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过往的幸福,
对我而言,
远比回忆悲伤更需要勇气。
何不认真来悲伤
面对过往的幸福,对我而言,远比回忆悲伤更需要勇气。
逼视曾让我受伤的记忆,至少证明我不再惧怕面对。就算偶有暗影反扑,也只像是遥望对岸的浓雾。
在悲伤的回忆中,我才能保持一种战斗的姿势,在空灭颓亡来临前。
幸福的记忆却让我感觉软弱,因为发现自己曾经对生命的流逝毫无警觉,总要等到它成为记忆后才懂得,那就是快乐,而当下只道是寻常。
中年后不敢多想那些无忧的过去。无忧源自无知,不知道烦恼有父母在顶着,不知道何为生老病死,不懂得无人共享的快乐其实不算快乐……
也因此,快乐的回忆只能点到为止,否则就要惊动了失落与遗憾。
偏偏总有久远的往事偷渡登岸。
翻开了堆放已久的积灰相簿,企图捕捉那其实已很遥远的、我们曾经一起去拍的全家福,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时,我们总是为了拍全家福专门跑去照相馆。除了其中一次是因为哥嫂带着初生的女儿首次回台,连年近九十的外公都出动了,其他去照相馆拍照的动机背景我已一概模糊。
或许都只是临时起意。那总有个提议的人吧?如果要我猜,准是母亲。
母亲喜欢玩相机,或许说,她喜欢记录家人的生活。台湾第一家彩色冲印照相馆到底是哪间?这些年出现各说各话的情形。但据母亲告诉我的,真正的第一家是早在一九五几年的名为“虹影”的照相馆。母亲是他们当时招考录取的第一位员工,担任会计职务。老相簿里还有摄影师为母亲拍的沙龙照。那时的母亲真是美。
继续翻阅相簿,发现都是母亲掌镜的时候居多。记忆中家里的第一台相机颇难操作,要将一个长方匣捧在胸前,从上往下看进匣里对焦,光圈和速度全靠手调,只有母亲会用。家里其他三个男生爱笑那是老古董,该丢了。等到父亲接触到拍电影的工作,有一天回家告诉我们,剧照师都还是用这一款,说是比起后来的单反,它的画质好太多,那时我们才知那相机是属于“专业人士用”的,从此对它刮目相看。
想必是我们懒于学习操作,才会忽略了该让母亲多当模特儿而非总在掌镜。是不是因为这样,母亲才总会兴起去照相馆留影的念头呢?
* * *
不仅拍照总是母亲的工作,连全家旅游也向来是母亲在规划。
说起来,真正一家四口出游也就那一次,去日月潭。那年哥哥高一,我还在上幼儿园。之后哥哥就再也没有跟我们一起去旅行了。一家人留下了难得的户外合影,每一帧的场景时空我仍印象清晰。有一张是我们全翻滚在草坪上,将那台专业级相机设定好自拍模式,并很有创意地倾斜放置,形成对角线的构图。而另一张是造访“毛王爷”时当地导游为我们拍的。除了哥哥坚持不肯外,我们全都穿戴起高山族的服装。关于那次旅游,更深的印象是我一路晕车呕吐,到了教师会馆已手脚僵冷。偏偏都没空房了,我们一家睡的是地下室的通铺。
想起来还是欢乐。绝无仅有的一次合家欢。之后在溪头、垦丁、花莲、纽约、费城、华盛顿,总是三人行。
两个孩子都在异地他乡的日子,没想到父母还是去照相馆拍过几帧二人合影。那时的母亲心里在想什么呢?
* * *
小学时第一次读到《蒋碧薇回忆录》,书里附图中有许多是她第一任画家丈夫徐悲鸿为她画的肖像,便以为画家都爱为妻子或者家人画像。但父亲这辈子只为母亲画过两张油画像。更不用说,我和哥哥自然是没份的。母亲对此难免心有遗憾,却总另找借口表达不满:“一直希望你为我父亲画张像,人都死了你还是没动过笔!”
毕竟比起照片来,画像无疑更有纪念价值。至于母亲那两张画像,都是完成于新婚后。一幅画中她穿着水绿旗袍,但该画因台风泡水,油彩早已龟裂破损,却仍被母亲以玻璃框裱起挂在卧室。
另一幅画的则是还留着少女马尾的她。
现在那张人像哪里去了?
我竟然这么多年都没注意到它已下落不明。
* * *
父亲盯着电视屏幕上的足球赛目不转睛,我坐在一旁的板凳上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我也把视线移到了电视上逐球的一群小人,只是放空注目,为了打发掉父子间像这样完全无言共处的时间。
已经六七年了,我们都早已习惯这种形式上的亲情。已经很久,对于彼此都存在着不撕破脸就好的应对方式。
我仿佛知道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却不愿接受。
一开始先是发现,与哥哥一同出席父亲的画展揭幕仪式,父亲怎么只向众人介绍这位“在美国当工程师”的大儿子,对于他身旁在台湾当教授的另一个儿子却略过不提?又有一次,忘了为什么细故争执,扯到了他的一位学生,父亲竟然对我说出了“我跟他更像父子”这样的话。
那年,发现八十五岁的他跟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交往,我一再提醒他那女人肯定没打什么好主意,父亲竟用轻蔑的口吻回我一句:
“这是我们男女之间的事,你懂什么?”
四十四岁那年搬出了老家,把家让给了他与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但仍不敢住得太远,毕竟在台湾父亲没有任何亲友,跟他“情同父子”的学生们,哪个不是拿到学位就不再出现了?
那时觉得父亲仍需要我,没有意识到其实是我更需要他。母亲已过世,而与我年纪相差十岁的唯一手足,从来也算不上亲近。我赖在父亲身边,怕离得太远,就会失去自己跟“家”这件事的最后联结。
一年多前父亲开始出现轻度失智的症状,每周日我回“家”一趟,陪他上上馆子。问他什么,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或“不记得了”,语气却很平静。有时我心中会暗自怀疑(或期望),他的不记得会不会是伪装的?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有印象,母亲经常为他爱拈花惹草费神又伤心。惯爱偷吃的男人擅于伪装、说谎与耍赖,也许老来可用来自我保护,让他不想见的人无法靠近。
因为缺少互动,究竟失智程度是在恶化,还是药物控制有帮助,我无法判断。问那女人父亲现在的情况如何,她总说好得很。直到过年时那女人外出,我才发现她一直在盗领父亲的存款。
以前我从不过问父亲的财务状况,怕让已有心结的父子之间,徒增了更多的不信任。但我发现父亲名下已经没有任何定存的钱了。我还发现,那女人把失智症与高血压的药藏了起来,有两个月没给他服用。
我决定跟那女人开战。
这回父亲完全不像失智的病人,吼得雷霆万钧:“这就是我要的生活,你是什么人敢来干涉我的生活?”
他并非失智到认不得我是谁,但我恍然惊觉,亲情与家人对他而言,会不会只是他人生中曾经走岔的一段路?
* * *
母亲过世第二年,有一次我与好友餐聚,散会前她像忆起了什么趣闻似的,转身小声跟我说:“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你那时候还没回台任教,有一天我很意外接到你妈妈的电话,她跟我说,她很不快乐。”
我当下感觉像被突然宣判,我的母亲不是死于癌症,而是因我的疏忽意外致死。“你怎么到现在才跟我说这件事?”我激动得浑身发抖。
对方无辜地眨着眼睛说她忘了。在那之前,我并非不知母亲不快乐,只是没想到,她有那么不快乐,不快乐到会打电话给我的朋友,以为她一定会把她的心声传到我耳朵里。
记忆中,母亲那时偶尔会在奇怪的时间打越洋电话来。台北时间凌晨四五点,我问她怎么不睡觉,她说睡不着。母亲说话总是嗓门很大,只有在那几通电话中,我听到她细弱如小女孩的声音。
我只能安慰她别胡思乱想。
我考上大学那年,母亲第一次罹癌,身体一下子垮了,体重从以前的五十五公斤,到只剩不到三十九公斤的皮包骨(后来十几年始终如此)。她一直都在抗病的抑郁低潮里,难得见她真正开心的时候。
除了我将启程返台任教的几天前,她打来的那通电话。那次她心情极好,对着答录机说个不停,念完了当天报纸的头条新闻,还是等不到人的母亲最后干脆对着机器唱了一首歌:“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
然而我终究没能接到那通电话。
答录机中的卡带被我取下,装进行李,但是还没等到有那个心情放来重听,母亲就在我返台次年病逝。
一直记着那留言的存在,却也不敢再碰。
这些年我一直会幻想着,如果接到电话,跟母亲可能会有怎样的对话?会不会发现也许跟在听答录机时一样,除了想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已太习惯面对那个不快乐的母亲,偶尔开心的她反愈教我悲从中来。
回台前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至少也回来住个一两年,不能像哥哥赴美后,三十几年来都只是浮云过境般回来吃几次饭就走人,连接父母去他美国的家中小住也一次都没有过。
回台却成了送母亲最后一程。母亲第二次癌症来得意外且凶猛,从扩散到往生,前后不到五个月。
* * *
最后一个母亲节,与母亲多年不和的哥哥从美国打来电话,我暗示他有空回来一趟,妈妈身体很不好。
他说他工作很忙。
“晚了怕来不及了。”我说完便挂了电话。
哥哥在外三十多年,在美国成家定居,和我们这个家甚是疏离,见面次数屈指可数。还有好几次,忘了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最后竟以不欢而散收场。从母亲确诊到癌细胞扩散,她便一再叮嘱,别把她生病的事跟哥哥说。等医院发出母亲的病危通知,我不得不跟他说了实话,没想到他还是说他很忙。次日他拨电话到病房,我劈头就问:“机票订到了吗?”他说:“还没去订。”我气得大骂:“那你打电话来干吗?”
没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他却在告别式前夕说出了教我非常吃惊的话:“妈妈是被老爸磨死的。老爸当年为什么要回来?他不在的时候,老妈过得很好。他一回来把老妈的生活全毁了……”
母亲对哥哥隐瞒病情,难道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他是不会赶回来的?一旦说了,就会有期待,到时等无人影,情何以堪?
母亲走了,父亲老弱了,哥哥与这个家的距离早就很远了。只剩下我还在努力拼凑着许多仍然断裂的剧情。
你不知道我记得
我不记得最早是怎么发现那个提包的。以细竹藤密密编织的女用提包,几十年过去了,它仍一直在我的脑海。不是因为那美丽的造型,而是那包包里收藏的秘密。
那时我大概上小学三年级,因为多病而经常被关在家里,哪也不能去。总是一个人在屋子里晃荡的时光好无聊,某天不经意就翻到了母亲塞在衣橱角落里的那个竹藤包。打开来,发现里面装了上百封的、淡蓝色航空邮简。
在电信如此发达的今日,早已不复见那种古老玩意儿。一张蓝纸折成三折,边缘粘好,就成为一封寄往海外的书信。在那样拮据的年代,不用信封也无信纸,很聪明地把信件重量减到最低。
对于这种邮简的消失,日后总有一种微微心痛的不舍,因为它让我看到,曾经有个年代,叫作纸短情长。放在掌心,几乎感觉不出什么重量的一封封寒酸的邮简,它的内容可以如此沉重。
那一封封信,都是母亲写给当时在西班牙留学的父亲的。
展开第一封,将我带到了另一个时空,比我出世更早的十五年前。
一个二十五岁不到的女人,她的丈夫考上留欧公费奖学金,她带着才四岁的儿子,半工半读,傻傻地以为苦几年,等丈夫回来了,日子就会变好。每一封信都是分好几天写完的,像是日记一样,跟男人细细描述着她每天发生的事,还有她口中的“臭儿子”又做了哪些调皮的事。
好想你,再过四百天你就可以看到臭儿子了……
今天又想到那时候,我们跟臭儿子晚上坐在小破房里剥花生吃……
儿子今天问我:“爸爸会寄礼物来吗?快过年了……”
再过一百天,你就可以回来陪他玩了……
你开完画展了,应该准备回家了吧?……
你现在究竟打算怎么样?……
虽然那时年纪很小,但是敏感早熟的我,看了其中十几封信后便倏地煞手。不是因为偷窥而心有不安,而是突然对情是什么,爱是何物,有了苦涩的最初体认。这不是电视上的连续剧,是真实发生在我父母身上的故事。那个女人怎么那么傻,从没想过那男人可能一去不回吗?
但是那一封封信证明了,他们曾经也是相爱的。不是打从我有印象以来,他们之间总有不断的摩擦争执……
把提包又藏了回去,因为不想看到他们在信中开始摊牌谈判。过了几日,包包不见了。应该是母亲发现东西被动过了,换了地方。我从此再也没见过那个包包。但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母亲会不会把那些信都扔了、毁了?
* * *
事隔多年以后,我才猛然想到一个当时疏忽的细节:为什么里面都是母亲写给父亲的信,而没有父亲写给母亲的?
父亲一直不肯回来签字离婚,母亲到晚年才多透露了一些细节,原来是因为他连回台湾的旅费都没有。母亲当时已进入一家大企业里工作了数年,同事们都帮着她找律师,甚至托关系跟旅行社担保。在一张欧洲回台的机票是一般人半年薪水的一九六一年,母亲终于以罕有的分期付款方式,让父亲回台的机票有了着落。
看到了臭儿子与父亲终于团圆,母亲动摇了。但是我心里一直猜想,有没有可能,是因为看见父亲带回了那上百封她写给他的信?
父亲是真心想挽回吗?母亲是真的心甘情愿吗?为什么母亲过世后,与她长年不和的哥哥会说出“爸根本不该回来的”这样的话?与母亲交恶,是因为逃避不愿承认父母复合都是为了他吗?母亲是恨他的?这样相信才能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吧!
父亲回家第三年,我出生了。
* * *
泛黄照片中那个胖得像小猪一样的婴儿是我。
“算可爱吧!”我心想。面对镜头时总仿佛是受惊却又难掩好奇的专注眼神,看着前方按下快门的母亲或父亲,听见他们在说:“看这里,看这里。”于是瞬间又安心了,所以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有被打断。
然而这都是成年后看照片时的揣测,没有人会真正记得自己两岁以前的事。按母亲的说法,我是一个很好带的婴儿,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几乎都不哭,见到人总是笑。所以她有时会做一件无聊的事,故意拧我一下想让我号啕。“结果你只瘪起嘴,嗯嗯两声就没了。”她说。
回忆起这段,她很是得意。
等我近四十岁时,母亲见我迟迟对成家毫无兴趣,她又会常常从记忆里搬出我的婴儿时期:“小娃娃很好玩呀,洗澡的时候一大团肉,翻过来趴在手臂上洗,像只蛤蟆一样。常常帮你洗香香以后,穿好衣服放在床上,突然你就啪一泡屎,澡都白洗了,哈哈!”
每次听这故事我总要做出一个恶心的鬼脸,不明白那样好玩在哪里。
为什么上帝造人的时候,不让我们记得婴儿时的事呢?
我后来编了一个让自己都深信不疑的理由:人是有前世的。婴儿时期,前世的记忆在基因里仍有残存,必须等它褪去无痕。这一生该修的功课得从零开始,不可以作弊拿前世的记忆当小抄。
我常会盯着婴儿的眼睛瞧,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相信他们正在回想是不是曾见过我?然后有些婴儿就对我笑了,有些则撇过脸去,觉得我不过就是一个无关的器物。
我愿意拿两年的生命换我两岁前的记忆,也许多少就会明白,是否很多事从我一出生就已经注定,再努力也改变不了。
总是相欠债
对童年最初的印象是自己总在生病,照片可证,那个胖嘟嘟的婴儿突然就变得瘦弱、无精打采。应该是因为住进了一间非常潮湿的屋子,那栋老屋地板上经常泛出一层水汽,黏滑滑的。早晚咳嗽不愈,慢慢转成了长年的气喘,呼吸道容易感染,让我的免疫力变得极弱。为了我的气喘,得托人从香港买药,而家中另备有一套注射针具,我总不时被带去西药房,打一剂我至今也搞不清是什么的针剂。
“你从小打针都不哭,很勇敢。”父亲说。
没有小孩不怕打针,都是意志力强迫自己不可以哭。幼小的我哪里来的意志力?我真想知道。在可以有权利放声鬼哭狼嚎的那个稚龄,为何我已经学会忍耐?
在那老屋中另一个鲜明的记忆,是母亲生气地拿着一封信在咆哮。
早年父亲刚进大学任教,讲师薪资有限,父母都得工作,家中收入较高的一直是在企业界工作的母亲,遂才能雇请女佣照顾我。那张信纸我认得,是女佣跟我画图玩耍时会用的,有美丽的花边和可爱的娃娃。
信上写什么?女佣又去哪里了?
一年多前,当父亲跟那个女人在一起的事终于浮上了台面时,哥哥忽然跟我说起,父亲一直会和家里的女佣关系暧昧。“你那时很小不会记得,来一个女佣他们就有一腿,女佣闹啊,都是老妈拿钱打发掉,可是老爸这毛病就是不改,没想到老了还是这样。”
我不作声。
他不知道,其实三岁的我,已经懂得发生什么事了。
* * *
早年家中的主事者一直是母亲。许多应该是父亲扮演的角色,母亲都包了,从小事例如找人修缮,或策划全家旅游(连拍照都是她比较拿手),到大事例如理财、购屋、搬家等。曾经父亲在欧洲留学,一去五年把妻儿丢在台湾。母亲一边上班,一边养小孩,还一边念书从台大顺利毕了业,想必是这样才练出的一身好本领。
二十出头的母亲,只有我哥曾独自拥有过。虽然在数十年后,他记得的只是脾气暴躁的母亲常打他。
退伍后工作了三个月,他就说没前途,吵着想要出去,家中没钱只好贷款。母亲后来说,家中所有的现金都给哥哥带上了飞机。我这个哥哥大概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回台湾了,硕士还没拿到就在美国结了婚。父亲倒是轻松一句:“总要娶媳妇的。”母亲却抓狂了。她半工半读一手带大的这个儿子,显然将重演父亲远走高飞的剧目。
等我大学毕业时,母亲明白训斥我,想要留学是万不可能,让我死了这条心。那时候她正在跟癌症搏斗,比我哥离家时老了十岁,我不忍再坚持。毕业后在台湾工作了三年,薪水、稿费、版税努力存起来,有了第一个五十万。结果是母亲看到了我的存折,自己先心软了,只跟我说,快去快回。
硕士念完才觉得入了门,申请到博士班却不能念。母亲哭了:“你们郭家的男人为什么都是一离家就不想回来?”我拿到了奖学金,又连得了两个高额的文学奖,于是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问她:“为什么别人家都巴不得能出个博士,我们家却不是?我为何要被哥哥牵连?这太不公平……”
母亲当然又心软了。
常听见学生抱怨起他们的父母。逼他们念了不喜欢的科系啦,不懂得他们在想什么啦,自己的婚姻都有问题凭什么来干涉他们的感情啦……这些情况普遍存在。学生需要被聆听,但是我最后总会冷静地点破他们:“那你就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啊!”或者,会淡淡补一句:“他们只是你的父母,不是万能的。”
做子女的怎么会不知道,跟父母争吵、冷战、闹别扭是因为有效?如果碰上的是完全不管你死活的父母,只能摸摸鼻子自己想办法。
我会跟向我求助的家长说,如果小孩子真的认为那是他/她毕生的梦想,他们一定得学会为这个梦想吃点苦。
这辈子跟母亲有过最激烈的争吵,起因竟然都是我想念书。
很少人知道我这个博士是这样念出来的,一路上都在承受着母亲心理创伤的阴影。
* * *
老年的时候,母亲一直会回忆送我哥上飞机那天。她总说,看到儿子进了海关后,从玻璃门后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我总说不可能,一定是看错了。
或许她没有看错。因为在儿子心里,母亲一直是年轻、美丽又坚强的,他才会忘了,他这一走母亲就要开始老了。
即使在父亲避不回家的时候,母亲仍能提供他所需的一切,所以他才会以为母亲是万能的。他可以吵闹、可以抱怨、可以怨恨,因为在我出生之后,母亲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了。
“你不知道,妈妈一直恨我,恨我拖累了她。没有我的话,老爸不在那些年,她可以有更好的人生。”我哥是这样说的。
不满的背后是过度的依赖与不愿面对的罪恶感,这是我听到的。
我从没期望过成家,而我这一生唯一有过的这个家,如今也已只剩碎片,掉落掌中……难道成立下一个家才是逃离的方式?
不是逃离,而是面对的时候了吧,终于……
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家,有时就不见了
开始意识到这个家真的快散了,是在二〇一三年秋。那日我在学校上课,突然助理狂打我手机,说是我的父亲出了事。
语焉不详,大概是父亲跟朋友去大陆玩,突然生了急症,同行友人留下一个号码要我拨过去。
已经有好几年,父亲的行踪完全不在我的掌控内,打他手机常是关机,想找他吃个饭也推推拖拖,父子关系日渐疏远。因此听说他人在大陆,我先吃了一惊,等接通了电话,听说父亲已经三天没有排尿,当地医院诊断是前列腺出了问题,想要立刻帮他开刀,我当下更是慌了。不行,不行,不能在那儿动刀——我赶紧打断对方:“能立刻把他送回来吗?”
对方也同意,但同时告诉我一个令人震惊的变故。你父亲神智好像不太清楚,昨天在旅馆,他没穿衣服只罩了一件睡袍便跑下来吃早餐。我们说要送他回台湾看病,他说我们不可以抛下他……
我的心陡然沉落。前列腺问题事小,父亲会不会同时出现了老人失智?
飞机晚上九点到桃园。我人在花莲,在这个交通极不便利的地方,火车票早早就被观光客抢光,飞机班次又稀少,碰到临时状况根本动不了身。课也顾不得上了,得赶去机场排候补。总算排到了傍晚六点半那班,七点半到台北,立刻再转巴士到了中正机场,恰恰赶上班机降落。
父亲坐着轮椅被推了出来,才一周不见,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 * *
接下来,带着插着尿管的父亲到处挂号,从荣总到三总,医生竟然都说没法排开刀,要等。但是尿管已经吊了快一个礼拜了呀!大概觉得这样也不会致命,所以医生的反应都阑珊淡然。自费开刀也不行吗?不行。后来才知道,问题出在护士荒严重,照顾不了那么多病床的病人。
想到了那句话,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
之前从不知台湾的医疗系统如此深不可测,老百姓只能任凭运气或是看医生的心情,没办法只好走上托人情一途。这辈子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事拜托过人,觉得非常难开口,但这回是因为父亲生病,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开始狂发短信。
那一周何其忙乱,我只有一个人,要打点这所有的事已够心力交瘁。更让我忧心的是接下来父亲手术后的照顾工作,以及头脑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的他今后恐不再能自理生活的问题。如果失智真的已经在他身上发生的话。
那个父亲从来没打算介绍我们认识,却暗中已交往了好一阵的女人,趁着父亲开刀期间正式露面了。什么?她自己有老公。
了解了她的来历,我心想这应该是假结婚,背景不可谓不复杂。大学教授退休的父亲,怎么会搭上这样的一个女人?
之前身体一直硬朗的父亲不想让我干涉他的生活,但如今,这个女人每天热心地来病房,我的分身乏术究竟是她的可乘之机,还是大家破冰的开始?
* * *
父亲不爱吃医院的食物,我到了晚餐时间便得去医院附近买一些食物给他当补充的点心。日子混乱仓皇,想到接下来面对的种种可能状况该如何预做安排,我的眉头总不自觉地皱起来。走出超商,浑浑噩噩地过街,手机铃响也不想接。但对方就是不放弃,一直拨打。到了医院,我把手机拿出来,一个不认识的号码。
出了电梯,手机又响。我没好气地按下通话键,说:“喂!”
“请问是郭强生先生吗?”
一听就像是那种推销电话,我本要习惯性地立刻挂断,但那一头的女声比我更急切地抢先一步说:“你的皮夹在我这里。”
我一摸口袋,当下脑子里出现的只有三字经。忙中出错这句话真是一点没错,我甚至连何时弄丢了皮夹都毫无警觉。我所有的证件、信用卡与现金……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不愿留姓名的女子在超商柜台看到了我因心事重重而恍神遗忘的皮夹。我半信半疑地按照她的指示,与她在医院后方的某个巷口碰面,也顾不得万一这是集团犯罪,对方可能还有同伙一起在暗巷正等着肥羊上钩。捡到皮夹不是应送交派出所吗?或者,也应该如她所说,既然掉在超商就该由超商的工作人员通知失主。她为什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前往会面地点的路上,心里还是十分忐忑不安。
直到我看见我的皮夹完好地从她的提袋中被取了出来。
因为她看到超商的柜台人员在捡起我的皮夹时,连张望或询问的动作都没有,直接便要把皮夹抄起往柜台底下一塞,她才多事地大喊了起来:“等一等,那是刚刚那位穿西装的先生掉的。”
柜台工读生闻声便慌张把皮夹交了出来。她说,等她追出去的时候,四下已找不到我的踪影,结果她在皮夹里翻出一张我的名片,上面印了我的手机号码。
“你也是有亲友在住院吗?”她问。
我点点头,惊魂甫定,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感谢。她的一念之间,帮我抢回了我可能再也找不回的皮夹。在我最焦头烂额,感觉如此孤立无援的时刻,让我突然安下心来。
绝对不能让自己先乱了阵脚,这样的好运不可能有第二次了。万一皮夹真的遗失,在这个节骨眼上,重办所有证件岂不是更加让我欲哭无泪?如果捡到皮夹的不是这位,而是歹徒,骗我见面,再押我去提款机领钱洗劫,这样的新闻也不是没有听过。越是忙乱的时候,越是不能再出错了。我从对方手里接过失物的当下,觉得自己好幸运,让我碰见这么善良又热心的陌生人。
再一抬眼,对方却早已跨上自行车骑出巷口了。
* * *
父亲那位来路不明的女友,在父亲出院后便大剌剌搬进了父亲的住处。此后只见父亲身体日益虚弱,经常倒卧床上起不了身,这使得我不得不开始暗中注意那女人的一举一动。高血压的药她根本没给父亲吃。父亲经常一个人在房间昏睡,没吃饭,家里黑漆漆,又脏又乱。父亲银行的钱也被盗领,邮局监视录像器拍下了她同一天去领了好几次钱的画面。
一场“抢救父亲大作战”刻不容缓。如果再迟的话,父亲的命说不定会结束在那女人手上。
从开刀住院到此时为止,我已经为了父亲的事忙了快一年了,经常神经紧绷,或是连续失眠的我,又再度陷入了叫天天不应的无助中。
好不容易让那女人死了心。她的计划已被我识破,且告知她我已在警局备了案。她也不是省油的灯,说走就走,把父亲丢下看我能怎么办。
引进看护,少说也要等上三四个月。身为唯一的家属,这段时候我仍得去花莲工作,真不知要把父亲托给哪个单位?跟从事外劳中介的老同学打电话,竟然四五天没回话,终于等到的回复也毫不热心。幸亏有好友另外提供了可靠的中介,告知台湾有外配看护可试,但最快也要十天后才有结果。
以前听人说,一文钱也可以逼死英雄好汉。对于已分身乏术的我来说,神志恍惚的父亲要如何照护,让每一天都如同我的大限将至。
在父亲住处附近的涮涮锅店独自用餐,老板娘看我愁眉不展,出于关心问起发生了什么事。听完我的叙述,她有点内疚地告诉我,她早就觉得那女人有问题了,这附近的店家谁不知道,那女人总是找老人搭讪,而且她对外开始以父亲的妻子自居,虽然大家都怀疑,但是觉得这是我们家的私事,并且以为我知道,所以她没有多这个事。她很抱歉地说:“你都不在,如果能早点儿让你知道就好了。”
“能帮上什么忙吗?”她又问。
其实,我需要的就只是周一到周四,我不在台北的那几日,有人能给父亲备餐,让他早晚按时服药。
老板娘很阿杀力[1],当下吩咐店里的服务生弟弟,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午餐与晚餐时间把父亲接到他们店里来,他们会为他准备便当,然后再把父亲送回家,看着他把药服下。
也许,真的如老板娘所说,大家住这么近,不过顺便而已,却让我当下差点没哭出来。
请带我走
某位做音乐的朋友说起他快乐的童年,对中学以前的印象就是每天在玩,无忧无虑。另一位朋友说起童年,记得的是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有一种淡淡的不快乐的感觉,常会对着窗外凝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两位当时是男女朋友,爱情长跑了八年,最后还是分手了。郎才女貌,最后成不了家庭,只能说是因为个性与价值观的差异。
其实,不必去看家庭背景的本身,只要比照对童年的印象是什么,两人能不能在一起,或即便在一起会不会幸福,就已透露出端倪。
怎么可能真的完全无忧无虑?有些人天生就可以过滤掉他们不想记得的事吧?
在我们那个年代,家家都是经济拮据的。公教人员的薪水很低,所以有一种奇怪的生活津贴,每月领到几张米与油的换发券。记得那时我常会跟父亲到一间小小的破屋去领米油。有时到月底钱不够用,就把粮票与油票换成现金。
一个孩子的眼睛在注意着家里的哪些事情,大人永远不会知道。
有一回,听见父母又在烦月底没钱的事,而我就读的私立小学正好有什么费用要缴。在次日大雨的早晨,我走进校门,看到一头银发、穿着旗袍的校长站在那里看着小朋友到校,我竟然哇的一声就哭出来,跟校长说我们家里没有钱……
校长通知老师,老师联络家长,到了晚上母亲下班后见到我,有点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印象中大概是安慰我“你不用担心啊,爸妈会有办法”之类的话。
这个小孩也太戏剧化了吧?我又看见了自己在大雨中跟校长哭诉的画面,有点好笑,也有点悲伤。
那个年纪的我,怎么有那么多的担心?虽然家里从来没让我饿着,但是我很小就隐约懂得,撑起一个家不容易。
家家都辛苦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竟然有人说他只记得小时候每天都在玩,真是岂有此理!“要不是这孩子开窍得太晚,就是父母把他保护得太好,没让他知道一个家可以有多少让人伤脑筋的事。”我心想。
一个人的行为与价值观,或多或少都会受到父母的影响,但是谁又能计算得出,究竟影响有多直接?事实上,我们每个人对自己原生家庭的记忆与认知,未必就是父母养育我们时的真相。
更常听见的是,夫妻相处遇到了问题时,就把对方父母的养育方式拿出来检讨一顿,看看伴侣为什么这么难沟通,或这么不懂得体谅。但童年愉快的人,一定就比较懂得为家付出、为另一半着想吗?我看也不尽然。有时反而是太愉快了,以为一个家自在随兴就可以存在了。
现代学者喜欢用标签区隔所有的事情,把自己与原生家庭做出了区隔,问题又推回给上一代。那父母的原生家庭的原生家庭又该怎么解读呢?
说到底,我们一直都活在同一个家庭里,逃不远的。
差别在于,当我们想起原生家庭的时候,是把父母当成两个独立的“人”来看,还是两种“角色”而已?角色具有功能性,可以评量表现优劣,但是人太复杂,有七情六欲,更有执迷与软弱。
把父母当人看,我们往往都在逃避,因为觉得残忍——对自己残忍。
所有的痛,父母毕竟已经都走过来了。怕痛的,其实是我们。
那么,父母究竟该不该让孩子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一个家的存在不是天经地义的,而是他们用了多少的辛苦与容忍才换来的。
* * *
好几次夜深之际,我又信步循着记忆去探访老家,寻找我的童年记忆。
在纽约住了十几年,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太多留恋,因为一直都没把那儿当作是“家”。回到台湾也十五年了,不去花莲上课的时候,我的生活圈就只限于靠近永和乐华夜市的住家附近。我起初并没有察觉,自己绕了地球半圈,最后的落脚地竟然距离我第一个有印象的老家这么近。
永和这个小地方,拥挤混乱,但方便得不得了。一直到我留学念书前为止,我们共搬过三次家,搬来搬去都仍在永和。直到现在我有了一户十六坪的小窝,也仍然是位于这个从我童年时的永和镇改制成今日新北市永和区的这方乱哄哄之地。
从纽约、花莲到台北,最后又搬回这附近或许并非偶然。我想,会不会是因为多年前分裂的另一个我在对自己召唤?
“你准备好带我走了吗?”他问。
我在念幼儿园时,全家住过的那栋二层楼小洋房当然早已拆了,在这小区里,它曾是最早被改建成四楼公寓的。贯穿小社区的那条主巷仍在,巷的这边,四楼改建已破旧,而巷的另一边则整片拆除,建成了在永和来说算是高级的花园社区华厦。
对这个老家的记忆特别深。虽然搬离时我才不过小学二年级,但是好像我的灵魂有一部分却始终在那里徘徊。
或许是因为,那是全家四口唯一共居过时间最久的一个家。之后,我哥便去了南部成大读书,然后当兵两年,接着就去留学再也没回来。
或许是因为,我从小体弱多病,几乎大部分的童年时光都是被关在屋子里,所以对那栋小楼房难免最有感情。
在附近左看右看,人生后来的三十多年都像是消失了,仿佛自己又成了那个五岁小童。对童年的种种印象之清晰,自己都觉得诡异。
我想起了父亲屡次深夜迟归,直到某回母亲气到就是不开门,把他的衣物从楼上全丢了下去。父亲失踪了几天后,女佣跑来幼儿园提早接我回家,一进门就看见父亲笑嘻嘻地坐在沙发上抽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也想起父亲总是骑着单车,把我放在前杆上载着,在黄昏的时候我们来到附近小学的操场,然后他把我放在双杠上荡啊荡。还有我不明原因的肠胃炎,连续十几天吃什么都吐,只有在深更半夜,母亲用方糖泡水一匙匙喂我,才勉强让我咽下几口白馒头。几个小时后,一夜没睡的母亲又要赶去上班,然后中午休息时间又转两趟公交车回来看我吃药了没。
父母一直是分房的,因为母亲工作要早起,父亲则习惯晚睡。某日,父亲指着路上的一个女子问我:“她当你妈妈好不好?”
小小年纪的我,困惑的不仅是父亲为何有此一问,更烦恼的是,自己到底该不该跟母亲告状?我如何能同时讨好?
我最后还是告诉了母亲这件事,结果自然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大吵。
父母吵得最凶的那次,我看见他们俩一早便出门,不知为何,我就是知道他们是去找律师,要办离婚了。
从我懂事开始,我就知道他们的婚姻有问题。一整个上午,我都在担心着自己最后会跟谁住。奇怪的是,我哥在这件事上是什么态度,我全无印象。大概在那个年纪,我就已经有点人格分裂了,我爱我的父母,但我讨厌跟我们同住的那对夫妻……
中午的时候他们回来了,我只记得,母亲的眼睛又红又肿。然后我们继续在那屋中生活着,还是一家人。
四十四
那年,系里同事说有一个算命师很灵,以前从不算命的我禁不住吆喝,也好奇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组团前往。
算命师满口嗜嚼槟榔后留下的红渍,不是想象中的仙风道骨,说起话来像围事的黑道。对我的命盘他只瞄了一眼便开讲,表情像被附身,口气突转成了七字一句:
“一生得父母庇荫,父母之一可长寿。四十四岁后不宜居祖宅,应搬迁向北或西南之屋。四十四岁前厌情有始无终……”
像是背完了一长串戏文的算命师,说完便起身上楼消失了。那年我才四十二岁,照他的说法,四十四岁像是我人生的转折,但一切都还没发生,所以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赫然我已半百,回想四十四岁那年发生的事,发现真的让算命师说中了几桩。尤其是从老家搬出,当初完全在意料之外,难道真有所谓的命中注定?
那时母亲才刚过世,我以为与父亲相依为命是我应尽的本分。每周末从花莲赶回,陪父亲几天又再回学校,但父亲却对我感到不耐烦,连话都懒得说,直到他开口要我搬出去。
我又不是没有能力独立门户!想到朋友们的父母都开始巴着子女不放,父亲的态度让我有一种自作多情的难堪。
当时的我何其驽钝,竟没发现父亲是交了女友,嫌我碍事。我,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变得无家可归了。记得自己拖着中介连夜忙着看房子,买下这个十六坪小房之前,我就只有那晚看过它一眼。
与“祖宅”几乎断了关系。
直到那个自己有丈夫的女人,丢下了原以为自己找到了第二春的父亲。那女人走后,我从老家的柜子里搜出了许多药袋,那女人曾挂了各式各样的门诊,从耳鼻喉到精神科,拿回的药都有共同的副作用,晕眩嗜睡。我相信这些药最后都进了父亲的胃里。难怪好长一段时间,父亲总是精神不济,倒卧在床。我甚至还翻出了一支灌食器注射管,让我既惊又悲,更有一种难言的愤怒。
浑噩衰老的父亲,问他什么都答不上来。老家变得十分脏乱,电饭锅里还蒸着那女人溜走前不知已放进去多久的剩饭、剩菜,粉丝豆腐加几根黄烂的四季豆。父亲都在吃这个?
我问父亲:“要我搬回来吗?”对于这个问题,他当时的反应竟超乎迅速。“不要。”他说。
* * *
如今,请来的印佣经过两个月的调教,总算是合格了。但还是被我抓到晚上等父亲睡了,她会跑出去鬼混不回家,或是省略一餐没做,反正父亲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吃过饭没。朋友都劝我,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在盯着,要我学着放下心。
我想到算命师要我四十四岁搬出老家。
如果我就是无法被赶走呢?
同时也想起楼下火锅店老板娘说的:“想告诉你,但你都不在……”听到这话的当下,仿佛我纵有百口已莫辩,她又怎知道,我是为何搬离老家的?
老家可以搬出,但关系却是切不断的。当年完全被动的我,现在回想这一切,与其说是算命师铁口直断,不如说是我对亲子关系的认知太单纯。撇开我父母自己的婚姻问题不谈,在我成长过程中,父母给我的家教与对我的启发,绝对是此生受用无穷的一种“庇荫”。但家,也像世间所有的阴晴圆缺一样,不会永远是课本中所歌颂的温暖怀抱。
我们至今仍不确定,我乖乖地搬出来是孝,还是不孝?
命理之说法也无法让我安心。我跟医生说,近来胸口常突然出现心跳多跳了一下的阵痛。
X光与心电图检查正常,结果医生开给我抗焦虑的药要我先吃吃看。看到药袋上的副作用说明——晕眩嗜睡,我只能苦笑。
一个人面对就好
某位刚过四十的朋友对我说,他的母亲身体开始有状况了。他是单亲家庭中唯一的孩子,自己在台北打拼,留母亲一个人在彰化,想到无兄弟姐妹可以帮他一起面对母亲的照护就很担忧,问我该怎么办?
我懂得他的害怕与苦恼,这将是十年之内台湾最大的问题之一。
我已有一些中壮年朋友因为类似的难题,不得不从职场退下。我也早暗自做好心理准备,像这样花莲—台北两地跑我还能撑多久?曾对大学部班上同学问道:“需要独自赡养父母的有几位?”对这十位举手的同学,我说:“你们知道你们将来可能会面临的问题吗?”年轻无邪的脸庞露出了一丝困惑。
未来父亲的情况变化不可知,必要时当然只有放弃工作,而非亲人。
对我这位应是不惑之年的朋友,他的另一种不知所措才要开始。由于都是单身,我更可以理解单身子女对父母这份无法割舍的牵挂。已成家的朋友,再怎么说,配偶与子女的排名还是在父母之前,毋庸置疑。
我安慰他说,就是接受与面对,你会在这件事中再成长一次。就算有兄弟姐妹,我说,这责任往往最后也只落在其中一个人的身上,其实没差。没听过三个和尚没水喝的故事吗?而且,往好处想,你没有手足间的说三道四,有时,那比陪伴照护本身更磨人呢!
* * *
虽然摆出老大哥的口吻,但我的心里仍然是不安的。
过程中或许都有一些对彼此的不满,那只是技术性的瑕疵。最终,我们还是充当了彼此感情上的重要支柱。接下来的这一程,对父亲与我来说,都将是残酷人生中另一种的第一次。
真正的难与痛,对我而言,是在每当想到这个家有一天终于要走向结束时……
“所以要成家啊!”母亲在遗嘱中最后还在叮咛我。
但是,这不是很像一个不断拖延的自欺欺人的话吗?我很想跟母亲说。用另一个家遮盖住上一个家不可逆的颓圮,真可以让自己比较不那么痛吗?
我还想问母亲的是:“你被迫提前离开,不痛吗?哥哥没赶上回来见你最后一面,你不痛吗?”
我只想好好走完这一场。
为亲情而痛,今生这一场聚散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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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父亲与我们两兄弟一起读母亲亲笔遗嘱的场面。
我哥突然说他要找律师,这份遗嘱不能算数,因为年份写错了。我和父亲都傻眼了,因为我们知道,那是母亲走前两周,最后握着笔一字一句写下后交给父亲保管的。夫妻一辈子所共同拥有的,最后还是交给另一半,在这件事上,我看到母亲的正直与理性,一生始终如一。
好好的一场送别被我哥搅乱了。
前年父亲开刀,他那时人在日本,飞过来探病时已经是手术后第三天,他一连嘟囔几回“这要是在美国,第二天就出院了”,我都没理他,说到第四还是第五回,我忍不住回他:“这里不是美国!”他立刻变脸,说他为什么不能表达意见?我知道他在借题挑衅,没想到他继续加码,在病房走廊上用英文开始咒骂……
我一直都知道我得一个人面对。
如果真的能让我一个人面对就好,也许那并不是最坏的。
* * *
我承认是我的后知后觉。那次父亲出院后,哥哥没跟我商量就让那女人住进了家里,答应对方每个月付她薪水,一副长子当家的架势。
没过多久,有一天那女人拿出一张定存单,跟我说陪父亲去过银行,柜台办事员说,这张定存单曾被申报遗失又补办,之后就已经解约被领走了。
那些年,我哥每次回台湾都会带着父亲跑银行,说是帮爸爸理财,事后还会把父亲的存款数字报给我听,我人在花莲从不疑有他。但这张突然跑出来的定存单我从未听说过。父亲当时已糊涂,定存遗失一定是本人才能补办,除了我哥带他去过银行,还会有谁?
拨了电话问在美国的哥哥,知不知道这张存单的事。他很明白地承认,钱他领走了,是要拿这个钱付那个女人的薪水,以后就由他做这个汇款的工作,并且补上一句:“老爸的钱就由我来管吧!”
但是随后我发现,老爸活期存款的钱一直在减少,才知道我哥办了网络密码,可以在网络银行随时提钱。问他要密码,他给了我一个错误的。我那时才有些懂了,不再跟他周旋,因为想起了他那时在医院飙脏话的情景。我明白,他就是期望我能跟他翻脸。
一来那是父亲的钱,二来单身的我一人饱、全家饱。我告诉自己犯不着为了钱的事跟他撕破脸。但我忽略的是,父亲当时可能已受到胁迫又不敢言。尔后,当第一时间发现那个女人也在盗领时,我将此事转知我哥,我永远记得他在电话那头停了一两秒,温吞吞地应了声:“噢,有这种事?”
当时,我只觉得他的反应奇怪,却又说不出来怪在哪里。我以为他也会因父亲遭欺而震怒心急,毕竟父亲是我们两个人的,我也只能与他商量对策。我接下来决定开始清查,带着父亲去附近一家家银行询问:父亲可有开户?可不可以帮我打印出这一年来的账户活动明细?这时我才发现,有更多笔金额是以外币汇出的方式从户头领走了。
我在电话里一笔笔念出来,问我哥是不是他拿的。
他不说是,也没说不是,回我一句:“你怀疑我?你怎么可以怀疑我呢?”
我的心凉了,没有再逼问,也无意再追究。钱是绝对要不回的了,就算他承认又如何?我心里已有数了。
我决定要把那个女人赶走,因为太多证据显示她在谋财害命。就在这个时候,哥哥来电告诉我,他被诊断出罹患了第三期的肿瘤。
我的胸前如同被电流重重一击,觉得这个家可能会散的预感开始加速启动。下一个念头是庆幸,庆幸自己之前没有跟他反目,否则我无法原谅自己。
但,还是有些事情,我一直过了很久仍不得其解。
为什么那张早已作废的定存单会出现在那个女人的手上?
为什么之前赶都赶不走的女人,在获知我哥罹患癌症之后,突然就退场了?
注释
[1]阿杀力:干脆、豪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