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医学博士约翰·华生医生的手稿

我已是个垂老之人了,一个精疲力竭,受尽惊吓的老人。我活得太久,做了太多,见过太多。现在,我的视力已渐渐变差,我的身体虚弱而备受折磨,我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正一天天衰弱下去。我是一名受过训练的医学从业者。我认得出衰老的征兆,逐渐斑驳褪色的镜子映照出我的容颜,始终模糊,始终晦暗。

再后来,我根本不敢照镜子了。镜中的反射揭露出的不仅仅是肉体上的衰退和崩溃。镜子同样可能会展露出一些别的东西,它们隐藏在角落里,潜伏在人们的视线边缘,在你一瞥之下才会窃窃私语,轻声低笑,又或者,它们就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你。

我已写下了许多事迹,来讲述我所知最优秀、最智慧的男人的故事,无论是我将他视为朋友,还是他将我视为朋友,都令我十分自豪。没错,我所指的正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在几十个故事里记录了他的各种冒险,它们全都大受欢迎。我详细叙述了他的演绎法,他的推理能力,还有他那洞察真相,揭露违法犯罪行为,并让罪人受到审判的本事。在我的支持下,如今他的分析理论已为全世界的人所知,也被各国的警察机关吸收、效仿。我自认为是将他的功绩推向大众的功臣,也为侦查科学做出了莫大的贡献,让世界各地不那么守法的公民的所作所为徒劳无功,从而令守法公民的生活变得更好。

而现在,在我的垂暮之年,我终于可以承认,其实我并未写完所有的故事。远远没有。事实上,我刻意讲述了其中一类故事,好让读者把注意力从另一类故事上转开,而后者涉及的领域是大部分普通人根本从未认知,也最好绝不知晓的。我以诡计包裹住黑暗而溃烂的内核,以此来保护文明不至于遭到某些事实的冲击,最终导致它原本舒适的自信被剧烈而持久的混乱所取代。

现在,是时候让我卸下重负,说出我自歇洛克·福尔摩斯死后就一直保守的秘密了。虽然在他明确的要求之下,我曾经埋葬了这个秘密,但它不肯在墓中安息,夜夜惊扰我的梦乡。在我将它那尚未朽烂的尸首自墓中掘出,曝露在大众的审视下之前,我绝不愿就这样踏入我自己的墓地。

既然我已决定写出这最后三个福尔摩斯的故事,那么在这最后的三部曲中,我会袒露无遗地记下他真正做过的事,还有他这一生真正达到的高度。不管是好是坏,它们都组成了他生涯中的另一段历史,它的好处在于真实性无可指摘。

我不期望它们能够发表。相反,我觉得很有必要让它们永不见光。我打算将它们交给一位美国作家保管,他的名字叫作洛夫克拉夫特。他的作品在大西洋彼岸所谓的“低俗”杂志上日渐享有盛名,这种杂志是我们这边廉价惊悚恐怖小说的分支,在耸人听闻上与我们的别无二致,但时不时地,抑或几乎可以说是偶然地,会让人看到一些创造性的尝试。但更重要的是,洛夫克拉夫特似乎相当熟悉本书中将会提及的那些亵渎神灵甚至乖张倒错的素材。他最近一直在与我通信——他的信总是写得很长,充满细节,来信的频率也是我完全不敢期望自己能做到的——而且他也对这个隐秘的小圈子十分熟悉(当然,他的另外几个同行,比如罗伯特·E.霍华德和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也几乎同样能做到这一点)。他是和我的精神相似的同路人,而他的作品则显示他能充分地理解我,在这些作品中,神秘而未知的力量盘旋在现实的边缘,正试图突入其中。

洛夫克拉夫特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原稿——将它们锁在保险箱里,然后把钥匙扔掉。我甚至不需要他阅读它们。我想要的仅仅是将它们从我身上剥除,就像以手术剥除病变的身体组织。在我死之前,我想摆脱它们日渐沉重的分量,摆脱我的灵魂之中瘟疫般的存在,而这算得上是一种文学意义上的驱魔。

我的手指因为关节炎而肿胀,仿佛扭曲的鸟嘴般啄着打字机。写作让我疼痛,令我痛苦。但我必须写下去。我的书房里整日亮着电灯,我以此来驱逐屋外伦敦的黑暗。同样,也是为了驱逐阴影,因为在黑暗包裹下阴影所隐匿之物,我对它了解太深。

福尔摩斯,我从前的伙伴啊,无论此刻你在何处,即使我的所作所为违背了你的意愿,我相信你依然会原谅我这发自内心的忏悔。在这最后一刻,想必你会以你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睛注视我,发出一声温和的轻笑,然后说我是个傻瓜,说我是个犯了错的蠢货,说我智力低下而观察力欠缺——而这些话,从你嘴中说出来,完全可以等同于赦免了我的罪过。

帕丁顿 J.H.W.

1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