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步步退让,你步步紧逼,当真不肯给我活路么?剑光暴涨,合欢树被劈去一半,剩下的那一半顿时萎靡了。
“娘娘好身手。”莫待骑在宫墙上,嚼着小鱼干,“只是这树有点可惜。”
“什么人夜闯清和宫?”慕容瑶的泪随着她的呵斥声没了痕迹。话未尽,野烟已到了莫待跟前,剑尖直至其眉心。
莫待旋身落到慕容瑶面前,姿势潇洒之极:“娘娘别动怒。是我,那个喜欢吃小鱼干的迟到大师。”他拿出四条小鱼干,在手心中摆出一个“丰”字,“风调雨顺,国泰民丰,天下无战事。娘娘可还记得我?”
慕容瑶盯着他看了好半晌,脸色阴晴不定。“你是?”忽而长剑坠地,她眉间的疑云与怒气尽数散去:“是你?是你!”
“是我。”莫待含笑道,“除非娘娘还有一个爱吃小鱼干的学生。”
“没有了!我慕容瑶这辈子就只收过你一个学生!”慕容瑶的眼泪比她的话还多,“这些年你去哪儿了?过得可还好?吃了不少苦吧?”
野烟捂住张得失态的嘴,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不是在做梦吧?”
莫待凑到她面前,拎着鱼尾巴来回晃:“姑娘,这鱼干可好吃了。你让我进去,我就把它送给你。千万莫告诉女将军我上课迟到了,我不想又被罚抄兵法三十遍。”
野烟捂住了嘴,却没能捂住眼里的泪:“还是这么顽皮,还是这么会哄人。错不了!”
“那肯定不能认错。”莫待乐呵呵地道,“干嘛都哭哭啼啼的?好不容易才见上面,应该高兴才是。娘娘,我可是奔驰了千里,躲过了无数侍卫才混进来的。”
慕容瑶本来想笑,不曾料又哭了,稳稳心神后道:“你找我有事?”
“有事,有大事。第一,四皇子和云起已被人救下,目前安好。等时机成熟后,我会一根头发都不少地交还给娘娘。第二,娘娘和姑娘先高兴高兴,等我逛会园子回来再说第二。”
慕容瑶和野烟一边嗔怪他的打趣,一边又流了一回泪,心绪才平静下来。
“娘娘可以关起门来高兴。开了门,该怎么还得怎么,兴许还得哭一哭。”
“放心。在宫里生活了这些年,别的没学会就学会演戏了,而且演技还非常不错。”慕容瑶领着莫待进殿,留野烟守在门口。她一边泡茶挑点心,一边道:“让我来猜猜第二。你要我打听他们为何抓宛瑜?”
“正是。萧宛瑜的事不难理解,多半是上官媃主谋,与萧尧有关。我纳闷的是,长风派出去的人武功都不弱,怎么会被杀得片甲不留?宫里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高手了?”
“极有可能不是宫里的人,而是苏舜卿的手下。前不久,我得到消息,说上官媃有意招揽苏舜卿,我便留意着他二人的动向。那日,得知他俩私下见会面,我派野烟前去相劝,希望苏舜卿别助纣为虐,结果他没听进去我的话。如果真如你所说,宛瑜是被他们抓走的,那迟早还得送回宫里。我会留心他们的动向,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你。”
“上官媃居然说动了苏舜卿?本事不小。”莫待立刻就明白了苏舜卿为何要找那么蹩脚的理由参加青英会了,想来是他投靠了上官媃,想摆脱萧尧的掌控,故而上琅寰山寻找尸蛊的解药。看来,那个偷入书房和卧室的人就是他了。“我手里有苏舜卿想要的东西,他会来找我的,到时候我会见机行事。”
“小心提防,这个人很有些手段。当年的事疑点太多,我至今没查出真相。我怀疑是他在背后捣鬼,奈何找不到证据。”
“娘娘看完这个就会明白。”莫待摸出那三封信来,“这是在他书房找到的。”
看着信中所写,慕容瑶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我一直以为当年是我们行事不够周密导致计划外泄,从而招致祸端。没想到这厮处心积虑,恩将仇报!我看错他也低估他了!”
“看走眼的远不止娘娘一人,牵涉其中的很多人到死都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们。还有萧尧,看着贪杯好色,行事乖张,其实他心思的缜密程度比他的好色更甚。就这天衣无缝,一箭三雕的计划,我也未必能想得出来。”
“是啊,我这个女将军也自叹不如。”慕容瑶掸去裙摆上的一点尘,拿了布擦剑,“胡冰清带着她和谢轻晗的独子奉召进宫了,前天刚到。萧尧对她不冷不热的,倒是对那孩子挺上心。我在旁边瞧着,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她怎么一点都不慌张呢?”
“娘娘的意思是,胡冰清很聪明,她明知道自己和孩子已成了弃子,却很平静?”闻着记忆里的茶香,吃着精选出来的茶点,莫待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段在军营的日子,过得可真恣意啊!他有一瞬间的失落,随即敛好心神:“胡冰清必须死。个中根由娘娘就不必知道了,免得脏了耳朵。”
慕容瑶十分平静地试着剑刃:“既是必死之人,必要的时候本宫会送她一程。”
“些许小事何需娘娘出手。风云已起,战鼓声响,娘娘护好自己和野烟姑娘就好,其它的事我会办妥。”莫待的视线从来回走动的野烟身上移开,拿出帕子包了几块点心。“娘娘可信我?”
“信!”慕容瑶的语气无比坚定,“我会担起我的责任,绝不给你添乱!”
莫待双目湿润,垂眸道:“娘娘和长风都这么无条件地信我。我很惭愧!”
“你担得起这份信任!”慕容瑶看着心爱的学生,含泪道,“只是,又得辛苦你了!”
莫待抬起头,眼里已无泪:“只要能国泰民丰,我愿粉身碎骨!”他看看天色,鞠了一躬,“我该走了,长风还在等我。娘娘保重!”
慕容瑶本欲再叮嘱几句,眼前已没了人影。“这孩子!”她已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此时的心情,只凝望着莫待远去的方向,望了很久很久。
野烟心中亦是百般牵挂,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安好?
慕容瑶指着剩下的点心,安慰道:“他虽没跟你提起,你惦记他的心他是知道的。他挑走的那些都是你亲手做的,也是他爱吃的。他啊,还是那般善解人意。”
这些话若换个人听,或许就会被话里的“他”绕晕了,但野烟不会。她感激慕容瑶的告知,更感激莫待的只做不问。有些事,可以想,不可说,只能烂在肚子里。
宫墙外,顾长风不知何故连着打了几个喷嚏,直打得眼泪长流。莫待把那包糕点塞到他手里,说了句“有姑娘想你了”,然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回到凤梧城,天已快破晓。莫待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去了地下密室。
谢轻晗见二人风尘仆仆,知道必定是长途奔波归来,并不多问:“天幕山的书信昨晚递到我手里了。父亲的时间掌控得很好,胡冰清前天刚进宫。”
“张嘴无废话,我喜欢。”莫待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掐算时间是门大学问,最是难办,老爷子宝刀未老。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回魔界准备了。”
“还是按照原计划行事?”
“对。棋子已埋好,剑已出鞘。之后的每一步你都要稳打稳扎,精准算计。我不喜欢蠢人,你最好不要有丝毫错漏……”莫待瞥见谢轻晗鬓边已有白发,没再继续说下去。
“我会。筹谋了这么多年,岂能功亏一篑?我来是想问问,你准备怎么利用胡冰清?萧尧召她,明面上说的是公主远嫁,久未朝圣,该回宫尽孝道。你我心知肚明,为的是紫日和红日的事。萧尧反复无常,胡冰清也很有头脑,若她说动萧尧不杀她,我不就没有撕破脸的理由了?”
“那两颗珠子只是引子,有没有它们萧尧都会召见胡冰清,所以我才顺手牵羊,不然多浪费。”莫待回应了顾长风夸赞的眼神后道,“萧尧召胡冰清进宫,不是为了要挟你。自古以来,江山争霸战中,没有任何一个人配做人质,包括王。萧尧不过是想在他死之前,把他看不顺眼的人都杀了。”
“都杀了?他最看不顺眼的非朝中那些忠臣良将莫属。把他们都杀了……”谢轻晗敲着桌面的指尖发白,“那得死多少有才之人!太可惜了!”
“等着看吧,会是一个你意想不到的结局。”莫待没打算深聊这个话题,又说回到胡冰清身上。“为应对你的担忧,我早就留好了后手。即使萧尧饶她不死,她也会死在某位娘娘或嫔妃的算计里,比如上官媃。你是了解上官媃的,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哪位皇子健康成长。如果有人告诉她,胡冰清和萧尧有个儿子,你说她会怎么样?按照她一贯的做法,当然是除掉这个麻烦了。至于理由嘛,随便编一个说得过去的就是了。”
谢轻晗是了解上官媃的,可他对萧尧没把握:“萧尧会允许她这么做?”
“胡冰清已经没用了。一个没用又不被信任的人,萧尧是不会在意她的死活的。你也不必担心胡冰清的身手太好,宫里的人不是她的对手。该她死的时候如果她还活着,自会有人递话给她。三天之内,你必定能听见她的死讯。”
“什么话这么厉害,能让她赴死?”想着胡冰清以往做的事,谢轻晗有点不确定,“她不是软弱没主见,甘愿受人摆布的人。”
“我为何要摆布她,我摆布她最在意的人就好了。我问你,爱子如命的母亲最害怕什么?害怕孩子过得不好,害怕孩子受到伤害,害怕孩子没有未来。胡冰清也不例外。她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她的心。”莫待端起茶碗吹了吹,掩去了眼里的那点不忍,“照我看,根本不会出现这么麻烦的情况。胡冰清那么伶俐,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死,以什么样的方式死,该死在谁的手里。关于这一点,她携子同行就是最好的证明。因为她比谁都清楚,那孩子可以让她的死发挥出最大的价值。如果她没有这么做,那就是我看走了眼。”
“你没看走眼。”谢轻晗拿出一封信来,“这是胡冰清临走时留给我的。我担心她诳我,故而向你求证。没想到我和她朝夕相处了十几年,还不如你了解她。”
洁白的绢帕上,红色的字体醒目地刺眼。短短数语,将一个女人仓惶而苦楚的一生写得淋漓尽致:
“轻晗:
别有数日,甚是挂念!
做了十几年夫妻,还是第一次给你写信,一时感慨良多,竟不知如何下笔。思来想去,还是想将心里的话说给你听。请看在你我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多年的份上把信读完。
萧尧欺人太甚,魔界与人间已势同水火,人们终将为自由和尊严而战。妾身无能,不堪大用。愿为火线,为你点燃烽烟,权当回报你这些年的照拂和尊重。
妾身会在该死的时候死去,死在该死的地方。妾身不怨,也不恨,只求你善待小米,他是无辜的。亏欠他的,来生再补偿。别跟他提起我,让他继续现在的日子吧。跪谢!
不必觉得妾身可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自己的命自己扛。扛过去了海阔天空,抗不过去也不过一死而已,没什么好悲伤,没什么好纠结,更没什么好可怜的。
此一别,你我再无见面之日。衷心祝愿你早遇良人,一生安乐!
珍重!”
莫待没有多少表情,似乎事情本该如此:“胡冰清是个教训。她走错一步棋,又没有悔棋的勇气和挽回棋局的能力,就只能将错就错,一错到底。你我都要以她为戒,切不可莽撞行事,仓促落棋。”
“她错在哪里?”
“错在没看准你。如果当初她看准了你,愿意将她的一生托付给你,与你做了真心夫妻。以你的胸怀与人品,你会不好好待她?你会让萧尧这么对她?你会任由我利用她?你谢轻晗再想反,也绝不会以自己的妻儿为祭。不是么?”
“没错。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家人!”
“所以,从她在洞房花烛夜算计你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注定。执死棋的人没有退路,从来如此。”莫待看着谢轻晗把信放在烛火上烧成灰烬,朝楼梯上走去。“她也算死得其所,你不必觉得亏欠。好好待小米,就是对她最大的爱护,也是她慷慨赴死应得的谢礼。”
“将来你会为你现在的选择后悔么?我指的是,你和轻云。”
莫待脚下一顿,眼里就有了杀气:“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轻云爱你,可是你却选择了雪凌寒。在我看来,雪凌寒并不适合你。”谢轻晗摸着手背上的一处伤痕,那是很多年前一次意外留下的。“作为兄长,我盼着轻云幸福。作为合作伙伴,我希望你们有个好结局。趁还来得及,公子要不要悔棋?”
莫待默立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道:“轻云值得更好的人。且,将来的事,谁又能未卜先知呢?也许,到最后我还不如胡冰清,能死得其所。因为,我执的也是死棋,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他的声音倦倦的,不知道是不是奔波得累了。不等谢轻晗说话,他已消失在楼梯口,消失在破晓时的晨光中。紧跟着他的,是顾长风长长的影子……