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三籟(淩濛初)

《南音三籟》,明淩濛初輯,選錄宋、元、明戲曲、散曲。現存明末刻本(一九五三年上海古籍書店據以影印),康熙七年(一六六八)袁園客重刻增益本,《善本戲曲叢刊》第四輯影印明末原刻本配補清康熙增訂本。

淩濛初(一五八〇—一六四四),生平詳見本書卷四《識英雄紅拂莽擇配》條解題。

南音三籟敍

淩濛初

自樂不傳於今之世,而聲音之道流行於天地間者,惟詞曲一種而已。曲有自然之音,音有自然之節,非關作者,亦非關謳者,莫知其所以然而然。通其音者,可以不設宮調;解其節者,可以不立文字。而學者不得不從宮調文字入,所謂“師曠之聰,不廢六律”,與匠者之規矩埒也。今之傳者,置此道於不講,作者襲其失步,率臆廓塡;謳者沿其師承,隨口啽囈。卽有周郎之顧,誰肯信其誤而正之耶?而自然之元聲,卒有不可泯滅者。譬如拙匠自舛越於規矩,終不能使方圓易象,則譜不可不設,而毗陵蔣孝之功,殆不可誣矣,徒以獨見未周,大段具體,小或漏遺。沈伯英力起而詳之,願大而才疎,其橫而鑿者,殆欲令減三耳;其局而膠者,幾不得反三隅。瑕纇旣多,安稱彀率?

病起多暇,鈔撮南音之行世者,以三等列,而合其調於二氏之譜,訛者正之,滯者疎之,疑則闕焉。蓋承襲非一日,不得不有存而不論者,亦時勢使然也。知者從宮調文字中準之,後從不設宮調、不立文字中會之,而自然之音節自出耳。

夫籟者,自然之音節也。蒙莊分別之爲三,要皆以自然爲宗。故凡詞曲,字有平仄,句有短長,調有合離,拍有緩急,其所謂宜不宜者,正以自然與不自然之異,在芒忽間也。操一自然之見於胷中,以律作者、謳者,當兩無所逃,作者安於位置,謳者約於規程矣。孟萬年論音,曰:“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以漸近自然。”知此以言《三籟》,則有莫逆於心者乎!

卽空觀主人題[1]

南音三籟凡例

闕名[2]

一、曲每誤於襯字。蓋曲限於調,而文義有不屬不暢者,不得不用一二字襯之,然大抵虛字耳。(如這、那、怎、著、的、個之類。)不知者以爲句當如此,遂有用實字者,唱者不能搶過,而腔戾矣。又有認襯字爲實字,而襯外加襯者,唱者不能搶多字,而腔又戾矣。固由度曲者懵於律,亦從來刻曲無分別者,遂使後學誤認,徒按舊曲句之長短,字之多寡,而仿以塡詞,意謂可以不差,而不知虛實音節之實非也。相沿之誤,反見有本調正格,疑其不合者,其弊難以悉數。此刻凡襯字,俱以細書別之。間有本調虛字(句上無板者是),可兩可三者,則不復分。(如【山坡羊】第八句,《琵琶記》云:“沒主公婆教誰管取”,本七字句,而襯一“教”字者。其下曲“圖得不知他親死時”,襯一“他”字,一例也,雖八字而七字之節故在。故《彩樓記》“一任樵樓更漏傳”,《幽閨記》“回首家鄉淚滿腮”,皆然。而認爲八字者,塡作“種種思量踳踳惆悵”,旣用八字,而“惆”字又用平聲,卽欲襯一字而調已挘矣。【玉抱肚】第五句,《琵琶》句云:“相看到此不由人珠淚流”,亦本七字句,而襯“不由人”三字者。時人誤於“不由人”下,又增一“不”字,遂認“不由人不珠淚流”爲一七字句,而“相看到此”另是一句,遂有塡作“心中怏怏,無明徹夜費思量”者。四字作襯旣難,不得不添出一板,而以爲【玉抱肚】有兩體矣。此皆襯字不別誤之也。其詳皆在後本調中,偶舉一二則,以例其餘。)

一、曲又易誤於犯調。蓋古來舊曲有犯他調者,或易其名(如【玉山供】、【錦庭樂】之類),或止於本名下增一犯字,相沿之久,認爲本調者多矣。度曲者懵然不知,按字句而塡之。唱曲者習熟旣久,反執此以改彼,其弊亦煩。此刻俱細查分出,間有未明,或已明而尚在疑似者,則志之上方以闕疑,蓋慎之也。近刻惟《吳歈萃雅》有分注,而未能盡得,承訛亦多,悉爲訂定。(如【五供養】末句,本七字句,《琵琶記》用“骨肉分離寸腸割斷”八字,則犯【月上海棠】者,舊本刻【五供養犯】是也。今人以此爲本調,而唱“青山頓老”末句者,將“北風吹面利如刀”,用“寸腸割斷”之板而求强合,旣已可笑;及見他曲有七字末句者,便謂犯【玉山頹】,不知曲無【玉山頹】名,時人所謂【玉山頹】者,如《琵琶記》“公公尊賜”,實名【玉山供】,乃【玉抱肚】、【五供養】合成者,下半正卽【五供養】本調,故七字句也,何嘗別犯乎?此皆犯調不別誤之也。其詳皆在後本調中,偶舉一則,以例其餘。)

一、曲依宮分調,倣譜例也。但向來之曲,多帶諸宮之調以成套者,則止因其首曲之宮以次列焉。

一、牌名板眼,句字增損,坊刻承訛襲舛,誤人多矣。毗陵蔣氏《全譜》,本調具在,可據以訂各詞。松陵沈伯英,采新補舊,亦是功臣。間有臆見未確者,則斟酌而定之,然必確證,必實諧,斷不妄爲傅會。猶恨無周郎之識,盡顧其誤,百不失一而後快耳。

一、字之閉口者,止“侵尋”、“監咸”、“廉纖”三韻,人所易誤忘者,則加〇以別之,從沈譜例也。其宜撮口者,《萃雅》偶及殊略,然其類甚繁,字字而注,則又太瑣,今作小△於左方。至鼻音,則止“庚青”一韻,原無別讀,無論識字與否,不慮其不入鼻者;止姑蘇城中土音,則以“庚”爲“根”,“青”爲“親”耳,天下之正音皆不然也,故不必復標識之。

一、曲分三籟,其古質自然,行家本色爲“天”;其俊逸有思,時露質地者爲“地”;若但粉飾藻繢,沿襲靡詞者,雖名重詞流,聲傳里耳,概謂之“人籟”而已。擬每籟各爲一集,恐閱者嫌雜,仍以詞照宮調收之,而分注其目下,復略加圈於佳句,以示指歸云。

一、曲之有中原韻,猶詩之有沈約韻也,而詩韻不可入曲,猶曲韻不可及詩也。今人如梁、張輩,往往以詩韻爲之,其下又隨心隨口而押,其爲非韻則一。然自《琵琶》作俑,舊曲亦不能盡無此病。茲刻每曲必注用某韻於後,其犯別韻,或借韻者,亦字字注明。至有雜用數韻,不可以一韻爲正者,則書“雜用某某韻”,庶無誤後學耳。

一、曲自有正調正腔,襯字雖多,音節故在,一隨板眼,毫不可動。而近來吳中教師,止欲弄喉取態,便於本句添出多字,或重疊其音,以見簸弄之妙,搶之捷,而不知已戾本腔矣。況增添旣多,便須增板;增板旣久,便亂正板。後學因之,率爾塡詞,其病有不可救藥者。偶一正之,卽云本之王問琴所傳,而不知作俑之爲罪人。沈伯英所謂“聞今日吳中清唱,卽欲掩耳而避”者也。茲刻一依舊本錄曲,一依舊譜點板,不敢徇時。其爲時所沿者,俱明列其故,以備異同云。(如《楚江情》中,“紅鴛被怎溫”,本【一江風】也。【一江風】,古無疊句,卽從時,亦止可疊唱一句。而今人竟添云:“紅鴛被怎生樣溫”,試思【一江風】有此句法否?至於“一聲愁氣”而增作“一聲聲愁和氣”,“唱咭玎璫”而復增“響當叮”之類,可笑,難以枚舉。又如唱【五供養】“北風吹面利如刀”,乃去“利”字上掣板,而截板於“面”字下,以求合於“寸腸割斷”之體,且曰“我得眞傳”,豈不貽笑哉!)

(以上均《善本戲曲叢刊》第四輯影印明末原刻本配補清康熙增訂本《南音三籟》卷首)

(南音三籟)序言

李玉

原夫詞者,詩之餘;曲者,詞之餘也。自太白《憶秦娥》一闋,遂開百代詩餘之祖。趙宋時,黃九、秦七輩競作新詞,字戛金玉;東坡雖有“鐵綽板”之誚,而豪爽之致,時溢筆端。南渡後,爭講理學,間爲風雲月露之句,遂遜前哲。迨至金元,詞變爲曲。實甫、漢卿、東籬諸君子,以灝瀚天才,寄情律呂,卽事爲曲,卽曲命名,開五音六律之祕藏,考九宮十三調之正始,或爲全本,或爲雜劇,各立赤幟,旗鼓相當,儘是騷壇飛將。然皆北也,而猶未南。於是髙則誠、施解元輩,易北爲南,構《琵琶》、《拜月》諸劇,沉雄豪勁之語,更爲清新綿邈之音,脣尖舌底,娓娓動人;絲竹管絃,嫋嫋可聽。然此皆傳奇也,非散曲也。卽偶爲詠物紀勝,隻詞單曲,然此猶小令也,非全套也。南曲之傳,尚未浩衍。

至明初,亦有作南曲者,大都傖父之談,樸而不韻。延及嘉、隆間,枝山、伯虎、虛舟、伯龍諸大才人,吟咏連篇,演成長套,或一宮而自始至終,或各宮而湊成合錦。其間慢緊之節奏,轉度之機關,試一歌之,恍若天然巧合,並無拗嗓棘耳之病,全套渾如一曲,一曲渾如一句。況復寫景描情,鏤風刻月,借宮商爲雲錦,諧音節於珠璣。亦如詩際盛唐,於斯立極,時曲一道,無以復加矣。

爾時集其尤者,有《詞林逸響》、《吳歈萃雅》諸刻,大都選摘祝、唐、鄭、梁諸名家時曲,配以古今傳奇中可歌可咏套數,彙爲一編。選者各出手眼,種種不同,而求其選之最精、最當者,莫如《三籟》一書也。《三籟》分《天》、《地》、《人》三冊,時曲戲曲,盡屬擷精掇華。而其間句有乖劣,字有舛謬,亥豕魯魚,悉爲考正,較讎板眼,的有正傳。眞詞家之津筏,而歌客之金鎞也。此書創於閔氏,遂精梓之。爾來板失書亡,遂成《廣陵散》矣。

袁子園客[3],爲幔亭猶子,詞曲祕妙,衣鉢相傳。猶復精心探討,嚼徵移宮,摛英吐藻。塡詞染翰之餘,取《三籟》舊本,再加考訂,必使字句板眼,更無一訛。又精選近日散曲、戲曲之可歌可詠者加入焉,壽之梨棗。書成,而問序於予。予於詞曲,夙有痂癖。數奇不偶,寄興聲歌,作《花魁》、《捧雪》二十餘種,演之氍毹,聊供噴飯,曲學精微,未窺半豹。不敢拒袁子之請,謹識數語以弁其首。

康熙陸年伍月望日,蘇門嘯侶元玉氏題於一笠庵之東籬厂。

(南音三籟)序

袁于令

畫卦而後定爲書制,書制有六,終曰“諧聲”。故天下義理,必歸文字;天下文字,必歸音律。如詩必有韻,韻必宗沈約;賦必有體,體必本《離騷》,要皆有不易之宗主焉。至於詞,則更有宮商、頓挫、髙下、疾徐,制爲牌名,分爲腔板。句可長短,調不可出入;字可增減,板不可參差。不意後之作者,率意塡詞,動輒旁犯,淆亂正闋。形之謳歌,相習傳訛;巧爲贈腔,任其出入。幾使牌名莫定,板逗無準,而詞曲遂不可問矣。

自《九宮譜》出,協然向風,梨園子弟,庶有規範,然猶未若《三籟》一書之盡善也。《三籟》一書,定於卽空觀主人之手。詞不輕選,板不輕逗;句有贈字,調無贅板。能使作者不傷於法,讀者不越乎規,有功於聲教不淺矣。奈歲久殘闕,淫辭雜出,魯魚亥豕,無從考正。

吾猶子園客,留心音律,苦志辨訛。搜拾遺編,裁斷己意,私淑前人,重付梨棗。不特有功於習者,並亦有功於作者矣。書成,請正於余。余雖耄荒,厥志未衰,稍爲翻閱,允稱素願,則又可補我未竟之業也。率爾漫序。

康熙戊申仲春,書於白門園寓。七十七齡老人籜庵袁于令識[5]

(南音三籟)題詞

袁志學

《南音三籟》者,證板與字句之書也。曲之要領,皆挈於板。板之於曲,猶尺也,腔調之疾徐,聲音之長短,咸以板爲範圍者也;亦猶路也,一人由之,而不失其步趨,百千萬人由之,而無岐途者也。不特是也,猶有不易之數,數之中理亦存焉。板多則腔煩,板少則音宕。苟一縱其銜轡,因而斷其句讀,亂其頓挫,有不見嗤於大方者鮮矣。板之不可增損也如此。

近時歌者,不諳律呂,率意加減。每歌一闋,便有幾許牽强扭合之病,莫克究僧孺樂句之旨。猶幸《三籟》一書,兢兢論板,爲曲學正大典型,卽家尸戶誦如《九宮》,若取而較之,《三籟》似勝一籌。何也?《九宮》之板,間有沉滯;《三籟》之板,繩用輕俏。《九宮》之篇章碎,《三籟》之體裁完。《九宮》事事泥古,《三籟》色色依今。非古法盡弊,亦猶井田之制,不可行於今日耳;非今日之法盡善,有勝於古者從之耳。

惜乎歲月綿邈,板廢書亡。予竊構得遺帙,方知宗匠在斯,風雨晦暝,慰我愁寂多矣。但於字句之間,不無帝虎之辨。若不考正模稜,恐元人獨至之學,卽空觀賞鑒之精,漸就淹沒,後後學者,何所適從乎?予不自揣,謬爲探討,向日疑城,可無遺憾。種種疎虞,概爲更正;處處必附鄙說,示可信也。初旣證其板眼,繼又定其字句。由是而梨園子弟,庶無承訛强合之誚;騷人逸士,易於摛詞掞藻也歟!

伯父籜庵,素擅知音之譽。書成,而請正焉。翻閱數過,掀髥抵掌,謂予曰:“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其汝也乎!何不書之棗梨,坐示將來?”予因唯唯,退而拮据焉。

康熙七年歲次戊申,龍池樵者袁園客題[6]

(《善本戲曲叢刊》第四輯影印明末原刻本配補清康熙增訂本《南音三籟》卷末附錄)


[1] 題署之後有陰文方章“卽空觀主人”。

[2] 此文當爲淩濛初撰。

[3] 袁園客:卽袁志學,號園客,別署龍池樵者,吳縣(今屬江蘇蘇州)人。袁于令(一五九二—一六七二)姪。生平未詳。

牌,底本作“排”,據文義改。下同。

[5]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陽文方章“幔亭歌者”,陰文方章“袁于令印”。

[6]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陽文方章“袁志學印”,陰文方章“志在名山詩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