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沙記(張堅)

《懷沙記》,《曲海目》著錄,《玉燕堂四種曲》第三種,現存乾隆間刻本,《傅惜華藏古典戲曲珍本叢刊》第三〇冊據以影印。

(懷沙記)自敍

張堅

《三百篇》後有《離騷》。騷一變爲詞,再變爲曲,騷固風雅之變體而詞曲之始基也。唐時梨園子弟,惟清歌妙舞而已。自元人傳奇作,則賓白具,而搬演其故事。凡古來忠臣烈士,才人淑女,其行義奇傑者,無不藉是以膾炙於人口,而其名益顯。乃屈子獨不見於傳奇。我朝尤西堂有《讀離騷》一折,而未盡其致。然其時君貪而愚,臣佞而倖,才不見容,忠而被放,皆足激發人心之不平,以垂戒於後世,烏可以無傳也?

屈子《懷沙》,乃《九章》之一。而太史公曰:“屈子作《懷沙》之賦,乃自投於汨羅。”蓋其憂讒畏譏,憤不欲生之志,已決於《懷沙》一賦之中矣。余幼喜讀《騷》,後出遊,攜之客笥。或雨窗月夜,挑燈讀之,輒唏噓泣下。每歎千古才人之文,莫奇於屈子;而蒙冤被抑,亦莫悲於屈子。若宋玉、王褒、東方、劉向之徒,哀其志,爲擬騷以吊之。茲余變《九哀》、《七諫》之章,爲引商刻羽之句,成《懷沙記》塡詞一種。借優孟而識衣冠,聆管絃而生憑吊,仿佛遇三閭忠魂,時飄渺於瀟湘雲夢、月明烟水之中,諒亦懷古情深者之所不棄也。如以山雞無足飾鳳羽,烏語安得效鸞音,屈子有靈,將毋取其意而恕其文可乎?是爲序。

洞庭山人漱石自題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乾隆間刻本《玉燕堂四種曲》第三種《懷沙記》卷首)

(懷沙記)凡例

張堅

一、是編本《史記》及《外傳》。當楚受秦詐,陳軫諫不聽,則見於《國策》。時原尚仕楚,斷無知而不諫者,《述原》一齣,亦爲史傳補闕耳。以孟嘗爲齊、楚離合作穿插,蓋因田文入秦,有勸歸懷王之請,雞鳴狗盜,咸得其用,正可反照生情,而爲遭讒被逐增慨也。懷王被擄入武關,朝於章臺宮,令執藩臣禮。後亡走入趙,不納,又欲之魏,追兵至,遂入秦而病死。今悉刪去。豈謂傳奇幅短,不能備載乎?抑是作本痛哭騷魂,並不予秦人以狡獪爲得計,使過於醜詆楚懷,非所以慰屈子在天之靈也。故寫懷王受詐,雖不若句踐忍恥吞吳,而憤怒捐生,差勝於纍囚被辱。景缺,陣亡之士,借作從死沙場,頓增無限悲涼,足爲南荊生色。

一、《著騷》一齣,塡寫本經,固也。其《卜居》、《漁父》諸齣,亦多遣用原文。要皆體制宜然,非以摭拾成語就易,亦非以適中音節見難也。《天問》、《山鬼》,辭雖仍舊,而機杼獨別。不知者或以畔經誣古見罪,知者則謂旁通奧義,另闢奇思,適足抒寫騷魂之抑鬱,應自得於語言文字之外耳。

一、詞貴清眞,雅俗共賞。余數種塡詞,雖穠豔典麗,而顯豁明暢。此種代屈抒懷,勢不得不點綴《騷》詞,以入曲調。然其文義淵深,字句古奧,文人學士寢食於《騷》,自展卷而如逢故物。但三閭孤忠,斯世共憫,無論智愚,傳奇一出,或咸欲售觀。恐一時索取注解不及,未免鶻突迷悶,非快目娛心之境也。喜小兒輩私鈔讀本,凡曲中引用《騷》詞,悉依原經,詳加注釋。或歷來舊注未明,聚訟不一,另有會心,間爲表出,而不失吾立言之旨,亦取其說與注並存之。其餘非屈子正文,則《騷經》毋庸牽入。語不勾深,詞惟本色,識者鑒之。

一、商於之詐,係秦惠王事;武關之約,則在秦昭八年。傳中渾而不分者,蓋此爲屈子寫怨,非爲秦楚編年,頭緒一紛,則觀者反致目眩,而情文亦欠警拔。況傀儡場中,不乏借言;卽楚懷被擄,何與儀事?而君子惡居下流,不妨以惡歸之也。

一、《戰國策》:楚索秦地不與,曰:“爾以爲我未絕齊耶?”乃遣人東罵齊王。又張儀械繫楚,令寺人通於楚王之寵姬鄭袖,言秦得美女二人,將入楚,贖儀罪。袖恐奪其寵,乃使止秦女,而勸王釋歸儀。傳中《罵齊》及《通袖》,悉本此。

一、或疑因果始自釋氏,似非儒者之言。原時佛未入中國,何得有地獄輪迴之說?余謂不然。儒者不曰因果,而未始不曰報施感應;不曰輪迴,而未始不曰循還反覆。如以爲無,不應以佛入而忽有;如以爲有,亦不應以佛未入而遂無也。傅說爲箕宿,降生惠子,生而有文在手,曰:“爲魯夫人冥冥之際,誰實司之?”伯有之鬼,彭生之怪,《左氏》所傳,卽多誕妄。夫君子不重當前之榮貴,而惜沒世之聲名,志士仁人,流芳不朽。卽千秋之富壽康寧,佞倖讒邪,自謂快意。不知一經文筆,卽劍樹刀山;一入信史,卽無間地獄。《示果》一齣,伸正直之氣,褫姦雄之魄,又奚可少乎?

一、小說傳奇,雖云游戲,亦有文章。然姸媸不一,而好惡亦殊。此編賢愚忠佞,離合悲歡,悉依史傳,不敢更易其人其事。卽以屈子文詞,重寫屈子生面,而己無與焉。觀者固可不計其工拙,又何所施其愛憎乎?雖有名人題句,猶然憑吊騷魂,此詞自覺形穢。倘藉以掠美沽譽,則予又奚敢?

洞庭山人又筆。

懷沙記序[2]

沈大成[3]

古來憤懣沸鬱,慷慨悲歌,惟才人;而世人繙繹遺編,咨嗟慨惜者,亦才人。蓋天不欲顯其身,而未始不令傳其文。《離騷》曰“經”,是殆不可僅以文目之。屈子爲楚同姓,憂讒畏譏,本忠君愛國之心,非當時游談利祿之士比,且與後世嘆老嗟卑者不侔也。余每誦其辭,輒捲卷太息。太史公謂:“讀《離騷》,悲其志。”今讀漱石《懷沙記》,而屈子之志,乃益皎然於日星雲漢之中矣,悲夫!

余家葺城,去金陵五百里,耳張君漱石之名久,以時各客遊異地,不得見。甲戌春[4],薄游武林,假館吳山之天開圖畫閣。傅玉、金江聲兩先生過訪[5],爲道漱石亦寓茲院之北鄰。乘夜叩其扉,執手歡若生平,坐達旦。自是,昕夕風雨無間,題襟倒笥,都忘逆旅。漱石詩古藝文,諸體悉臻其妙,磳硡磅礴,並駕馬、枚。雖塡詞小道,而清新藻麗,余閱之心醉,每種各有題詠。及讀《懷沙記》,淋漓淒惋,則三閭千載英靈,復生楮葉。此宇宙至文,豈直詞曲小令耶?反覆吟哦,逐加評點。俄漱石往禾中,余亦旋之廣陵,不及爲之序。茲聞漱石遊關內,適太倉王公古巖爲同郡守[6],見其寫本,歎爲奇絕,慫付開雕,而來促余敍。

昔班孟堅志《藝文》,凡詩賦百六家,而屈原賦二十五篇爲之首。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漱石今不惟誦而歌,歌而觴絃之矣。竽笙狂會,二八接舞,其善得大、小《招》之意乎?夫璜臺瑤圃,非咫尺可求;佚女虙妃,豈丹青能寫?茲則低迴顧盼,若卽乎其人;周浹房皇,若親履其境。舉當日之闇主賢臣,忠貞讒佞;與夫神靈僪佹,奇怪怳惚。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咸假放逐;竄伏苦毒,懷思舒寫,無少遺漏。使觀者搤掔,聞者擊節,莫不傷其時,感其事,哀其不遇而愍其志。其屈子之功臣,而劉、賈之益友乎?

漱石方客於秦,卽昭王使張儀詐楚懷王見脅之地。今取二十五篇之文,獵豔辭,華藻,發激楚,被文服,搬演於廣場氍毹之上,則秦楚之風,感於哀樂,緣事而發。若隋有僧道鶱者,讀《楚辭》,能爲楚聲,音韻親切,至唐猶豔之。而況播諸樂府,其感人尤易入乎!吾知曲江、鄠、杜之間,必有聽漱石此曲,而絫欷失聲者,俟歸而問之。

乾隆戊寅日長至,雲間同學愚弟沈大成學子甫書於紅橋客館。

懷沙記序[7]

王俊[8]

《騷》可歌,而不能爲今之歌。古之文人從事於《騷》者,其著述不一,從未有組織其文,叶之聲律,播之管絃,著之形容者。傳奇昉自元人,濫觴至黃石牧之《鬱輪袍》四種[9],莫不令觀者可歌可泣。詞之豪者,銅喉鐵板;豔者,月地花天,從未有咀《騷經》之菁華,供檀奴之唱歎者。漱石此作,前無古,後無今,殆三閭之後身歟?《天問》等篇,則天雨粟、鬼夜哭矣。安得六朝名士,以生香口,遏行雲而抑揚盡致之?【點絳脣】、【畫睂序】,說者謂作者自題其詞,知音鮮矣。知之而付之默契,神傷如是,而遂謂之知音乎?吁,可慨已!安得諸同好,能共解餘槖,亟爲登梨,庶俾世有知音,聽今人之歌,亦無異古《騷》歌,想當掀髥而一快。

婁江學弟王俊古巖樵者識。

(懷沙記)題詞

傅王露

【玉宇瓊樓】(依第一齣《述原》元韻)

見說雍門繞梁,響遏行雲逐。華筵絲管日紛紛,快意何曾足?六鑿塵根先閼倐,新聲動搖山谷。江南花發,紅豆玲瓏,重翻法曲。 莫訝湘纍吟只,咏些同巫祝。蓀荃盡譜入紅牙,一洗官衙辱。大似青蓮作計爲身謀,遣人快讀。儘容名士,痛飲淋漓,長歌當哭。(李白詩:“平生不解爲身謀,虛作《離騷》遣人讀。”)甲戌初夏[10],武林玉山人傅王露拜題。時年七十有九。

懷沙記識語[11]

懷德堂主人[12]

《離騷》,詞賦之祖也,諸家箋注,亦旣發明,而讀者尚多未解。漱石先生《懷沙記》,仿尤西堂一折,本之經歌,參以史傳,塡詞奏曲,不添造一人,而其事其文,更覺發揮盡致,洵傳奇中絕調也。刻公同好,以爲讀《騷》之一助。

懷德堂主人謹識。

(以上均《傅惜華藏古典戲曲珍本叢刊》第三〇冊影印清乾隆間刻本《玉燕堂四種曲》第三種《懷沙記》首封)


“序洞庭山人漱石自題”九字,《傅惜華藏古典戲曲珍本叢刊》第三〇冊影印乾隆間刻本《玉燕堂四種曲》第三種本闕。

[2] 底本無題名。版心劇名下題“序”。

[3] 沈大成(一七〇〇—一七七一):字學子,號沃田,一號嵩峯,華亭(今屬上海)人。貢生。家貧,輾轉廣東、福建、浙江、安徽等地,爲幕四十餘年。以通經名,校訂經史典籍,學者稱沃田先生。著有《近游詩鈔》、《學福齋詩集》、《學福齋文集》、《學福齋雜著》等。傳見黃達《一樓集》卷一七《傳》、汪大經《行狀》(《碑傳集》卷一四一)、《清史列傳》卷七二、《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四二〇、《國朝詩人徵略初編》卷三三、《清代疇人傳三編》卷一、乾隆《婁縣志》卷二六等。

[4] 甲戌:清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

[5] 傅玉:卽傅王露(一六七八—一七六一後),字晴溪,一字良木,號玉笥,一作玉,別署閬林、石畬老農、信天翁,會稽(今浙江紹興)人。康熙五十四年乙未(一七一五)進士,選庶吉士,散館授編修。雍正七年(一七二九),任江西學政。曾總纂《浙江通志》。後辭官隱居,建信天書屋,以著述書畫自娛。乾隆間,恩加詹事府左中允左庶子。著有《玉笥山房集》、《晴溪詩鈔》等。傳見嘉慶《山陰縣志》卷一六、《鶴徵後錄》卷三、《皇清書史》卷二七等。金江聲:卽金志章(?—一七五四後),初名士奇,字繪卣,號江聲,別署安遇居士,錢塘(今浙江杭州)人。雍正元年癸卯(一七二三)舉人,授內閣中書,遷侍讀,出爲直隸口北道。曾續兩鎮三關之志,輯《吳山志》。著有《江聲草堂詩集》。傳見杭世駿《詞林掌錄》卷一、《國朝詩人徵略初編》卷二四等。

[6] 太倉王公古巖:卽王俊,詳見下條箋證。

[7] 底本無題名。版心劇名下題“序”。

[8] 王俊(約一七〇二—?):字叔彥,一字松叔,號古巖,別署古巖樵者,太倉(今江蘇蘇州)人。大學士王掞(一六四四—一七二八)孫。康熙五十九年庚子(一七二〇)順天舉人。雍正六年(一七二八),以薦授閿鄉知縣。乾隆間,遷歷城知縣、臨清知州,曾修《臨清州志》。官至同州知府,署潼商道。傳見宣統《山東通志》卷七六、民國《臨清縣志·秩官志·歷代名臣傳》等。

[9] 黃石牧:卽黃之雋(一六六八—一七四八),字石牧。《鬱輪袍》四種:指黃之雋雜劇《鬱輪袍》、《夢揚州》、《飲中仙》、《藍橋驛》,合刻爲《四才子奇書》。

[10] 甲戌: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

[11] 底本無題名。

[12] 懷德堂主人:明代吳縣(今江蘇蘇州)人,文淵閣大學士王鏊(一四五〇—一五二〇)後人,因感念祖先厚德,於其家舊宅修建懷德堂。故懷德堂主人或姓王,未知是否卽王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