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归还了《堂吉柯德》,但这并不是某种目的达成的预示。当时我是正午借的书,而粟的坠楼时间一直是下午,昨天倒转的是事情发生一小时以前,所以借书的过程没有被融合。
第七日,我在烂尾楼楼顶,从晨曦初现躺到落日渐沉。今天我作好了逃避的打算,要是“神”继续阻止我,我就安稳过自己的生活;如果有机会,我就做一次最后的尝试。太阳逐渐位移到相同的位置,我及时赶到十六楼粟的家。
门是旧的,有凹陷,也有锈迹。拉开虚掩的门,屋内既没有灯光,也没有被清扫过的样子,和茅草搭成的蓄养房有得一拼。
灰尘无处不在,眼前这才是它本来的样子,家具破旧,电灯只有空线,该有的全没有,倒是结构和幻境里一致。
有一间特别的房间构成与中式建筑风格迥异。进门后可以看到与墙壁围成的规整的长房形空间,暗沉的胡桃色地板,和两排书架,最独特的地方是正前方的全开口阳台。阳台没有多余的设计、末尾是一段无遮挡的“跳板”。这里就是所谓书房的地方,是这户房里最干净的地方,看不到蛛网、污渍、损坏以及灰尘。异类的空间让我想到诺兰导演《星际穿越》中,土星空间站内的飞机滑道仓。
我向阳台行进,感觉到摇晃逐渐剧烈。书架上零星的几本书,左摇右晃而倒下,墙体也出现裂缝。
我一跌倒,白光就将眼睛刺痛。
白衣粟不再捧着一本书,她正面坐在窗台,脑袋侧向书架,什么也没做。她静静的,宛如亭亭的莲,又如一块夜光石,释放着柔和的荧火。随着我的走近,粟注意到我,眼角滑落两条晶莹的泪河。
“你好吗?”,即便声音如蚊虫振翅,她也应该听得到,可她没回应我,也把视线留在别处。
“我要怎么救你,请你告诉我。”
她开始啜泣,伤心欲绝,我是第一次看见她这哭得一发不可收拾的模样。没有摇晃、震动、旋转之类的变化,书架突然着了火,角落间冒出灵动的火苗。
粟站直身体,向我迈出踉跄的步子,姿态无力,神魂颠倒,眼睛却非常坚定,充满十分可怜的哀求,并笔直地与我对视。
火迅速蔓延,书架被包在火里,与此同时我感到皮肤被烫得疼痛,火烧到了我衣服上。
“爸爸,从我被生下他就后悔,他后悔母亲生下了一个不健全的我。他总是和我诉苦,我却不能回应,我时常微笑,他却反感我叫我不要那么乐观。有天,家里失火了,我沉浸在书的海洋里,对火况概不知情,所以爸爸就趁此机会,想将我烧死。他在火海里摔倒,被砸到,丧生于大火。我急中生智,翻越了窗户。”
粟以博同情般地说着。我身上的火慢慢散开,烧出清黄的焦油。
“我的爱人,那唯一一个在网上能和我谈天说地,安慰我包容我,逗我开心的人。在见到我的容貌后,被打碎了幻想,对我视而不见,拿我撒气,脱口而骂,虽然一副恶心我的样子,不过他对我的身体倒是感兴趣,他在他兄弟面前说我又白嫩又柔软。于是他找了个机会,把我带回家,为了不看到我的脸,还特意拉上窗帘。我不顺从,他就差点勒死了我。”
粟说完,我感觉到脖子被一根绳套住,我只好使全力来抵抗向后的无形拉扯力量。
“我难得的两个好朋友,知道我是哑巴,知道我长得像恶魔,还天天陪我吃饭、陪我回家、和我单方面说话,从来不像其他人那样歧视我。却在旁人勾心斗角的污言秽语下对我警惕,却在别有用心之人对她自行车动了手脚之后,将矛头指向我。她难道不知道,我没有辩解的余地吗,她为什么在当时把仇恨藏在心里呢。她被怒气冲昏头脑,推我入水。如果不是另一个朋友对我的信任,我可能就····”
气管和肺部一股膨胀感,不明来处的水流强迫挤进鼻腔,脑门像是被牛从里面拱一样疼痛。“咳咳,咳咳”,我无法呼吸,因为呼吸起来更为难受。
粟也像我,身上是火焰,颈部套着缰绳,不断呛出水。她眼里不再是温暖的光,而是寻找救助的渴望。“我不能说话,也不会手语。我性格内向,处世老实,同学就认为我是优越,认为我是傲慢,因此他们从有理由转成无理由地伤害我,报复我。他们人多势众,洗黑为白,老师、领导根本派不上用场。他们羞辱我,我是他们的笑柄,是他们闲瑕时间的玩物。他们巴不得我死!”
粟嘶声竭力,余音响彻我的耳畔。数不清的刀子在空中由戏法变出,分别指向我和粟这两个目标。“咻咻咻——”,飞刀插进肉里的声音经过骨传导清晰又立体,插刀处先是冰渗进肉一般寒冷无比,随后又迅速升温,冰变成沸腾的水,且热量无处散失。粟和我同样伤况,只要轻微动一下,就痛不欲生。
“就连群众也讨厌我,连社会也厌恶我。他们遇到坏事,不管多离谱,不管与我有没有关系,总能稼祸到我,我就是他们凶气的来源,就是他们一切倒霉的根源。我就不该活着,给他们折磨的机会。哪怕我想坚持,也会有人要下毒将我谋杀。”
反呕感随体虚来了,胸腔胀,腹部像被榔头锤击,双腿酸软乏力。“噗”,我和粟的嘴巴里都吐出无氧血与胃里未完全消化物的混合物。“最后是上帝。”,陈述的语气后,她开始怒斥,“上帝剥夺了我的声音!上帝剥夺了我的容颜!上帝还剥夺了我的母亲,剥夺了我理想的爱人,剥夺了信任我的朋友,剥夺了本该与我和睦相处的同学,剥夺了我在人间的立足之地!他夺走了我的一切!”
粟力气用尽了,她继续陈述说,“我是连上帝都抛弃的人。”
我的脸上被烧灼出凹凸不平的疤,明明很痛,却又不能喊出我的痛感,我发不出声。所有粟的痛苦经历强加于我,我才终于和她感同身受,我奋力站起,挺起身姿,却不那么如意。
我步履蹒跚朝粟靠近,她颠着向后退步,哀求道,“救救我,求你。”
我一边走,她一边退,频繁向我哭诉,“求你,救救我。”
“救救我!”,衰鸣声贯穿脑髓,我的头重脚轻感愈发严重,视觉逐渐模糊。
窗台处一道白光形成的壁垒,粟后退到其中,消失了踪影。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呼救如雷贯耳,在我脑海久久不能散去。
我随她走向白光里,便回到了粟所居住的地方。
客厅很真实,又有些梦幻,大概是专属于秋日的荒芜吧。家具们死气沉沉,我既不用担心玻璃会破,也不用担心有东西会飞来攻击我,中毒反应和器官衰竭的感觉也随我返回现实便消去了。
我看到了蓝衣粟,她穿的天蓝色雪纺半身连衣裙,头发捆成高高的马尾,拿着一把扫帚,一只平铲,从书房里扫了些灰尘垃圾出来,倒进过道处的垃圾桶。然后在厕所用桶装了点水,拎张手帕走进书房。见她不紧不慢,我颇有些放心,偷摸到过道处,发现一个比较新的快递纸箱。
纸箱有手臂宽,上面印着“公益援助”四个红色大字,里面规整放着几本文学书籍,其间压着一张手写单,工整的黑色楷体写到“赠予贫困山区学生们,望绵薄之力能成为孩子们事业成功和美好生活的助力。书籍30本,作业本60本。”
我本以为这是公益机构寄给粟的关怀,但令我震撼的是寄出方写的是“粟”。关于这件事情,我又在过道柜子上发现几封褐色牛皮纸复古书信,我默念着如有冒犯请见谅,然后擅自偷看了信件。大多都是那家公益机构寄来的,向粟的付出表示感谢。“至今您已向本机构捐助了308本书,40本作业本。我们将这些关怀平均分配给了112位贫困、病残的孩子,温暖了18个家庭。在此,本机构全体人员感谢您的无偿付出,向您致敬,祝您身体健康,事业如意。——绿树公益”这封是离今天时期最近的信件。
我才明白书房的书架如此空旷的原因,对此感到一阵心绞。果然,只有常在黑暗里接受磨难洗礼的人才能明白夜路有多难走,才会尽心尽力为他人消除苦痛。我不再可怜粟,而是敬仰粟,我根本就不配去可怜如此勇敢又顽强的她。就像那次我在班长试卷上写了攻击的话语一样,那就是我儒弱,俯首称臣的体现。因为班长就从未给粟写下过任何辱骂的话语,所以班长在我心目中,是耿直的、高尚的。
我鼓起勇气走进书房,见粟已经拿好刀子站在阳台。半个书房映着落日的余辉,粟沐浴在惬意的橙红色光中,清丽、雅静。
我第一次注意到书架里残余的零落的几本书,那些应该是她最爱的读物。烂成石油般的《小王子》,没有封面的《浮士德》,老鼠啃坏的《希腊神话》,被水浸过的《舞女》,还有《楚辞》、《堂吉柯德》、《人间失格》和《海子诗选》。
我终于能够走向真实的粟,向她道出歉意。
她开始将尖利的水果刀缓缓举起,我迅速握住了她的手,她因此大惊失色。她没有喊叫,我也差点忘了她的残疾。
“别这么做!”
她抵抗着,我拨弄开她手,将危险的刀抽离。她继续抵抗,想挣脱我的控制,整个人都倾向阳台边缘,倾向十六楼底。
“别跳!”
我正面无法使出全力,脚底在洁净的瓷砖上“滋滋”向前滑动。我别无选择,借她的力将她抱起,将她紧紧拥入胸膛。
“对不起。作为杀害你的凶手之一的我,只希望你能活着。”
“对不起·····”
小小的粟,如含苞欲放,却又奄奄一息的白合,她精致又柔弱的脸颊上,挂着滚烫的热泪。
末班车到了,我上去入坐,阅读着《浮士德》,车内的几个老面孔,一致地维持着冷淡。过了一会儿,车开始发动,玻璃和座椅被震得有规律的频响,此时车后跑来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女人,喊着,“师傅,等一下!”
最后我没有施救于粟,却也没有遭到来自“神”的任向审判。唯一的惩罚,可能就是我作为旁观者看着粟死去那股刻进自己身体的罪恶感。
这世上明明有许多生者需要帮助,我们却视而不见;这世上有许多死人难瞑其目,又无可挽回。我深刻知道,死人需要尊重,生者需要被善待,因为你我并非野兽。事实也证明,我不能拨弄时钟的摆锤,转动死亡的发条。
那天扫地的同学收走了桌子上唯一的干花,从此这个世界再没有她的印迹。
天黑了一半,另一半却是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