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困顿的金国政局

这段时间光顾着说蒙古的事情了,需要介绍一下金国近几年发生的变化。

金宣宗南迁后,本应该利用成吉思汗1219年西征,中原相对薄弱的机会收复失地,因为当时经营中原的仅有木华黎一人,而且真正的蒙古兵不过两万人,其余大部分是木华黎收降的史天泽、张柔等汉族豪强,战斗力并不是很强。此时,金朝如果交好南宋,睦邻友好,营造一个稳定的后方,举措得当,全力以赴,趁机收复中都甚至攻取蒙古草原的部分失地也是有可能的。

然而,这个时候,金宣宗却把战略重点鬼使神差的转移到了南方,因为就在此时,南边那位邻居——南宋突然宣布停止每年向金朝的30万两白银和30万匹绢的“岁贡”。

从一百年前起,南宋为了委曲求全,与金朝先后签订了绍兴和议、隆兴和议、嘉定和议,主要包括以下几项内容:一是对金朝以“伯侄”相称,二是每年给金朝大量的银两和丝帛(开始是各25万,后改为30万),作为岁币,以此换取边境的和平,三是宋金双方以淮河、大散关作为双方的边界。

可是金宣宗没有客观的认识到:时代不同了。

一百年前的金朝正是威震天下的时候,完颜宗望等人的长枪一指,说想吃西湖醋鱼,你南宋就得送西湖醋鱼,说想喝绍兴老酒,你南宋就得送绍兴老酒,不送金兵就打过来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南宋对金朝表现的很顺从,他们甚至杀掉了主战的岳飞和韩侂胄,也要讨好金朝。

可现在大不同了:你金朝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想白吃白喝!没门。

一连几年,南宋原来的岁币不送了,于是金宣宗就派使者前往南宋讨要。结果南宋的答复是:以前我们送岁币都是送到燕京,没听说送到开封啊!意思是你金朝连燕京都丢了,迁到了开封,还好意思腆着脸要岁币,我们就算送,也得送给蒙古人啊。

这句话差点把金朝使者给噎死。

这还不算,南宋要求一改与金朝“伯侄”的称呼,而以兄弟相称。

中国人,一向爱充大辈,骂街的时候也是“俺是你爹”。我南宋当时迫不得已认金人当伯父,实属无奈,现在这种“阿Q精神胜利法”你也别用了,咱们以后是兄弟。

就这样,在南宋的刺激下,金宣宗犯了个战略性错误。

南宋的轻慢态度一下子激怒了爱面子的金宣宗,他实在无法接受他眼中昔日的仆人胆敢顶撞他这个主人。于是在朮虎高琪的撺掇下,金宣宗竟然把金兵主力从抗蒙前线调回到南方,向南宋的信阳、光华、襄樊、川陕边境等地向南宋发起进攻,企图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把从蒙古人那里丢失的东西从南宋这边找补回来。

而北方那边呢?金宣宗干脆委任了九个地方豪强为公爵,幻想依靠这些暴发户的力量顶住蒙古人。而这些豪强中除了武仙真正服务金朝,而且有一定的军事才能外,其他八个,几乎都是割据一方,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所以木华黎面对的压力骤然减轻,靠一个人的力量竟然也能牢牢掌控着蒙金战场的主动权。

金宣宗这次南征,本身就是在多线作战的不利形势下强鼓着劲发动的,因为当时木华黎的蒙汉联军正在北线进攻河北、山西、陕西等地,就连开封也时不时的来探望一圈,如果没有黄河天堑,恐怕新首都也再次丢失了。

果然,金军这次出师很不利:

先说中路,时任京湖制置使的是赵方,这个赵方很有军事才能,他有个两个儿子:赵范、赵葵,赵葵多年后还一度官至丞相。

赵方设下一个埋伏,中路金军打到了襄阳北部,先是被守城宋军用强弓硬弩射阻,无法前进一步,接着赵方指挥宋军从两侧包抄金兵,城中守军也同时杀出,三路宋军一下将金军击溃,金军伤亡惨重,不得已仓皇撤退,宋军趁机北攻,占领了原被金兵占领的枣阳;而进攻光华、随州的金兵也被宋军击退,几乎全军覆没;

西路的川陕方面,金兵虽然费了很大的劲攻占汉中,攻破了大散关,已经到达四川边境,但毕竟国力有限,给养跟不上,金军成了强弩之末,不得已又撤回到大散关以北地区,宋军趁势进攻,双方互有胜负,西线陷入了长期的胶着状态。

对南宋来说,胶着就是胜利;

对金朝来说,胶着就是失败。

因为南宋国力强盛,经济发达,而且没有后顾之忧,完全有力量,也有时间与金朝长期对峙下去。而金国则不然,其经济实力与前者相差很多,而且陷于南北两线作战的不利境地,局势极为不妙。

尤其让金宣宗雪上加霜的是:随着金军的连连败北,其国内矛盾也日益突出起来。

金宣宗执政后期,长时间把持权柄的是朮虎高琪。在第一册第二十六章的时候曾经提到,这个人是因为与胡沙虎不和而擅自杀害了后者,从而一跃成为宣宗的重臣的。南迁开封后,朮虎高琪也是跋扈日甚,很多将领的提拔和官员的任命,都决自他一个人的手,当时甚至流传着“只知猪虎(朮虎高琪),不知皇上”的说法,眼看着大权旁落,金宣宗逐渐失去了对朮虎高琪的信任和依仗。

而且金朝南迁后的一系列对宋战争都是朮虎高琪极力促成的,结果却损耗了大量的国力而一点实惠也没有捞着,许多大臣,包括宣宗的次子、英王完颜守纯都参劾朮虎高琪,说其无端兴兵,伤民败国,应予惩戒。

在这种情况下,金宣宗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也为了为以后与南宋讲和做舆论准备,他下定了除掉朮虎高琪的决心。

借口很快找到了:朮虎高琪看中了一个仆人的老婆,便公然与后者通奸。这个仆人却不甘于被戴绿帽子,一怒之下将妻子杀了,而朮虎高琪闻听大怒,又把这个仆人给杀了。后来这个案子给报到了开封府尹那里。金宣宗借着这件事,找茬就把朮虎高琪给杀了。

除掉了朮虎高琪,金宣宗立即派特使,用木匣装着朮虎高琪的人头赶赴南宋,告诉南宋这次金、宋交兵纯粹是朮虎高琪一个人背着朝廷干出来的,并非金朝皇帝的本意。现在金朝已经把这个金宋交恶的始作俑者给杀了,希望双方罢兵,南宋也恢复给金朝的岁币供应。

如果放在一百年前,金朝这样做已经是相当的放低姿态了:只听说过南宋为了讨好金朝而杀自己的大将(比如岳飞、韩侂胄),还没听说金朝为了讨好南宋而杀自己的大将的,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此外,金宣宗还放低了岁币的筹码:以前不是约定每年25万两白银、25万匹绢嘛,大家都不容易,就减少到每年10万两银子、10万匹绢吧。

至于称谓,你也别说“兄弟”,我也不说“伯侄”,咱们打个折,就以“叔侄”相称吧,我也不算占你的便宜。

不难看出,金朝的语气已经缓和了很多,要价也低了很多,但也彻底把自己的底牌给亮了出来。金朝认为:不出意外,南宋肯定会答应的。

而南宋的态度呢?

这就好比两个人在讨价还价。

金朝:给钱,我等着用呢!

南宋:不给。

金朝:你多少给点,要不你划个价。

南宋:没钱,就算有钱也不给,没有商量的余地,想吃西湖醋鱼到黄河里捞去,想喝绍兴老酒自己酿去,老子不伺候了!有本事你就放马过来!

南宋的底气怎么这么足啊?

通过各种渠道得来的信息,以及这些年互相打仗的经历,南宋已经清晰的看出来了:此时的金朝已经退化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纸老虎,全然没有了百年前的猛劲,而且北边那个蒙古时不时的敲打他,弄的他疲于应付,呵呵,现在我要翻身了,再也不用怕他了,再也不用仰人鼻息了,想划价,也划不下来了。

经过和大臣们商量,时任皇帝的宋宁宗一口回绝了金朝特使的要求,宣布岁币以后就此取消,一分钱也没有!国书中称呼就是兄弟,你爱咋地咋地!

想不到昔日俯首帖耳的南宋现在一反常态,对大金朝连回绝带挖苦,口气异常强硬。这让做惯了大国皇帝的金宣宗实在拉不下面子来,他盛怒之下,决定再次对南宋用兵:要这么点钱你都不给,非让你尝尝我的厉害不可。

于是,就在成吉思汗在中亚攻城拔寨,连战连胜的时候,金兵又在广大的江淮流域跟宋朝打得不亦乐乎。

西线,处于僵持状态的金军攻克黄牛堡、兴华等地,前锋到达陕川边境。但刚刚说了,金兵此时国力衰微,军需给养跟不上,这里的金军再次重蹈了上次的覆辙,虽取得小胜,但无法使宋军屈服,一个个饿着肚子再也无法前进一步。僵持了一段时间后,宋军趁势反攻,一下突破了金兵前线,歼灭金军三千人,西路军力不能支,撤出战斗,又回到了战前的位置。

中路,金军深知荆襄地区的重要性,派出主力围攻被宋军占领的枣阳,但同样被宋军射阻,顿兵于枣阳城下。金军无奈之下想到了一个对策:挖地道。

但这招早已被一个人识破:枣阳的宋军守将孟宗政。这位孟宗政是个能干的将领,他还有个更能干的儿子:孟珙,这个人在以后将会着重提到。

孟宗政知道金军会穴地而攻,所以他围着城挖了一条护城河,大概得三四米深,里面灌上水。所以当金军挖到城边,一下子挖到了护城河里,河水倒灌,金兵被淹死了很多,而且巡逻的宋兵看到哪里有河水入灌的情况就疯狂地往里射箭,金军损失惨重。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金军又通过架云梯、甚至在城外建高塔等方式试图拿下枣阳城,但都无果而终,双方僵持长达一百余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就在金兵人困马乏,守备松懈之时,孟宗政突然命令:枣阳城四门大开,精神抖擞的守军杀出,只见一个年轻将领率宋兵突入金阵,左冲右杀,所过之处,金军死伤一大片。这位年轻将领正是孟宗政的儿子孟珙,宋军的突袭一下子打乱了金军的阵脚。

与此同时,京湖制置使赵方派来的援军及时赶到,里外夹击,一下把金军彻底击溃。尽管金军努力试图稳住阵脚,但宋军凭借兵力优势迅速攻破了金军大营,金军狼狈逃窜,死伤竟达三万余人,至此,中线金军全线溃退,还失去了部分地盘。

而东路军则要稍微乐观一点:东路军的金兵主帅叫仆散安贞,他的父亲是金朝名将仆散揆,也是个很有作为的将领。他指挥得当,用诱敌出城的方式攻占了南宋的泗州、濠州、黄州等城,并俘虏了上万名南宋士兵和数十名宋朝宗室成员,将宋兵防线往南压缩了很多。但当他向长江北岸的滁州进军途中,却遭到宋兵的层层阻击,进展缓慢。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他艰难行进时,南方的梅雨季节到了,天上如同架着破漏的水管子,淅淅沥沥,一下置金兵于极为困难的境地,粮草几乎断绝,就算他顺利到达长江北岸,也只能是饿着肚子等待受冻的滋味。于是在泥泞中打了十几天的滚后,仆散安贞不得不率军一步一滑的回撤。在回撤的途中,宋军尾追掩杀,金军又损失了不少人。当他回到开封,所带兵马也损失不少。

纵观这三路,其他两路损兵折将,也只有东路军勉强说得过去,可是多疑的金宣宗却莫名其妙的杀了这唯一说得过去的东路军统帅——仆散安贞。

刚才说了,仆散安贞俘虏了上万名宋军士兵和数十名南宋宗室成员,未加杀害全都带回了开封。这本是一个正常举动,自古降者不杀,仆散安贞一是基于人道主义考虑,二是可以利用这些俘虏作为日后与南宋谈判的筹码,向南宋多要点银子比什么不强?

可就是仆散安贞这个正常举动,却引起了金宣宗的猜疑:你俘而不杀,消耗我们自己本来就不多的粮食是小事,你是否与南宋有勾结,或者达成了某种默契?为了日后投靠南宋做准备啊!

于是金宣宗故意在朝堂上说“仆散安贞深明大义,我看留着他们也是浪费我们的粮食,不如就把这些人放回去吧”。

金宣宗这句话本来就是一句反话,略带点愠怒,可实诚的仆散安贞完全不知,却接了一句,“我看也行”。

这下可触怒了金宣宗,好啊,你未经请旨就把这些人带回了开封,明摆着向南宋示好,以便日后向投诚南宋铺路啊,我偏要把你这条路给你堵死。

于是仆散安贞从一个有功之臣莫名其妙沦落为阶下之囚。

可是仆散安贞此时有病乱投医,他没有做辩解,他想通过另外一种渠道——向皇帝身边的近臣行贿,以此换取自由,证明自己的清白。

向领导的近人行贿,得分时候,有时候管用,有时候不管用,甚至起反作用。

而这次仆散安贞的行为就起了一个反作用,加速了自己的死亡。

这不明摆着的事情嘛,你仆散安贞如果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干吗要向近臣行贿为自己辩护啊?越是这样心里肯定越有鬼,这就是金宣宗的逻辑。

于是金宣宗以“获敌宗室而不杀”和“贿买近侍”的罪名毫无理由的处死了这位难得的将领,如同当年赵构毫无理由的处死岳飞一样。他的这种自毁长城的举动彻底寒了金朝将士的心,全军上下无不为仆散安贞鸣冤叫屈,从此金军普遍存在对朝廷的失望情绪,甚至有个别的金兵投降了南宋。

但南宋的岁币依然不到。

南宋有的是钱,打得起消耗战,有没有后顾之忧,而金朝则经济实力很差,很需要钱,且四面皆敌。

对南宋来说,十万两银子、十万匹绢算不上什么,不会伤筋动骨,可这对金朝来说,可是不小的数目,金朝还指望着这点东西活命呢!

于是,在大国心理的促使下,金宣宗一错再错,第三次发动了对南宋的战争。

相比前几次,这次对宋战争规模要小很多,只是由主帅完颜讹可率二三万兵马从淮河下游向滁州、瓜州等地发起进攻,企图扳回一局。

眼瞅着国力日渐衰微,金军将士普遍弥漫着厌战情绪,明知道这是一场不可能打胜的战争,但由于受到仆散安贞的教训,谁也不敢再提与南宋和议罢兵的事,生怕被安上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

可是朝廷的命令也不能不服从,怎么办呢?

一个字:拖。

一连几个月,金兵以各种理由推脱,进展极为缓慢,好不容易渡过了淮河,再次赶上长江流域的梅雨季节。金军不得已又在污泥里打滚,想四处抢掠一番,可宋军早已实行了坚壁清野,连一只老鼠都找不到。

主帅完颜讹可无奈之下,连续请示金宣宗,要求暂时撤回,待天气转好再进攻。金宣宗纠结了半天也同意了。

可是大军撤到淮河南二十里的地方,正好赶上当地的麦子将熟未熟的时候,这对于缺粮严重的金军来说,可是救命的口粮。完颜讹可与副帅经过一番争论,决定大军暂停撤退,抢收完麦子再走。

这又是个巨大的失误。

正当金军放下刀枪,拿起镰刀抢收麦子的时候,由于完颜讹可没有及时的放出哨探警戒,尾随的宋军突然杀出,正弓着腰挥着镰刀割麦的金军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就集结就被冲成数段,而当时恰好事先架在淮河上的浮桥被冲毁。结果金军一战即溃,除了被宋军俘杀的就是掉进淮河淹死的,只有主帅完颜讹可和副帅驾着小船带着数百人侥幸逃脱。

本想西边丢了东边找,北边丢了南边找,谁知几年下来,金朝不但没有捞到任何实惠,反而损兵折将,而且丢失了大片领土,把国库也弄得日渐空虚,至此,金宣宗再也无力组织对宋的大规模战争了。

望着南宋方向,白银和丝帛似乎尽在咫尺而又遥不可及,金宣宗想战打不赢,想和和不了,心有不甘,很快就病倒了。并于1223年腊月病逝于开封。

客观上讲,金宣宗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犯了个战略性错误,即没有搞清楚对象。

毛主席教导我们: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在宣宗南迁后,很显然,金朝最可怕也最现实的敌人是蒙军,而成吉思汗西征又带走了绝大部分蒙军主力,只有木华黎一个人在东方苦苦支撑,勉强维持着蒙金之间的战略平衡,一旦成吉思汗西征归来,这种平衡必定会被打破。这个难得的间隙,金宣宗完颜珣绝对应该稳住南宋,全力对付北边的木华黎,而他却错误的选择了与南宋开战,六七年下来,不但一无所获,反而劳民伤财,国力几近枯竭,让金朝的形势江河日下,应该说金朝的迅速灭亡与金宣宗的错误指导思想有很大关系,也使他的继承者一上台就不得不面对一个不可收拾的烂摊子。

幸运的是:他的继承者是一个英明的皇帝,而且很有本事,让大金国的气运得以延长了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