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着唐骏发红的双眼,朱盛庸有一瞬,曾想向他剖析内心。他想向这位纨绔子弟讲一讲SH市区令人热血喷张的城建,那些到处破土的工程,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那些穿地而入的地铁……
可一想到唐骏的质问只因儿女情长,就断了倾诉的心。
“人各有志。”说完这话,朱盛庸转身走了。
当天晚上,唐骏没有回宿舍住。
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一样让朱盛庸心中充满担忧。他总觉得,今晚唐骏的夜不归宿,跟白天发生的事情有关。
今晚注定是辗转难眠的一夜。
深受煎熬的不止是他、唐骏,还有冯嫣。
第二天,天光终于亮了。朱盛庸早早起床,换好衣服鞋子。虽然一宿未睡,胸中还是积存着很多无处发泄的情绪。他决定到操场上,跑上几十圈,好好累累自己。
晨跑的人不多,正好适合撒脚丫子狂奔。
朱盛庸正挥汗如雨,一辆桑塔纳忽然停在他前方。他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驾驶位那侧的门打开,唐骏从车里跨步出来。
朱盛庸恢复平静。
能跑到停机坪上拍飞机的人,把车开进学校操场,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
“上车。”唐骏严肃着一张脸,飘逸的中分头发被晨风吹散,他打开后车门,以不容商量的语气对朱盛庸说道。
朱盛庸拉了拉自己的背心和运动短裤,还没有来及开口,就听唐骏再次重复。
“上车!”
既然唐骏不在意他的着装,他更不在意了。自打小学四年被爸爸逼着穿带补丁的裤子后,他对着装就彻底看开了。
从1983年桑塔纳在中国市场推出,到当时的1994年,桑塔纳的外壳几乎没有发生过改动,十多年不变的造型让它成为了辨识度很高的车。
事实上,到2012年停产,桑塔纳的外壳都几乎没有发生过改动,以至于它从“辨识度高”,发展成为“家喻户晓”。
朱盛庸坐进了桑塔纳。
九十年代初的桑塔纳,大约相当于现在的进口奥迪A6、奔驰S、路虎、保时捷卡宴等豪车。一般的小富人买不起。
朱盛庸屁股刚坐稳,又被唐骏拉出来。
“坐前面!”
“我不会开车。”
“坐我旁边!”
“你有驾照吗?”
唐骏黑着面,不回答。朱盛庸于是知道这位坐在驾驶位上的唐同学,将要带他无证驾驶。
“去哪儿?”
1994年的桑塔纳市值约20万人民币一台,那时候大部分人的月工资才200块。朱盛庸并没有格外惧怕什么,大约内心深处觉得把他卖了也不值20万吧。
唐骏开的桑塔纳如同一头被困的野兽,横冲直撞。有惊无险挑头冲出操场后,莽莽撞撞开出校区,直奔金山市的街头。
唐骏打开朱盛庸侧的车窗,大量的晨风灌进来,令人头发乱飞。
朱盛庸默默系上安全带。
“看看你的右边!那是8000民工开挖的潮里泾!”
潮里泾里的葱黄浦江引渡来的水静静流淌,泛着微光。
“看看我们的朱泾万安桥!15年前就建成了!投资83万元!”
大桥两侧挤满骑自行车的人。桑塔纳于其中是耀眼的存在,很多人向车上投来羡慕的目光。跟从容骑自行车的人相比,这辆黑色桑塔纳显得有些暴躁。
唐骏拿手砸喇叭。
但并没有人刻意给车让位置,行人还是照样见缝插针过马路。
“你听说过朱泾镇罗星路吗?听说过朱泾镇万安街吗?十年前就路宽24米了!”
桑塔纳在前方路口激烈地转了一个弯,开上一条略繁荣的马路。司机的情绪全面爆发。
“我们金山松隐棉纺厂生产的“宝塔牌”人造棉纱,出口马来西亚!新加坡!越南!”
朱盛庸手拉扶手,紧咬牙关。小时候挨爸爸胖揍的倔强此刻已经全面觉醒。他是绝对不会开口央求唐骏镇定些,开慢些的。
“那是我们的金山电影院!投资103万元!有1032个座位和冷气设备!”
朱盛庸慢慢将目光从险状百出的路况上,移到唐骏面孔上。唐骏很激动,周身笼罩着愤怒的气息。
“我们金山也是有博物馆的!我们的农民画是到BJ开过画展的!”唐骏近乎咆哮。桑塔纳也充满了愤怒。不是急刹车,就是响喇叭。
桑塔纳在市区内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好几个交警对它吹哨。唐骏根本不予理睬。
最后,桑塔纳终于停泊在一条在建公路旁。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朱盛庸打开车门,钻出车身。脚踩在地面,地面都是软的。
唐骏摔着车门下车,手指在建公路,用跟哭没什么差别的声音喊道:“国家一级公路!总投资人民币4个亿!”
唐骏绕过车身,来到朱盛庸身后,试图抓住他。
“我们金山不好吗?我们金山哪里不好了?”
“呕——”朱盛庸来不及走到路边,呕吐起来。早晨压根没有吃早饭,呕吐的多是胃液,味道极为令人印象深刻。
唐骏不由止步,转身。他双手叉腰,等着朱盛庸恢复。
吐过之后,朱盛庸感觉天地摇晃得不那么厉害了。
他一边撩起背心擦嘴巴,一边在摇晃的错觉中力争站稳。嘴角噙着一丝苦笑,他用平静的声音对唐骏说道:“金山好不好,都是你的故乡。我心的归属,在SH市区。”
“混——蛋!”唐骏大喊,也终于哭出声,“你抢走了我最心爱的姑娘!你还不满足!你还伤害她!”
朱盛庸因为呕吐,因为唐骏的失控,因为一早的崎岖经历,也双眼蓄满泪花。他定定地看着抓狂的唐骏,良久,开口:“我知道你喜欢冯嫣。”
唐骏头一昂。
随着朱盛庸挑明关系,他胸中激荡的情绪也因此找到发泄口。
“是的。我喜欢她。我喜欢她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年两年。我放在心口放了十几年的小姑娘,就这样被你抢走了!”
朱盛庸嘴巴张了几张,艰难出声:“我跟冯嫣之间,并没有越雷池。”
唐骏一时没听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