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盛庸支吾难言。
他其实想跟爸爸说,爸爸反对得越起劲,哥哥和他的女朋友越团结。倘若爸爸肯置身事外,以他看,哥哥和他女朋友未必能长久。哥哥那样自说自话的人,怎么肯长久听从于更自说自话的女朋友呢?
可他人微言轻,坦诚说出自己的想法,爸爸只会疑心他在为哥哥打掩护。
正为难,房门打开了。
朱盛中牵着他女朋友兰婷的手,说说笑笑开门进来。他们正说着一件什么事,脸上的表情分外生动,不期然一扭头看到火冒三丈的爸爸,马上哑口。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只好沉下勇气来应战。
“爸爸。”朱盛中下意识将兰婷拉在身后。
个头儿只到朱盛中肩头的兰婷露出细长眼,毫不怯场地来回扫视怒气冲冲的朱爸爸。
“去哪儿鬼混去了?都快毕业的人了,天天就知道往外跑。没羞没臊!不要脸!狐狸精!”朱爸爸骂着骂着就直奔主题去了。
“你骂谁呢?”兰婷跳出来,手指朱爸爸。
“就骂你!”朱爸爸还没有这样被一个晚辈对待过,他愤怒地将小餐桌拍得啪啪响。餐桌上的卷子大幅度位移。
“为老不尊!你凭什么骂我?”兰婷小身板里爆发大能量,嗓门惊人。
朱盛中对爸爸的表现失望极了,他加入骂战:“爸爸你也太武断了!你问过我们去干什么去了吗?我们去了人才市场!婷婷她刚找到一份工作!爸爸,你真让我失望!”
朱盛中说完,拉着兰婷的手,转身就往外走。
一不抵二的朱爸爸在文邹邹的对骂中败下阵来。而且,对手走了,让他的怒火中烧而无处发泄。忽然一瞥眼,看到呆瓜一样的小儿子,顿时咆哮起来:“看什么看!没用的东西!小赤佬!也不知道帮腔!白养你个没用的东西。”
朱盛庸长吸一口气,低下头来。
朱爸爸在家里没完没了的嘟囔,抱怨,直到朱妈妈下班回到家。
年底的时候,送货员朱爸爸反而比较清闲,而作为出纳的朱妈妈则进入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
疲惫的朱妈妈还没有回到家,就有多嘴多舌的邻居跟她汇报,说朱爸爸很大儿子的女朋友吵架了。
厂里只有她和师傅两位做账的。师傅是会计,她是出纳。事实上,师傅有眼疾,绝大多数的账都是她做的。找人事科要一名财会人员,人事科光嘴上答应,增援人手迟迟不到位。
朱妈妈连日做账,每天超过8小时伏案在条件简陋艰苦的办公室内,用手和算盘算应收账款,核报销单据。办公桌上的墨水瓶已经完全冻住,只能在用的时候临时打杯开水捂化。
一双做账的手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冷空气中,生了冻疮。奇痒难耐,又抓挠不得。生活于她,实在是狼狈。
疲惫不堪的朱妈妈回家之后只想清静一下,却不想遇到不知进退的朱爸爸,只管喋喋不休地发泄心中的不满。10平方米的屋子很快被“册那”、“他娘的”、“老子”、“白眼狼”之类的词语填充满,乌烟瘴气。
“闭嘴!”朱妈妈突然大叫起来,目眦欲裂,五官扭曲。
朱爸爸惊骇在那里,张着的嘴巴里发不出声来。
朱盛庸也大吃一惊。他从来,从来没有想过,妈妈会有这样一张面孔。
接下来,10平方米的小家里安静极了。落针可闻。受不了这压抑气氛的朱爸爸无声的愤怒着,从衣柜里挑了件衣服,大步离开了家。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去跳舞去了。
朱妈妈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她靠在床头,佝偻着肩,残喘一样呼吸着。眼睛垂着,一只手来回摸着另一只手。
朱盛庸起身,将复习资料全部收拢起来,放进床底下的一处缝隙里。拿起铝餐盒,轻轻出了门。
他去楼下买了两份阳春面。
清汤白面撒葱花。粮票加两毛钱,能买两份。
端上来,分出一半,朱盛庸端到妈妈面前。
朱妈妈无声接了过来,依旧歪靠在床头,端着饭盒吃完了这份光秃秃的阳春面。
等朱盛庸在小餐桌上吃完他的那一份,一抬头,意外看到妈妈在哭。大滴大滴的泪水,一颗一颗坠落到饭盒里。她本人毫无察觉似的,照旧扒着面条吃。
“你想过跟他离婚吗?”
朱盛庸先被这句话吓到,然后才不得不承认,他终究没有忍住,问出了这句藏在心中很多年的话。
朱妈妈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朱盛庸再也没有勇气问第二遍。
那天晚上,妈妈照常铺地铺,睡地铺。朱盛庸默默留出一半的床给哥哥,第二天才发现,哥哥竟然一夜未归。
以为爸爸也一夜未归,结果他起床的时候,看到他拿着毛巾和脸盆从外面回来。父子相视,很有共识地都转开目光。
别别扭扭的高三寒假,终究还是过去了。
外公行将从医院出院回家。子女们商量着是否给他请一个照顾起居的保姆。不过,那是大人的事情了。
朱盛庸早上7点一刻到校参加早读,晚上八点半放晚自习。
他坐回原来的位置,左边同桌和右边同桌都没有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座位。马骏想搬过来坐,一想到会拖朱盛庸复习的后腿,又忍住了。
晚自习放学后,再也没有李礼刚在校门口等他,也没有人陪他走过放学路上的一个又一个昏暗路口。
朱盛庸顺着惯性骑车,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去李礼刚亲戚家的路。又下车挑头,往回骑。
李礼刚要飞美国的前一天下午,专门来了一趟学校。他离校的时候,朱盛庸翘课出校园去送他。
俩人在复兴公园聊了一会儿去美国落地后的细节。不忍见李礼刚忧心忡忡,朱盛庸还专门跑回家,拿出私房钱,尽他所能地托付他所认识的美国人。
可惜,电话费花去不少,人也没有托成功。
分别的时间到了,李礼刚跳上公交车,站在公交车门口向朱盛庸挥手道别。
朱盛庸要很努力,才忍住不让泪水落下来。
就此一别,只怕整个余生都难再相见——这,是两位青少年不敢点破的共同心声。
多年后,两位旧时好友机场再度相拥时,都忍不住嘲笑年少时的悲观和狭隘。当然,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