱诗人又怕害了诗人,
因为诗人的心
是那么美丽,
水一般地,
花一般地,
我只是舍不得摧残它,
但又怕别人摧残,
那么我何妨爱他。
三
你美好的处子诗人,
来坐在我的身边,
你的腰任意我怎样拥抱,
你的唇任意我怎样的吻,
你不敢来在我的身边吗?
你怕伤害了你处子之美吗?
诗人啊!
迟早你是逃避不了女人!
四
只有爱的踟蹰美丽,
三郎,我并不是残忍,
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
坐下又立起,
这其间,
正有说不出的风月。
五
谁说不怕初恋的软力!
就是男性怎粗暴,
这一刻儿,
也会娇羞羞地,
为什么我要爱人!
只怕为这一点娇羞吧。
但久恋他就不娇羞了。
六
当他爱我的时候,
我没有一点力量,
连眼睛都张不开,
我问他这是为了什么?
他说:爱惯了就好了。
啊,可珍贵的初恋之心。
王阿嫂的死
一
草叶和菜叶都蒙盖上灰白色的霜。山上黄了叶子的树,在等候太阳。太阳出来了,又走进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飘送着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气。
雾气像云烟一样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声息,蒙蔽了远近的山冈。
王阿嫂拉着小环,每天在太阳将出来的时候,到前村广场上给地主们流着汗;小环虽是七岁,她也学着给地主们流着小孩子的汗。现在春天过了,夏天过了……王阿嫂什么活计都做过,拔苗插秧。秋天一来到,王阿嫂和别的村妇们都坐在茅檐下用麻绳把茄子穿成长串长串的,一直穿着。不管蚊虫把脸和手叮得怎样红肿,也不管孩子们在屋里喊妈妈吵断了喉咙。她只是穿啊,穿啊,两只手像纺纱车一样,在旋转着穿……
第二天早晨,茄子就和紫色成串的铃铛一样,挂满了王阿嫂家的前檐;就连用柳条编成的短墙上也挂满了紫色的铃铛。别的村妇也和王阿嫂一样,檐前尽是茄子。
可是过不了几天,茄子晒成干菜了。家家都从房檐把茄子解下来,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王阿嫂到冬天只吃着地主用以喂猪的烂土豆,连一片干菜也不曾进过王阿嫂的嘴。
太阳在东边照射着劳工的眼睛。满山的雾气退出,男人和女人,在田庄上忙碌着。羊群和牛群在野甸子间,在山坡间,践踏并且寻食着秋天半憔悴的野花野草。
田庄上只是没有王阿嫂的影子,这却不知为了什么?竹三爷每天到广场上替张地主支配工人。现在竹三爷派一个正在拾土豆的小姑娘去找王阿嫂。
工人的头目,愣三抢着说:
“不如我去的好,我是男人走得快。”
得到竹三爷的允许,不到两分钟的工夫,愣三就跑到王阿嫂的窗前了。
“王阿嫂,为什么不去做工呢?”
里面接着就是回答声:
“叔叔来得正好,求你到前村把王妹子叫来,我头痛,今天不去做工。”
小环坐在王阿嫂的身边,她哭着,响着鼻子说:“不是呀!我妈妈扯谎,她的肚子太大了!不能做工,昨夜又是整夜的哭,不知是肚子痛还是想我的爸爸?”
王阿嫂的伤心处被小环击打着,猛烈地击打着,眼泪都从眼眶转到嗓子方向去。她只是用手拍打着小环,她急性的,意思是不叫小环再说下去。
李愣三是王阿嫂男人的表弟。听了小环的话,像动了亲属情感似的,跑到前村去了。
小环爬上窗台,用她不会梳头的小手,在给自己梳着毛蓬蓬的小辫。邻家的小猫跳上窗台,蹲踞在小环的腿上,猫像取暖似的迟缓地把眼睛睁开,又合拢来。
远处的山反映着种种样的朝霞的彩色。山坡上的羊群、牛群,就像小黑点似的,在云霞里爬走。
小环不管这些,只是在梳自己毛蓬蓬的小辫。
二
在村里,王妹子、愣三、竹三爷都是公共的名称。是凡佣工阶级都是这样简单而不变化的名字。这就是工人阶级一个天然的标识。
王妹子坐在王阿嫂的身边,炕里蹲着小环,三个人在寂寞着。后山上不知是什么虫子,一到中午,就吵叫出一种不可忍耐的凄怨情绪来。
小环虽是七岁,但是就和一个少女般的会忧愁,会思量。她听着秋虫吵叫的声音,只是用她的小嘴在学着大人叹气。这个孩子也许因为母亲死得太早的缘故?
小环的父亲是一个雇工,在她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死了!在她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又死了。她的母亲是被张地主的大儿子张胡琦强奸后气愤而死的。
五岁的小环,开始做个小流浪者了。从她贫苦的姑家,又转到更贫苦的姨家。结果因为贫苦,不能养育她,最后她在张地主家过了一年煎熬的生活。竹三爷看不惯小环被虐待的苦处。当一天王阿嫂到张家去取米,小环正被张家的孩子们将鼻子打破,满脸是血时,王阿嫂把米袋子丢落在院心,走近小环,给她擦着眼泪和血。小环哭着,王阿嫂也哭了。
有竹三爷做主,小环从那天起,就叫王阿嫂做妈妈了。那天小环是扯着王阿嫂的衣襟来到王阿嫂的家里。
后山的虫子,不间断地,不曾间断地在叫。王阿嫂拧着鼻涕,两腮抽动,若不是肚子突出,她简直瘦得像一条龙。她的手也正和爪子一样,因为拔苗割草而骨节突出。她的悲哀像沉淀了的淀粉似的,浓重并且不可分解。她在说着她自己的话:
“王妹子,你想我还能再活下去吗?昨天在田庄上张地主踢了我一脚。那个野兽,踢得我简直发晕了,你猜他为什么踢我呢?早晨太阳一出就做工,好身子倒没妨碍,我只是再也带不动我的肚子了!又是个正午时候,我坐在地梢的一端喘两口气,他就来踢了我一脚。”
拧一拧鼻涕又说下去:
“眼看着他爸爸死了三个月了,那是刚过了五月节的时候,那时仅四个月,现在这个孩子快生下来了。咳!什么孩子,就是冤家,他爸爸的性命是丧在张地主的手里,我也非死在他们的手里不可,我想谁也逃不出地主们的手去!”
王妹子扶她一下,把身子翻动一下:
“哟,可难为你了!肚子这样你可怎么在田庄上爬走啊?”王阿嫂的肩头抽动得加速起来。王妹子的心跳着,她在悔恨地跳着:
“自己太不会说话,在人家最悲哀的时节,怎能用得这十分体贴的话语来激动人家悲哀的感情呢?”
王妹子又转过话头来:
“人一辈子就是这样,都是你忙我忙,结果谁不也是一个死吗?早死晚死不是一样吗?”
说着她用手巾给王阿嫂擦着眼泪,揩着她一生流不尽的眼泪:
“嫂子你别太想不开呀!身子这种样,一劲忧愁,并且你看着小环也该宽心。那个孩子太知好歹了。你忧愁,你哭,孩子也跟着忧愁,跟着哭。倒是让我做点饭给你吃,看外边的日影快晌午了。”
王妹子心里这样相信着:
“她的肚子被踢得胎儿活动了!危险……死……”
她打开米桶,米桶是空着。
王妹子打算到张地主家去取米,从桶盖上拿下个小盆。王阿嫂叹息着说:
“不要去呀!我不愿看他家那种脸色,叫小环到后山竹三爷家去借点吧!”
小环捧着瓦盆爬上坡,小辫在脖子上摔搭摔搭地走向山后去了。山上的虫子在憔悴的野花间,叫着憔悴的声音啊!
三
王大哥在三个月前给张地主赶着起粪的车,因为马腿给石头砸断,张地主扣留他一年的工钱。王大哥气愤之极,整天醉酒,夜里不回家,睡在人家的草堆上。后来他简直是疯了。看着小孩子也打,狗也打,并且在田庄上乱跑,乱骂。张地主趁他睡在草堆的时候,遣人偷着把草堆点着了。王大哥在火焰里翻滚,在张地主的火焰里翻滚;他的舌头伸在嘴唇以外,他嚎叫出不是人的声音来。
有谁来救他呢?穷人连妻子都不是自己的。王阿嫂只是在前村田庄上拾土豆,她的男人却在后村给人家烧死了。
当王阿嫂奔到火堆旁边,王大哥的骨头已经烧断了!四肢脱落,脑壳竟和半个破葫芦一样,火虽熄灭,但王大哥的气味却在全村飘漾。
四围看热闹的人群们,有的擦着眼睛说:
“死得太可怜!”
也有的说:
“死了倒好,不然我们的孩子要被这个疯子打死呢!”
王阿嫂拾起王大哥的骨头,裹在衣襟里,紧紧地抱着,发出啕天的哭声来。她的凄惨沁血的声音,飘过草原,穿过树林的老树,直到远处的山间,发出回响。
每个看热闹的女人,都被这个滴着血的声音诱惑得哭了!每个在哭的妇人都在生着错觉,就像自己的男人被烧死一样。
别的女人把王阿嫂的怀里紧抱着的骨头,强迫地丢开,并且劝说着:
“王阿嫂你不要这样啊!你抱着骨头又有什么用呢?要想后事。”
王阿嫂不听别人的,她看不见别人,她只有自己。把骨头又抢着疯狂地包在衣襟下,她不知道这骨头没有灵魂,也没有肉体,一切她都不能辨明。她在王大哥死尸被烧的气味里打滚,她向不可解脱的悲痛用尽全力地哭啊!
满是眼泪的小环的脸转向王阿嫂说:
“妈妈,你不要哭疯了啊!爸爸不是因为疯了才被人烧死的吗?”
王阿嫂听不到小环的话,鼓着肚子,涨开肺叶般的哭。她的手撕着衣裳,她的牙齿在咬着嘴唇。她和一头吼叫的狮子一样。
后来张地主手提着蝇拂,和一只阴毒的老鹰一样,振动着翅膀,眼睛突出,鼻子向里勾曲着,调着他那有尺寸的阶级的步调从前村走来,用他压迫的口腔来劝说王阿嫂:
“天快黑了,还一劲哭什么?一个疯子死就死了吧,他的骨头有什么值钱!你回家做你以后的打算好了。现在我遣人把他埋到西岗子去。”
说着他向四周的男人们下个口令:
“这种气味……越快越好!”
妇人们的集团在低语:
“总是张老爷子,有多么慈心;什么事情,张老爷子都是帮忙的。”
王大哥是张老爷子烧死的,这事情妇人们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田庄上的麦草打起流水样的波纹,烟筒里吐出来的炊烟,在人家的房顶上旋卷。
蝇拂子摆动着吸人血的姿式,张地主走回前村去。
穷汉们,和王大哥同类的穷汉们,摇煽着阔大的肩膀,王大哥的骨头被运到西岗上了!
四
三天过了,五天过了,田庄上不见王阿嫂的影子,拾土豆和割草的妇人们嘴里念道这样的话:
“她太艰苦了!肚子那么大,真是不能做工了!”
“那天张地主踢了她一脚,五天没到田庄上来。大概是孩子生了,我晚上去看看。”
“王大哥被烧死以后,我看王阿嫂就没心思过日子了。一天东哭一场,西哭一场的,最近更厉害了!那天不是一面拾土豆,一面流着眼泪!”
又一个妇人皱起眉毛来说:
“真的,她流的眼泪比土豆还多。”
另一个又接着说:
“可不是吗?王阿嫂拾的土豆,是用眼泪换的。”
热情在激动着,一个抱着孩子拾土豆的妇人说:
“今天晚上我们都该到王阿嫂家去看看,她是我们的同类呀!”
田庄上十几个妇人用响亮的嗓子在表示赞同。
张地主走来了!她们都低下头去工作着。张地主走开,她们又都抬起头来;就像被风刮倒的麦草一样,风一过去,草梢又都伸立起来;她们说着方才的话:
“她怎能不伤心呢?王大哥死时,什么也没给她留下。眼看又来到冬天,我们虽是有男人,怕是棉衣也预备不齐。她又怎么办呢?小孩子若生下来她可怎么养活呢?我算知道,有钱人的儿女是儿女,穷人的儿女,分明就是孽障。”
“谁不说呢?听说王阿嫂有过三个孩子都死了!”
其中有两个死去男人,一个是年轻的,一个是老太婆。她们在想起自己的事,老太婆想着自己男人被轧死的事,年轻的妇人想着自己的男人吐血而死的事,只有这俩妇人什么也不说。
张地主来了!她们的头就和向日葵似的在田庄上弯弯地垂下去。
小环的叫喊声在田庄上、在妇人们的头上响起来:
“快……快来呀!我妈妈不……不能,不会说话了!”小环是一个被大风吹着的蝴蝶,不知方向,她惊恐的翅膀痉挛的在振动。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急得和水银似的不定形地滚转;手在捉住自己的小辫,跺着脚,破着声音喊:
“我妈……妈怎么了?……她不说话……不会呀!”
五
等到村妇挤进王阿嫂屋门的时候,王阿嫂自己已经在炕上发出她最后沉重的嚎声,她的身子早被自己的血浸染着,同时在血泊里也有一个小的、新的动物在挣扎。
王阿嫂的眼睛像一个大块的亮珠,虽然闪光而不能活动。她的嘴张得怕人,像猿猴一样,牙齿拼命地向外突出。
村妇们有的哭着,也有的躲到窗外去,屋子里散散乱乱,扫帚、水壶、破鞋,满地乱摆。邻家的小猫蹲缩在窗台上。小环低垂着头在墙角间站着,她哭,她是没有声音的在哭。
王阿嫂就这样的死了!新生下来的小孩,不到五分钟也死了!
六
月亮穿透树林的时节,棺材带着哭声向西岗子移动。村妇们都来相送,拖拖落落,穿着种种样样擦满油泥的衣服,这正表示和王阿嫂同一个阶级。
竹三爷手携着小环,走在前面。村狗在远处惊叫。小环并不哭,她依持别人,她的悲哀似乎分给大家担负似的,她只是随了竹三爷踏着贴在地上的树影走。
王阿嫂的棺材被抬到西岗子树林里。男人们在地面上掘坑。
小环,这个小幽灵,坐在树根下睡了。林间的月光细碎地飘落在小环的脸上。她两手扣在膝盖间,头搭在手上,小辫在脖子上给风吹动着,她是个天然的小流浪者。
棺材合着月光埋到土里了!像完成一件工作似的,人们扰攘着。
竹三爷走到树根下摸着小环的头发:
“醒醒吧,孩子,回家了!”
小环闭着眼睛说:
“妈妈,我冷呀!”
竹三爷说:
“回家吧!你哪里还有妈妈?可怜的孩子别说梦话!”醒过来了!小环才明白妈妈今天是不再搂着她睡了。她在树林里,月光下,妈妈的坟前,打着滚哭啊……
“妈妈……你不要……我了!让我跟跟跟谁睡……睡觉呀?
“我……还要回到……张……张张地主家去挨打吗?”她咬住嘴唇哭。
“妈妈,跟……跟我回……回家吧!……”
远近处颤动这小姑娘的哭声,树叶和小环的哭声一样交接的在响,竹三爷同别的人一样在擦揉眼睛。
林中睡着王大哥和王阿嫂的坟墓。
村狗在远近的人家吠叫着断续的声音……
1933年5月21日
(首刊于何处不详)
广告副手
一
地板上细碎的木屑、油罐、颜料罐子。不流通的空气的气味,刺人鼻孔,散散乱乱地混杂着。
木匠穿着短袖的衬衫,摇着耳朵,胳膊上年老的筋肉,忙碌地突起,又忙碌地落下;头上流下的汗水直浸入他白色的胡子根端去。
另一个在大广告牌上涂抹着红颜料的青年,确定的不希望回答,拉起读小说的声音说:
“这就是大工厂啊!”
屋子的右半部不知是架什么机器嗒嗒地响。什么声音都给机器切断了!芹的叹息声听不见,老木匠咳嗽声也听不见,只是抖着他那年老快不中用的胳膊。
芹在大牌上涂了一块白色,现在她该用红色了。走到颜料罐子的堆里去寻,肩上披着两条发辫。
“这就是大工厂啊!”
“这就是大工厂啊!”
芹追紧这个反复的声音,望着那个青年正在涂抹的一片红色,她的骨肉被割得切痛,这片红色捉人心魂地在闪着震撼的光。
“努力抹着自己的血吧!”
她说的话別人没有听见,这却不是被机器切断的,只是她没说出口来。
站在墙壁一般宽大的广告牌前,消遣似的她细数着老木匠喘着呼吸的次数。但另一方面她却非消遣,实际的需要的想下去:
“我决不能涂抹自己的血!……每月二十元。”
“我决不能涂抹自己的血,我不忍心呀!……二十元。”
“米袋子空了!蓓力每月的五元稿金,现在是提前取出来用掉了!”
“可是怎么办?二十元……二十元……二十元……”
她爽快地拉条短凳在坐着。脑壳里的20元,就像一架压榨机一样,一发动起来,不管自己的血,人家的血,就一起地从她的笔尖滴落到大牌子上面。
那个青年蹲在大牌子上画。老木匠面向窗口运着他的老而快不中用的胳膊。三个昏黄的影子在墙上、在牌子上慌忙地摇晃。
外面广茫的夜在展开着。前楼提琴响着,钢琴也响着。女人的笑声,经过老木匠面向的窗口,声音就终止在这暗淡的灯光里了。木匠带着胡子,流着他快不中用的汗水。那个披着发辫的女人登上木凳在涂着血色。那个青年蹲在地板上也在涂着血色。琴声就像破锣似的,在他们听来,不尊贵,没有用。
“这就是大工厂啊!他妈妈的!”
这反复的话,隔一段时间又要反复一遍。好像一盘打字机似的,从那个青年的嘴里一字一字地跳出。
芹摇晃着影子,蓓力在她的心里走……
“他这回不会生气的吧?我是为着职业。”
“他一定会晓得我的。”
门扇打开,走进一个鼻子上架着眼镜,手里牵着文明杖,并且上唇生着黑鼻涕似的小胡子。他进来了!另一个用手帕掩着嘴的女人,也走来了!旗袍的花边闪动了一下,站在门限。
“唔,我可受不了这种气味,快走吧!”
男人正在鉴赏着大牌子上的颜色。他看着大牌子方才被芹弄脏了的红条痕。他的眼眉在眼镜上面皱着,他说:
“这种红色不太明显,不太好看。”
穿旗袍的女人早已挽起他的胳膊,不许再停留一刻。“医生不是说过吗?你头痛都是常到广告室看广告被油气熏的。以后用不着来看,总之,画不好凭钱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到吗?画广告的不是和街上的乞丐一样多吗?”
门扇没给关上,开着,他们走了!他们渐去渐远的话声,渺茫的可以听到:
“……女人为什么要做这种行道?真是过于拙笨了,过于想不开了……”
那个青年摇着肩头把门关好,又摇动着肩头在说:“叫你鉴赏着我们的血吧!就快要渲染到你们的身上了……”
他说着,并且用手拍打自己的膝盖。
芹气得喘不上气来,在木凳上痴呆茫然地立着,手里红颜色的笔溜到地板上,颜料罐子倒倾着;在将画就的大牌子上,在她的棉袍上,爬着长条的红痕。
青年摇起昏黄的影子向着芹的方面:
“这可怎样办?四张大牌子明天就一起要。现在这张又弄上红色,方才进来的人就是这家影院的经理,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姨太太。”
芹的影子就像钉在大牌子上似的,一动不动。她在失神地想啊:
“这就是工厂啊!方才走进来的那个长小胡的男人不也和工厂主一样吗?别人在黑暗里涂抹的血,他们却拿到光明的地方去鉴赏、玩味!”
外面广茫的夜在流。前楼又是笑声拍掌声,带着刺般传来,突刺着芹的心。
广告室里机器响着,老木匠流着汗。
老木匠的汗为谁而流呢?
二
房门大开着,碗和筷子散散乱乱地摊在炉台上,屋子充满黄昏的颜色。
蓓力到报馆送稿子回来,一看着门扇,他脸就带上了惊疑的色彩,心不平静地在跳:
“腊月天还这样放空气吗?”
他进屋摸索着火柴和蜡烛。他的手惊疑地在颤动,他的心假装平静无事地跳。他嘴努力平静着在喊:
“你快出来,我知道你又是藏在门后了!”
“快出来!还等我去门后拉你吗?”
脸上笑着,心里跳着,蜡油滴落了满手。他找过外屋门后没有,又到里屋门后:
“小东西,你快给我爬出来!”
他手按住门后衣挂上的衣服,不是芹。他脸上为了不可遏止的惊疑而愤怒,而变白。
他又带着希望寻过了床底,小厨房,最后他坐在床沿,无意识地掀着手上的蜡油,心里是这样地想:
“怎么她会带着病去画广告呢?”
蜡油一片一片地落到膝盖上,在他心上翻腾起无数悲哀的波。
他拿起帽子,一种悲哀而又勇敢的力量推着他走出房外,他的影子投向黑暗的夜里。
门在开着,墙上摇颤着空虚寂寞的憧影,蜡烛自己站在桌子上燃烧。
三
帽子在手里拿着,耳朵冻得和红辣椒一般,跑到电影院了!太太和小姐们穿着镶边的袍子从他的眼前走过,像一块肮脏的肉,或是一个里面裹着什么龌龊东西的花包袱,无手无足地在一串串地滚。
但,这是往日的情形,现在不然了。他恨得咬得牙齿作响,他想把这一串串包袱的肚子给踢裂。
电影院里,拍手声和笑声,从门限射出来。蓓力手里摆着帽子,努力抑止脸上急愤的表情,用着似平和的声音说:
“广告室在什么地方?”
“有什么事?”
“今天来画广告的那个女人,我找她。广告室在什么地方?”
“画广告的人都走了!门关锁了!”
“不能够,你去看看!”
“不信把钥匙给你去看。”
站在门旁那个人到里面,真的把钥匙拿给蓓力看了。钥匙是真的,蓓力到现在,把方才愤怒的方向转变了。方才的愤怒是因芹带着病画广告,怕累得病重;现在他的愤怒是转向什么方句去了呢?不用说,他心内冲着爱和忌妒两种不能混合的波浪。
他走出影院的门来,帽子还是在手里拿着;有不可释的无端的线索向他抛着:
“为什么呢?她不在家,也不在这里?”
满天都是星,各个在闪耀,但没有一个和蓓力接近的。他的耳朵冻得硬了!他不感觉,又转向影院去,坐在大长椅上。电影院里扰攘着嘈杂的烦声,来来去去高跟鞋子的脚,板直的男人裤腿,手杖,女人牵着的长毛狗。这一切,蓓力今天没有骂他们,只是专心地在等候。他想:
“芹或者到里面看电影去了?工作完了在这里看电影是很方便的。”
里门开放了!走出来麻雀似的人群,吱吱的闹着骚音。蓓力站起来,眼睛花了一阵在寻找芹。
芹在后院广告室里,遥远缥缈地听着这骚音了。蓓力却在前房里寻芹。
门是开着,屋子里的蜡燃烧得不能再燃烧了!尽了!蓓力从影院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是忘掉把蜡吹灭就走出去。
屋子给风吹得冰冷,就和一个冰窖似的。门虽是关好,门限那儿被风带进来的雪霜凛凛的仍在闪光。仅有的一支蜡烛烧尽了!蓓力只得在黑暗里摸索着想:
“一看着职业什么全忘了,开着门就跑了!”
冷气充满他的全身,充满全室,他耳朵冻得不知道痛,躬着腰,他倒在床间。屋子里黑黝黝的,月光从窗子透进来,但,只是一小条,没有多大帮助。蓓力用他僵硬的手掳着头发在想。
门口间被风带进来的雪的沙群,凛凛地闪着泪水般的光芒:“看到职业,什么全忘了!开着门就跑了!可是现在为什么她不在影院呢,到什么地方去了?除开职业之外,还有别的力量躲在背后吗?”
他想到这里,猛然咒骂起自己来了:
“芹是带着病给人家画广告去,不都是为了我们有饭吃吗?现在我倒是被别的力量扰乱了!男人为什么要生着这样出乎意外怀疑的心呢?”
四
蓓力的心软了,经过这场愤恨,他才知道芹的可爱,芹的伟大处!他又想到影院去寻芹,接她回来,伴随着她,倚着肩头,吻过她,从影院把她接回来。
这不过是一刻的想象,事实上他没那么做。
他又接着烦恼下去,他不知道是爱芹还是恨芹。他手在捶着床,脚也在捶床。乱捶乱打,他心要给烦恼涨碎了,烦恼把一切压倒。
落在门口间地板上的雪,像刀刃一样在闪着凛凛的光。
蓓力蓬着头发,眉梢直竖到伏在额前的发际,慌怔的影子从铁栏栅的大门投射出来,向着路南那个卖食物的小铺走去。
五
影院门又是闹着骚音,芹同别的人,同看电影的小姐少爷们,从同一个门口挤出来。她脸色也是红红的,别人香粉的气味也传染到她的身上。
她同别人走着一样畅快的步子,她在摇动肩头,谁也不知道她是给看电影的人画广告的女工。街旁没有衣食的老人,他知道凡是看电影的大概都是小姐或太太;所以他开始向着这个女工张着向小姐们索钱的手,摆着向小姐们索钱的姿势。手在颤动,板起脸上可怜的笑容,眼睛含着眼泪,嗓子喑哑,声音在抖颤。
可怜的老人,只好再用他同样的声音,走向另一群太太、小姐,或绅士般装束的人们面前。
在老头子只看芹的脸红着,衣服发散着香气,他却不知道衣服的香味是别人传染过来的。脸红是在广告室里被油气和不流通的空气熏的。
芹心跳,她一看高悬在街上共用的大钟快八点了。她怕蓓力在家又要生气,她慌忙地摇着身子走,她肚子不痛了,什么病也从她身上跑开了。
她又想蓓力不会生气的,她知道蓓力平时是十分爱她。她兴奋得有些多事起来。往日躲在楼顶的星星,现在都被她发现了,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但在星星的背后似乎埋着这样的意义:
“这回总算不至于没有柈子烧了。米袋子会涨起,我们的肚子也不用忧虑了!屋子可以烧得暖一点,脚也不至于再冻破下去,到月底取钱的时候,可以给蓓力买一件较厚的毛衣。腊月天只穿一件夹外套是不行呢!”
她脚虽是冻短了,走路有些歪斜,但,这是往日的情形,现在她理由充足地在摇着肩头走。
在铁栅栏的大门前,蓓力和芹相遇了。蓓力的脸,没有表情,就像没看着芹似的,蓬着头发走向路南小铺去。
芹方才的理由到现在变成了不中用。她脸上也没有表情,跟住蓓力走进小铺去;蓓力从袖口取出玻璃杯来,放在柜台上,并且手指着摆在格子上的大玻璃瓶。
芹抢着他的手指说:
“你不要喝酒!”
纯理智的这话没有一点感情。没有感情的话谁肯听呢?蓓力买了两毛钱酒,两支蜡烛。
一进门,摸着黑,他把酒喝了一半;趁着蓓力点蜡的机会,芹把杯子举起,剩余的一半便吞下她的肚里去。
蓓力坐下,把酒杯高举,喝一口是空杯,他望着芹的脸笑了笑。因为酒,他脸变得通红:又因为出去,手拿着帽子,耳朵更红了。
蓓力和芹隔着桌子坐着,蜡烛在桌上站立,一个影子落在东墙;一个影子落在西墙,两个影子相隔两处在摇动着。蓓力没有感情地笑着说:
“你看的是什么影片呀?”
芹恐慌地睁大了眼睛,她的嗓子浸进眼泪去,喑哑着说:
“我什么都不能讲给你,你这话是根据什么来路呢?”
蓓力还用着他同样的笑脸说:
“当我七点钟到影院去寻你,广告室的门都锁了!”
芹的眼泪似乎充满了嗓子,又充满了眼眶,用她喑哑的声音解辩:
“我什么时候看的电影?你想我能把你留家,自己坐在那里看电影吗?我是一直画到现在呀!”
蓓力平时爱芹的心现在没有了!他不管芹的声音喑哑,仍在追根,并且确定的用手作着绝对的手势说:
“你还有什么可说?锁门的钥匙都拿给我看了!”
芹的理由没有用了!急得像个小孩子似的摇着头,瞪着眼,脸色急得发青,酒力冲上来,脸色发着红。
蓓力还像有话要说似的,但是他肚子里的酒,像要起火似的烧着,酒的力量叫他把衣服脱得一件不留,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一会,他又把衣裳、裤子、袜子一件一件地摊在地板上,最后他坐在衣服上,用被风带进来的霜雪擦着他中了酒通红的脚,嘴在唱着说:
“真凉快呀,我爱的芹呀,你不来洗个澡吗?”
他躺在地板上了,手捉抓着前胸,嘴里在唱,同时作呕。
他又歪斜地站起,把屋门打开,立时又关上了。他嚷着中国人送灶王爷的声调:
“灶王爷开着门上西天!”
他看看芹也躺在地板上了,在下意识里他爱着芹,把他摊在地板上的衣服,都掀起来给芹盖好。他用手把芹的眼睛张开说:
“小妹妹,你睁开眼睛看看,把我的衣服脱得一件不留给你盖上,怕你着凉,你还去画广告吗?”
芹舌头短了,不能说话了。
蓓力反复地问她,她不能说话,蓓力持着酒气,孩子般地恼了!把衣裳又一件件地从芹身上取下来,重铺到地板上,和方才一样,用霜雪洗着脚,蜡烛昏黄的影子,和醉了酒的人一致地摇荡。夜深寂静的声音在飘漾着。蓓力被酒醉得用下意识在唱:
“看着职业,开着门就跑了!”
“连我也不要了!”
“连我也不要了!开着门就跑了……”
六
第二天蓓力病了!冻病了!芹耐着肚子痛从床上起来,蓓力问她:
“你为什么还起得这样早?”
芹回答:
“我去买柈子!”
在这话后面,却是躲着别的意思:
“四个大牌子怕是画不出来,要早去一点。”
芹肚子痛得不能直腰,走出大门口去,一会柈子送来了!她在找钱,蓓力的几个衣袋找遍了!她惊恐地问蓓力:
“昨天的五角钱呢?”
蓓力想起来了:
“昨晚买酒和蜡烛的五角钱给了小铺了!”
送柈子的人在门外等着,芹出去,低着头说:
“一时找不到钱,下午或是明天来拿好吗?”
那个人带着不愿意的脸色,掮起柈子来走了!芹是眼看着柈子被人掮走了!
七
正是九点一刻,蓓力的朋友(画广告的那个青年)来了!他说:“昨夜大牌子上弄的那条红痕被经理看见了!他说芹当广告副手不行,另找来一个别的人。”
小黑狗
像从前一样,大狗是睡在门前的木台上。望着这两只狗我沉默着。我自己知道又是想起我的小黑狗来了。
前两个月的一天早晨,我去倒脏水。在房后的角落处,房东的使女小钰蹲在那里。她的黄头发毛蓬着,我记得清楚的,她的衣扣还开着。我看见的是她的背面,所以我不能预测这是发生了什么!
我斟酌着我的声音,还不等我向她问,她的手已在颤抖,唔!她颤抖的小手上有个小狗在闭着眼睛,我问:“哪里来的?”
“你来看吧!”
她说着,我只看她毛蓬的头发摇了一下,手上又是一个小狗在闭着眼睛。
不仅一个两个,不能辨清是几个,简直是一小堆。我也和孩子一样,和小钰一样欢喜着跑进屋去,在床边拉他的手:
“平森……啊,……喔喔……”
我的鞋底在地板上响,但我没说出一个字来,我的嘴废物似的啊喔着。他的眼睛瞪住,和我一样,我是为了欢喜,他是为了惊愕。最后我告诉了他,是房东的大狗生了小狗。
过了四天,别的一只母狗也生了小狗。
以后小狗都睁开眼睛了。我们天天玩着它们,又给小狗搬了个家,把它们都装进木箱里。
争吵就是这天发生的:小钰看见老狗把小狗吃掉一只,怕是那只老狗把它的小狗完全吃掉,所以不同意小狗和那个老狗同居,大家就抢夺着把余下的三个小狗也给装进木箱去,算是那只白花狗生的。
那个毛褪得稀疏、骨骼突露、瘦得龙样似的老狗追上来!白花狗仗着年轻不惧敌,哼吐着开仗的声音。平时这两条狗从不咬架,就连咬人也不会。现在凶恶极了,就像两条小熊在咬架一样。房东的男儿、女儿、听差、使女,又加我们两个,此时都没有用了。不能使两个狗分开。两个狗满院疯狂地拖跑。人也疯狂着。在人们吵闹的声音里,老狗的乳头脱掉一个,含在白花狗的嘴里。
人们算是把狗打开了。老狗再追去时,白花狗已经把乳头吐到地上,跳进木箱看护它的一群小狗去了。
脱掉乳头的老狗,血流着,痛得满院转走。木箱里它的三个小狗却拥挤着不是自己的妈妈,在安然地吃奶。
有一天,把个小狗抱进屋来放在桌上,它害怕,不能迈步,全身有些颤,我笑着像是得意,说:
“平森,看小狗啊!”
他却相反,说道:
“哼!现在觉得小狗好玩,长大要饿死的时候,就无人管了。”
这话间接的可以了解。我笑着的脸被这话毁坏了,用我寞寞的手,把小狗送了出去。我心里有些不愿意,不愿意小狗将来饿死。可是我却没有说什么,面向后窗,我看望后窗外的空地。这块空地没有阳光照过,四面立着的是有产阶级的高楼,几乎是和阳光绝了缘。不知什么时候,小狗腐了,烂了,挤在木板下,左边有苍蝇飞着。我的心情完全神经质下去,好像躺在木板下的小狗就是我自己,像听着苍蝇在自己已死的尸体上寻食一样。
平森走过来,我怕又要证实他方才的话。我假装无事,可是他已经看见那个小狗了!我怕他又要象征着说什么,可是他已经说了:
“一个小狗死在这没有阳光的地方,你觉得可怜么?年老的叫花子不能寻食,死在阴沟里,或是黑暗的街道上;女人,孩子,就是年轻人失了业的时候也是一样。”
我愿意哭出来,但我不能因为人都说女人一哭就算了事,我不愿意了事。可是慢慢地我终于哭了!他说:“悄悄,你要哭么?这是平常的事,冻死,饿死,黑暗死,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把持住自己。渡我们的桥梁吧,小孩子!”我怕着羞,把眼泪拭干了,但,终日我是心情落寞。
过了些日子,十二个小狗之中又少了两个。但是剩下的这些更可爱了!会摇尾巴,会学着大狗叫,跑起来在院子就是一小群。有时门口来了生人,它们也跟着大狗跑去,并不咬,只是摇着尾巴,就像和生人要好似的,这或是小狗还不晓得它们的责任,还不晓得保护主人的财产。
天井中纳凉的软椅上,房东太太吸着烟。她开始说家常话了。结果又说到了小狗:
“这一大群什么用也没有,一个好看的也没有,过几天把它们远远地送到马路上去。秋天又要有一群,厌死人了!”坐在软椅旁边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更倌。眼花着,有主意的嘴结结巴巴地说:
“明明……天,用麻……袋背送到大江去……”
小钰是个小孩子,她说:
“不用送大江,慢慢都会送出去。”
小狗满院跑跳。我最愿意看的是它们睡觉,多是一个压着一个脖子睡,小圆肚一个个的相挤着。是凡来了熟人的时候都是往外介绍,生得好看一点的抱走了几个。
其中有一个耳朵最大,肚子最圆的小黑狗,算是我的了!我们的朋友用小提篮带回去两个,剩下的只有一个小黑狗和一个小黄狗。老狗对它两个非常珍惜起来,争着给小狗去舐绒毛。这时候,小狗在院子里已经不成群了!
我从街上回来,打开窗子。我读一本小说。那个小黄狗挠着窗纱,和我玩笑似的竖起身子来,挠了又挠。
我想:
“怎么几天没有见到小黑狗呢?”
我喊来了小钰。别的同院住的人都出来了,找遍全院,不见我的小黑狗。马路上也没有可爱的小黑狗,再也看不见它的大耳朵了!它忽然失了踪!
又过三天,小黄狗也被人拿走。
没有妈妈的小钰向我说:
“大狗一听隔院的小狗叫,它就想起它的孩子。可是满院急寻,上楼顶去张望。最终一个都不见,它哽哽地叫呢!”
十三个小狗一个不见了!和两个月以前一样,大狗是孤独地睡在木台上。
平森的小脚,鸽子形的小脚,栖在床单上,他是睡了。我在写,我在想,玻璃窗上的三个苍蝇在飞……
1933年8月1日
(首发于1933年8月13日长春《大同报》副刊《大同俱乐部》)
夜风
一
老祖母几夜没有安睡,现在又是抖着她的小棉祆了。小棉袄一拿在祖母的手里,就怪形地在作恐吓相。仿佛小棉袄会说出祖母所不敢说出的话似的,外面风声又起了,刷刷……
祖母变得那样可怜,小棉袄在手里总是那样拿着。窗纸也响了。没有什么,是远村的狗吠,身影在壁间摇摇,祖母灭了烛,睡了。她的小棉袄又放在被边,可是这也没有什么,祖母几夜都是这样睡的。
屋中并不黑沉,虽是祖母熄了烛。披着衣裳的五婶娘,从里间走出来,这时阴惨的月光照在五婶娘的脸上,她站在地心用微而颤的声音说:
“妈妈,远处许是来了马队,听!有马蹄响呢!”
老祖母还没忘掉做婆婆特有的口语向五婶娘说:
“可恶的×××又在寻死。不碍事,睡觉吧。”
五婶娘回到自己的房里,想唤醒她的丈夫,可是又不敢。因为她的丈夫从来就英勇,在村中是著名的,没怕过什么人。枪放得好,马骑得好。前夜五婶娘吵着×××是挨了丈夫的骂。
不碍事,这话正是碍事,祖母的小棉袄又在手中颠倒了!她把袖子当做领来穿。没有燃烛,斜歪着站起来。可是又坐下了。这时,已经把壁间落满着灰尘的铅弹枪取下来,在装子弹。她想走出去上炮台望一下,其实她的腿早已不中用了,她并不敢放枪。
远村的狗吠得更甚了,像人马一般的风声也上来了。院中的几个炮手,还有老婆婆的七个儿子通统起来了。她最小的儿子还没上炮台,在他自己的房中抱着他新生的小宝宝。老祖母骂着:
“呵!太不懂时务了!这是什么时候?还没有急性呀!”
这个儿子,平常从没挨过骂,现在也挨骂了。接着小宝宝哭叫起来,别的房中,别的宝宝,也哭叫起来。
可不是吗?马蹄响近了,风声更恶,站在炮台上的男人们持着枪杆,伏在地下的女人们抱着孩子。不管哪一个房中都不敢点灯,听说×××是找光明的。
大院子里的马棚和牛棚,安静着,像等候厄运似的。可是不然了!鸡、狗和鸭鹅们,都闹起来,就连放羊的童子也在院中乱跑。
马,认清是马形了!人,却分不清是什么人。天空是月,满山白雪,风在回转着,白色的山无止境地牵连着。在浩荡的天空下,南山坡口,游动着马队,蛇般地爬来了。二叔叔在炮台里看见这个,他想灾难算是临头了,一定是来攻村子的。他跑向下房去,每个雇农给一支枪,雇农们欢喜着,他们想:
“地主多么好啊!张二叔叔多么仁慈啊!老早就把我们当做家人看待的,现在我们共同来御敌吧!”
往日地主苛待他们,就连他们最反对的减工资,现在也不恨了!只有御敌是当前要做的。不管厨夫,也不管是别的役人,都喜欢着提起枪跑进炮台去。因为枪是主人从不放松给他们拿在手里。尤其欢喜的是牧羊的那个童子——长青。他想,我有一支枪了!我也和地主的儿子们一样地拿着枪了。长青的衣裳太破,裤子上的一个小孔,在抢着上炮台时裂了个大洞。
人马近了!大道上飘着白烟,白色的山和远天相结,天空的月彻底地照着,马像跑在空中似的。这也许是开了火吧!——砰!砰……炮手们看得清是几个探兵作的枪声。
长青在炮台的一角,把住他的枪,也许是不会放,站起来,把枪嘴伸出去,朝着前边的马队。这马队就是地主的敌人。他想这是机会了!二叔叔在后面止住他:
“不要放,等近些放!”
绕路去了!数不尽的马的尾巴渐渐消失在月夜中了!墙外的马响着鼻子。马棚里的马听了也在响鼻子。这时,老祖母欢喜地喊着孙儿们:
“不要尽在冷风里,你们要进屋来暖暖,喝杯热茶。”
她的孙儿们强健地回答:
“奶奶,我们全穿皮袄,我们在看守着,怕贼东西们再转回来。”
炮台里的人稀疏了!是凡地主和他们的儿子都转回屋去,可是长青仍蹲在那里,作一个小炮手的模样,枪嘴向前伸着,但棉裤后身作了个大洞,他冷得几乎是不能耐,要想回房去睡。但是没有当真那么做。因为他想起了地主张二叔叔平常对他们的训话了:“为人要忠。你没看古来有忠臣孝子吗?忍饿受寒,生死不怕,真是可佩服的。”
长青觉得这正是尽忠,也是尽孝的时候,恐怕错了机会似的,他在捧着枪,也在作一个可佩服的模样。裤子在屁股间的一个大洞裂着。
二
这人是谁呢?头发蓬着,脸没有轮廓,下垂的头遮盖住,暗色的房间破乱得正像地主们的马棚。那人在啼着,好像失丈夫的乌鸦一般。屋里的灯灭了!窗上的影子飘忽失去。
两棵立在门前的大树,光着身子在嚎叫已失去的它们的生命。风止了!篱笆也不响了!整个的村庄,默得不能再默。儿子,长青。回来了。
在屋里啼哭着,穷困的妈妈听得外面有踏雪声,她想这是她的儿子吧!可是她又想,儿子十五天才可以回一次家,现在才十天,并且脚步也不对,她想这是一个过路人。
柴门开了!柴门又关了!篱笆上的积雪,被振动落下来,发响。
妈妈出去像往日一样,把儿接进来,长青腿软得支不住自己的身子,他是斜歪着走回来,所以脚步差错得使妈妈不能听出。现在是躺在炕上,脸儿青青的流着鼻涕;妈妈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
心痛的妈妈急问:
“儿呀!你又牧失了羊吗?主人打了你吗?”
长青闭着眼睛摇头,妈妈又问:
“那是发生了什么事?来对妈妈说吧!”
长青是前夜看守炮台冻病了的,他说:
“妈妈!前夜你没听着马队走过吗?张二叔叔说×××是万恶之极的,又说专来杀小户人家。我举着枪在炮台里站了半夜。”
“站了半夜又怎么样呢?张二叔叔打了你吗?”
“妈妈,没有,人家都称我们是小户人家,我怕马队要来杀妈妈,所以我在等候着打他们。”
“我的孩子,你说吧!你怎么会弄得这样呢?”
“我的裤子不知怎么弄破了!于是我病了!”
妈妈的心好像是碎了!她想丈夫死去三年,家里从没买过一尺布,和一斤棉。于是她把儿子的棉袄脱了下来,面着灯照了照,一块很厚的,另一块是透着亮。
长青抽着鼻子哭,也许想起了爸爸。妈妈放下了棉袄,把儿子抱过来。
豆油灯像在打寒战似的火苗哆嗦着,唉,穷妈妈抱着病孩子。
三
张老太太又在抖着她的小棉袄了!因为她的儿子们不知辛苦了多少年,才做了个地主;几次没把财产破坏;在土匪、叛兵的手里,现在又闹×军,她当然要抖她的小棉袄罗!
张二叔叔走过来,看着妈妈抖得怪可怜的,他安慰着:“妈妈!这算不了什么,您想,我们的炮手都很能干呢!并且恶霸们有天理来昭张,妈妈您睡下吧!不要起来,没有什么事!”
“可是我不能呢?我不放心。”
张老太太说着外面枪响了!全家的人,像上次一样,男的提着枪,女的抱着孩子。风声似乎更紧,树林在啸。
这是一次虚惊,前村捉着个小偷。一阵风云又过了!在乡间这样的风云是常常闹的。老祖母的惊慌似乎成了癖。全家的人,管谁都在暗笑她的小棉祆。结果就是什么事没发生,但,她的小棉袄仍是不留意的拿在手里,虽是她只穿着件睡觉的单衫。
张二叔叔同他所有的弟兄们坐在老太太的炕沿,老六开始说:
“长青那个孩子,怕不行,可以给他结账的,有病不能干活计的孩子,活着又有什么用?”
说着把烟卷放在嘴里,抱起他三年前就患着瘫病的儿子走回自己的房子去了。
张老太说:
“长青那是我叫他来的,多做活少做活的不说,就算我们行善,给他碗饭吃,他那样贫寒。”
大媳妇含着烟袋,她是四十多岁的婆子。二媳妇是个独腿人,坐在她自己的房里。三媳妇也含着烟袋在喊三叔叔回房去睡觉。老四,老五,以至于老七这许多儿媳妇都向老太太问了晚安才退去。老太太也觉得困了似的,合起眼睛抽她的长烟袋。
长青的妈妈,——洗衣裳的婆子来打门,温声地说:
“老太太,上次给我吃的咳嗽药再给我点吃吧!”
张老太太也是温和着说:
“给你这片吃了!今夜不会咳嗽的,可是再给你一片吧!”
洗衣裳的婆子暗自非常感谢张老太太,退回那间靠近草棚的黑屋子去睡了!
第二天是个天将黑的时候,在大院里的绳子上,挂满了黑色的白色的,地主的小孩的衣裳,以及女人的裤子。就是这个时候吧!晒在绳子上的衣服有浓霜透出来,冻得挺硬,风刮得有铿锵声。洗衣裳的婆子咳嗽着,她实不能再洗了!于是走到张老太的房里:
“张老太,我真是废物呢!穷人又生病。”一面说一面咳嗽,“过几天我一定来把所有余下的衣服洗完。”
她到地心那个桌子下,取她的包袱,里面是张老太给她的破毡鞋;二婶子和别的婶子给她的一些碎棉花和裤子之类。这时张老太在炕里,含着她的长烟袋。
洗衣裳的婆子有个破落而无光的家屋,穿的是张老太穿剩的破毡鞋。可娃张老太有着明亮的镶着玻璃的温暖的家,穿的是从城市里新买回来的毡鞋。这两个老婆婆比在一起,是非常有趣的。很巧,牧羊的长青走进来,张二叔叔也走进来。老婆婆是这样两个不同形的,生出来的儿子也当然两样,一个是掷着鞭子的牧人,一个是把着算盘的地主。
张老太扭着她不是心思的嘴角问:
“我说,老李,你一定要回去吗?明天不能再洗一天吗?”一边用她努力的眼睛望着老李。
“老太太,不要怪我,我实在做不下去了!”长青妈说。
“穷人的骨头想不到这样值钱,我想你的儿子,不知是谁的力量才在这里待得住。也好。那么,昨夜给你那药片,为着今夜你咳嗽来吃它。现在你可以回家去养着去了!把药片给找,那是很贵呢!不要白费了!”
老李把深藏在包袱里那片预备今夜回家吃的药片拿出来。老李每月要来给张地主洗五次衣服,每次都是给她萝卜或土豆,这次都没给。
老婆子夹着几件地主的媳妇们给她的一些破衣服。这也就是她的工银。
老李走在有月光的大道上,冰雪闪着寂寂的光,她寡妇的脚踏在雪地上,就像一只单身雁在哽咽着她孤飞的寞寞。这树为着空的枝干,没有鸟雀。什么人全睡了!尽树儿的那端有她的家屋出现。
打开了柴门,连个狗儿也没有,谁出来迎接她呢?!
四
两天过后风声又紧了!真的×军要杀小户人家吗?怎么都潜进破落村户去?李婆子家也曾住过那样的人。
长青真的结了账了!背着自己的小行李走在风雪的路上。好像一个流浪的,丧失了家的小狗,一进家屋他就哭着。他觉得绝望。吃饭妈妈是没有米的,他不用妈妈问他就自己诉说怎样结了账,怎样赶他出来,他越想越没路可走,哭到委屈的时候,脚在炕上跳,用哀惨的声音呼着他的妈妈:
“妈妈,我们吊死在爹爹坟前的树上吧!”
可是这次,出于意料的,妈妈没有哭,没有同情他,只是说:“孩子,不要胡说了,我们有办法的。”
长青拉着妈妈的手,奇怪的,怎么妈妈会变了呢?怎么变得和男人一样有主意呢?
五
前村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张二叔叔的家里还没吃早饭。整个的前村和×军混成一团了!有的说是在宣传,有的说是在焚房屋,屠杀贫农。
张二叔叔放探出去,两个炮手背上大枪,小枪,用鞭子打着马,刺面的严冬的风夺面而过,可是他们没有走到地点,就回来了;报告是这样:
“不可知这是什么埋伏?村民安静着,鸡犬不惊的不知在做些什么?”
张二叔叔问:“那么你们看见些什么呢?”
“我们是站在山坡往下看的,没有马槽,把草摊在院心,马匹在急吃着草,那些恶棍们和家人一样在院心搭着炉,自己做饭。”
全家的人,挤在老祖母的门里门外,眼睛瞪着。全家好像窒息了似的。张二叔叔点着他的头:“唔!你们去吧!”
这话除了他自己别人似乎没有听见。关闭的大门外面有重车轮轴轧轧经过的声音。
可不是吗?敌人来了!方才吓得像木雕一般的张老太也扭走起来。
张二叔叔和一群小地主们捧着枪不放,希望着马队可以绕道过去。马队是过去了一半,这次比上次的马匹更多。使张二叔叔纳闷的是后半部的马队也夹杂着爬犁小车!并且车上也像有妇女们坐着?更近了!二叔叔是千真万确看见了一些雇农,李三,刘福,小秃……一些熟识的佃农。二叔叔气得仍要动起他地主的怒来大骂。
兵们从东墙回转来,把张二叔叔的房舍包围了!开了枪。
这不是夜,没有风,这是光明的朝阳下,张二叔叔是第一个倒地。在他一秒钟清明的时候,他看见了长青和他的妈妈——李婆子也坐在爬犁上,在挥动着拳头……
1933年8月27日
(原刊于1933年9月24日,10月1日,10月8日长春《大同报》周刊《夜哨》第6、7、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