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洲村的阿婆听我说沈小丛是小任的男朋友,神色顿时变了,她的反常令我生疑。

阿婆在躲避什么?是任千雅与别的男人在此同居,还是另有隐情?

我的判断是前者,发生在我身上的经历,变成了我的预料中的答案。可是,即便胸有成竹,我心里仍有疑问。我没有把阿婆的反常行为告诉沈小丛,是不想因我的判断引起他不开心。

另外,沈小丛仍相信任千雅没背叛他,或者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我觉得,把预料的答案搁置一边,由沈小丛自己寻找结果,更容易令他化瘀。

当年我也是自己寻找到最终答案,才死了这条心。

一九九二年,我在《特区文学》发表了一篇三千余字的短篇小说,小说名为《风景线》,是我的处女作。小说讲述男主人公来深圳寻找相恋四年的女朋友,最终没能把女朋友带回上海,这篇小说与同期的另外三篇小说召开研讨会,在深圳特区报文艺版大篇幅报道。后来这篇小说获了第二届特区文学奖,如今这个奖更名为青年文学奖。

没有人知道小说真实的故事背景,我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当年这篇小说的责任编辑王雪松老师说了这样一句话,这是一篇故事后面有故事的小说。我没有告诉他小说男主人公是谁。

那年也是春天,刚入春,我上火车的时候,上海气温还在零度左右。

我想,我来带女朋友回家,总该选在春天。春天万物复苏,万象更新,能给人带来好运。

我是跟着春天的脚步来的。

我到了深圳, 还没下火车,列车员播报深圳正在下小雨。

深圳的春雨要比上海来得更早,我到深圳一连几天像是浸泡在绵绵细雨里,浑身有一种潮湿的冰凉,四肢关节涩重,像要生锈。

雨还没停,北方冷空气窜到深圳,春雨阴冷。

即便那段日子四肢与身体仿佛要锈接成铁块,我仍没停止寻找。

每天独自走在街头,我感受着远离亲人的孤独与春寒的冰冷,心灰暗如天幕下滴水的黑瓦。僵硬,没有热气,不有生气。

我拿着鱼妮写给我的信,按信封上留下的地址:“上步区浦尾村”,沿深南路往南寻找。

鱼妮是我女朋友,相恋四年。她说深圳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她要先来闯一闯。那时候我刚找到实习单位,我想说服鱼妮等半年,等我实习结束,多点余钱,俩人一起去。可是鱼妮坚持自己先走,打前站,先到深圳适应环境,争取能站住脚。我知道鱼妮的脾气,她想好的事一定要做的,马都拉不回头。所以,我没能说服鱼妮,惟一能做的,把身上所有钱给她。我想,不管她有多坚强,如果到了深圳不能第一时间找到工作,身上又没多少积蓄,是一件麻烦事,我得给她准备足够的生活费。

我和鱼妮都没想过伸手问父母要钱,而且鱼妮又担心父母反对她独自去深圳。

多年之后我想起当时情形,如果那个时候,资金充裕,我结束实习,与她一同出发,也许不会失去她。

这些都是后来自我埋怨的理由,自责时让自己后悔的幻觉。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有过只身行走在冰冷细雨中,寻找爱人的经历。

那样的雨天,那样的心情,我忘不了。

似烟若雾,细湿沾衣,落在脸上麻凉麻凉的。

穿雨衣打伞的行人,匆忙赶路,深南路路面泥泞,污水成汤。

我经过市政府门前,看到草坪上一只黑色铁牛,四脚蹬地,正在埋头奋进。牛身肌肉扭结,一疙瘩一疙瘩的。

拓荒牛象征深圳人的精神。

雨水在铁牛身上汇聚成珠,流淌。

可是,那个时候我浑身凉飕飕的,心底发虚,好像有地方漏风,使不上劲。

浦尾村在市政府对面,我顺着村道走进去。

低矮的旧民居,分布于村道两则,像错落有致的积木块。屋脊黑瓦在细雨浸润下,更显油黑。墙根散落指甲大小的墙皮,斑驳的马头墙被潮湿的水气酥软了,像白癫疯病人的手背。

我依照门牌,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

窄巷冷冷清清,四方的水泥板路,湿漉漉的。刚刚有人穿雨靴走过,留下一行清晰的湿土脚印。

偶尔看到狗或猫冷不丁走出来,站在巷内,两头张望。见我朝它们走去,匆忙逃开,步履显得懒散或不情愿,进入另一个门洞。

冷风冷雨,猫狗失却本来的灵性。

我的心像攥紧的拳头,又冷又硬,跳动迟缓。

手上的信封,如一块吸了水的海绵,软塌塌的。细雨在发梢积多了,往衣领深处流,脊梁冰凉,像正在剥落的墙皮。

尽管如此,我仍强装镇定、沉着,尽量神情自若。黑色大衣掩盖我绷紧的身躯,似一张陈旧的弹棉花的弓。

我迈出的每一步仿如走在琴弦上,太阳穴“嗡嗡”敲击,回声空落。

终于,我看到蓝底白字门牌:浦尾村176号。

我的血液开始逆流,张大嘴喘不出气。

被雨水淋透的前额,却在此时火烫起来,如正在加热的钢板,我听到热气蒸发的滋滋声。

冷风撩起我大衣衣摆,从裤脚掠过,钻进去。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滚热的脑门开始冷却。

再次与信封上的地址核对,确定没错。

我这才举起右手。

举起右手的同时,我看到门上挂一条生锈的铁链与一只明晃晃的铜锁,门楣几缕蜘蛛网随风飘荡。

灰暗的天幕下,我的手苍白透明。水滴沿手指流经手背,水滴浑圆饱满,经手腕流进袖口。

疾风刮过屋脊,马头墙翅檐的风铃叮当乱撞。

我举在半空的手,被气流牵引,晃悠颤抖,抽搐。

我的心一节一节锈蚀。

沈小丛没死心,他第二天独自去新洲九街,再次来到他女朋友曾租住过的门前,按响门铃。门开了,仍是酱色的阿婆打开酱色的木门。

年老的阿婆记性好,昨晚昏暗的光线,她记住了沈小丛的面孔。

可是,阿婆见到沈小丛,启开嘴唇,不知是想笑还是想说话,仅露出半口金牙,阳光下闪了闪,她回身把门关上了。

沈小丛没明白阿婆什么意思,他心里琢磨,武装到牙齿,是广东人有钱的一个标志吗?他糊里糊涂望着关闭的铁门发愣。

正当沈小丛欲伸手再按门铃,铁门又开了。

这回开门的不是阿婆,而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后生仔。

后生仔满头卷发,像刚从地里摘下的剪去托底大叶子的花菜。后生仔上下打量沈小丛,用夹生的普通话,不耐烦的口吻问,“你找谁?”

沈小丛看出年青人脸上表情不友好,赶忙陪上笑脸,他说:“对不起先生,我找任千雅,她以前租住过这里的房子。年前我没了她的消息,请问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任千雅?”

后生仔仰脸向天,作思考状,嘴里重复任千雅三个字。

“是,任千雅,你看,就是她。”沈小丛拿出任千雅的照片,以及写有新洲九街门牌号的信封,指给后生仔。

后生仔没看信封,挡开沈小丛手中的照片,思考状的表情变成嘲弄,他说:“你如果不是租房,以后不要再来敲门。我同你讲,任千雅搬走了,同另一个男人搬走的。”

沈小丛初时没明白后生仔话中意思,眼睛里的迷茫像瓷砖表面积下的尘土。

“真系傻仔来格,睇你就系读书读懵佐个只。”(真是傻子来的,看你就是读书读傻了的人)

沈小丛虽没听懂后生仔说的话,却咂摸出他前面说的话的意思,心顿时缩成一团。

“一个男人帮她搬走的?”沈小丛声音微颤地问。

后生仔拉下脸,吊起嘴角,抬高语调说:“我普通话有甘差吗?任千雅同一个男人一起搬走格。”

他说完,没再理沈小丛,关上门的同时丢下两个字:“懵佬!”

沈小丛这回听懂了,不是听懂“懵佬”,而是听懂女朋友与一个男人一起搬走的。

沈小丛感觉自己喘不上气,双腿发软。他挪到墙边,背抵墙壁,调整呼吸,顺手解开衬衣领口的扣子。

深圳的春天真热,热得让他觉得自己胸口堵着一团刚出锅的热干面。

汗水滋溜披挂而下,顺着他的两鬓流淌,不多时前胸后背的衬衫湿透了。

沈小丛体会着被双重羞辱的耻辱。

一个耻辱来自菜花头,另一个是与任千雅一起搬走的男人。

按沈小丛之后的话说,他没有人们说的天旋地转,只觉得无地自容。

他的腮帮子被火苗燎烧般灼热,或者刚被人左右开弓抽了几十个耳光,由一个瘦子被抽成了胖子。

他这段自我剖析,我没有任何疑问。

这世上没有男人不要面子。

沈小丛没想过任千雅背叛自己,始终相信她深爱自己,像自己深爱她,他一直幻想与她失去联系因工作需要。

偶尔也有怀疑的念头冒出来,他即时宽解自己,掐灭怀疑的嫩芽。

在沈小丛心里,自己和任千雅有过约定,拉过勾,承诺过,说好硕士毕业来深圳结婚的。所以,他一直坚守,坚信这份许诺和承诺。

沈小丛望着街头走来走去的行人,心头泛酸,默默自问:“许诺呢?承诺呢?去哪了?”

他知道,当下人心浮躁,一切向钱看,人与人之间能维系的友谊、情感,亲情、爱情全靠金钱。信誓旦旦的爱情,遇到金钱,脆弱得像拉长的糖丝,轻轻一碰,碎落满地,无可收拾。

许诺与承诺,更加显得弥足珍贵。

沈小丛不相信与任千雅的爱情也成了七彩斑斓横挂远天的美丽彩虹,仅是魅惑的表象。

他俩从大学二年级恋爱,没发生过争执,没红过脸,没被现实问题困绕。俩人之间仅仅需要等到沈小丛硕士毕业,况且,他离毕业仅剩下几个月时间,过了论文答辩便可以来深圳延续和团聚他们的爱情。

所以,他一直坚信与任千雅的爱情基础坚不可破。

沈小丛此时怎么也不相信,这份爱情,经不起短暂的等待。

沈小丛离开新洲九街,独自漫无目的沿途而行,他不知道要去的方向,忘了自己是否会迷路,不停的往前走。

由于我当天工作忙,沈小丛发生的事我并不知情,中午休息时间也没和黎谷良联系,不知道沈小丛从上午出去,到了下午还没回来。

其间黎谷良有几次打通过沈小丛的手机,但沈小丛没接。

直到傍晚六点下班,我来到招待所,这才知道沈小丛上午出去还没回来。我又试着拨打沈小丛的手机,显示关机。

对沈小丛出去一整天没有消息,我心里有些紧张。他毕竟第一次来深圳,担心他迷路的同时出什么意外。

黎谷良见我担心,反而笑了。他说一个即将毕业的硕士生,对一个城市再不熟,也不至于迷路的,况且又不是语言不通的国外。连小学生都知道迷路了找警察的常识,他能不知道?

黎谷良的话也对呀!即便沈小丛还没走出校园,缺乏社会经验,但正常的自我保护意识应该有的。

原本沈小丛不是我朋友,可是,经过昨晚一聚,相互称兄道弟,早已消除陌生,成为朋友。此时,虽说不担心他迷路,可是他外出一天未归,又没一个电话的反常举动,我仍有些担心。

我忽然想到沈小丛是不是去新洲九街了,想到这里,我反而有些紧张了。如果他从房东那边得知事情真相,他会不会想不开?

原本我半躺着,霍地从床上跳起来,黎谷良吓了一跳。

“沈小丛不会自杀吧?”

我把自己的担心告诉黎谷良,黎谷良也惊愕地望着我,半晌没做声。

房间里很静,日光灯滋滋的电流声刺耳又闹心。

“坦白说,我也有过提前结束生命的念头。”黎谷良说这番话的时候鼻音嘶重,声音似乎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这回轮到我吓了一跳。

“有这么严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昨晚喝酒,当着沈小丛的面,与他初次相识,说出真相,觉得丢人。这种事说出来,我在朋友面前没脸皮了,你知道上海男人老要面皮的。”

黎谷良说话的时候,显得痛心疾首,我看到他的眼里有泪光闪动,如果不控制,似乎要流出来。

我没有继续追问原由,静静地望着他。

看来,黎谷良真的被妻子伤到了,并不是他说的那么表象,仅是嫌他没能力赚钱这么简单。

黎谷良看出我内心的沉重,反过来安慰我,缓和气氛。

“你这人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我都快流眼泪了,你竟然无动于衷,不问为什么?”

我“呵呵”了两声,故作轻松地说:“你刚才说了,上海男人老要面皮的,我怎么好意思问你真相。”

“你这人没劲。”

黎谷良说着,拿起茶几上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擦了擦眼睛,之后双手垫在脑后,背靠枕头说:“陆可俊外面有男人。”

“不会吧,你俩一个村的,又是初中同学。这种事没有捉奸在床,光凭猜测或者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不好作数的!”

我作惊讶状,同时模仿黎谷良的娘娘腔。

“我晓得呀!这种事没有依据,不好乱讲的。她自己亲口说的,是一个离了婚的男人爱上她。那个男人说,只要我老婆离婚跟了他,把她户口迁入上海,房产证写上她名字。”

“你俩的孩子呢?”我小声问。

“没孩子,怀两次都流掉了。听医生说,她现在怀不上了。”黎谷良语气有点幸灾乐祸。

“不是吧?你老婆都这样了,上海男人图你老婆什么?你老婆貌若天仙赛貂蝉……”

黎谷良打断我的话,生气地说:“别你老婆你老婆的,成心恶心我,说她名。”

“哦,叫什么来着?陆可俊?人如名?可人?俊俏?”我问。

“当初还有那么点可人,现在看,就那样吧!乡下女人,喝几年牛奶,学会描眉,脸上打粉底,乍看还算光鲜。”

黎谷良的说话腔调,很像某一个电视节目的主持人叫什么立波的,嘴里唧唧的,牙齿与舌头相碰的频率特别高。

“所以呀,我更不明白了,上海男人图你老婆……陆可俊什么?都长成你说的那样了,又不能生孩子,还甘愿为她倒贴?要不然就是陆可俊在上海男人身上重获你给不到的爱情?”

“那个男人六十多岁了,退休前也就是个工人,两年前死了老伴,一儿一女成家了,儿女不愿接他同住。”

“你怎么对那个老男人了解那么清楚?”我惊讶地问。

“陆可俊亲口说的。”

“她当面告诉你这么详细,那个男人可是你情敌呀,她不怕你捋着她头发擂她一顿。我好奇你能如此平静地听她讲述,不生气?”

“我诓她说不生气,也不怪她。你说怪不怪,之前我嫌弃她,个把月没和她过夫妻生活,不知为什么?听她亲口说出那个老男人,她说老男人一个星期和她那个一次,竟然让我异常兴奋。我不管她同不同意,把她按在地板瓷砖上,狠狠干她。我边干边骂,操你妈陆可俊,你这个骚货,干死你。想不到她不但没生气,反而哼哼叽叽配合我。你说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我俩有病?”

我惊愕地望着黎谷良,近乎目瞪口呆,他的话让我脸上阵阵发烧。

黎谷良陆可俊真的有病吗?心理还是生理方面的疾病?难道与他写网络小说有关?

我当时想笑,觉不妥,屏住了。又不知如何回答黎谷良的问话,于是我故作深沉,沉吟状。深沉久了,没内容,端起茶喝水,掩饰无语形成的沉默。

我集中精神,搜索枯肠,拣词择句,准备回答黎谷良的问题,却听到他说。

“人活着都不容易,包括那个破坏我家庭的退了休的男人。他有子女,却都不愿赡养他,他的晚景也是一片凄凉。他无非就是用手上握有的,陆可俊向往的房子户口,骗她照顾他晚年。”

我点点头,黎谷良说的有一定道理。

我不相信黎谷良的妻子真的能从六十多岁男人身上得到爱情,最大的吸引力她想往住进自己名下的房子,名字落在盖有上海公安局公章的户口薄上。

我能理解农村人进城打工,对城市户口的渴望。

九十年代,深圳报纸上所有招工广告,清清楚楚写着深圳户口优先,次之是广东户口。那个时候要想调入深圳,首先具备城市户口。没有人跟你谈公民权利,没有人告诉你公民应有的平等权,平等待遇。

我忽然觉得黎谷良是个善良的男人,面临家庭破裂,仍能同情破坏自己家庭的男人无人赡养。

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黎谷良发现自己没有能力满足妻子物质需求,自毁人格充作自我反省。

别的男人任丈夫的时候,能为妻子做到的事,对比自己却做不到,同为男人,不作反省,妻子迟早不能容忍。

可是,我不明白,陆可俊说服丈夫离婚的条件,是别的男人对她物质上的许诺。她能面对丈夫振振有词,不脸红。这属于醒来的睡狮型女人应有的胆魄与气势?如果天下女人都因丈夫不能给自己想要的,是不是都该学习陆可俊,走捷径获取。

我们时常听到这样的议论:“人生苦短,活在当下。”陆可俊的行为算不算为了活在当下的觉醒。

她没有违法,没有偷抢杀人放火。

如果回到遭人白眼的道德伦常议论,我们这个社会,除了向钱看,还有道德伦常吗?

无数在上海打工的男孩女孩,没有多少人能抵挡户口,房产证写名字的诱惑。

这个老男人给陆可俊许诺的条件,可能是陆可俊拼到死也无法实现的梦想。

陆可俊把什么都豁进去了。

话说回来,黎谷良与陆可俊的结合,是有爱情基础的,就算婚后经历七年、十年之痒,爱情变成了感情,过去的夫妻感情是真实可靠的。

可是,如今又有多少对夫妻的感情能在利益面前经受住考验。

那么,任千雅为何离开沈小丛?也属于经受不住某种诱惑吗?

鱼妮当年离开我呢?

此时,我感到一阵阵心悸,有一种无法掩饰的疼痛,针刺般从心脏中心往外辐射。

我手捂胸口蜷缩在床铺上,一丝寒意游丝般从袖口渗进体内,我浑身开始出冷汗。

我不知道我何时落下的这种毛病,不能想起鱼妮,无论何时地想起她,我都要经受心头针刺的疼痛。

“你怎么了?肚子疼吗?”黎谷良紧张地弯腰问我。

“我没事,倒杯热水给我,喝口水就好了,最近工作有点累。”

喝了杯热水,心口绞痛稍稍得到缓解,我又想起沈小丛,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仍不见他回来,我愈加担心。

“要不要报警?”我紧张地问黎谷良。

黎谷良沉吟片刻说:“你懂深圳,你决定。”

我暗自后悔,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当着黎谷良的面又不好说出口。

正当我决定打110电话,手机还没从口袋里掏出来,却在这时响起来。看显示屏,是区政府总机号码,我还以为是单位领导找我加班。心想,这个时候加班,是要赶材料。

丌自疑惑中接通手机,我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喂!你是李非柳吗?”

“我是。您哪里?”

“我是大门值班室,你有朋友叫沈小丛吗?”

“有,沈小丛在哪?”

“你到区政府东门来一下。”

对方说完挂断电话。

我听出门卫说话语气不耐烦或气恼,不过,得知沈小丛就在大门口,我的担心解除了。

“走,沈小丛回来了,他在大门口,刚才是保安打来电话。”我兴奋地对黎谷良说。

我与黎谷良来到区政府大院东门,见到沈小丛被两名保安拦在铁栅栏外,双方正在争执。

一名保安表情严肃地问我。

“这人自称是你朋友?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保安的话让我别扭,同时也让我摸不着头脑。

我正了正脖子下的衣领子,把表情弄严肃了,我问:“怎么了?我这个朋友怎么了?”

“你个朋友牛哄哄的,窜(牛)得不得了。”

操广东客家口音的保安说。

“窜得不得了?”我对保安说的话将信将疑。我心想,这世上手中没权又最窜的,要数保安了。

“你看他这样子,不让他进来,嗓门大得不得了,好像他是这里的老大,想进就进。”

另一名保安嘴里喷着口水训叱沈小丛。

“你牛什么?我在这里上班,你是干什么的?让你进你就进。你找人又怎么样?就是不让你进,你能把我怎么样?”

沈小丛指着大门边的牌子说:“这上面写着福田区人民政府,人民指的是谁呀!你是人民,我也是人民,我怎么不能进。”

“你不是人民,你是刁民。”

与我说话的保安听到他同事说的话,咧嘴笑了。

那名保安也为自己说出这句有水准的话自豪。

我走上前,示意沈小丛别说话,我用商量的口气对保安说:“有多大件事呀,怎么吵起来了。”

黎谷良听到保安说话这么难听,有些按捺不住,语气不冷不热地说:“有些人穿上制服便牛逼得不行,哪怕昨天还在田里牵牛犁田,摇身一变便觉得自己是执法,行使法律权杖,一副能决定别人命运的牛逼口气,这些人真可悲呀!”

两名保安看了看黎谷良,相互对视一眼,他们吃不准黎谷良是不是区里的干部,很不服,没发作。

黎谷良说的话,撞到我心坎上。我也想说,中国穿制服中最牛的就是保安,没权吧,还觉着自己跟警察沾亲。

我冲黎谷良扬头微笑,表示赞同。

“他是你朋友?”保安抬头挺胸问我。

“你指谁?”

我以为保安指的黎谷良。

“外面那个。”保安抬起下巴示意我。

“是我朋友。”我答。

“你在区里上班?”

“我在24楼,你知道《莲花山》杂志。”我认真地问。

“哦!24楼呀!《莲花山》杂志?没听说过。”

保安知道区委大楼重要领导都在五楼以下,五楼以上没有大领导。保安说这话时的语气,有一种放松的状态,扫视我的目光有几分轻视。

区委大院的保安归机关事务局管,能在这里当保安,或许凭关系进来的,看着不起眼,说不准与什么局长副局长沾亲带故。平时也很牛,停车之类的都归他们管。

“嗯!职员,跟你差不多。”我微笑作答。

保安看出我不是什么官,背挺得更直了。

黎谷良看出保安对我牛哄哄的态度,他嘲讽地说:“你平时不读书吧,《莲花山》你们不知道?他是你们区的作家你更不知道了。”

我连忙摆手制止黎谷良往下说,俗话说得好,别得罪看门的。

两名保安对视一眼。

“看看你的朋友,像什么样?”另一名保安指着沈小丛说。

“他是什么样,我看看。”

有权有势又外表光鲜的朋友,能长面子长脸,连保安都说我朋友不像样子,我有些心虚气短。

我借路灯昏暗的光线,打量沈小丛。

衬衣从袖口撕到肩头,像一块门帘绕缠胳膊,一只眼圈乌青,一只鼻孔塞一根的纸巾,他的手上还拎着一只皮鞋。

沈小丛这副狼狈样,让我惊讶的同时又让我忍不住笑出声。

沈小丛隔着铁栅栏神情倔犟地望着我。

“看看你,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哪还像武汉某大学的研究生,跟谁干架了?”

原本嘲弄沈小丛的保安,轻视完了我,正不屑一顾地吊起眉毛眯眼斜视沈小丛,听到我说沈小丛是某大学的研究生,吊起的眉毛立即放下来,抻直目光,不再斜视。

我假装没看到保安心理上的细微变化,对他说:“我朋友还是学生,昨天刚来深圳,住在区招待所,不知跑哪跟谁干了一架。”

保安干咳几声,可能是口渴,笑了笑说:“人生地不熟,还是不要乱跑,深圳外来人员多。”

我盯着保安胸前的号码牌说:“听你口音,是客家人。”

“对对,我是客家人,新宁的。你跟我们局长关系好吗?”保安说,之前的傲慢被抹净了,一下子变得精神饱满,表情兴奋,笑容媚态。

“你叫什么名?”我问。

“程月容。”

“程月容,这名挺中性的,开栅让我朋友进来吧,他住招待所,得进去换衣服。”我对程月容说。

程月容操纵手上黑色摇控器,铁栅栏哗哗吱吱往右侧移动。

沈小丛侧身从铁栅栏开口中走进来。

另一名保安问:“你在武汉读大学?湖北人?”

沈小丛看了看问话的保安,说:“是,我在武汉读大学。是,我是湖北人。”

我听到沈小丛说是湖北人,愣了一下,看他挑眉毛的表情,知道他有意揶揄保安,报复之前对他的态度。

保安果然上当了,连忙说:“你看看,大水冲垮龙王庙罗,搞了半天,咱俩还是老乡。”

“哼哼,是吗?你是湖北哪罗?” 沈小丛嘲讽地望着保安,鼻孔挤出冷笑。

“襄樊。”保安说,明显没听出沈小丛在揶揄自己。

“哦!我是武昌的。”

沈小丛用似模似样的湖北话与保安对话。

我担心沈小丛往下会说出什么刺激的话,弄得大家不愉快,对两名保安说:“都说深圳人来自五湖四海,这下对现了吧,有空老乡一起聚聚。”

两名保安见我热情,频频点头。

人与人之间从尴尬转变为热情,首先要扭转虚假的表情。

我拉起沈小丛小声说:“回去换衣服,洗一把,出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