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学》结构说
《大学》所提供的是一套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基本理论和为学次第,要点是通过修身去达到适应外界,而不是去摧毁这个外界来满足自身,跟西方文化有着根本性的区别。这特别值得今天研究中华文化传统的学人高度重视,其精华庶几于此。
(一)
《大学》以“修身”为根本,基本文本结构是三纲、六证、两条、六目。“三纲”是内圣外王的模式:“明明德”是内圣即根基,“亲民”是外王即规模,“止于至善”是境界即目标。根基是人人必备的志向,路径是“明明德而止于至善”,成者即素王;规模是部分人才能实现的理想,路径是“明明德、亲民而止于至善”,成者即帝王。境界是修齐治平的目标,成者即圣贤。成贤成圣,论的是成色、而不是论成就,成色是自身修养的纯度、成就是自我获得的功绩。“明明德而止于至善”的目标是“明心见性”,“明明德、亲民而止于至善”的目标是“经世济民”,要注意其相似性和差异性。
(二)
“三纲”合言之为“一事”,分而言之则相当于“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等。“六证”从“知止”至“能得”,其中次第为“有定、能静、能安、能虑”简称“止定静安虑得”。“知止”即“知止于至善”,“能得”即“得止于至善”,以“止于至善”代表“三纲”,共同构成了“三纲领”的基本内容。“两条”即通常所说的格物、致知,是三纲、六目的功夫。本章是《大学》最玄秘的难点,其最大的难度就在于“物有本末”至“则近道矣”跟“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至“国治而后天下平”和“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至“此谓知之至也”内在关联。
(三)
“物有本末”至“则近道矣”一段,朱熹以为属于上一段,《大学义证》归于下一段。本段是起承上接下作用的,自然可以用来总结上面之“三纲、六证”。如《大学或问》曰:
此结上文两节之意也。明德新民两物而内外相对,故曰本末。知止能得一事而首尾相因,故曰终始。诚知先其本而后其末,先其始而后其终也,则其进为有序而至于道也不远矣。
可本段落的“本末、终始、先后”等“关键字”跟下面两个段落更为紧密,所以我们划在“两条”部分。
把这段话中的重点话语综合起来研读,其线索和含义就可以清楚了。第一层次的重点话语是“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第二层次的重点话语是“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第三层次的重点话语是“修身为本、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对比这三个层次可以发现,研究《大学》文本之结构,至少可以从“文字对应、行文习惯”方面进行。
1.文字对应
(一)
从文字对应讨论《大学》文本的结构,可以分为下面几个方面:
基本内容是:第一层次“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跟第二层次“致知在格物”、第三层次“修身为本、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等有密切关联。“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的“物、事”跟格物的物等密切关联。“物有本末”的“本”跟“修身为本、此谓知本”的“本”等有密切关联。“知所先后”之“知”跟“致其知、物格而知至、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的“知”(其中包括“致其知”即“致知”,“知之至”即“致知、知至”)等有密切关联。
(二)
第一,物字和事字:“物有本末”的物,传统的注释是,尽管两个字肯定有所区别,可混而言之物即事、事即物,这是可以说的。因此格物的物相当于物即事,第一层跟第二层关系密切。
第二,“本”字和“末”字:“物有本末、修身为本、此谓知本”的“本”是一个“本”,而这个“本”是“修身”,因此“修身”为“本”,其余为“末”。注意:修身是功夫,身修是功德,其余仿此。分而言之,“物有本末”而“修身”是一事,则“本”是“身”,进而推演诚“末”是“家国天下”等。《庄子·让王》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23]以为国家,其土苴[24]以治天下。”就“身”而言,身不仅是“身心”对比所言之“身”。“身”有自然之身(可以用身体表示)和心性之身(可以用身心表示)之别。作为“本”的“身”,是“身体”之“身”与“身心”之“心”。“身体”之“身”与“身心”之“心”的关系分为三个层次:上是“安身而安心”、中是“身危而安心”、下是“身危而心危”。王艮[25]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其为下矣(王艮《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民国六年袁承业刻本,下同)。”“修身为本”应该是在这个含义上说的“修身为本”。有不少学者主张改《大学》文本的某些“身”为“心”,其原因就是不明此理,如程朱理学于“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指出“身当为心”。
第三“知”字:“知所先后、此谓知本”之“知”跟“六证”之“知止”的知含义相通,是动词,相当于明白、知晓等;而“致其知”即“致知”、“知之至”即“知至”的知含义相通,是名词,相当于觉知、感知等。“致其知”比较具体、“致知”比较抽象,含义差不多,只是说法上的不同,跟“诚其意、正其心”“诚意、正心”等类似。“知至”即“知之至”含义也相近,只是不同语境的不同说法。“致知”的“致”跟知至的“至”不是简单的所谓通假字或错别字问题,而是《大学》文本刻意所为,跟“格物”与“物格”、“诚意”与“意诚”是不一样的。“致、至”的含义不同、作用不同、用法不同。“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中的“致、至”,不是笔误,“致”是过程、“至”是目标,此必须明辨经纬、条分缕析。
(三)
“物有本末、格物、物格、事有终始”的“物、事”,“物有本末、修身为本、此谓知本”的“本”,“知所先后、致其知、物格而知至、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的“知”,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得知,这个部分所说的就是格物、致知,相当于其后分别阐释“诚意”等。黎立武认为:“自篇首《大学》之道句而释之以序,则格物、致知诚意三条当着于此,然自物有本末至修身为本,百六十余言,于物格而后知至,其说已尽,继之以诚意章,于知至而后意诚,其序甚明,详于前而略于后,故此不复条释,独揭此谓知本一语而引听讼、无讼明之,三条之义融贯无遗矣。”孙奇逢曰:“格物无传,此大学最精微处。”黎立武、孙奇逢其实已经完全解决了程朱理学所谓《大学》漏简“格致传”等说法。
2.行文习惯
(一)
从行文习惯讨论《大学》文本的结构,可以分为下面几个方面:
第一,第一层次的“事有终始”跟第二层次的“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跟“终始”的关系。第二层次的“致知在格物”位于此句之最后位置即“终”,第二层次的“物格而后知至”在此句之最先位置即“始”,“事有终始”而不言“事有始终”,前后相互照应,此为其玄妙处之一。本段第一层次接着“六证”而来,六证起于“知止”、终于“能得”,本段由“物有本末”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国治而后天下平”至“……修身为本……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其中的关键词句是“知止能得、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本知之至”。《大学》作为“为学次第”的经典,其路线图是“物格”而“知至、知本”,“知止”而“能得”,这是《大学》“为学次第”之格物、致知。“知止……能得”“本末、终始、先后”,“能得”就是知道事物之“本末、终始、先后”,因而“致知在格物”则“近道也”。“知本”就是“知道修身为本”,“知止”就是“知道止于至善”,“修身”就起点言,如“明明德”或“诚意、正心”,“身修”就目标言,如“止于至善”。两者混言之则同,所以也没有必要改“诚意章”的“此谓知本”为“此谓知止”。
第二,第二层次的“……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跟“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之间的关系。“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和“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的用字值得特别注意。按照行文的前后一贯性,“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之后当是“欲致其知先格其物”,而不应该是“致知在格物”。《大学》文本之所以作“致知在格物”,很明显是为了强调“致知”和“格物”特别是“格物”的性质跟“六目”的不同。格物具有不同于“治其国、齐其家、修其身、正其心、诚其意”等的显著的区别性特征。格物跟“致其知”或“致知”之所以同时出现,而“诚其意”没有出现“诚意”等说法,这是因为格物跟“致知”具有同一性、而跟“诚其意”没有同一性。格物是主体作用于客体之“言行举止、视听言动触嗅思”,“致知”是所“格之物”的“知”反作用于主体。格物、致知都是主体的言行举止,而物是认知的客体、“知”是主体认知客体的成果。格物、致知的功夫可以分别投射到“诚意、正心、修齐治平”,而从来没有把“正心”投射到“齐治平”上。由此可见,不仅有“物格而后知至”,而且可以有“物格而后意诚、物格而后心正”,乃至“物格而后天下平”等。格物是在事事物物上的格物、“致知”是格物在事事物物上的“致知”,格物是“致知”的功夫,“致知”是格物的功德。格物是方法、功夫,所以有“致其知”的说法而没有“格其物”的说法,只有格物和“物格”的说法,没有“格其物”的说法,这跟只有“平天下”,而没有“平其天下”的说法一样。这说明格物具有“本末、终始、先后”的特点,这是《大学》文本深思熟虑、画龙点睛之笔。“致其知”的文本结构相当于“诚其意”等,因而“致其知、诚其意”至“治其国”等一样,是格物在事事物物上的先后次序,而不能凌虚蹈空地“致知”或“诚意、正心、修身齐家”等。基于这种思考,《大学》文本作“致知在格物”而不作“欲致其知先格其物”。
第三,六目“诚意”之“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与六目“正齐章”之“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之间关系。“诚意”之“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按照程朱理学所谓“八条目”的观点,行文应该是“所谓诚意在致其知者,毋自欺也……”。其所以《大学》古本是“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而不是“所谓诚意者在致其知者,毋自欺也……”,这是因为《大学》作者认为“诚意”跟格物、致知不在一个层次,而是比“诚意”更高的层次。而《大学》文本之所以为“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而不是“所谓诚意者在致其知者,毋自欺也……”以便跟“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相一致,也因为“诚意”是《大学》六目中之第一目,是紧接着“两条”的、是“六目”的起点,而不是承接朱熹等所谓的格物、致知。“诚意”之所以为“第一目”,正如《王阳明·传习录》曰:“大抵《中庸》功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功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诚意而至善”,是阳明经典的概括。《大学》文本以“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所谓治国必先齐家者、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阐述之,其理由就在这里。
(二)
朱熹《大学或问》云:“格物、致知所以求知至善之所在,自诚意以至于平天下所以求得夫至善而止之也。”朱熹认为格物、致知是“求知至善之所在”,“自诚意以至于平天下”是“求得夫至善而止之”,难道不是朱熹自觉不自觉地认为格物、致知跟“自诚意以至于平天下”不属于一个层次吗?朱熹《大学或问》接着说:“人皆有以明其明德则各诚其意、各正其心、各修其身、各亲其亲、各长其长而天下无不平矣。”朱熹没有这样说:“人皆有以明其明德则各格其物、各致其知、各诚其意、各正其心……”,这不是也在说明朱熹认为格物、致知跟“齐治平”不在一个层次吗?
格物、致知作用于事事物物上,而《大学》中的事事物物主要是“诚意正心、修齐治平”之六目。《大学》的结构是“三纲、六证、两条、六目”,这就是大学的基本构架。基于此,两条之格物、致知为方法或手段,以六条目“诚意正心、修齐治平”为对象或材料。六目以“修身为本”,诚意、正心为“修身”的功夫,齐治平为“修身”的功德。因此“诚意、正心”因“修身”言,“修身”因“齐治平”言,并非“修身”跟“诚意、正心”或“齐治平”平起平坐、平铺直叙。
(三)
考察《大学》文本及传统经典的元典,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此序列的说法,虽然“修身”在传统经典元典中经常出现,可这样的“修身”不属于《大学》序列中的“修身”。这是因为《大学》是“为学”的纲领、条例和条目,是功夫(格物)和功德(物格)的混成结构。格物、致知与“明明德、致良知”等同,“格、明、致”含义相通,物即“明德”,“知”即“良知”。“明德”就“人之性、物之理”言,“良知”就“知之正、心之明”言。格物、致知即“格致”“事物”之“本末、终始、先后”即“身、家国天下”等的“本末、终始、先后”。格物、致知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六事的功夫。“修身”相当于“明明德、亲民、止至善”,是功夫;“身修”相当于“明德明、民亲、至善止”,是功德。就六目言,“修身”是“诚意、正心”两目的功德、是“齐治平”三目的功夫。就人的自然性、社会性言,六目之“诚意、正心”为个体内在之修养,人人可为、人人必为。这是人作为社会性的角色之中华文传统价值观所决定的。“人人皆可为尧舜”指的是“诚意正心修身”,而不可能也没必要是“诚意、正心修身、齐治平”。有家者必须“齐家”,有国者必须“治国”、有天下者必须“平天下”,而在滚滚红尘之人间世,无家、无国、无天下者则不可能“齐治平”。此即“思不出位”,所谓“在其位谋其政”。
“事物”之有“本末、终始、先后”,“格致事物”的“本末、终始、先后”,是“真知、笃行”的次第。格物、致知是之于功夫系统的方法论。王阳明《传习录》说:“《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格物、致知是基本方法,如《中庸》“诚”或“中、和”。“修身”由“诚意”起,利根之人“生而知之”即“率性之谓道”,习心之人“学而知之、困而学之”等即“修道之谓教”,而“诚其意、正其心”的功夫、功德,所差无几,因此勤能补拙、笨鸟先飞,如是则“修齐治平”可矣。
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齐治平”八条目,是后代读者或研究者总结出来的,而不是《大学》文本本身的内在联系,这点必须明白。朱熹等人研究《大学》总结出所谓“三纲领、八条目”,而《大学》古本不合乎“三纲领、八条目”的结构,所以朱熹殚精竭虑,不惜违背学术的规矩和学者的身份,越俎代庖,调整《大学》古本的文序、增加《大学》古本的内容,造成了很不好的历史影响,至今遗祸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