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路在何方?这成分的划分,对有的人家来说,有些是欢,有些是笑;对有的人家来说,尤其是受他人挑拨,被错划成地主、富农成分的人家,这是中悲,这是种惨,因为他们没有财产,也没有房子,也没有土地,他们在旧社会,根本就没有参与过剥削,根本就没有享受过,享福过。既然这样,他们就不应该承受被人歧视,被人批,被人斗,被人打,被人伤去性命,这种伦理道德,对他们是极其不公平的,像片云的丈夫叶成家,叶成不是十六岁就去上海做学徒了,他没有参与过剥削这是肯定的,而片云又是四九年解放那年才到叶家来的,她家是中农成分,也没有参与过剥削,而现在,听从少数人的挑拨,把叶成家划为富农,又因叶成常年在外,却把富农分子的帽子扣到片云头上,这天地之间还叫什么公平公正呐?这不是件荒唐的事,又是什么呐?这不符合实际的成分,就是一副残酷的精神枷锁,架在了片云及其家人身上,让他们承受种种,无形的精神折磨和摧残。
从大人到小孩,他们被人歧视,谩骂,或被批斗。别人对他们疏远了,就连要好的朋友,也躲得他们远远的,生怕自己受到牵连,他们就过这种比死还要难受的日子。就连小叶明,孩子们也不跟他一起玩了。说他妈妈是坏人。片云听到这话,心中难过,只有揩着眼泪哄着孩子。据说,这事以后,一些好心的人,富有正义感的人,公正而又公平的人替片云家打抱不平,说叶成十六岁就去上海当学徒,他自己剥削谁了?他是受资本家剥削的工人,他家怎么能评富农成分呐?这事瞎胡闹;再说片云,她一九四九年解放才嫁到叶家来的,她家是中农成分,她剥削什么了,让她顶着富农分子的帽子,这实事求是吗?这纯粹不怀好意的人,在打击报复她,这是人民政府所不允许的。可惜,这些好心的人,一无名分,二无权力,他们所说的话只能是种安慰,顶不上用场,更改不了这已形成的事实。
事隔不久,叶成来信问及了家中成分的事,片云把家中定为富农成分的事给丈夫说了,丈夫得知后十分恼火,请假回来去政府部门论理,但这哪里由得了他,上级放话,再闹就抓人了!这样叶成没有办法,只好收手不了了之。
但这后来对叶成的影响却是巨大的,这意味着,他将来的任何发展,这家庭成分对他带着或造成的种种不幸,以及他这个家庭所陷入的种种困境在所难免。这其中最可怜的事,他与妻子见面的时间少了,后来是几乎没有。每年和妻子,孩子谈好的要回家过年的,但到过年那几天,领导就是不准假,说他家成分高,他为这事,也跟领导摆理吵过好几次。但自己终敌不过领导,还是领导说了算,后来,妻子片云领着儿子叶明来上海看他,多少责难,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为什么说好的要回去,到了过年那几天就不回来了?是不是外面有女人了,不要我和孩子了?你知道,我和孩子在家有多苦吗?起早贪黑,整日整夜的,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你把我和孩子忘了吧。等等,片云说一些难过的话。而叶成则把情况向片云解释,但结果甚微,叶成真是有苦说不出。后来一位叶成的同事对片云说,不是叶成不想回去过年,而是叶成成分高,领导每年不给假,说是要监督劳动。这样,片云才相信叶成说的话是真的,才不再说什么。
从这以后,时间不到半年,那是那年的春天,记得也是四月份,家家户户缺粮缺草,庄稼还青黄不接,又接替不上,家家几乎都是东凑西借想办法,片云家也不例外,即使有叶成寄点工资回家,也应付不了这一天三顿的吃饭,因为两个女儿已正在扒饭的时候,叶明虽说还小,也快要八岁了,也要吃饭,就这么一个儿子,而且还是吃细粮的多,否则孩子营养跟不上。由于这种状况,这就难为了片云,她不但要省下细粮给孩子们吃,还要多种些瓜菜萝卜,养鸡养鸭养猪什么的,另外还要割草,扫树叶树枝回来垫猪圈,及烧火什么的,反正起早贪黑,日日夜夜的忙碌。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家的存在,和她及孩子们的生存。但即使这样的辛苦,生存还是始终威胁着这个家存在,威胁着她和孩子们的生命。在这个时候,片云走投无路了,她也只有把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盼望丈夫每月十五号用微薄的工资寄来接济她和孩子们。可这下已经快二个月了,她却没有接到丈夫寄来的,微薄的,来接济她和孩子们的工资,因为没有接到丈夫寄来给她和孩子们的微薄工资,这些让她傻眼了,这日子该怎么过,跟别人家借了又无法还人家,她写信给丈夫,写得再多的信,也没见丈夫回她一封信,这是怎么啦?片云这样心中胡思乱想起来:“叶成外面真的有女人了?真的不要我和孩子们了?夫妻分居是苦,是累,可谁想要这样子?起初干嘛要动员我和孩子回农村?这难道不是你的错吗?干嘛要怪我啊?”
片云有时想想,还真的想不通,想想还流泪,还哭,而且哭得还比较难过,还比较伤感,当然,她的难过和伤感,很快就会传给孩子们,孩子们就会围着妈妈,或抱住妈妈一起哭。孩子们很孝顺,尤其是小叶明,他一边哭着,一边对妈妈劝说着:“妈妈,你别哭了……别哭了,妈妈……我长大以后工作,我会天天给妈妈写信,天天给妈妈寄钱……别哭了,妈妈……”
叶明这么小,他就能说这样的孝顺话,这让片云极感动,她用手刮了叶明的眼泪道:“乖,别哭!快别哭!妈妈听到你说这话,妈妈好高兴……真的好开心……别哭了,快别哭了,乖……”
叶明看看妈妈说:“妈妈不哭,我也不哭,妈妈,不哭!不哭了,妈妈……”
这样,片云看叶明和两个女儿哭得可怜,她在抹了抹叶明的泪水以后,她答应孩子们不哭了。
由于丈夫叶成两个月既没钱也没信回家,片云决定要去上海看丈夫一个究竟,看看丈夫那里到底出现了一个什么样的状况,发生了什么?是他上海重新有女人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于是,片云向队长请了假,安顿好两个女儿,带着儿子叶明去上海看望丈夫了。那天,她和儿子是乘船去上海的,据说,乘船便宜,坐火车贵。但火车速度快,船速度慢。乘船一天一夜才能到上海,而火车只要一天时间就到上海了。所以,片云领着儿子叶成,乘船一天一夜才到上海。
到了上海,这仅是上海大达码头,还要乘上部公交车,需要一个半小时才到丈夫叶成的住地。以前片云和孩子来上海叶成这里,叶成总要来轮船码头接片云和孩子,这次他没有来接她,因为她写信给丈夫了,丈夫根本就没有回信给她,丈夫又怎能来接她呐?这是根本就不可能。所以,片云和儿子到达大达码头,片云总是知道叶成会立在码头门外的一个交通岗亭边上在等她和孩子。她这次和儿子出了大达码头门外,用过去习惯了的眼光扫视那座交通岗亭,想看看丈夫在不在那里,但终究没有能看到丈夫。所以,片云觉得心中空荡荡的,有一种失落感由上心头。但失落感也好,心中空荡荡也罢,不管怎样,就自己和儿子乘公交车吧,乘上两部公交车,先到丈夫住地,见了丈夫再说。船到大达码头的时间,是早晨六点钟,片云和儿子从大达码头转道两部公交车,到丈夫叶成的住地,也仅是早晨七点五十分。
这个时候,早班已经上班去,夜班的人也已回来。片云为此算来算去,叶成应该夜班做出,该休息了。但她和儿子到达他的住地,却没有见到丈夫叶成。敲他的三零五号房也没人。后来招待所管理人员张师傅接待了片云和她的儿子。片云见到张师傅,便急不可待地问情况,问她丈夫叶成怎么样了?张师傅告诉她说,我们已经快二个月看不到他了。那他人呐?片云很着急,抹了抹自己眼泪问。叶明在一旁看着妈妈,他难过地叫着妈妈,他想爸爸,但又不知道爸爸到底在哪,他同情妈妈,但自己又无能为力地帮不了妈妈。
片云见状,把他抱在自己腿上坐着说,乖,爸爸会找到的,爸爸应该没事,他会很好……片云安慰儿子,其实自己心中早就乱了阵脚,自己万分担心着丈夫的去向,他究竟到了哪里?到底出了些什么事情?她想知道,即刻就知道。因为见丈夫心切,抑制不住自己对丈夫的思念,惦记,担心,害怕的情绪,她想在张师傅面前打探个究竟。所以,对张师傅问这问那的,她问张师傅,说自己这二个月来,她没有接到叶成一封信,而自己却跟叶成写了好多封信,说这信又没打回,那这些信会寄到哪里去呐?
听到这话,张师傅拿着串钥匙,领她和孩子去门房间中邮箱玻璃筐内看信件,发现一大堆信件都是她写给丈夫叶成的。张师傅用钥匙打开邮箱,把这一大堆信都交给了她。她接过这些信,捧在手上沉甸甸的十分难过和伤感。泪水索然直下,无从抑止。
张师傅见此,心中也有点不是滋味,他对片云说:“嫂子也不要太心急,都这么多天了,心急也没有用,你不如先和儿子开个招待所住下来,把行李物件放进去,我再借给你十斤饭票,十元菜票,你们先生活起来,这样好吗?”
片云感激着对张师傅说:“好,谢谢张师傅,可我们娘儿两人,如果找不到他爸爸叶成,我们拿什么还您啊?”
张师傅对片云说:“嫂子不要担心这个,这一点点小事情,就是不还又能怎么样?我能穷到哪里去吗?人人都会碰到这个事那个事的,同志之间也应该相互帮助,如果我碰到这样的状况,被你嫂子发现了,你也会帮助我的。别想那么多,菜票和饭票你先拿着……”他说着将菜票和饭票拿出来塞给了片云。
片云接过菜票和饭票说:“谢谢张师傅!谢了!”她说着向张师傅鞠躬三下。
张师傅忙来扶她说:“嫂子,不用这样,您客气了。”
“我们娘儿两个,今天算碰到您张师傅这样的好人了……”片云感激道。
“嫂子,你的心情我很理解,每个人当他亲人与己失去联络的时候,都会很着急,很难过,你们家叶成也不例外。不过,嫂子也不要过分担心,你们家叶成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张师傅道。
“可这已二个多月了,二个多月都没有他的消息了,而且,你们也没有看到他……”片云说着,落下了泪水。
“嫂子,心急也不顶用,你和你儿子先去招待所住,先吃点饭再说,然后……”张师傅说着支吾着想想。
“然后,然后什么?张师傅!”片云着急问道。
“你们家叶成应该在焊接车间!”张师傅道。
“对,他是在焊接车间……”片云干脆回答。
“那就找他们肖主任问问情况再说!”张师傅道。
“好,好,我知道……”片云有点激动。在张师傅的指点下,她似乎好像看到了一线希望。
就这样,片云和儿子叶明,在张师傅的帮助下住进了招待所,把行李和物件首先放了进去,然后,她和儿子叶明简单地吃了点粥,去了厂里。叶成的厂是一家钢铁厂。厂里轰隆隆声音不断,都是些钢材钢管的碰撞或撞击声。
片云和儿子叶明到达厂里的时候,正好是常日班的工人急急忙忙上班高峰。他们来到厂门口,门卫开始不让他们进去,因为他们不认识他们,再一个那个年代正是“反特”,对钢铁工业把关得特别严格,社会闲杂人员没有介绍信或工作证什么的不得进入工厂。对于这种状况,片云对门卫先是说明情况,再是哀求对方,但都没有用,他们问及叶成是什么出身,片云告诉他们是职工,她没有将家中的成分告诉他们,他们问及她本人是什么成分,她说她自己是中农成分。但是,门卫还没有让她和儿子叶明进入工厂。结果,她眼泪都下来了。但眼泪下来也没用,他们娘儿俩进入工厂,必须要有确切要访的人,可这确切要访对象,找叶成是根本找不到的,他根本就不在工厂。片云和儿子叶明无可奈何,片云告诉他们,说他已与丈夫叶成两个多月没有联系上了,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确定要访的丈夫现在哪里。经过一系列死缠硬磨,他们娘儿俩似乎得到门卫的同情。门卫问及她丈夫在哪个车间工作,他的领导是谁?片云告诉他,他原来的工作岗位是在焊接车间,说她要找肖主任。这样门卫给肖主任通了电话,后来肖主任派来一位叫郑在华的人,把片云及儿子叶明带到了车间去。
郑在华,个长,四十多岁,看得出,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心人。
片云还很懂事理,见到郑在华,即刻叫他郑师傅,便让儿子叫他叔叔。郑在华还开心地将叶明抱了起来,还对片云笑着说,你这儿子太好看了,挺讨人喜欢,挺讨人喜欢的!
片云及其儿子叶明来到车间办公室门口,从办公室里面传出争吵声。这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同肖主任在吵。肖主任坐在办公椅上,年轻人立着。
肖主任,四十多岁,个高而肥壮,他名叫肖处明,面孔圆圆,白白,是个有心计,有主有谋,做事不留情面的,带虚伪色彩的严肃之人。
“肖主任,为什么这几次星期天加班不叫我,我什么地方不好,我偷了还是抢了,还是勾结敌特分子了?”年轻人道:“你跟我解释清楚!”这年轻人叫沈渊,个中等,好强,极端,辣手,机会主义者。
“我怎么跟你解释清楚?我跟你解释什么啊?我……”肖主任吵道。
“我哪儿不好?我表现不好吗?”年轻人道。
“我这样说过你吗?”肖主任道。
“你没有这样说过,但你们星期天不让我加班,意思就是这样……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还想不承认!”年轻人吵道。
“我不明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再次,我也没有说过你哪里坏,哪里表现不好!至于,勾结敌特分子,什么抢啊,偷啊,这都是你自己这么说的,这跟我毫无关系。”
“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星期天加班?”年轻人很难过地问。
“小沈啊,你干吗要这么激动?这有这个必要吗?星期天加班,一没工资,二没奖金,这是义务劳动!让你在家休息,这不好吗?”肖主任道。
“不好!”年轻人火道。
“为什么不好?”肖主任问道。
“你知道居委会怎么看我?隔壁邻居怎么看我?亲戚朋友怎么看我?他们都说我表现不好!说什么只有表现不好的人,才轮不到义务劳动!”年轻人道。
“是这样……”肖主任道:“对不起,小沈,下次再有加班,我让他们叫你,怎么样?”
“怎么样?怎么样?你们这么做,这让我今后怎么做人啊?全国上下各行各业都在抓革命促生产,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能呆在家里呐?这分明是在欺负人嘛!”年轻人说着,还有种难过。
“好好好,小沈,这事情已经这样了,这都是他们工作失误,安排不妥,你先去吧,我会批评他们,你好好干,会有很好的前途。”他说着,直起身来,跑到面前,在年轻人肩头上拍了拍,以示鼓励。
年轻人向他点点头,走出门外去。
这时,郑在华和片云及儿子立在门口,他们看到年轻人走出门外走了,郑在华便把片云及儿子带进了办公室。在办公室,肖主任坐在办公椅上翻阅着台子上的文件。
“嫂子,这是我们的肖主任!”郑在华在一旁介绍道。
“嗯!”片云点点头应道。
“肖主任,叶成的家属我给您带来了。”郑在华道。
“嗯!”肖主任抬起头应着看着片云及其儿子。
“肖主任!”片云挽着儿子紧张叫道。
“叶成……你丈夫……他出事了……”肖主任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