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文記(孟稱舜)
《貞文記》傳奇,一名《鸚鵡墓》,全名《張玉娘閨房三清鸚鵡墓貞文記》,《傳奇彙考標目》增補本著錄,現存順治間金陵書房石渠閣刻本(《古本戲曲叢刊二集》據以影印,另有臺灣大學圖書館藏本)、民國間古吳蓮勺廬鈔本(《鄭振鐸藏古吳蓮勺廬鈔本戲曲百種》第一七冊據以影印)。
(貞文記)題詞[1]
孟稱舜
古凡女子而能文者有之矣,有詩之工如玉娘者乎?女子而貞,不字者有之矣,有文與貞合,而才行之全如玉娘者乎?蓋玉娘之才,天下之奇才;而玉娘之行,天下之奇行也。或疑女子文多假借。古白龍,卽今松陽地也。松陽地處嵠峒間,其才士亦時有,然求如玉娘者卒不可得,顧誰爲捉刀者乎?且女子而殉夫未字之先,此世所恆有也;身歿而能使紫娥、霜娥及鸚鵡隨以俱歿,此世所不恆有也。或故謂難不在死者,而在從之俱死者。然而蜀山不崩,則景鐘不應;龍虎不作,則風雲不興。不有玉娘精誠之所格,則紫娥、霜娥及鸚鵡必不從之俱死。難,故不在從者,而在主者。故曰:玉娘之才,天下之奇才;而玉娘之行,天下之奇行也。
墓名“鸚鵡”者,彼人皆以情死,而鸚鵡以無情亦死,較諸有情者爲更奇耳。墓在楓林之下,予游寓松陽,數過吊之。懼其久而漸湮也,乃與松邑好義諸子,募貲立祠墓後,名之曰“貞文祠”。而其遺蹟之奇,不被諸管弦,不能廣傳而徵信,因撰傳奇布之。
俗傳沈生、玉娘,爲大士侍者化身,當在座前,調弄鸚鵡,情所偶感,遂墜凡間,故歿而致鸚鵡俱死之異。此事有無,予不能辨。顧予聞之,古今異人,其生也必有自來:有從精靈來者,有從列宿來者,有從仙佛來者。若玉娘者,其必爲再來人無疑耳。
男女相感,俱出於情。情似非正也,而予謂天下之貞女,必天下之情女者何?不以貧富移,不以姸醜奪,從一以終,之死不二,非天下之至種情者,而能之乎?然則世有見才而悅,慕色而亡者,其安足言情哉?必如玉娘者,而後可以言情。此此記所以爲言情之書也。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爲善。”則此書又卽所爲言性之書也。
貞文祠費幾千金,俱出自松邑及四方之善信者。而傳奇剞劂之貲,則募自吾鄉及金陵者居多。蓋表揚幽貞,風勵末俗,寔眾情之所同,而非余一人能爲之也。此性之所爲,無不善也。
時癸未孟夏望日[2],稽山孟稱舜書於金陵雨花僧舍。
(《古本戲曲叢刊二集》影印清順治間金陵石渠閣刻本《張玉娘閨房三清鸚鵡墓貞文記》卷首)
(貞文記)敍[3]
祁彪佳[4]
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然則詩而不可興、可觀、可羣、可怨者,非天下之眞詩也。嗚呼!今天下之可興、可觀、可羣、可怨者,其孰過於曲者哉?蓋詩以道性情,而能道性情者莫如曲。曲之中有言夫忠孝節義、可忻可敬之事者焉,則雖騃童愚婦見之,無不擊節而忭舞;有言夫姦邪淫慝、可怒可殺之事者焉,則雖騃童愚婦見之,無不恥笑而唾詈。自古感人之深而動人之切,無過於曲者也。故人以詞爲詩之餘,曲爲詞之餘,而余則以今之曲卽古之詩,抑非特古之詩,而卽古之樂也。樂有歌有舞,凡以陶淑其性情而動蕩其血氣。《詩》亡而樂亡,樂亡而歌舞俱亡。自曲出,而使歌者按節以舞,命之曰樂府。故今之曲卽古之詩,抑非僅古之詩,而卽古之樂也。特後世爲曲者,多出於宣邪導淫,爲正教者少,故學士大夫遂有諱曲而不道者。且其爲辭也,可演之臺上,而不可置之案頭,故譚文家言,有謂詞不如詩而曲不如詞者。此皆不善爲曲之過,而非曲之咎也。
會稽孟子塞先生之爲曲,則眞古之詩也,抑非僅古之詩,而卽古之樂也。先生前後有曲五種:《二胥》、《二喬》,則所言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道畢備。《二胥》則遭國之難,而艱難痛哭以全忠孝。《二喬》則逢世之亂,而風流慷慨以立功名。《赤伏符》則言天命有定,姦邪不得妄干,大業世授,子孫不容輕棄。《鴛央冢》、《鸚鵡墓》則耑言男女夫婦之情,《嬌紅》變而卒返於正,《貞文》正而克持其變。至其爲文也,一人盡一人之情狀,一事具一事之形容;雄壯則若銅將軍鐵綽板唱“大江東去”之辭,嫵媚則如十七八小女娘唱“曉風殘月”之句。按拍塡詞,和聲協律,盡美盡善,無容或議。可興、可觀、可羣、可怨,《詩》三百篇莫能踰之。則以先生之曲爲古之詩與樂可,而且以先生之五曲作五經讀,亦無不可也。昔人謂梨園子弟有能唱孟家詞者,其價增重十倍,夫猶僅以其情文之特絕言之耳。
《嬌紅》、《二胥》久行於世,《二喬》、《赤伏符》俱後出,而斯記則攜至金陵,同志諸子爲之鋟而傳焉。
寓山主人祁彪佳題。
(臺灣大學圖書館藏清順治間金陵石渠閣刻本《張玉娘閨房三清鸚鵡墓貞文記》卷首)
附 貞文記識語[5]
張玉森[6]
傳奇之排演,原爲正人心、維風俗計,非徒悅目怡情也。實甫《西廂》、義仍《還魂》、子塞《嬌紅》,寫照模神,非不才華豔發,然終落才子佳人窠臼。民國以來,女界自由,坤儀掃地。此曲情出於正,思致酸楚,啼笑畢眞,使見者魂搖色動,足爲近人藥石。不意三百年前之作,爲近今振聵發矇也。至其用筆之工,合彼三書,足稱四美。乙丑六月[7],於許守白案頭得之,假歸,偕歡兒錄之,十日而畢。
平江玉森識。
(《鄭振鐸藏古吳蓮勺廬鈔本戲曲百種》第一七冊影印民國間古吳蓮勺廬鈔本《貞文記》卷首目錄後)
[1] 版心題“鸚鵡墓貞文記序”。闕名於《題詞》欄上睂批:“《貞文記》具一部禪宗,《題詞》具一部性說。固知此書當作宇宙間一部大書讀。”
[2] 癸未:崇禎十六年(一六四三)。據徐朔方《論孟稱舜的戲曲創作》(《戲曲硏究》第三三輯,文化藝術出版社,一九九〇)及蘇振元《孟稱舜何時作〈貞文記〉》(《戲曲硏究》第四七輯,文化藝術出版社,一九九三),此題署之年月乃僞托,《貞文記》傳奇當作於順治十三年丙申(一六五六)深秋以後,《題詞》亦當撰於此時。
[3] 此文《古本戲曲叢刊二集》影印本脫漏,據臺灣大學圖書館藏本錄入。此文收入清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刻、二十二年(一八四二)增刻本《祁忠惠公遺集補編》,題爲《孟子塞五種曲序》,與刻本《貞文記》卷首之《敍》相對勘,文字略有脫誤。
[4] 《貞文記》撰成於順治十三年丙申(一六五六)以後,而祁彪佳卒於順治二年(一六四五),故不可能撰此文。此文顯係假託,未收入《祁忠惠公遺集》,而爲後人誤收入《祁忠惠公遺集補編》,並據此文內容改題爲《孟子塞五種曲序》。因金陵石渠閣刻本《貞文記》爲孟稱舜本人手定,並參與刻印與發售,則此文或係孟稱舜自撰而託名祁彪佳以行。參見黃仕忠《孟稱舜〈貞文記〉傳奇的創作時間及其他》(《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二〇〇九年第一期)。
[5] 底本無題名。
[6] 張玉森(?—約一九三〇):又名玉笙,號宛君,別署蓮勺廬室主人,室名蓮勺草廬,平江(今江蘇蘇州)人。光緒三十二年(一九〇六)諸生。戲曲鈔藏家、謎學家、崑劇名家。鈔存戲曲近三百種,撰《傳奇提綱》。光緒間輯錄《百二十家謎語》(現存稿本)。
[7] 乙丑:民國十四年(一九二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